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琳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214)
自五四以来,新诗伴随着思想革命应运而生,从源头上就注定了新诗不单是作为文学的一种形式在发展,而更是与诗人的精神相映生辉,是创作者深层“自我”的表达。形成于中国这一历史时期的现代诗歌,是诗人最深沉的艺术凝结,也是哲思的、美学的构建。在中国新诗发展过程中,以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尼采、伯格森为代表的存在主义哲学在“五四”前后进入中国,这种强调个体意志与自由选择的生命哲学,非常契合于当时的文学思潮。胡适是推行白话诗的旗手,他提出作诗要“有我”[1]134,注重个性表达与自我主体性的诗学主张。这在中国社会的土壤上得以生根发芽,并且以思想革命的方式进入到诗歌现代性意识的建构中。在中国具体的时代环境中,存在主义思想是知识分子重建新秩序与安身立命的重要精神资源。关于存在主义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杨经建等学者研究成果颇丰,构建了一个宏阔的理论框架和思想领地,并从“五四”时期的启蒙开始,厘清存在主义中国化的传播与文学面貌(1)参见杨经建《20世纪中国存在主义文学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而对于存在主义与诗歌的关系也可见很多关于20世纪40年代诗人的个案研究,比如解志熙对冯至生命诗学的研究(2)参见解志熙《生的执着: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张新颖对穆旦等诗人的现代性意识的研究等(3)参见张新颖《学院空间、社会现实和自我内外——西南联大的现代主义诗群》,载于《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1期。关于20世纪40年代西南联大诗人的个案研究,还可参看李怡《论穆旦与中国新诗的现代特征》,载于《文学评论》1997年第5期;程波《新诗现代性的特殊生态——西南联大诗人群研究》,载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都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但就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诗歌思潮、美学的关系,以及回归诗歌文本的阐释,都有进一步探索的空间。
自“五四”以降的现代诗歌中,有一部分诗人开辟了与传统诗学截然不同的审美空间,他们不去赞颂光明的“美”与“真”,而展示了另一幅诡谲绮丽的画像。比如将“蛇”这种非同寻常的、带有恐怖意味的意象放进诗歌中,形成了具备哲学与美学意蕴的一条新诗路径。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的徐志摩、徐玉诺、冯至,到后来的邵洵美、穆旦、郑敏都有这样以“蛇”入诗的作品,这些作品当中有一些已经被经典化,却鲜有对其思想和美学动因的分析。因此,对它们的再度审视,可以描绘出一条中国新诗与存在主义关联的发展线索,为新诗的现代性历程寻求更加丰富的论证角度。
自1902年梁启超在《进化论革命者劼德之学说》中首次将尼采思想介绍到中国来,[2]366尼采哲学在中国知识分子界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在日留学的鲁迅称尼采为“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3]到1919年五四运动达到高潮,在这一时期伯格森生命哲学也开始传播,在《新青年》《民铎》等重要报刊阵地上都有关于其学说的讨论。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思潮与存在主义构成了密切的应和关系。初期新诗是“自我”作为主体的觉醒期,为响应五四的个人主义思潮,在新诗中常将“自我”置于很高的地位,关注广阔的社会现实。到了五四落潮以后,这个挣脱伦理束缚的“自我”,在追求理想人格的过程中遭遇到了社会现实的阻力。高唱着创造者之歌,与查拉图斯特拉同行的诗人们,在这一时期体会到了无力感。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几乎是怀着悲壮的心情面对不可掌握的虚无,从而呈现出非常复杂的精神状态,这是一种与象征主义思潮契合的非理性质素。至此,象征主义思潮获得了生长的社会思想土壤。20世纪20年代初,郭沫若还在赞美着“他从他的自身,创造个光明的世界”[4]的“大我”,到了徐志摩那里就变成了“向瘦小里耗”[5]9,这是诗人返回自身的强烈需要。直接抒情或是描写现实都不能帮助诗人抵抗瞬息变换的生命虚幻感。刘延陵在他与朱自清、俞平伯等担任编辑的文学研究会刊物《诗》上,曾有过这样一番论述:“单单刻画外物而忘记内心决不足以表现近代人的生活”[6]。这种更复杂的内心表达需求也为象征主义思潮的兴起提供了前提。
