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郑州财经学院经济研究所,河南郑州 4500040)
马克思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作为两大经济学范式在概念术语、研究方法、政策取向等方面均有不同,然而归根结底,这些差异均源自理论建构上的不同,进而产生了语境差异和更多的误读误解。本文尝试将西方经济思想史中“均衡——非均衡”的争论与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辩证法——总体性”联系起来,从理论建构的角度对两大经济学范式进行“经济哲学”的对话与比较分析。
众所周知,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合理内核”——辩证法,并将其“概念的辩证法”理解成为“劳动的辩证法”进而改造成为“资本的辩证法”。我们熟知的是辩证法揭示了事物矛盾的运动规律,但它在本质上还是哲学的理论构造工具。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盛赞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推动原则”“创造原则”“否定原则”,辩证法由此成为马克思理论构造的方法论,而这一方法论又是服从于马克思理论体系“总体性”的目标——揭示资本历史运动总过程的规律。
卢卡奇和科尔施都看到了“辩证法”与“总体性”之间的联系,在《资本论》中表现为“目标——方法”“理论——实践”“逻辑——历史”的融合与统一;由此认为“总体性”是马克思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相区别的本质特征。卢卡奇说:“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本质的区别。总体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之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1](P76)科尔施则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把社会革命作为活的整体来理解和实践的理论。”[2](P22)他进一步指出了“总体性”和“辩证法”被忽视的原因:“在19 世纪后半期的资产阶级学者中,存在着对黑格尔哲学的极度漠视,这与完全不理解哲学对现实、理论对实践的关系相一致,但这种关系却构成了黑格尔时代全部哲学和科学的生存原则。另外,马克思主义者们同时也完全以同样的方式日益倾向于忘记辩证法原则的原初意义。”[2](P5)“总体性”经他们的阐释在当代马克思哲学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然而这一点却由于语境不同至今尚未被经济学界所关注。简言之,“总体性”指涉人类社会历史相互统一的总过程,而《资本论》作为“资本运动”的宏大叙事,正是以“资本逻辑”来阐述“总体性”的杰出著作,这一点也理应为经济学界所重视。
从概念术语上看,《资本论》处处可见“总资本”“总资本家”“总体工人”“社会运动总过程”等词汇。马克思进而用“一般”“平均”“社会”的定义来反映“总体”特征,例如“平均利润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等等,形成了“总量”的分析方法。这与新古典经济学的边际分析方法是完全不同的。
从理论假设起点上看,和西方经济学从个体的抽象的人性出发不同,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社会关系的总和。”[3](P501)因此,在社会经济系统内部的有机构成中,“每一部分都反映着全体”,总体对个体的统摄犹如“普照的光”,这显然是当代系统论的思维模式,也是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死角”。正如卢卡奇所说“马克思的名言:‘每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是历史地了解社会关系的方法论的出发点和钥匙”。[1](P13)
从研究方法上看,马克思在总量分析方法的基础上,用辨证法将“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的各个环节纳入到整体的理论框架,实现了经济学范畴中“特殊形态”与“一般形态”的统一。马克思曾对恩格斯说:“研究剩余价值时,撇开了它的特殊形态——利润、利息、地租等等。……古典经济学家总是把特殊形态和一般形态混淆起来,所以在这种经济学中对特殊形态的研究是乱七八糟的。”[4](P167)显然,“剩余价值”就是“利润、利息、地租、工资”的“总体”,而资本的辩证法揭示的正是围绕剩余价值的积累、分割、掠夺、转移、耗散等等运动过程中的资本逻辑。
