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文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台州临海的石抹家族是跨越辽、金、元三朝,绵延八代的契丹族世家。元人黄溍《沿海上副万户石抹公神道碑》一文记载:“(石抹族)其先出于梁萧氏,隋萧后以族入于突厥,后归唐,而其族留突厥,至辽为述律氏,仕辽多至显官。金灭辽,改命为石抹氏。”(《黄溍集》卷三一)[1]1150石抹氏历代子弟均为英勇善战的武将,自第六代石抹良辅开始,因随从元帝征战入江南,定居浙江台州,逐渐受汉文化影响,开始由军功显赫的武将之家朝着精通诗书的儒将世家转变。第八代石抹宜孙,已经成长为一位文武兼善的儒帅。他不仅是一位政事严明的政治家、富有谋略的军事家,还擅长诗文创作,组织地方文人唱和,最终以死殉元,在元末浙东文坛、政坛都具有重要影响。元末明初文人刘基称:“人谓公(石抹宜孙)生太平时,与缙绅为文墨交游,彬彬然儒者也;及其临遇事变,则智勇奋发,动不失机,抚循士民,则仁慈岂弟,惠无不及,可谓有用之奇才矣!”(《刘伯温集》卷十三)[2]255以少数民族士人石抹宜孙在浙东的文学活动为例,可以考察部分契丹人在元代多元文化背景下对汉文化的吸收与融合过程,及其对中华多元文化建构所做出的重要贡献,这也是全面考察元代文学不可缺少的一环。
石抹宜孙(约1301—1359),字申之,又称萧申之。据《元史·石抹宜孙传》记载,宜孙尝借其弟厚孙荫,袭父职为沿海上副万户,守处州,得军民心。及弟长,以爵让于弟,退居天台山中。至正十一年(1351),台州豪强方国珍起海上,江浙行省檄宜孙守温州,后闽寇犯处州,宜孙以兵平之。至正十七年(1357),宜孙升为行枢密院判官,总制处州,与刘基、苏友龙、胡深等人参谋军事。至正十九年(1359),明兵入处州,宜孙率军至处州庆元县,为乱兵所害,朝廷追封其为越国公,谥忠愍。
目前学界对石抹一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家族源流、石抹宜孙与浙东文坛等方面(1)举其要者:罗海燕《元契丹人石抹宜孙交游考》(《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契丹石抹家族在元代的变迁》(《黑龙江民族丛刊》2011年第3期)、《契丹人石抹宜孙与元末浙东文坛》(《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第5期);周峰《最后的奚人——金元时期石抹也先家族考》(《东北史地》2011年第6期);席云丽《石抹宜孙与元末浙东士人的交游及其与理学的关系——以刘基、王毅、苏友龙与苏伯衡父子为中心》(南京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等。,对其组织参与的雅集唱和活动还较少涉及,笔者不揣谫陋,试将与石抹宜孙有交际的文人分为理学文人、政治同僚以及台州同乡文人三类,并对其不同交际圈的文学活动进行考论,以期对元末浙东以契丹人石抹宜孙为中心的多族士人圈的交流发展有更深一层的把握。
石抹宜孙于至正末年治理处州,在处州几年间,与浙东名士往来频繁。《元史》卷一百八十八记载:“(至正)十七年,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铁睦迩承制升宜孙行枢密院判官,总制处州,分院治于处。又以江浙儒学副提举刘基为其院经历,萧山县尹苏友龙为照磨,而宜孙又辟郡人胡深、叶琛、章溢参谋其军事。”[3]4310除了处理日常政务外,他们还在一起举行雅集唱和,对浙东一方的政治稳定以及文学创作的繁荣都起到了重要作用。
