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相林
(福建艺术职业学院社会文化系,福建福州 350010)
声乐艺术脱胎于律管候气的远古时期,形成于三皇五帝时期,并在夏商周三代雅乐颂乐体系中高度成熟。西周末期之前,华夏先贤内圣外王,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音乐是国家专用,王权象征。西周末期之后,民间音乐兴起,王室音乐几起几落,最终走向消亡。声乐艺术历史处于社会与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综合生态之中,声乐与社会及社会中的人的互动映射关系,称之为声乐伦理。声乐伦理思想的历史流变,按照社会道德运动周期的规律演进,政兴乐起,政亡乐息。考察中国古代社会不同时期的声乐生态,可以出现各时期声乐艺术兴盛衰落、存亡续绝之规律,探寻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源流,为当代声乐文化建设增砖添瓦。
在中国,音乐的由来十分久远。《吕氏春秋·大乐》载:“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1]远古时期,以伏羲氏为代表的华夏人文始祖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发明出圭表、日晷等测量器具,利用骨笛和叉形器进行音律与日影实验,立杆测影,观象授时,率先带领华夏民族进入农耕社会,保障了食物供给,促进了人口增长,奠定了华夏文明发展基础。音乐的产生,来自于古人对气候的测量,彼时音律与历法同源合一,承担着决定农耕农时的作用。《史记·乐书》载:“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2]1114这句话表明,音乐是同社会秩序、人文秩序连接在一起的。这个秩序,就是以乐律和历法定农时的社会法度,以及后世不断衍生出的以天伦定人伦的一系列礼制。
古人是怎么发现音律的呢?《史记·乐书》载:“乐由天作,礼以地制。”“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应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2]1124古人研究发现,丹顶鹤仰天鸣叫,声音清澈悠远,仿佛直上九霄,两喙张开的角度与夏半年或者冬半年太阳巡天的位置几乎完全吻合,于是古人在丹顶鹤尺骨上钻孔做成骨笛,配以叉形器,用来测量日影及节气对应的声音。自然界的四季更迭、阴阳转换,带来了风、热、湿、燥、寒等五气,古人用骨笛和叉形器候气,每一个笛孔音高与节气演变完全对应,于是产生了宫、商、角、徵、羽五音,并依据“三分损益法”,形成了十二律。此时的音乐,同天文历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指导农业生产的依据,是谓律管候气、律历对应。
关于律历对应,古人还有很多记载。《礼记·月令》将十二律与十二月对应,上古帝王庙堂音乐,每月用对应的律制。《淮南子·天文训》中也有详细记载,如冬至音比黄钟、小寒音比应钟、大寒音比无射、立春音比南吕、雨水音比夷则等。又如《吕氏春秋·音律》载:“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至则月钟其风,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则生黄钟。季冬生大吕。孟春生太簇。仲春生夹钟。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吕。仲夏日长至,则生蕤宾。季夏生林钟。秋生夷则。仲秋生南吕。季秋生无射。孟冬生应钟。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3]
民以食为天,吃饱饭是事关生存的第一要义。律历合一、律历相应,对远古时期社会农业生产有着极其重要的指导作用,是高于社会其他原则的最高法度。司马迁《史记·律书》载:“王者制事立法,物度轨则,一禀于六律,六律为万物根本焉。”[4]把六律提高到了万物根本的地位,可见音律对彼时农事生产的重要意义。这个时期,虽然音高已经形成,但语言文字系统还未成熟,所以声乐艺术还在缓慢的孕育之中。这个时期的音乐是帝王之学,秘而不宣,与历法一样,是圣王用以指挥百姓从事农业生产的工具,具有高度的资源配置意义,在社会性方面,尚未演化出礼制、教化等功能。
在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出土的贾湖骨笛,距今已有9000年的历史。研究发现,贾湖骨笛半音阶齐全,能够演奏五声、七声及其他汉民族以外的乐曲。这表明,9000年前,古人已经拥有了完备的与历法对应的音律体系。到5000年前的黄帝时期,音律逐步发展成为了雅乐体系,并增加了更多的仪式象征意义和人文内涵。圣王之乐歌功颂德,功成作乐。“黄帝使万物以明,民共财,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尧能殚均刑法以仪民,其德无所不施。舜其德能绍尧之道。禹治水傅土,其德能大中国。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其德能使天下得其所。武王伐纣以除其害,其德能成武功”[5]。