本文受卢卡奇和科尔施的启发,认为“总体性”是《资本论》理论体系建构的起点,也是与西方经济学对比分析的入口。建构在“个人主义”与“边际分析”之上的西方经济的“均衡方法”是从局部出发,从最简单、原子式的假设入手,逐步放松理论前提条件,拓宽分析范围,研究路径越来越向“综合”与“整体”的方向靠近,其理论发展的路径是“由具体到总体”。
《资本论》以“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辨证法来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马克思的理论旨趣不在于逻辑思辨而在于“改造世界”,进而通过“理论与实践”的辩证法达到了“总体性”的高度。当代与后世的人们通过实践不断为其“总体性”赋予鲜活的具体内容,其理论发展的路径是“由总体到具体”。
“具体——总体”与“总体——具体”这两种异向理论发展路径还可以通过经济思想史“均衡”与“非均衡”的辨析呈现出来,从而实现“哲学”与“经济”的对话。
“均衡”是西方经济学不可或缺的理论构造工具,进而成为经济分析的标准范式。《新帕尔雷夫经济学大辞典》认为均衡就是“没有内生的变革现象”,趋向“稳定和静止”,因此,“人们还可以认为它是任何特定的经济过程倾向的结果,正是这种看法均衡概念首先应用于经济理论”。
当然,西方经济学并没有放弃动态分析。例如希克斯就用“星期”的概念把“时点”连接成“时段”,用“移动均衡”来说明动态过程;但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不同时点的均衡点的堆砌,在本质上仍是静态的,最终做出了自我否定。正如凡勃伦说:“(以往的经济学家)在使用‘动态’一词之时,都没有对经济生活的起源、发展、序列、变迁过程及其他类似事物作出过能够为人所知的贡献。”[5](P84)
无法从根本上揭示经济动态与变化的内因,这种缺陷最终导致了理论的混乱,例如“一般均衡”与“局部均衡”所产生的“次优悖论”,各种“机械均衡”“生物均衡”“演化均衡”“纳什均衡”“非瓦尔拉均衡(贝纳西)”“角点均衡(杨小凯)”等等概念纷至沓来。这些概念有的源自于新古典经济学体系的内部改进与完善,有的以“非均衡”的面目出现,虽自圆其说却没有形成公认与统一的分析范式和方法,反而造成了更深层次的矛盾,甚至对“均衡”与“非均衡”的内涵、界限与区别也达不成共识。
萨缪尔森不得不承认:“均衡概念是经济学中最难以掌握的概念之一,均衡概念具有诡辩性。”但是按照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的观点看,“均衡”显然成为西方经济学极力维护“理论内核”,均衡所引发的一系列“诡辩性”的争论也拓宽了“保护带”从而推动了理论进步。“均衡”是一种理想状态而现实存在各种误差与干扰造成的偏离,这些“偏离”的意义在于:拓宽研究视域并将新的因素和联系机制纳入到“保护带”,致使原来的“误差”“干扰”有了新的合理解释。于是,西方经济学理论路径呈现“均衡—非均衡—新均衡”这种往复递进的形式。
因此,从均衡思想在西方经济学说史中的演变进程来看,“均衡”与“非均衡”之间的界限也不断突破,各种“偏离”因素纳入经济分析范围,导致“均衡”的内涵越来越复杂:从“局部均衡”到“一般均衡”,从“商品市场”到“资本市场”,从“市场均衡”到“制度均衡”,经济研究范围也逐渐拓宽,研究内容也逐步向“综合”与“整体”的方向靠近。呈现出“具体—总体”的演化路径。
在理论争鸣中,新的均衡定义常以原有均衡定义的对立面——“非均衡”的面目出现的,因此,均衡与非均衡的区别与界定绝非易事。与其在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中纠缠,不如转而分析其理论构造的“原点”,从中可以梳理出以下四项“真正的非均衡”的标准:
一是状态与动因。马歇尔是西方经济学静态均衡方法论的创始者,但他自己却在《经济学原理》中说:“本书特别注意近代的正常状态,表明本书的中心思想是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但是,事实上,本书自始至终研究的是引起发展的种种力量:基调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6](P8)马歇尔这种自相矛盾的说法提示我们,要用“动因”而非“状态”来界定均衡与非均衡。
二是外生性与内源性。均衡理论把各种非均衡现象视为外部因素的扰动所引起的偏离,因此引起变化的原因是外源性的。而熊彼特说,“我深感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深信在经济体系内部存在一种能源,正是这个东西本身使得将要达到的均衡遭到破坏。”[7](P90)熊彼特因此而享有“彻底的”非均衡经济学家的声誉。
