刘心 郑晓勤
蒋捷(约1245-1305后),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南宋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在宋末与刘辰翁等人“以词鸣一时”,与周密、王沂孙、张炎被后人并称为“宋末四大家”。《虞美人·听雨》是蒋捷最重要的代表作,全词以“听雨”为线索,将“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以及“而今听雨僧庐下”三个不同时空的听雨场景拼接,仅以56字就完成了对人生中三个阶段不同状态的总结,三次听雨构成他从少年至暮年衍变的三种生命状态,艺术手法高度凝练。
该词最大的魅力在于:作者的情感表达是委婉曲折的,他将隐约、无奈又深沉的思绪隐藏在看似豁达的言语之中。因此,许多读者仅以结句“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为依据,就断定蒋捷是看淡人生悲欢离合的,是和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样豁达的,这就存在断章取义的可能,因为不论是从全词的艺术手法还是从其表现的意象内容及整体意境来推想,都可以追踪到作者隐藏在文字中的无奈悲凉的情感基调,听雨的三个人生阶段对应南宋的国势日渐式微,对生命的感慨就是对国家命运的叹息。
一、艺术手法上,以时空感架构全词,前后对照,虚实相生
(一)时空结构有“平中显奇”之效
从整体来看,该词所营构出的“时空感”是它区别于其它作品的“篇性”。虽然词的标题为《听雨》,乍一看,词作似乎该是针对听觉感官的描写,但它并非针对某次听雨展开细致的描写,也不是直接描绘雨声,全词甚至无一字直接描摹雨声情状,而是着重落笔于听雨的场景,凸显了听雨的不同时间和空间。“听雨”因而成为沟通作者的少年、壮年和暮年三个典型阶段的线索,也意味着词人从“不懂雨”到“经受雨”,最后“任凭雨落”的三种衍变的生命状态。词人按照时间顺序截取了人生中三个阶段的特定场景,将时空嫁接到“听雨”的场景中,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画面,有效地传达出词人在不同时间、地域以及环境中的迥然感受,营造出天人感应的效果,很容易唤起读者共鸣。
(二)不同阶段生命状态的今昔对照
少年、壮年到暮年,词人以时间顺序分别叙述听雨的场景,看似平行的叙述,其实是有梯度的,尤其是青春年少图景与晚年的老迈孤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词人完全诉说如今境遇的凄凉和无奈,则无法形成今昔听雨之间的落差,无法达到情感的升华。
这种把生命的三个不同阶段放在一起对照,无疑是有视觉冲击、拓展想象的作用的。与《听雨》在这点上类似的是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李清照在词作中展现自己早年、中年、晚年三个不同时期赏梅的典型画面,对应了早年的欢乐、中年的离散、晚年的悲戚,在上片忆旧下片伤今中,对自己一生的境遇通过赏梅作了形象的概括与总结,把个人身世与梅花紧紧联系在一起,在梅花上寄托了遭际与情思。
李清照的“赏梅”构思甚巧而寄托甚深,和蒋捷的“听雨”貌似遥相呼应。但是,在词作的格局上,我们可以看到,李清照的“赏梅”停留于自怜自伤,和她的多数后期作品一样,抒发的是个体命运的飘零沦落、衰老孤苦的处境和饱经磨难的忧郁心情。蒋捷的“听雨”,“听”的是三处场景:少年时,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时,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晚年时,僧庐下鬓已星星。对于蒋捷来说,这绝不只是他人生的三个阶段这么简单。南宋覆亡后,蒋捷抱节隐居太湖竹山,终身不仕,故世人称其为竹山先生。蒋捷属于“历经亡国,入元后继续创作的遗民词人群”。[1]作为宋元易代的遗民词人,蒋捷的《竹山词》有大量的爱国词作。不同于辛弃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放英雄气概的爱国词,蒋捷的作品大多“洗炼缜密”[2],沉郁低婉地表达精神上沉重的失落感,他没有正面地直接地描写沧桑巨变,而是用一种“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女冠子·元夕》)的方式,在落寞愁苦中寄寓亡国之痛的感伤深情。由此看来,《听雨》中“听”到的不仅是时光流逝的声音,更是南宋王朝由盛而衰的覆亡历程。蒋捷把个人经历和南宋国运合而为一,把悲婉深沉委曲隐晦地寄寓于聽雨的场景之中,这种表现形式在南宋遗民文人作品中大量存在,如谢翱《登西台恸哭记》。此中对生命流逝的无奈,恰是对“国亡家破欲何之”的喟叹!