此时音乐的功能,首先是每个有德圣王都有自己的音乐用来宣化四方、征伐及祭祀,史载黄帝为《咸池》、尧帝为《大章》、舜帝为《大韶》、禹帝为《大夏》、商汤《大濩》、周武王为《大武》,即“六乐”。圣王以德治国,以德化民,德泽四方,音乐以其特有的内容和形式感,具有了仪式意义,成为了统治力的一部分。《论语·季氏篇》载:“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6],《尚书·虞书》载:“舜帝征伐有苗不克,改行德化,舞干羽于边境。七旬之后,有苗臣服。”[7]据传唐太宗亦曾以音乐,令西域数国宾服。
其次,是音律与国家治理、社会伦理结合在一起,具有了教育宣化的功能。《汉书·律历志上》载:“声者,宫、商、角、徵、羽也 ......角为木,五常为仁,五事为貌。商为金为义为言,徵为火为礼为视,羽为水为智为听,宫为土为信为思。以君臣民事物言之,则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8]说明音乐已承担起净化心灵、端正秉性、移风易俗、规范君臣礼仪的功能。
声乐艺术诞生于此阶段,并以诗文、音乐、舞蹈三者合一的综合艺术形式呈现。声乐的诞生,基于两个条件的满足。其一,是律管候气以来的十二律乐音体系已经形成;其二,经过逐步的积累,汉字的造字法至黄帝的史官仓颉基本完善,很多文字已经定型。这种诗乐舞一体的艺术表现形式一经诞生,便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化艺术发展走向。
夏商周时期,圣王之乐在乐律调式方面进一步发展,雅乐体系发展为颂乐体系,在调性、曲式结构等音乐性方面到了高峰,能够阴阳两调合奏。《周礼·六乐》载:“奏黄钟,歌大吕,奏太簇,歌应钟,奏无射,歌夹钟。”[9]意为阴阳两调合奏,阳调歌诗则阴调奏乐,阴调歌诗则阳调奏乐。阴阳两调同音不同律,音乐得到极大丰富。同时,在社会性方面,周公姬旦以宗法血缘为纽带,将礼乐、政治、伦理高度融合,颂乐体系的礼制象征意义、伦理约束意义、教化功能更加凸显,以致周朝时掌握与欣赏音乐成为君子的必备技能和基本素养。这个时期,声乐(音乐)伦理从远古时期的指导农事生产功能演变成了三皇五帝时期的礼制象征和统治力象征功能,并在夏商周期间进一步衍生出社会伦理约束和教化功能。
音乐的产生与发展离不开社会这个土壤。远古时期的社会自然美好、天人合一,音乐的功能是指导农业生产;三皇三代时期,先贤内圣外王、教化四方,社会和谐稳定,音乐逐渐脱离了资源配置功效而开始具有了政治性和伦理意义,用于礼乐征伐和教育教化。到了西周末年,群雄并起,连年战事,在剧烈的社会动荡中,礼乐体系遭遇严重冲击,甚至最后完全崩坏,伦理约束功能尽失。因此孔子在《论语·季氏篇》中感慨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在孔子看来,三皇五帝及三代时期是最美好的大同社会时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圣王一体,万世一系,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孔子在《礼记·礼运》中曾有过具体的描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是谓大同。”然而随着周王室式微,大道隐没,社会不得已进入了小康社会阶段。孔子眼中的小康社会是什么样呢?孔子继续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是谓小康”。
大道既隐,天下为私,各为其家,社会模式进入了小康社会。但是在孔子时代,小康社会也受到严重冲击。究其原因,首先是犬戎入侵,边关不稳,王室内乱,王子朝带着皇家藏书奔楚未果造成王官学术失守,典籍流落民间,道统分崩离析;其次是当时的农业资本主义发展壮大,三家分晋,田氏代齐,吕不韦纵横捭阖,诸侯国篡夺王权,社会纲常崩坏,导致礼崩乐坏,礼乐文明制度被严重践踏。
礼崩乐坏是一个渐变的、缓慢的过程。由于周王朝实行分封制,土地经常赏赐给诸侯,周王室实际控制的土地就越来越少了。诸侯各国则通过战争、开辟荒地等手段,使自己占领的疆土不断扩大。各诸侯国觉得自己的权力已经与他们的实力不相适应,为了使自己达到实力与权力的统一,都逐渐走上了争霸之路。春秋时期,天子势衰,群雄并起,诸侯国之间兵戎纷乱,社会矛盾激化,违礼、僭礼之事层出不穷,礼制的权威遭到严重的挑战。
按周制,天子、诸侯、大夫、士各个阶层使用音乐乐队编制、人数规模等都有明确的规定,对于各种乐器使用权利的规定也是严苛的,有些乐器只有天子可以享用,诸侯大夫如果享用便是越礼。对于乐器乐师的数量同样也有着严格的限制,是以称之为礼。西周末期是礼崩乐坏的第一个时期,礼乐遭到局部破坏,到了春秋时期程度便开始逐渐加深,最终在战国后期,礼乐完全崩坏。