三是收敛与发散。均衡理论认为各种偏离将会在均衡机制的作用下自行恢复到原有均衡点,如同供求相适的负反馈机制,事物运动过程趋向收敛。而非均衡理论则认为事物运动过程中存在着相互激励的发散的正反馈机制。例如维克赛尔的“累积过程”,缪尔达尔的“循环累积因素”,萨缪尔森的“乘数—加速数原理”等等都构造了正反馈发散的社会经济过程。
四是可逆与不可逆性。均衡理论认为各种均衡的恢复过程是都可逆的,因此排除了分析中的“时间坐标”。而非均衡经济学倾向于在历史过程中找到事物变化的原因,而历史是不可重复的。由凯恩斯转向马克思的著名女经济学家罗宾逊说:“一旦我们承认经济是存在于时间中的,历史是从一去不返的过去向着未卜的将来前进的,那么以钟摆在空间来回摆动的机械比喻为基础的均衡观就站不住脚了。”[8](P47)
众所周知,凯恩斯、熊彼特、马克思被西方经济学并称为三位“非均衡”大家。凯恩斯虽然解释了“总供给”与“总需求”的失衡原因,然而却无法将“总量方法”与“均衡分析”衔接起来。“由个体到总体”的“加总”的技术性困难引发了“资本加总”难题和著名的“两个剑桥”之争,最终导致凯恩斯经济学与微观经济学的“不兼容”。
关于马克思与凯恩斯比较研究的文献可谓多矣,公认的结论是:凯恩斯仅从局部的“消费心理”阐明了“市场失衡”的原因而没有像马克思那样站在“社会总体”的高度揭示“社会失衡”的内在机制。
与凯恩斯和其他非均衡经济学家不同,马克思与熊彼特都从“社会内因”去探索“失衡之源”——资本扩张和资本创新。马克思除了揭示资本扩张机制之外,还赋予资本力量以“革命性”:“破坏这一切(前资本主义经济)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的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9](P390)从中不难发现,马克思比熊彼特更早发现了“创新要素”,这是一种“破坏”“摧毁”“革命”的力量,成为熊彼特“创造性毁灭”的思想源泉。
马克思真正超越熊彼特的地方在于他分析了资本主义历史的“总过程”,构建了涵盖历史唯物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总理论”,这些都是熊彼特的不及之处。熊彼特在《从马克思到凯恩斯》一书中从“预言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导师”的四个角度评价了马克思,这是他对马克思“总体性”的“四位一体”的体悟与理解。
青年马克思出于对“自由意志”的偏爱,对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论”大加赞赏,认为“没有永远的平衡,只有永远的运动。”这也促使他日后对政治经济学流行的供求均衡理论发起挑战。
马克思在批判普鲁东的商品价格“有机构成论”时说:“固然,它们总是力求达到平衡,但是,现在代替过去的直接相等的是不断的平衡的运动,而这种运动正是以不断的不相等为前提的。”[10](P173)当然,马克思在这里并非否认供求规律,而是强调“不存在完全构成的比例关系,只有构成这种关系的运动”[10](P173),这是因为他要透过市场均衡和供求规律本身,批判其背后带有目的论性质的、终极的静态均衡思想。
马克思对“均衡”的批判服从于构建“社会运动的理论”的主旨,由此从“价格”转向“价值”并从中引申出“剩余价值”,完成了“两个伟大发现”之一。“剩余价值”的伟大发现使得社会科学得以挣脱当时“能量守恒”“物质循环”等自然科学的束缚限制,打破了“社会静力学”“循环经济”和“封闭体系”的理论构造,从而找到分析人类创造性和能动性的本质力量的理论工具。
从此,马克思用“资本”来指涉剩余价值自我积累的机制。资本的积累本性与扩张力量使其成为推动社会变迁的推手,资本扩张的动因、机制、过程、障碍与内在矛盾构成了《资本论》的“宏大叙事”,也构成了“总体性”的非均衡理论框架:一是马克思赋予资本以社会关系的属性,把剩余价值不断回馈到扩大再生产系统的社会条件,例如雇佣劳动制度、资本的剩余索取权等引入经济分析,在社会经济系统内部阐述了社会变迁的动力之源。二是资本在本性驱使和相互竞争的强制下,构成了为积累而积累的、加速度的、正反馈的社会机制。从此,资本扩张的力量不断打破均衡状态,成为社会经济变迁以及种种非均衡现象的动力机制。三是资本推动了经济发展和时代变迁,其逻辑的环节也是社会历史的展示过程。熊彼特说:“积累是正反合的展开过程,经历一种内在的进化。”[7](P39)马克思用“资本辩证法”分析“资本的总过程”,因此被熊彼特称为“试图为资本主义过程建立清晰模型的第一人”。