象征主义强调个人与万物的应和关系,要求诗人返回自我,对既有秩序采取怀疑的虚无态度。注重个人生命情感,实则是具有存在主义特征的生命诗学。这个时期的新诗也相应呈现出一些遁世和虚无主义的思想。存在主义揭示了人的自由意识,注重选择和决断对生命本质的构建力量,但同时从尼采开始,就提出了直面虚无这个严肃的问题。象征主义诗歌经常谈论的死亡、颓败、恐怖,与存在主义所关注的问题产生了共鸣。人的意识并非一成不变,由意识决定的生命本质便随时处在变动之中。人首先要承认“自为的存在”不可能转向为恒定的意义,因此需要不断面对虚无、否定虚无。人的有限性加剧了面对虚无的焦虑和恐惧,而象征主义关乎人的生命活动,为诗歌打开了更为广阔的思想领域。徐志摩在其诗论《波特莱的散文诗》中提及“新的战慄”(a new thrill)[7]22-25,指的就是这样一种波德莱尔式的陌生而又震撼的生命感召。徐志摩度过了浪漫主义的抒情期,一种虚无主义的氛围开始弥漫在其随后的诗歌里。他在《生活》一诗中这样写道:
阴沉,黑暗,毒蜿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腑脏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8]
这里的“毒蜿”是一个令人非常不安的、恐怖的比喻,诗歌的随后几行则去除了明喻,而使用了象征手法:“甬道”与“妖魔的腑脏”都是极其压抑的封闭空间,让人倍感幽暗和焦虑,因此诗人最终只希望“消灭”,完全陷入了虚无当中,在可怖的压迫下消除一切愿望。“毒蜿”所代表的意象与徐志摩初期写的那些美丽的事物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徐志摩在1924年第3期的《语丝》上发表《恶之花》中《死尸》的译文,之后在1928年的第1卷第3期上发表《残春》:“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鲜艳的尸体,/谁给收拾?”其中出现了“尸体”这种意象,显然受到了波德莱尔诗学的直接影响。而这首诗里出现的鲜艳色彩与死亡扭结在一起,也让人感受到了颓废的唯美主义范式。诗人所写《情死(Liebstch)》就是一例证明,他将“美”视为“运命”,而不惜以肉身的灭亡拥抱充满棘刺的玫瑰:“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诗人在《猛虎集》序言里提到的生命比喻,与这首诗也极为相似,并且有着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夜莺与蔷薇》的影子:“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5]13徐志摩的后期诗作中浸染着残酷而美丽的黑暗,但无论是丑恶的恣意渲染,还是与死亡相伴的非理性力量都没让诗人得到解决虚无的途径。诗人仍然在破除意义的虚空中冷眼以对,并没有能赋予象征主义诗歌强烈的生命意志,因而只有选择“向瘦小里耗”[5]9。
另外一位同样在诗中写“蛇”的诗人徐玉诺,其思想深度则体现出个人锋利的一面,呈现出对虚无的承认与反抗,其中不乏热烈的真挚和痛苦,与后期新月派冷静的写作构成了对比。徐玉诺是20世纪20年代文学研究会一位重要诗人,他的大量诗歌都浸透着诗人灼热的生命情感,同样与象征主义诗学对死亡的呈现密切相关。诗人不断在诗里道破人生的虚无空幻:“虚幻将永远收容了你们的一切了”[9]84。徐玉诺对苦难有过太多的在场经验。战乱导致的失序和饥饿,对故乡和母亲深情的呼喊,使得诗人能将文学直接“介入”生活,成为“最纯粹、最独孤的歌者”[10]5。诗人虽是苦难的亲历者,可他在那些宣布人类作茧自缚、生命本质是虚无的诗歌里总能超越自身的困境,由痛苦炼狱出直视虚无的双眼。他使用“蛇”作意象的诗歌有两首,均发表在《诗》上,分别是《跟随者》(1922年第1卷第1期)和《小诗》(1922年第1卷第3期)。两首诗在发表时间上相隔不长。先来看《跟随者》中出现“蛇”意象的几句:“烦恼是一条长蛇。/我走路时看见他的尾巴,/割草时看见了它/红色黑斑的腰部,/当我睡觉时看见它的头了。”[11]在诗歌的第一节中,“蛇”是一个躲藏的状态,但因为它的被发现而造成了诗歌的焦虑氛围。弗洛伊德曾引用谢林的观点来解释形成恐惧的心理原因:“所有本该隐藏起来但却曝光的东西就是Unheimlich(令人害怕的东西)”。[12]271接着是诗歌的第二节:“烦恼又是红线一般无数小蛇”。“蛇”再次作为令人生恶的意象出现,引发了强烈的不安感。这样的情绪延续到《小诗》中,诗人对这种不安感作出了决断:
我这屋里有了黑斑的蛇吗?