王毅对石抹宜孙的推重还表现在他曾上书向上级官员举荐石抹宜孙镇守处州。如《上高纳麟大夫书》:“切以为石抹万户人品甚高,威名素著,廉能两尽,官吏畏而服之,宽猛并行,军士敬而爱之。”[6]213王毅称石抹宜孙品德高尚,恩威并施,受到君民爱戴。《上思宁普元帅书》:“前有海上副万户石抹武德者,其操心也正,其务学也博,其德足以成己,其才足以济时,抱负伟烈,当世之士鲜有能及之者。……阁下既知石抹公之贤,当力荐诸朝,任以分阃,统制军民,许其便宜行事,必有处之之方。”[6]217王毅认为在贼盗扰攘、百姓饥馑之际,应当求贤访才,以救时为第一要务。他再三推举石抹宜孙,可见其对宜孙贤能的重视和认可,以及对家国的关切之情。石抹宜孙被任命治理处州,想必有王毅再三举荐的功劳。
石抹宜孙与王毅门人胡深、章溢、叶琛等人亦友好。胡深(1314—1365),字仲渊,处州人,从学于王毅,通经史百家,兼晓术数,而尤精弓马,以颖拔有智略著称。至正年间,石抹宜孙守处州,聘胡深为参谋。至正十九年(1359),明将胡大海进兵处州,胡深降明,被召至南京,授中书左司员外郎。胡深在出征陈友谅时,为伏兵所执,遂遇害,追封缙云郡伯,宋濂称其为“文武之才”。章溢(1314—1369),字三益,别号损斋,处州人,元末集义兵,保障乡里。至正十二年(1352),章溢入石抹宜孙幕,平寇有功。至正十九年(1359),明军克处州,章溢避入闽中,后受朱元璋礼聘,官至浙东按察司佥事,镇守处州,洪武二年(1369)去世,年五十六。刘基曾作《送章三益之龙泉序》:“章君佐石末公拯临海之穷民,弭宁海之狂寇,镇守宝定,招抚松阳、遂昌,咸有成效。功高而不言,心劳而不辞,有德行者固如是哉。……大丈夫生长草茅,当平世不务进,及遇变故,则挺身以为国,寄一方赤子命,不亦伟哉?”(《刘伯温集》卷二)[2]110由此可见,章溢跟从石抹宜孙治理浙东,政绩斐然,是一位有德行的忠义之士。叶琛,一名伯颜,字景渊,谥贞肃,处州人,博学多才,少与刘基、章溢等人齐名。元季兵乱,叶琛从石抹宜孙守处州,讨寇有功,授行军元帅,后处州被明兵攻陷,叶琛与刘基、章溢、宋濂三人同至金陵。朱元璋问左司郎中陶安:“四人者何如?”安对曰:“臣谋略不及刘基,学问不及宋濂,治民之才不及章溢,叶琛,皆王佐才也。”(《两浙名贤录》卷十二)[7]320叶琛死后被追封为南阳郡侯。
王毅于至正十二年(1352)作《诸君唱和诗序》一文记述石抹宜孙与王毅门人唱和之事。文章开头讲述了石抹宜孙与众人的相识,即在元末战乱的时代背景下,宜孙奉命镇守处州,得以与当地文人结交。王毅还提到宜孙的大丈夫德行,以及其求贤纳士的宽广心胸:“侯虽操生杀之柄,兼文武之才,然谦卑自牧,不以己长傲人。日延秀民,与之执礼,商搉古今,出入经史,终日忘倦。宿儒新学,莫不悦服。其所抱负,岂浅丈夫也哉”[6]201-202。正是因为石抹宜孙是一位谦卑守礼、博学儒雅的文武之才,在他求士于王毅时,王毅才举荐了自己的门人来辅佐石抹宜孙,助其得到众人信服,可见石抹宜孙以德服人的治理才能。王毅还描述了闲暇时众人唱和的情景:“闲暇之日,主宾相乐,以诗唱酧。继而群彦毕来,和者缮写成卷,辱侯不鄙,令予序之。”[6]202此次“诸君唱和”的雅集活动,吸引了当时浙东文坛的众多文人参与,可见在元末处州有一个以石抹宜孙为中心的文人唱和群体。序文最后,王毅提到自己作此文的用意:“于侯之功烈,略述其梗概,俾览者知侯所长不专于诗。或者不知厉志节以慕侯之为人,顾独费时日力而效侯之为诗,抑末矣。吾党之士敬哉”[6]202。此处称赞石抹宜孙事功甚伟、德行甚高、文才甚著,更强调了石抹宜孙为人之志节可尚。石抹宜孙是这一唱和集团的标杆人物,亦是处州文人群体的精神风向标。