卢卡奇将“资本的辩证法”和“历史的辩证法”的相互统一理解为人类劳动实践中主客体的相互统一,最终写就了不朽名著《历史和阶级意识》,并提出了“总体性”的一系列概念和论断,成为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思想源泉。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的“总体性”体现在对社会变革动力的内在探索、系统论的思维方式和历史演化的研究视角。这也是马克思非均衡经济学理论框架的三个“递进层次”:
首先是对现象层次即西方经济学静态均衡思想的批判,得以深入到社会经济系统内部探寻社会经济变迁的动因。其次是视社会经济系统为具有内在联系的有机整体,按照资本的逻辑来整合与统摄社会经济中各个组成部分的相互联系与相互作用,以此作为社会经济变迁的发生机制。最后用辩证法来分析资本主义发展与演化的总趋势,这种“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也被称作《资本论》的方法论。
“总体性”意味着马克思理论体系构成了完整严密、内在一致、具有统一方法论的有机整体,但它并非高高在上的哲学玄思,它还需要“通过具体的规定来表达自身”。如果能够用马克思“总体性”的方法来统摄与整合西方经济学流派中散乱杂处的非均衡思想,那么“总体性”的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西方经济学有三大非均衡“内核”理论:规模报酬理论、社会总量学说(即凯恩斯总需求与总供给理论)、路径依赖理论。但由于缺乏统一的理论范式,它们分属于发展经济学、凯恩斯经济学、供给学派、萨伊定律、新制度经济学等等流派的思想,自成体系而无法统一起来。
我们沿着资本辩证法的逻辑脉络与展示环节对这三大非均衡理论进行整合使之形成“统一的整体”,从而完成了对《资本论》“总体性”的经济学解读。同时这也证明了马克思的生产力理论、市场演化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自洽性:资本扩张中的技术因素与市场因素相互交织最终融入到资本运动的“总过程”,这其实也是《资本论》“总体性”的生成过程,而历史唯物主义则是对《资本论》“总体性”的哲学总结。
“规模报酬递增”是技术进步的同义语,也是新古典经济学中的“理论盲区”。当代西方发展经济学将之归诸于人力资本、产业集聚、边干边学、技术创新等等因素,各执一端却无法形成统一的分析框架。其实,它产自资本组织控制下的一系列累积作用形成的正反馈机制。这就不再将其归因于某一具体要素而是归因于特定的机制,从而避免了盲人摸象的局限性,获得了一种“总体性解释”。
马克思首先继承了古典经济学中的“分工”传统并将“分工深化”与“资本扩张”联系起来,认为“增加劳动的生产力的首要方法是更细地分工,更全面地运用和经常改进机器,内部实行分工的工人大军愈庞大,应用机器的规模愈广大,生产费用相对地就愈迅速缩减,劳动就更有效率。”[11](P36)可见,报酬递增现象以特定生产规模为门槛,超过一定的“阈值”之后,劳动力之间、生产资料之间以及劳动力和生产资料之间就能够产生累积作用,最终表现为“投入——产出”的递增现象。马克思所定义的“生产力”包括“自然力”“集体力”“社会力”三个系统,暗含了“报酬递增”的生成机制:
一是生产资料的改进与扩大使用所产生的“自然力”。现代技术广泛应用于规模化生产,固定生产成本的分摊也导致了“生产资料使用方面的节约”和“范围经济”。这种规模效应和范围经济同是生产资料之间的“物与物”累积作用的“自然力”结果,构成了生产力中“自然”的部分。
二是协作劳动产生的“集体力”。这是劳动者经由生产组织所产生的互相配合和精神激励的力量,也是个人之间正向的互相支持与影响,是“人与人”之间在生产组织内部的交互联系与积极反馈的结果。
三是社会化大生产过程中的“社会力”。资本家作为组织者与控制者,自觉地利用劳动力与生产资料的累积作用,把个别生产纳入到统一的社会化过程中。在生产的社会化过程中,全社会的劳动平均复杂程度不断提高,生产资料的不断改进。这也是生产劳动中“自然力”与“集体力”相互累积,不断组合,最终凝聚成为社会力量的结果。
总之,在资本的组织控制下,生产要素的相互累积使得报酬递增产生于一种自发状态:“分工必然要引起更进一步分工,机器的采用必然要引起机器的更广泛的采用,大规模的生产必然要引起更大规模的生产。”[12](P121)它的社会后果超乎所有个体预期,如同资本扩张过程中的自然现象,是一种客观的、最具变革性的社会力量。[12](P320)马克思继承和改造了李斯特的生产力理论并提升至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高度,如果仅从经济学角度来理解,就像萨缪尔森所说:“规模的经济效果是非常重要的,马克思在一个世纪以前就强调了这一点。”[12](P116)
凯恩斯“非均衡”的主要理论贡献在于打破“总供给——总需求”的萨伊等式;然而八十年代的美国供给学派则强调了“供给会创造它自己的需求”[13](P49)因此要求“恢复萨伊等式”,并在政策实践上取得成功。两者看似针锋相对、各执一端,而从“总体性”来看,这恰恰说明总需求与总供给之间存在着相互激励的正反馈机制并融入到规模不断扩展的市场演化历史中。