为什么我不敢进我这屋子
进来就要急着跑出去呢?[13]
此刻,值得注意的是,“急着跑出去”还是因为恐惧吗?这是一种面对恐惧的遁逃吗?诗人自己在诗中给出了回答:“我想了;这是我的好机会,/我所久待久待的;/我快变成一个有翅,/空虚而且空虚,/一切都没有,/而极自由的人了”[13]。这个答案极富意味,是对空虚的绝对承认。上文已经提到,存在主义即是在直面虚无的同时否定虚无,在一次次否定中构建生存的本质。诗人这里所谈及的“自由”实则是一种自主选择的权利,来自于他对虚无的接受。在随后的诗里,诗人将这种思想进一步阐释:“‘一个不稳定的孩子!’我一点也不反对;因为/当历史用各种圈套来罩我的时候,/我脱然的跑了”[13]。徐玉诺的诗歌充满自我本真的表露,诗中经常出现“孩子”这个人物形象。孩子不具备严密的理性和伪装自我的能力,“不稳定”就是试图寻求稳定的本质中不断遭遇的虚无与不安,这也构筑了徐玉诺诗歌的怀疑精神。但“我”不会永远停留在虚无之中,这种“跑出去”“跑了”是对新的意义的渴望,也可以理解为对现状的彻底放弃。但要注意的是,无论是积极的或消极的态度,都是出自诗人的自主选择,更像是一种倔强的自我拒斥。
徐玉诺早期的诗歌里富含真挚的生命体验,他在不断再次出发和否定的过程中见证了历史的虚无。于是诗人写道:“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嘎嘎的有东西碎在我的脚下;这是什么东西呢?——大概是自有生以来,历史上,人类之甲壳了。”[13]这幅苍凉的图景中浸透着诗人浓烈的历史悲怆感。在中国社会混乱无序之时,追求个人存在的价值往往很容易遭遇虚无的代价。这也导致诗人很擅于思考死亡,“他早期诗作中显现的死亡迷恋与‘恶之花’的绚烂抒情别无二致”[14]103。诗人对死亡的书写总是满含着无家可归的乡愁,对身处的现实秩序充满怀疑。徐玉诺多次在诗中纪念自己的母亲,而随之在浓烈的思念中截断了现实中还家的路,使得这份思念等同于对死亡的召唤:“一位白发的母亲正在张着双臂迎接我/可怜的孩子,你也来了!她说着,我仿佛沉在温泉里。”[9]97
在20世纪20年代,一部分诗人如上文提到的徐志摩、徐玉诺开始接受了象征主义的熏陶,还有一部分诗人业已显现出具有现代主义意识的诗学倾向。冯至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诗篇充满着沉郁的思辨之风,但还有一部分诗歌,却在他丰富的生命哲学之中盛开出一支奇异诡谲的花朵。
这类诗歌的创作时间比较集中,属于冯至新诗写作生涯的早期阶段:1925年至1927年之间。诸如《蚕马》《寺门之前》《帷幔》《冬天的人》等,都充满哀婉的抒情和浪漫色彩,但其中又有一种强烈的“悚惧”感。冯至似乎很偏爱在这类诗歌中营造的恐怖氛围,在令人惊异的战栗感之中又将其化作美丽的抒情。在《蛇》中,诗人这样写道:“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冰冷地没有语言——/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莫要悚惧!”[15]77诗人将寂寞的感情具化为一条蛇,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选择和传达。冯至看到了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Audrey Beardsley)的一幅画,画中一条蛇口衔鲜花,这给诗人带来了一种奇妙的美感。[16]152-154这种美感的共通非常值得注意,它代表着诗人与比亚兹莱在恶中呈现美的理念发生了沟通。比亚兹莱擅于将黑暗与美融合起来,展现非理性的梦幻般的图景。他为王尔德的《莎乐美》所作的插画,将这种美学观贯彻到了极端的情欲与死亡意识之中。冯至在《蛇》中也是如此,将“蛇”意象转化为“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将悚惧感与柔美的爱恋融为一体。在另一位诗人邵洵美的诗作中,“蛇”代表的女性隐喻被视为欲望的象征[17]153。冯至不同时期诗歌中出现的“蛇”意象,则不同于邵洵美的身体欲望隐喻。冯至的《十四行集》中以“蛇”的蜕皮来象征“死与变”的更生,预示着不断重生的安慰。“蛇”这个意象在诗人内心不仅仅是欲望的象征,而正如王德威所言:“在幽婉的外表之下,有着蛇一般的力量,纠结着无邪与颓废,善良与致命的诱惑”[18]61。冯至的诗中有着暗流涌动的生命意志和不断再生的渴望。