(三)虚实结合的表达延展了时空感
该词在表达上虚实结合,如“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壮年时一直在客舟中吗?一直吹的只是秋风吗?并不是,这是词人提取的典型概括,它选取的意象、表现的场景是有限的,强调自己人生中的特定境遇,从而使得这几个画面的艺术概括力更强,更有容量,借助虚实相生引发读者联想。与此表现手法相类似的还有柳永《雨霖铃》的“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在此想象别后之景:浓重的暮色下雾霭低沉,苍茫寥廓,无边无际。空阔的背景,更加烘托出人物的孤独和渺小。由此“意境”更加无穷,囊括了特定时空之外的更多相似情境,使情感更具密度和延展力。
二、意象特征概括精准、平中见奇,使情感委婉深沉
全词除了“雨”之外,还包括“红烛、罗帐、客舟、阔江、低云、断雁、西风、僧庐、台阶”等意象,若将其中修饰性的成分择出,仅留下客观物象本身,就可以发现它所用的意象其实极其普通。其别致之处就在于,作者对意象的概括是精准的、符合词人创作特质。结合词人的修饰词,读者能够嗅到其中隐秘的深层意蕴。
(一)“红烛”“罗帐”:忆往昔,“己昏”“国昏”意难平
俗话说“年少不知愁滋味”,作者写“少年听雨歌楼上”正体现了这点,其实当时根本无心听雨,雨声顶多不过是热闹的、浅斟低吟的少年时期的伴奏。但“红烛昏罗帐”一句与少年时期的歌楼欢愉存在矛盾,既然写歌楼环境,作者为什么不像王禹偁在《寄砀山主簿朱九龄》中写的“歌楼夜宴停银烛”一样,突出少年时在花街柳巷通宵达旦的纵情声色,也不像王昌龄《青楼曲二首》中的“红妆缦绾上青楼”写盛装打扮的女子,而是强调红烛之“昏”呢?“红烛昏罗帐”与“红烛照罗帐”意思相近,作者选用“昏”字的用意何在?
一方面,“昏”字确实点明了歌楼内的环境特点;另一方面,语词色彩的昏暗或明亮与诗人的情绪是关联的,本词是蒋捷晚年的作品,“昏”字就可能是作者回忆往昔时对少年时期的反思,暗示了当年耽于歌楼不知愁的词人正处于迷蒙的时期,到壮年时期,作者却从迷蒙转而清醒,不知愁与知愁形成对比,更传达出作者后期无奈情绪的深广、无穷无尽。同时,“昏”字不仅是蒋捷对少年无知的懊悔,也暗含对南宋统治者醉生梦死、偏安一隅的讽刺。
(二)“低云”“断雁”:人生际遇与飘摇国运的碰撞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这三句点明了听雨的时间、地点、天气、环境及所见。雨天的客舟是寒冷的,断雁叫西风,可见秋风萧瑟,而江阔云低,则使人感到逼仄和压抑,更加凸显了人的渺小与孤独。但既然是在秋季,词人为什么不写天高云淡,而偏写“云低”?一方面,从自然角度看,云低出现的时间一般是阴雨天,呼应了该词的主题事件“听雨”。另一原因,需联系“断雁”等意象做整体意境的分析。
在大多数诗词中,“雁”常以“归雁”“孤雁”“悲雁”等形象出现,而蒋捷在该词中所写的却是“断雁”,原因何在?因为“断雁”相比“孤雁”更贴近蒋捷的生命状态,意义阐释的空间也更广。蒋捷曾经考取过进士,但元军占领宋都使得他无法有所作为,人生急转直下,以至于在本该成家立业的壮年时期,自己却只能漂泊于客舟之中。结合作者生平,此处就可用孙绍振教授提到的“中国古典诗文历来有与大自然契合的传统”来解释,感知往往是主客体的交融,如《小石潭记》中,“鱼乐”即“人乐”。该词中,“断雁叫西风”正是蒋捷的自我写照,艺术也正是在“同”中求“变”。同为“雁”的意象,蒋捷用“断”修饰,就是因为“断”更能表现他本可考取进士大有作为却突然断了后路的落差感,是从群体到孤独、从安定到飘零,而“悲雁”“孤雁”描写的不是一种状态,而只是一种情感的投射,“断雁”表达的弹性则更大,意蕴也更加深广,可以由“断”的人生状态生发出悲、愁、无奈等衍生情绪。因此,在壮年听雨的情境中,“云低”指示自己生存的空间环境,阴郁低沉的乌云逼近客舟,客舟行于惨淡昏暗的天地之间,这对如同“断雁”一般飘零的作者来说,便构成了一种压抑、恐怖的氛围,这样的意境尽显词人的颠沛流离与压抑悲凄。个人的中年压抑和国运的风雨飘摇一经碰撞,词人因国运断前途的无奈与落寞就只能零落地寄托于悲风之中。
(三)暮年听雨画自我形象,感叹流年易逝之无奈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至此,词人不再写景,而是像杜甫写“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一样,呈现一个两鬓斑白、意志踌躇地立于僧庐下听雨的老者形象。他曾在《贺新郎·秋晓》中写道:“与秋俱老”“中年怀抱”,似乎飘零的生活还可勉强忍受,但《一剪梅·舟过吴江》中的“流光容易把人抛”则写尽了蒋捷由少年的美好无忧,到壮年的颠沛流离,再到而今尝尽悲欢离合后两鬓染霜、寄居僧庐的落差感,无尽的愁苦足以使蒋捷的精神和心灵始终无法得到解脱。