“总需求——总供给”正反馈过程的古典表达形式是“分工——交换”的相互激励关系,这是对“总供给等于总需求”信条的颠覆。古典经济学家包括斯密、杨格与当代的斯蒂格勒对此都不乏论述。而马克思的贡献在于,他看到了打破封建社会“人与土地”的固定关系通过雇佣劳动制度实现“可变分工”的社会条件。资本获得剩余索取权之后,启动了“分工——交换”一系列正反馈过程,市场自此开始急剧扩张快速演化。
货币历经“偶然的交换”——“扩大的交换”——“一般的交换”的漫长的传统演化过程,在资本主义初期广泛通约了人们之间的权利与义务,使之可用于“资本主义算计”,为资本扩张做了工具与理性上的准备。更重要的是,由于货币的普遍使用,市场成为人们普遍交往方式,促使人们从“机械分工”转向“有机分工”。只有如此,社会经济系统内部的各种因素才能够相互作用和累积,资本主义兴起时期的各种奇迹才得以涌现出来。
于是,“世界市场使商品、航海业和陆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发展。这种发展又反过来促进了工业的扩展。同时,工业、商业、航海业和铁路愈是扩展,资产阶级也愈是发展,愈是增加自己的资本,愈是把中世纪遗留下的一切阶级都排挤到后边去。”可见,市场越是扩大,交通越是便利,需求越是集中,分工越是深化,工业与供给能力越是提高,进一步地又刺激了市场容量与规模。在市场的中介与联系下,社会总需求与总供给之间相互激励,各种“乘数”与“加速数”相互联动,激发出几何级数的社会能量。而这一切都赋予资本以巨大的社会能量。资本所到之处在消解了原有的传统社会结构的同时,又按照市场关系生成了新的社会结构。
不少人将马克思与凯恩斯并称为非均衡经济学家,但两人的相异之处显然要大于相同之处:凯恩斯讨论的是既定的社会生产条件和生产规模的市场,而马克思讨论的是不断生成和演化的市场。理解了这一点,对两人解读中的诸多纷争也就迎刃而解。马克思认为在资本的作用下市场从来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朝着“世界市场”生成与演化。世界市场在形成过程中打破了“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使得“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这一方面成为“全球化”理论的先导,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世界市场”与“世界历史”的统一性。
资本不断汲取“技术”与“市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不断对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带来冲击并使之适应自己,而这些上层建筑又反过来与新的生产力以及组织形式相互适应,构成第二级的正反馈。层层正反馈之间的相互累积作用凝聚为更为宏大的正反馈系统,释放更大的社会力量。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关于这一过程的哲学描述。
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阐述了历史进程中的“不可逆”的因素,这恰恰是非均衡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机制。马克思说:“生产力是以往活动的产物,是人们不能自由选择的既得力量……单是由于后来的每一代人所得到的生产力都是前一代人已经取得而被他们当作原料来为新生产服务这一事实,就形成人们历史中的联系。”[12]这种历史的联系构成了单向度的、递增的、自我增强的发展路径,保障了生产力的单调递增式并不断积累和扩大。这是因为“人们永远不会放弃他们已经获得的东西。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失去文明的果实,人们在他们的交往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的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12]这一段著名的论述被广泛引用来阐述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其中对路径依赖原理的揭示也是清晰可见的。