冯至在1926年就已经接触到了里尔克的诗学思想,[19]120阅读了里尔克的《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诗人在20世纪30年代德国留学期间读到里尔克的诗集《杜伊诺哀歌》,他专门提到过其中的第一首:“因为美无异于/我们还能担当的恐怖之开端”。[20]77冯至对这句诗感悟至深,以至于在怀念梁遇春的文章里,还将这诗句拿来和后者的《坟》作类比:“天下美的东西都是使人们看着心酸的”。[21]294冯至显然对里尔克的诗学产生了潜在的共鸣。他在《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一文里具体阐发了对里尔克的理解:“美和丑,善和恶,贵和贱已经不是他取材的标准”,[20]448并借用波德莱尔的《腐尸》来表明这种美学原则。意在说明,诗人所关注的是存在物的本身,而不是它被规定的意义。“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12]448,诗人所要做的即是为存在物“去蔽”。“在这种恐怖的,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里看出存在者”,[12]448使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令人恐怖的事物获得敞亮与澄明,而不是带着先入为主的美学观念去拒斥它。正如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所表达的,一种艺术作品超越了其作为有用性的器具形式而实现它的生命情感,于是梵高所画的农鞋就不再只是一双“有用的”鞋子,而“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22]18丑恶的存在物亦有其被遮蔽的意义,等待诗人将其置回大地。
冯至并不排斥写令人“悚惧”的事物,他要让这种恐怖的存在也赋予生命的诗意与哀愁。在他早期的诗歌中,这样的诗歌还以《蚕马》为典范,这首诗改编自《搜神记》中的《女化蚕》。在白色骏马和少女的悲剧爱情结尾,马皮卷走少女化为蚕茧,再一次以离奇惊人的方式展现了爱而不得的生命苦痛。这种悲剧性的、具有恐怖意味的死亡处理,非常类似于爱伦·坡的美学主张——带有刺激性的唯美主义。爱伦·坡在他的《诗的原理》里,为了说明这种美学主张,引用了布莱恩特(4)布莱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1794—1878),美国诗人。的《六月》一诗:
阳光、歌声、清风和繁花
会令他们在墓旁流连忘返。[23]635
这首诗是以“坟墓”为中心意象写的,而爱伦·坡从中读出了非常重要的诗学启示:“这首诗总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使我感动。诗人表面上在乐滋滋地谈他的坟墓,可从这表象下面却硬是涌出一股浓浓的悲郁,于是我们感到心灵在颤抖,而诗歌真正的高尚就在这种颤抖之中。”[23]635-641在心灵的刺激与震颤中捕获到美感。这种幽美的、令人战栗的美感也正是冯至在《蛇》《蚕马》等诗中所营造的。冯至虽没有明确受到爱伦·坡的理论影响,但在《蛇》及其与唯美主义构建的关联中可以看到他们诗学的极大相似性。