王毅《木讷斋文集》卷一收录了王毅、胡深、石抹宜孙三人的唱和诗,三人所作诗歌内容都有关时事。如石抹宜孙作:“一夫奋臂挟乌号,竞卖耕牛买佩刀。岂谓农夫忘稼穑,遂令阡陌长蓬蒿。黔黎空恃溪山险,白骨惊看岁月高。安得龚黄宣化治,不妨颇牧自深韬。”(《木讷斋文集》卷一)[8]此诗展现了以石抹宜孙为代表的处州文人对战事的忧心,对百姓深陷水火的忧虑,即使闲暇之日诗酒唱和,也不放纵欢娱,而是密切关注着社会现实,将家国大事放在心头。通过此诗也可以看出石抹宜孙诗歌中的忠义之气。
清人齐召南作《重刻王刚叔文集序》称:“当时元官自石抹忠愍(石抹宜孙)外,俱不能行。先生(王毅)之志,惟其弟子奋不顾身争思报国。若章三益、季彦文、胡仲渊诸公是也。”(《宝纶堂诗文钞》卷五)[4]王毅及其门人深受忠君爱国等理学思想的影响,他们肩负着传统儒士治国平天下的责任,心怀百姓安危,正是共同的报国理想以及杀敌安民的决心使他们团结起来,成为志同道合的友人。石抹宜孙与王毅等忠心爱国的义士进行唱和活动,通过诗歌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忧虑,彼此鼓励,相互打气。同时,与这些理学家的交往,促进了契丹士人石抹宜孙对儒家传统文化的吸收,也有助于推动浙东忠义士风的发展。在元末人心涣散、国家岌岌可危的情势下,这一举动无疑具有激励人心的效果。
除了理学家王毅及其门人外,石抹宜孙幕中还有一些江浙的有志之士,以文人刘基为代表。刘基,字伯温,青田(今浙江青田县)人,元进士,博通经史,尤精天文、兵法之事。至正年间,石抹宜孙守处州,刘基参佐其戎幕。洪武初刘基官至御史中丞,论佐命功,封诚意伯,后被胡惟庸毒死,明正德中追谥文成。刘基是明朝的开国名臣,也是著名的诗文大家。《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忠义列传”称其“所为文章气昌而奇,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9]3782,著有《诚意伯文集》《郁离子》等。
清人洪颐煊撰《台州札记》称:“(刘)基参佐宜孙戎幕,往来台州,故《集》中诗词在台州作者尤多。”(《台州札记》卷十二)[10]160两人的合作共处,对浙东的稳定起到了很大作用。他们既是战友又是诗友。《元史》本传记载:“宜孙性警敏,嗜学问,于书务博览,而长于诗歌。”(《元史》卷一百八十八)[3]4310刘基亦称其:“好读书,工文章。”(《刘伯温集》卷十三)[2]253二人唱和颇频,著有《刘石唱和诗》,因战乱散佚,现仅存刘基和诗近百首。清代沈雄撰《古今词话》下卷“刘文成与石末赠答词”条称:“刘文成未遇时,便与石末元帅填词赠答。时石末方镇江浙,而文成每以《满庭芳》《满江红》调寄之,若其次和石末《沁园春》一阕,感愤情词,有足述者。……石末亦有次文成者,不及载也。”[11]74虽然石抹宜孙的诗作今已不存,但通过刘基的和诗,也可以大致窥见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和创作倾向,二人均以诗词抒发内心情志,有着惺惺相惜的知己情谊。
石抹宜孙与刘基感情甚笃,刘基曾作《石末公家人自台州来以诗问之》一诗问候宜孙从台州而来的家人,诗中“丈夫事主心如石,去杀胜残自有机”(《刘伯温集》卷二十三)[2]539一句表达了对石抹宜孙忠心护主、奋勇杀敌的认可。刘基与石抹宜孙幕中的其他文人也都有交际,曾作《得胡仲渊书欢喜成诗奉呈石末公兼简三益军谘》,诗题中的二人即上文提到的胡深、章溢,“故人忽寄一封书,愁眼还明病亦无。风满高林归猛虎,月凉古冢散妖狐。大廷职贡当遄复,戎马资粮不再输。更喜元侯契天意,良苗得雨应时苏”(《刘伯温集》卷二十三)[2]538,表达了对故人的深情、对政事的关心以及对石抹宜孙的赞赏。由此可见,他们不仅有着政治同僚的身份联系,同时也是一群怀有高远理想和家国情思的知己。