第一次的礼崩乐坏,催生了第一次的民歌的兴起。黄河流域各地人民因流离失所而怀念故土、思念亲人、反抗压迫,创作出大批关于爱情、劳动等方面的吟唱歌曲,后世收集为《风》。《风》与远古雅乐体系发展形成的《雅》,以及三皇三代时期圣王颂乐发展而成的《颂》合并在一起,称为《诗经》。《风》的出现,标志着王室音乐走向衰落及民间音乐萌芽兴起,它将与后世的相和歌、清商乐、唱赚、戏曲等艺术形式一起,构筑起王室音乐之外的另一条声乐艺术发展主线。先秦时期,声乐(音乐)伦理思想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乐制随着社会的剧烈动荡风雨飘摇直至完全崩坏,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努力建立起来的音乐美学大厦遭受严重冲击,昏暗的人文思想在春秋战国的刀光剑影中哀叹迷茫。
秦汉时期,首先在社会层面上结束了长达500多年的混乱时期,国家终于重新恢复中央集权。西周因分封制崩溃,秦汉吸取教训,秦采用郡县制,汉采用均田制,使自耕农重新成为了社会劳动的主体,恢复了大同社会耕者有其田的制度,促进了农业发展,使社会重新步入正轨。然而均田制也有一个漏洞,就是允许土地交易,导致在西汉中后期出现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大量自耕农因失去土地而破产,导致西汉晚期流民泛滥,社会动荡,政权风雨飘摇,人民苦不堪言。
其次,在精神层面,王子朝奔楚失败,导致周朝的官学失守、学术下移,王官之学退化为诸子之学。秦末庶民出身的刘邦获取政权,对君权贵族世袭的传统观念造成严重冲击,汉朝时官学第二次退化,直接导致西汉末期出现谶纬之学。这一次的退化,导致社会上道巫相杂,旁门左道之学盛行。在这样的时代、社会背景下,以相和歌为代表的民间音乐走进了百姓生活,抚慰着人们的心灵。
礼崩乐坏,导致王室音乐地位受到冲击,反映千姿百态人民生活的民间歌曲走到了前台。孔子曾经贬斥的“郑卫之音”,反而因其生活气息浓郁,不仅受到百姓喜爱,也获得上层贵族青睐。《史记·乐书》曾记载了魏文侯问子夏的一段话,“吾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2]1149这表明,民间音乐以其强大的生命力而具有了普遍的影响力。“郑卫之音”继续流传,到了汉朝,汇聚成了相和歌的一部分。相和歌有多种来源。有先秦传统乐歌,有北方及各地民间歌谣,有民歌基础上加工改编而成的艺术歌曲,还有来自楚地的“楚声”。相和歌汇聚南北音乐风格于一身,成为当时的代表性乐种。
《晋书·乐志》载:“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10]相和歌乐调上主要有平、清、瑟三调,内容上大部分反映普通民众的悲惨生活遭遇,如叙事歌《病妇行》《东门行》《陌上桑》等;也有来自文人创作的作品,如《善哉行》《西门行》《步出夏门行》《董逃行》等,大多反映上层阶级的精神追求。其中,属于“楚声”系统的乐歌创作,因受到统治阶级的推崇,流传较广,也被广大民众接受。
秦始皇在征服六国后,将从六国掠夺来的乐妓及钟鼓乐队也都放置秦宫廷中。楚国人刘邦推倒了秦朝统治,建立了汉朝。楚国人统治中国,楚国的语言和文化当然要大大影响整个国家。楚地语言成为官方语言,相应的,“楚声”因高祖刘邦的喜爱,逐步在宫廷贵族之间以及社会上到处流传,不绝于耳。因楚地不在中原,因此楚声在语言与音乐方面都与雅乐颂乐体系不同,产生了“引商刻羽,杂以流徵”[[11]的新乐体,这种特殊的乐体开创了清乐的先河。同时期,社会上出现了多种的声乐形态,除相和歌外,还有鼓吹乐、郊祀乐歌、歌舞百戏以及各类夷俗音乐等,共同构成了秦汉时期的声乐生态。
秦朝时期的乐制,建立在春秋战国的废墟之上,大一统的强权王朝推动了音乐礼制的快速恢复,宫廷音乐重新具有了礼制象征意义、伦理约束意义和教化意义。然而好景不长,汉代秦,魏代汉,王朝更迭进一步推动了声乐伦理的流变。在宫廷音乐兴衰沉浮的同时,先秦以来兴起的民歌在两汉时期进一步发展,声乐艺术下逮百姓,其功能脱离了宫廷音乐的礼制和教化意义范畴,融入大众生活,最终发展出了娱乐功能。
中国古代声乐艺术随着乐律体系的成熟及汉语言文字的完善而形成,王室音乐和民间音乐是其两大主流。王室音乐在5000年前的黄帝时期已高度成熟,以诗乐舞一体的表现形式,承担着宣化王德、威服四方的功能,规范着社会秩序,约束着社会伦理。民间音乐兴起的时代,标志着王室音乐的式微,表明音乐的功能已转化为民众生活的调味品,教化和伦理规范功能减弱。政权更迭、音乐功能的转换,其背后的动力机制是社会道德周期的演进。
注释:
①“声乐”是当代词汇,中国古代没有这一称谓,一般称之为“歌”,或统称为“乐”,为契合当今语境,文章统用“声乐”一词表述;“伦理”一般解读为西方经典哲学家们所指的社会与人之间的道德关系,实际上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意指百姓遵守的各类道德规范和社会秩序。文章中的“声乐伦理”,是指将声乐作为一种独立的道德现象,宏观地探讨其与时代、政治、社会的互动映射关系,对声乐中的词、曲等本体性内容不作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