在《冬天的人》中,冯至写“优美的葬礼”,将月下的园林比作“一个女人的,苍白的尸体”,将忧伤的爱情沉入死亡,这种非理性的生命情感在冯至的《寺门之前》里也有过表达。《寺门之前》中老僧对自由意志的压抑,对激烈的生命情欲遭受道德控制的自我负罪和为信仰牺牲的精神变态,都被加以赤裸裸的坦白。诗歌再一次出现“女尸”这种恐怖的意象。僧人移情于女尸这种非道德的诗歌质素,始终弥漫着人在自由与禁锢中的分裂之痛。僧人说“我真是魔鬼一般”,是非理性的生命欲望在道德审视下的深重痛苦。如此压抑恐怖的叙述令众人“悚悚的坐在寺门前”,仿佛他们理性的庙宇轰然倒塌,无所适从。照此轨迹来看,冯至的前期诗歌和他所追求的自我定位之间发生了巨大的裂隙。这意味着一场严肃的自我追问的开始,彰显出冯至生命哲学中幽婉黑暗的、充满酒神精神的一面。
正如解志熙所言:“存在主义思潮也使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有关作品在艺术品格和审美风貌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从而在艺术——审美方面对现代文学有所贡献”。[24]257除了以往很多研究对冯至生命诗学的分析,从这些带有恐怖而美丽意味的诗歌中,也可预见冯至20世纪30年代以后接受存在主义思想的内部沿革。同时,这也是诗人非常独特的一段美学探索历程。
经过“五四”落潮的虚无和战争爆发的震荡,到了20世纪40年代,存在主义对诗人们的影响愈加明朗了起来。他们是旧秩序与“旧我”的毁灭者,同时也对个体生命的存在意义进行了严酷的思索。查拉图斯特拉有两个宠物:鹰和蛇。“一个翱翔在高空,另一个则贴着地面爬行”,[25]249鹰代表着卓绝的超人意志,是与太阳一般耀眼的高翔;而蛇是地下的泰坦族的隐形力量,可以如重力一样将他拉回地面,坠入深渊,将酒神狄奥尼索斯撕成碎片。“蛇”对于查拉图斯特拉或者尼采来说,就是一个敦促其行动的死亡的预警。这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蛇噬》一节更为清晰。查拉图斯特拉在熟睡时被一条蛇咬了一口,痛得跳起来,对蛇说道:“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我的路程还很遥远,是你及时将我从梦中惊醒。”[26]335超人将这种恶的力量化作生命的不竭动力,“蛇”则是一个将人从混沌中惊醒,警示死亡和敦促超越的化身。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蛇噬》篇和郑敏的《寂寞》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应和。从精神源头来看,都迸发着查拉图斯特拉一般的孤独和超越力量。郑敏在诗中反复诉说了这种孤独,似乎如超人从久离人间的山巅上走下来,准备再次经历生命的有限性。“呵,人们是何等地/渴望着一个混合的生命,/假设这个肉体内有那个肉体,/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27]48这是诗人强烈的孤独感的宣泄,这种摆脱寂寞的渴望促使诗人企图消弭个体边界。尼采的孤独很大一部分源于对自我的直视,这使他明白自己注定无家可归,因为这个“自我”是如此决断地选择了远离俗众。郑敏渴求与他者共同行走的愿望同样也失败了。诗人说:“但是因为人们各自/生活着自己的生命,/它们永远使我想起/一块块的岩石,/一颗颗的大树,/一个不能参与的梦。”[27]50诗人对这种孤独的命运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抑或是一种直面。这是一个也曾渴望陪同、摆脱寂寞的“自我”,所发出的真挚的困惑和诉求。诗歌的感情基调一直在这样的倾诉中下沉,直到“蛇”这个意象出现才发生了转折,将全诗推向了最光芒四射的思想高峰:
但是,有一天当我正感觉
“寂寞”它啮我的心像一条蛇,
忽然,我悟道:
我是和一个