除刘基外,石抹宜孙幕下文人还有陈镒。陈镒,字伯铢,处州人,生逢元代盛世,但不拘牵于仕禄,游学乡里,以能诗知名于时,是一位好学善文的儒士,后任松阳教授,因建宅邸于午溪之上,题其诗集为《午溪集》。陈镒与石抹宜孙相交甚笃,陈集中有多首写给石抹宜孙的诗作。如《奉和经略使李公景仪古诗一首并呈参政石末公》:“仁风播清穆,英气摧雄奸。勤劳奉王事,辙迹周尘寰。恩波总沾沛,下逮□与鳏。大参石末公,理乱历险艰。精诚悬赤日,烈烈照两间。”[12]522此诗表达了陈镒对石抹宜孙仁义忠勇的敬佩和感激之情。《题院判石末公见惠赵仲穆双马图》一诗写石抹公与陈镒共同欣赏名画,追求高雅的生活情趣。石抹宜孙在浙东文化的影响之下,已经高度汉化,与汉族士人无异。诗歌最后,陈镒将石抹公比作辅佐刘备的贤臣诸葛亮以及南宋名将辛弃疾:“使君统领百万夫,要平南楚并东吴。英雄事业佐玄德,愿起此马如的卢。”[12]549由此可见,石抹宜孙在陈镒心目中是忠义勇猛的英雄形象。石抹宜孙去世之后,陈镒还去参拜其祠堂,作《拜故参政石末公祠堂》一诗,称其是功勋卓著的忠义之士,对石抹宜孙充满敬佩之情。
林彬祖,字彦文,处州人,至正五年(1345)登进士第,至正十四年(1354)为永嘉县丞,至正十九年(1359)迁青田县令。石抹宜孙守处州,以其为参谋。林彬祖没有与石抹宜孙相关的诗作留存,但陈镒集中有《次林彦文县尹韵送刘伯温都事抚安青田》以及《次林县尹韵上元帅石末公》两首诗,可知林彬祖与石抹宜孙有交集,他们的诗歌内容多表现出对现实的关注以及对石抹公的仰慕之情。苏友龙(1316—1378),字伯夔,自号栗斋,金华(今浙江金华市)人,受业于许谦之门,初以才推为府吏,后擢绍兴路萧山县尹,改本路总管府经历,行枢密院照磨,入明后不仕,归隐金华山。王袆作《苏君小传》称友龙退隐后:“徜徉家林,或漫游金陵,日以书史自娱。情之所触,辄声于诗,不屑事雕刻为工也。”(《王袆集》卷二十二)[13]644石抹宜孙治理处州时,苏友龙入其幕辅佐。石抹宜孙对他很是器重,遇事必与其谋。宋濂《故朝列大夫浙江行省左右司都事苏公墓志铭》一文记载二人交往,称苏“劝其礼贤下士,安辑流亡,招徕群盗,抚之以恩。石抺君始从之,众心翕然归”[14]1387,可见二人情谊深重。王袆(1321—1373),字子充,义乌(今浙江义乌市)人,曾师从元儒黄溍、柳贯等人,早年随黄溍求仕,无果后隐居浙江义乌青岩山中著书,后入明为官。王袆与宋濂同为《元史》编修官,俱以文章名世。朱元璋曾面评王袆:“江南有二儒,卿与宋濂耳。学问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明史》卷二百八十九)[9]7414石抹宜孙与浙东士人于1357年到1359年两年间在处州少微山举行雅集活动,将众人唱和之作汇编为《少微唱和集》。今诗集不存,凭王袆所作《少微倡和集序》一文得以窥见当时的唱和盛况。
石抹宜孙于至正十五年(1355)被任命治理处州,除暴安良。次年春,刘基奉行中书之命,赴处州辅佐宜孙。等到至正十七年(1357)秋,此地已是政通人和的安定局面。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才有了宜孙幕下众人唱和的盛况。《少微倡和集序》称:“石末公以元勋世臣,文武两全,夙负重望。而刘公起家进士,雄文直节,冠冕士林,及诸僚佐宾属,皆鸿生畯夫,极一时之选,东南人物于斯为盛矣。惟其志同而道合,故其虽当多事之际,发号施令日不暇给,而揽事触物,辄为诗歌更唱迭和,殆无虚日。”