路径依赖理论类似于“物理惯性”,事物的发展在既定方向得以自我强化,这意味着原有“均衡”的不可恢复性从而具有了非均衡的性质。诺思将“路径依赖”理论引入到制度变迁之中从而获得巨大的成功,而这只不过是为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西方当代制度经济学的一个注解。马克思看到了人们为了既得的物质利益将不惜改变生产关系与社会的形式,而这种改造过的关系与形式反过来又保障了物质生产力的持续增强与不断进步。“生产力—生产关系”反馈机制是历史唯物主义“总体性”在历史过程中“自我强化”机制,诺斯因此对马克思也推崇备至并称为“制度经济学的创始人”。
长期以来,许多人都把历史唯物主义简单理解为“经济决定论”而忽视了其中复杂的“过程分析”。从“技术”“市场”“历史”的不同维度看,“资本辩证法”的每一具体展开过程都互相交织相互生成,构成“总体性”的各种板块之间正是依靠种种“累积机制”以及“累积之间的累积”而获得联系进而构成庞大而统一的社会系统。按照当代系统论的观点,该系统将“涨落”放大至“巨涨落”并改变了系统内部的自组织,而每一局部的组织都呈现出系统的总体特征。换言之,在资本主义社会下,资本汇聚各种有利因素生成了巨大的改变社会甚至改变自身的力量,而社会的每一组成部分都折射出“普照的光”,体现着“总体性”。
一方面,“累积机制”以及“累积的累积”正是辩证法的展开过程中的具体机理,里边充满了“相互依存”“相互冲突”“相互激励”“相互转化”“相互生成”等等“矛盾规律”。完全可以说,资本辩证法就是马克思“总体性”的构建工具,而累积机制也是理解马克思非均衡经济学的重要原理。
另一方面,这种累积不是“直线”的“叠加放大”而是“非线性”的“外溢”和“辐射”,表现为资本这种经层层累积汇聚而成的巨大力量具有“异己”的两面性,既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技术进步与物质力量又产生了种种强制性的“异化”现象。卢卡奇最早发掘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并把“总体性”看作是矫正“异化”的理论武器。而如何从经济学的角度解读马克思“异化理论”将是另一篇论文的任务了。
可见,当代制度经济学“路径依赖”理论揭示了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的“不可逆”和“不可重复”的特征,只不过是为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一个注解。在《资本论》的宏大叙事中,各种正反馈机制带来的交织作用如同黏合剂一般把资本扩张过程中不同的分立因素联系在一起,汇聚到资本运动的“总过程”。这样,我们按照马克思“资本逻辑”的线索把来自不同角度、各执一端的孤立西方经济学非均衡理论联系在一起并获得一种“总体性”的解读,使得我们可以继续探究“总体性”的现实意义。
综上所述,从西方经济学均衡思想史的辨析中可知马克思经济学才是真正的“非均衡”构造的理论体系,而“资本辩证法”将资本运动中的诸多因素统一到历史的“总过程”之中,最终生成了哲学意义上的“总体性”。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也是一部浓缩的“资本扩张史”,当代社会经济建设的伟大实践为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新发展提供了新鲜活泼的素材,也不断丰富着《资本论》“总体性”的具体内容。党的“十九大报告”就是我国当前社会经济发展的“总体布局”,当前中国共产党坚持观大势、谋全局、干实事,正是马克思“总体性”思想在当代中国的具体实践,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
如前所述,均衡的定义与边界随着理论发展而变化,因此不能独断地把“均衡”当作价值目标,也不应从现象层次和实证角度进行简单的价值评判。均衡与非均衡理论都是出自于理论构建的需要,而“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
众所周知,在《资本论》的写作年代,资本的力量“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正是动荡、激变的社会现实培育了马克思的哲学气质,催生了他的非均衡经济思想。而当代西方市场化国家经过资本主义的百年发展历史,拥有发育充分的规模市场和相对稳定的社会制度、内部认可的意识形态,以及常规化的科技创新机制。市场用于交换的商品与资源也基本稳定。这些成熟稳定的社会经济现象经过统计指标整理后被卡尔多归纳为“程序化事实”,成为新古典均衡理论与新自由主义政策的现实依据。
改革初期我们引进和借鉴了西方经济学,利用市场机制的活力来推动我国的经济改革,破除了计划体制的束缚,培育出规模化的市场与市场理念,全面激发了个人与企业的经济活力。自此,我们用四十年时间走完了西方漫长的市场演化历史阶段。也就是说,我国的市场发育本身就是非均衡的演化过程。