最忠实的伴侣在一起,
整个世界都转过他们的脸去,
整个人类都听不见我的招呼,
它却永远紧贴在我的心边,
它让我自一个安静的光线里
看见世界的每一部分,
它让我有一双在空中的眼睛,
看见这个坐在屋里的我:
他的情感,和他的思想。[27]52-53
诗人的“蛇”和查拉图斯特拉的“蛇”如此一致,它咬醒了沉湎于懦弱的自我。“我”开始以“一双在空中的眼睛”审视自己,这个“自我”不能与世界结伴,而必须与永恒的不安合一。这个接纳“寂寞”的过程就是正视自我的过程。郑敏是冯至在西南联大的学生,她的诗歌思想同样深受里尔克的影响。“冯至先生翻译了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我看了后就特别能接受,里尔克对我的影响是深层次的。”[28]277里尔克的“生命—存在哲学”(解志熙语)给了郑敏面对寂寞的另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启发:“寂寞会使诗人突然面对赤裸的世界,惊讶地发现每一件平凡的事物都充满放射神秘的光,和诗人的生命对话。”[29]419这就与里尔克的孤独在世的存在主义思想产生了共鸣。
克尔凯郭尔曾经谈论过这种孤独在世的感受,那是人在打消了一切可以依赖的普遍规范之后,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存在。“在这种恐惧之前先有一道门槛,这就是我们借以开始成为自我的那种恐惧和战栗。”[25]221诗人在这里不再依赖于他者来化解自我的孤独,而决心“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于挣扎处体验生命饱满的激情与前行的动力。“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这条生命的河流奔腾不息,溶解人类的不堪,是有限的生命向无限延展的斗争,这正是存在主义哲学满含的浪漫与激情。郑敏在这首诗里对尼采的“蛇”的借用亦非偶然。在诗人20世纪80年代所写的《心象组诗:云》中,查拉图斯特拉的两种宠物直接出现:“现在他看见/自己的脸在他的梦中/还有/鹰与蛇的搏斗”。可见这种精神纽带非常漫长而坚固。可以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寂寞》是两首最孤独却血脉相连的精神赞歌。
那么,郑敏是如何将存在主义哲学化作写诗的动力机制的?这需要进行一个更加深入的讨论。郑敏的这种自我意识是常常借用“双重自我”的互相审视达成的。她的诗里常将自我的另一重身份寄托在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动物身上,借这种“出走”在自身之外的动物来反观禁锢在肉身中的自我。在《心象组诗》第三首《渴望:一只雄狮》中,诗人写道:“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这只“雄狮”是诗人强健的生命意志的化身,“它回头看着我”这是诗人另一重自我的反观和回望;在这组诗的第六首《我们站在》中,诗人写“只有一只夜鸟划破沉寂”,要求这无限时空中绵延的存在“进入我们体内”,感受自我幻化入宇宙的虚空;而在《理想的完美不曾存在》这首生命哲学的表白诗中,诗人直言“两个自我的相遇”,需要互相搏斗以规定存在的意义。在《成熟的寂寞》中则直接呼喊:“哪里是另一个我?”这种对自我的审视其实也是对生命意义的不断探求和确定。诗歌的写作就是诗人一次严肃的对于存在的追问。
同样属于西南联大诗人群的穆旦,在1940年也写过一首《蛇的诱惑》。穆旦在此诗的开头就用了《创世纪》中关于蛇的故事,以“蛇”作为代表撒旦的恶魔力量在伊甸园里行使诱惑,使人忘记生命的真正意义而耽于虚无。