(《王袆集》卷七)[13]195有石抹宜孙与刘基这两位政坛和文坛的领袖人物在,处州自然是吸引了众多东南文人的目光。他们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一起交游唱和,可谓一时之盛。王袆认为:“窃叹其爱君忧国、伤世闵俗之情,见于言辞者,何其惓惓哉。昔之论者有谓非能言之为贵,而不能不言之为贵。少微诸诗,其不能不言而言之者乎。……若其微意奥旨之所存,有以系人心、关政理、明王化,而为世道劝者,忧深思远,有古风人之义。”(《王袆集》卷七)[13]196由此可见,他们的唱和诗多是关于忠君忧国、伤世闵俗一类具有风人之旨的内容,体现出在国家危难、百姓艰难的时刻,这些传统士大夫的家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
刘基曾为石抹宜孙作德政碑颂文称:“人谓公生太平时,与缙绅为文墨交游,彬彬然儒者也。”(《刘伯温集》卷十三)[2]255闲暇之时,石抹宜孙不仅仅是一名武将,也是一位受到浙东文化滋养的儒者。据《元诗选癸集》记载:“至正中,石抹宜孙总置处州时,尝构掀篷于妙成观,集诸名士投壶赋诗。宗姚首赋是诗,宜孙和之,一时属而和者数十人,自何宗姚以下十一人,并见《掀篷倡和诗》。”[15]1224“掀篷唱和”是在处州妙成观掀篷室举行的文人雅集唱和活动。参与此次唱和的有何宗姚、石抹宜孙、刘基、赵时奂、甯良、张清、郭子奇、孙原贞、谢天与、陈东甫、吴立、廉公直、费世大等人。以上数十人,除了石抹宜孙和刘基还有资料留存之外,大多已不可考证,不过他们是浙东或者江浙一带的文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何宗姚,字逸林,官通判,作《咏妙成观掀篷》:“略掀篷起舟山前,不数王维画辋川。檐外鸟啼临水树,竹根人语下溪船。兔葵麦燕春新地,茶屋棋窗物外天。每访旧游思旧事,故人疑在石几边”[16]194。诗歌描写了妙成观山水环绕、竹木交加、群鸟欢聚的自然美景,将掀篷室比作王维的辋川别业。石抹宜孙作《妙成观掀篷和何宗姚韵》:“从此入林堪避地,何妨坐井亦观天。东风回首春城暮,桃李依然种日边。”[17]310诗中亦称这里是一个让人兴致盎然的避居之地。因妙成观是道教胜地,因此此次雅集唱和诗作中多出现与道教、仙家、隐逸相关的内容,如赵时奂“归与欲唤横舟渡,只怕仙凡判两边”[18]565、孙原贞“身静不惊风里浪,心清可鉴水中天。月明还忆坡仙梦,白鹤飞回赤壁边”[18]569、谢天与“扶筇仙岛访槎前,掀起吟篷看碧川……欲寻樟洞疑无地,应想桃源别有天”[18]571。通过以上诸人的和诗,大致可以了解到,此次雅集活动的基调欢愉轻松,唱和的主要内容是吟咏美景,表达隐逸闲适之情。掀篷观是元末战事纷扰之外世外桃源般的美好存在,是诗人们暂时忘却烦忧和枷锁,放松身心的地方。
通过以上对诸君唱和、少微唱和以及掀篷唱和等雅集活动的论述可知,浙东文人在战事之余,会一起去环境优美的山水胜地放松身心,联络感情;也会在闲暇之日吟诵唱和,抒发对家国的忧虑和对时事的关心。他们不忘自己身为儒者的责任和义务,也没有失去文人的高雅情趣。正是由于石抹宜孙的治理,处州才能在元末纷乱的社会环境下,成为桃花源般的安稳之地,为文人提供了一个相对安逸的居所,营造出了较为繁荣兴盛的文化氛围。契丹人石抹宜孙经过浙东文化的长期滋养后,已成为一位汉化程度极高、与汉族士人无异的儒者。各族文人相聚一处,频繁举行雅集活动,亦是元代多民族文人交流、融合的鲜活例证。