但有人却认为:“尽管尝尽悲欢离合,但最终蒋捷也看淡了,所以才会写出‘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就像苏轼在《定风波》中喊出的‘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种看法是被“任”字表面的豁达迷惑了,是未能考虑全词的整体意境和情感基调导致的,存在断章取义的可能。
以清代吴乔的“诗酒文饭”之说推之,该词中的“一任阶前”存在“质变”,此处的变异不再是形式的变异,而是意义的变异,与“愿随月华流照君”有异曲同工之妙,“月华”不再是客观的观赏对象,而是可以互动的,“雨”也从自然现象变成了可受人的主观意愿影响的对象。当我们考虑“作者”和“雨”的关系,可以发现是“(作者)一任阶前(雨)点滴到天明”,但其实“下雨”本身就是自然现象,即使作者不想任凭雨点落到天明,雨也不会为之做出任何改变。就如培根所说:“诗歌使事物的形象合乎心灵的希冀,而不是像理性和历史那样,使心灵服从外物。”因此,该句并无违背客观规律,而是发生了“质变”,这种“质变”的根据即是无奈之“情”,是强烈的感情冲击了感知造成的“质变”。
再者,要表达无奈惆怅,词人大可用“唯任阶前”“只任阶前”“空任阶前”“徒任阶前”来直接地表达,为何要用看似豁达的“一任”来表达呢?梅尧臣“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意境说,恰是对“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贴切概括,“一任”的背后包含怎样的“不尽之意”?要追踪其情感,有必要从词本身出发,追索司空图提及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而后由景入情。读者可以通过想象来弥补这层空白,此时所见的画面,即作者卧听雨声或独守阶前听雨。试想,若是人已入眠,如何能听见雨声“点滴到天明”,可以想见,作者其实始终难以释怀,所谓“一任阶前”的表面的豁达是难以真正实现的,词人只是故作旷达,“一任”恰是他最终对雨作出的无奈的妥协,是他只能被动地遭受家国收复无望的残忍冲击,因而更显无奈和悲凉。
三、影响:“阶前”“点滴”不止“到天明”
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是千古名篇,对后世的影响不但有情感的共鸣,如元代倪瓒的“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人月圆·惊回一枕当年梦》),也有有意为之的游戏之作,如清代樊增祥的“如今聽雨薇花廨。酒醒朱颜在。老来啖蔗有余甘。不似彭城吴郡与巴山”(《虞美人·听雨,反竹山意》);更有“乡愁诗人”余光中在近七百年后对家国忧思的呼应:“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听听那冷雨》)
方东树曾说:“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蒋捷的无奈交织在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之中,三种衍变的生命走向本身就是一条下滑的曲线,因而终归于无奈。这种生命体验是宏阔的,词人为何要由“听雨”这样小的切入口来输出?为何要写听雨?听雨又为何不写雨声、雨势?其实,“芥子纳须弥”,细微的“雨”的意象在此也可指示“人生的风雨”,点滴之雨象征着一次次的悲欢离合,如文天祥所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过零丁洋》),又如辛弃疾“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本词的线索“雨”也代表了许多的悲欢离合在作者人生路上落下的影迹,融汇了作者对生命的感慨。因此,无论是《虞美人》这一词牌名还是标题《听雨》,在一开始就已经为全词奠定了无奈悲凉的情感基调,这种情感的表达是含蓄深沉的,通过特定的语词或隐或现地传达给读者。而词作中个体命运和家国命运的共生与呼应,更是值得后世挖掘和深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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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福建省教育厅A类项目,项目编号(JAS18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