当前我国经济社会面临着“千年未有之变局”,中美大国博弈凸显,国内各种社会阶层与利益集团的矛盾逐渐隐现,各种原有均衡状态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破,这就更加需要我们从当代社会经济发展的“总过程”角度全盘统筹地思考现实问题,包括“稳定”与“发展”的关系,发展中“做蛋糕”与“分蛋糕”的关系,分配政策中“存量”与“增量”的关系等等。
因此,在“总体”上,我们需要采取动态发展的非均衡分析方法,当然这并不排斥在局部问题和相对封闭领域内采取均衡的分析方法,只是说“总体”优先于“局部”,“局部”服从于“总体”。
《资本论》揭示了资本所蕴育的社会力量,而改革开放就是一场解开资本的束缚释放出其社会能量的伟大社会实践。资本成为推动我国社会经济变迁的主力推手,其历史过程也是各项累积因素逐渐凝聚、汇集的过程。
我国“渐进式”改革开启了中国版“工业革命”的进程,也为“资本辩证法”的运动提供了社会条件:从对“价格双轨制”“利改税”,到“引进外资”“招商引资”,直至当前“扶持中小企业”“培育企业家精神”,我们按步骤有节奏地利用资本力量来撬动生产要素和经济资源的配置杠杆,使得各种“累积机制”之间按照“先易后难”“由点到面”的步骤得以充分润滑调试。各种反馈机制能够充分准备与适应,从而相互衔接,最终产生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社会后果。
而“中国特色”在于社会主义的制度条件:一方面促使改革效益尽快“外溢”并引发竞争性的追赶与“模仿”;另一方面还要不断将各种“垄断利润”和“权力租金”扩散消解到全社会福利中去,从而使得“个体力”“集体力”相互凝聚成为“社会力”。这进一步引发了社会经济系统中各种累积因素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第二级的更为宏大的正反馈机制,促使我国社会经济呈现阶段式跃迁性的增长和发展。
当然,累积机制是一把双刃剑,具有正向与负向两种导向。资本扩张不可能无限持续,必将遇到各种内在(例如积累率过高导致的消费不足)与外在(例如资源与环境)的限制,从累积性的扩张导致累积性的收缩。形形色色的经济危机、金融危机、债务危机、资源危机、环境危机等等莫不是各种收缩过程与调整。因此,强化对累积机制方向的控制,引导其向积极的“良性循环”方向扩展,管控和化解因资本扩张而引发的各种“黑天鹅”“灰犀牛”等风险因素,就成为当前“总体战略”层面的重大任务。
当前“五大发展理念”中的“创新”与“开放”就是要进一步激发资本的活力;“协调”与“绿色”就是要管控资本的蛮力;而“分享”则是让资本逻辑服务于社会“总体目标”的保障手段。总之,这种“五位一体”的发展理念体现了国家力量对资本力量的引导与管控,也是我国当代社会经济“总体目标”的实现方式。
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中国是一个大国,决不能在根本性问题上出现颠覆性错误。防止出现颠覆性错误,最根本、最基础的就是要坚持正确的思想路线,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中包涵了“总体性”的深厚意蕴,“总体性”的出发点是“方向”“战略”“道路”“底线”,而这又要求我们掌握“矛盾论”“两点论”“转化论”等辨证方法论,现实问题复杂程度越高,越是需要以辩证思维的方法来解决。
习近平说:“我们的事业越是向纵深发展,就越要不断增强辩证思维能力。当前,我国社会各种利益关系十分复杂,这就要求我们善于处理局部和全局、当前和长远、重点和非重点的关系,在权衡利弊中趋利避害、作出最为有利的战略抉择。”[14]确实如此,当前很多社会经济问题诸如“公平与效率”“物价与就业”“环保与增长”“发展与稳定”等等都以“两难选择”的“悖论”方式呈现出来。西方经济学静态均衡的“最优”思维模式无法破解这类问题,导致了“奥肯定律”“菲律普斯曲线”“凯恩斯药方”的失灵与无效。因此,放弃西方经济学新古典“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采取“轻重相权”“相机抉择”“冲突依存”这些辩证思维模式才能够实现“总体性”的目标。正如卢卡奇所说:“这些矛盾并不是我们对社会认识不完善的标志。相反,这些矛盾属于现实本身的性质。当总体性被认识的时候,它们将不再被扬弃并且不再是矛盾的。”[1](P80)
辩证法不仅是思维工具,还是“总体性”的构造工具;它不仅通过“对立统一”的辩证运动生成“总体性”,还通过“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改造“总体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尔施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辩证法”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把社会革命作为活的整体来理解和实践的理论”[2](P38),“它的理论认识了社会和历史的整体,而它的实践则颠覆了这个整体”[2](P38)。