石抹一族自第六代石抹良辅开始,迁居台州。石抹宜孙青壮年时期生活在天台山中,与台州家乡的友人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此处以其与台州蒙古族士人泰不华的交往为例。泰不华(1304—1352),字兼善,蒙古伯牙吾台氏,原名达普化,元文宗御赐今名,世居西域白野山,故自号“白野”,入中原后家族定居临海(今浙江台州)。泰不华早年受教于台州大儒周仁荣,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举右榜进士第一,历集贤修撰、奎章阁典签、南台经历、南台御史等职。顺帝初,泰不华曾参与编修辽、金、宋三朝史,授秘书监卿,进礼部尚书。元末台州豪强方国珍起事反元,泰不华迁台州路达鲁花赤平方氏乱。至正十二年(1352),泰不华在平乱过程中力战而死,年四十九,谥忠介,立庙台州,赐额“崇节”。泰不华为官清廉,直言敢谏,诗文名颇著,且擅书法篆刻,有《重类复古编》十卷、《顾北集》等。
石抹宜孙与泰不华的交往有多重含义:首先,石抹宜孙是契丹人,泰不华是蒙古人,他们作为非传统汉族士人,因为祖辈征战下江南,迁居台州。他们在保留了本民族优秀文化基因的同时,吸收了汉文化尤其是浙东地域文化的滋养,成为与传统文人无异的高雅儒士。其次,作为守护一方的将领,泰不华守台州、石抹宜孙守处州,二人为维护浙东的稳定鞠躬尽瘁,最终都以死殉元,受到时人称赞,他们是忠于元朝的少数民族义士代表。最后,据黄溍《沿海上副万户石抹公神道碑》一文记载(《黄溍集》卷三一)[1]1153,石抹继祖的长女,即石抹宜孙的姐姐嫁给了泰不华,由此可知,两人具有姻亲关系,交往密切。当然,二人情谊甚笃,主要还是由于彼此间志同道合相互欣赏和吸引。
至元五年(1339),台州乡贤邬庚去世,泰不华组织二十余位台州士人赋诗挽之,以表达对这位同乡前辈的尊敬。石抹宜孙参加了此次悼念活动,并作《邬处士挽诗》:“耆旧闻州里,庚星耿曙光。年华真梦幻,世故自炎凉。琴瑟宜偕老,芝兰好众芳。孝思能不匮,余庆兆荣昌”[17]309。此诗表达了对邬庚的敬仰和惋惜。此外,参加活动的还有丁复、周润祖、张圣卿、于演、陶恺、林茂濬、陈德永、赵友蔺、李禹鼎、赵由正、郭公葵等十几位台州文人,他们虽然没有留存下来与石抹宜孙交游唱和的作品,但此次活动也可视作他们之间交际往来的证明。台州地域文化以及台州文人对石抹宜孙青年时期的成长起着关键作用。受南宋以来理学思想的影响,台州忠义士风甚盛,出现了陈孚、泰不华、刘仁本等著名的忠臣义士。在这种刚毅忠厚世风的影响下,石抹宜孙也成长为一位忠义士人,为元末浙东的安稳鞠躬尽瘁。石抹宜孙身上有着浓厚的台州文化基因,台州后贤朱右作《跋石抹忠愍公手迹卷》:“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力战以死。於呼!此诚人情之所难也……忠君爱国之念,蔼然词气之间,于以见公之处死,盖已素定于平昔矣”[19]560-561。此诗表达了对石抹宜孙慷慨杀身、从容就死的忠君爱国精神的敬仰和惋惜之情。由此可见,石抹宜孙的忠义精神在台州文人心目中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通过以上对石抹宜孙与浙东士人的文学活动探析以及对他们往来诗作的品评,可以看出石抹宜孙在元代政治、理学、文学上的重要作用,以及与故乡台州的密切联系。