诗歌中出现“一条鞭子抽出的伤痕”,仿佛是为这种堕落发出的鞭挞和惩罚。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蛇的诱惑》之后,穆旦分别在3月和4月,于香港《大公报·文艺》上发了两篇诗歌评论,一篇是对卞之琳诗歌的评论《〈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另一篇是对艾青的诗歌给予极大肯定与赞誉的《“他死在第二次”(书评)》。由于穆旦极少写作诗歌批评类文章,这两篇诗论的出现也展露了一些诗人在20世纪40年代的思想活动特征。穆旦在《蛇的诱惑》里,抛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生命追问:“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好些吗?”“活”是极为直接而意义深刻的话题,一种哈姆雷特式的对存在意义的自我反思。吊诡的是,《蛇的诱惑》有一个副标题:“小资产阶级手势之一”。而在《“他死在第二次”(书评)》中也出现“中产阶级的盲目自足”[30]160这种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话语。这表明诗人身处充满战乱、人民饱受苦难的历史时期,新诗的创作几乎是不可避免地会与意识形态发生交融。但在《蛇的诱惑》中,诗人却与所身处的人类世界保持着距离,在呼吁人们不要走向堕落的同时,又发出“从虚无到虚无”的感叹,极大消解了诗歌的主流叙事,而最终成为了诗人独立的、痛苦的自我思辨。穆旦使用《圣经》故事背景,打破了狭小的抒情边界,与诗歌以“蛇”铺垫的宗教氛围融合,并不囿于表面的抒情和呐喊,而形成了超越的、更加内省的时代审视。
于是,在穆旦的《蛇的诱惑》当中,“蛇”引导人们走向颓废的生活而忘记追求意义,在这里同样也起到了反向的鞭策作用,正如诗中那条“鞭子”一样。如何才能活得更好?穆旦在《“他死在第二次”(书评)》中已经作出了回答,那便是“朝着工作,朝着斗争,朝着光明”,[30]163随之在《〈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中,穆旦提出了“新的抒情”:“这新的抒情应该是,有理性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反复出现的“光明”一词成为“维系着诗人的向上的力量”[30]160。穆旦的“蛇”是考验堕落与向上的引诱者、撒旦般的试探者。与郑敏诗中同样带有恶魔性质的“蛇噬”,都是与生命向上的激情相反相成的力量,关乎着诗人的生存决断,是诗歌存在主义思想中非理性的生命意志。让人想起尼采所说的:“为我设计一种能同时承担一切惩罚与罪恶的爱”[26]336。存在主义强调人的自由选择,但自由往往意味着更大的使命。显然,诗人以自己的生命实践证明了一个身处战争灾难中的知识分子,如何在极大的不安中坚守着这份对“自我”、对人类的责任,踽踽而行,让自己的生命开出孤独的绚烂之花。
总而言之,“蛇”作为一个非常规的诗歌意象,由于其本身具有的特殊性而使现代诗歌凸显出异质性的美学和思想特色。从20世纪20年代象征主义兴起到40年代哲理入诗的现代主义诗歌,在其思想深层存在着共同的哲学纽带与抒情动机,即是中国新诗的存在主义生命诗学。存在主义与象征主义、唯美主义在诗歌美学上发生着深刻的勾连,为新诗的现代性思潮找到了重要而迫切的思想驱动、怀疑的评判精神与永恒更生的生命动力;存在主义的精神和非理性的唯美、颓废质素形成了应和,并影响了冯至等诗人的早期创作,是其诗学建构路径中重要的一环。最后,存在主义者所面临的极端处境也是反噬其身的鞭策和敦促。新诗中的“蛇”意象完成了哲学层面上的比较视野,在主体的反思中不断生成前进的、强劲的生命意志。穆旦等诗人对现代社会及文明的批判,力争“光明”“向上”的追求,到今天仍然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也为当代新诗提供了历史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