首先,在政治方面,石抹宜孙治理处州有功,在其镇守处州期间,“以智计销顽梗,以德惠抚疲瘵,理财足食,完守固御,仁威并行,寇盗潜戢”(《刘伯温集》卷三)[2]165。石抹宜孙平盗贼、安百姓,得此功效,可见其超强的政治才能。至正十六年(1356),刘基受处州百姓委托,作《处州分元帅府同知副都元帅石末公德政碑颂》一文记述石抹宜孙的德政。处州百姓言石抹宜孙:“生我者天,而活我者公。”“石末公邦家之干城,庶民之父母也。”(《刘伯温集》卷十三)[2]253百姓绘制石抹公像供于祠堂,以示州人,可见宜孙在处州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石抹宜孙还礼贤纳士,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吸引了大批东南文人拥护,激发了浙东士人的参政热情,形成了以石抹宜孙为中心的浙东交游圈,为维护浙东一方的安稳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次,在理学方面,石抹宜孙与理学家王毅及其门人的交往,增强了自己的儒学修养,推动了自身的汉化进程,王毅《谢萧申之·临江轩》赞其“六经百氏兼该,信知文武有全才”(《木讷斋文集》卷五)[8]。受浙东理学以及台州忠义风气的影响,石抹宜孙英勇忠厚,最终以死殉元。至正十八年(1358)十二月,明兵取兰溪,且逼近婺州,而宜孙母尚在婺州城,宜孙泣云:“义莫重于君亲,食禄而不事其事,是无君也;母在难而不赴,是无亲也。无君无亲,尚可立天地间哉!”(《元史》卷一百八十八)[3]4310宜孙即遣胡深等将民兵数万往赴援,而亲率精锐为之殿。至正十九年(1359),明兵入处州,宜孙领数十骑走福建境上,欲图报复,而所至人心已散,事不可复为,叹云:“处州,吾所守者也。今吾势已穷,无所于往,不如还处州境,死亦为处州鬼耳!”(《元史》卷一百八十八)[3]4311宜孙既还,至处州庆元县,为乱兵所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石抹宜孙还是以国家利益为重,可见其对元朝的赤胆忠心。清人徐元文作《恭陈明史事宜疏》称:“一历代革命,胜国死事之臣,每多记录,是以元纪宋事,则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谢枋得诸臣,并见称扬明。纂《元史》则余阙、福寿、石抹宜孙、普颜不花之属,殊多褒美。”(《含经堂集》卷十九)[20]徐元文将石抹宜孙与民族英雄文天祥、陆秀夫等人并列,可见其忠义精神受到了后人的认可,促进了浙东理学以及忠义士风的发展。
最后,在文学创作方面,石抹宜孙与友人在战争闲暇之余,举行了多次雅集唱和活动,创作了丰富的文学作品,其内容或是吟咏自然美景,表达闲适安逸的高雅情趣,或是抒发对家国百姓的关切与忧心,或是友人之间相互劝慰和勉励,大多为系人心、关政理的忧思深远之作。在元末战乱的时局下,他们直面人生和现实,书写混乱局面中的心路历程。这些唱和诗作对于增强士人间的凝聚力、维持浙东高昂士气,都发挥着巨大作用。段海蓉认为:“石抹宜孙参与、主导这一时期的浙东文坛,一方面使浙东文人个体的生命价值得以体现,另一方面使得元末浙东文坛焕发出巨大的生机与活力,呈现出独特的面貌,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文学财富。”[21]
元代台州因政治地位的提高以及地理环境的优越,吸引了一大批北方士人迁居,契丹后裔石抹宜孙是其中汉化程度较高的典型代表。在他身上,勇武斗争的英雄品质与诗酒唱和的文人气质相结合,呈现了一位忠肝义胆、风流高雅的儒帅形象,这正是元代大一统的时代背景下,多民族、多元文化交流与融合的鲜活例证;作为少数民族士人,他以死殉难、忠贞报国的品质也得到了历代文人的称赞,为浙东文化注入了忠义血脉;石抹宜孙与浙东文人频繁的雅集唱和活动以及丰富的诗文创作,推动了元末浙东文坛的繁荣,是元末战乱背景下,浙东文人日常生活和心路历程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