习近平总书记说:“我们党一贯重视理论工作,强调理论必须同实践相统一。理论一旦脱离了实践,就会成为僵化的教条,失去活力和生命力。”[14]新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既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当代实践,也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自身不断深化的进程。“中国经验”与“中国方案”不仅为马克思“总体性”增添了“具体内容”,也不断生成着、改造着中国当代现实中的“总体性”。
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总体性”理论的哲学总结,而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则是“以当代实践为基础的各个层面的命运共同体的辨证发展逻辑”的产物[15],是对马克思“世界历史”思想的继承发展,也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自觉运用:即以资本扩张为主线,在历史、理论与现实的结合上考察当代垄断与反垄断、霸权与反霸权、全球化与反全球化的斗争,建构起洞见历史发展的“总体性”理论框架。在这个新的历史辩证法的建构上,中国道路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经验原型。[16]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政治上的坚定,党性上的坚定都离不开理论上的坚定”。坚持马克思主义首先要反对那种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割裂肢解马克思主义的错误思想,对此“总体性”能够提供最为有力的理论武器。
卢卡奇曾说:“对马克思主义来说,归根结底就没有什么独立的法学、政治经济学、历史科学等等,而只有一门唯一的、统一的——历史和辨证的——关于社会(作为总体)发展的科学。”[1]当然,这并不是否认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部分学科”,其意思是要突出马克思主义的“总体性”原则,如果忽视了“总体性”则必然导致“精致的错误”。例如美国著名马克思经济学家布朗芬布伦纳就认为“马克思的经济理论体系是同他的社会哲学的其余部分分开的。”[17](P20)他进而试图构造出马克思经济学的一般均衡方程组并求解得出均衡点,从而调和马克思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的争论,认为两者“决不会产生重大矛盾”。布朗芬布伦纳的观点非常流行,前几年我国也有一些学者热衷于构造“马克思的一般均衡”理论体系。显然,这种理论构造的前提是将社会经济系统分割为各个部门经济,而这必然是以失去“总体性”为代价的。
西方经济学的理论困境正在于“总体性”的缺失,各个学说流派一方面在“均衡”“非均衡”的往复争辩中无法自拔,一方面“非均衡”思想零散杂处而无法统一。正如《反均衡》的作者科尔内所说:“经济系统理论处于零散分割的状况。如果每一流派都清醒地意识到其他流派的存在将是很好的事情。然而更常见的是它们之间竟完全忽视了对方的存在。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几乎在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发展的。用数学公式表述的经济学和用文字表述的经济学,社会主义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经济学,瓦尔拉学派和行为学派,计量经济学和数理规划之间同样如此。在经济学的多维空间上,各学科之间这种相互分割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但全面综合的时机正在成熟。”[18](P400)
也许出乎科尔内的意料,经过四十余年的改革开放我国早已告别了“短缺经济”,这种“全面综合”的理论变革时机开始在我国蕴育成熟。随着我国经济规模和世界影响力的扩大,我们对马克思理论认识也不断深化,这种“全面综合”的理论工程将责无旁贷地交付给中国经济学界,体现在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体系的重大使命当中。
“《资本论》不是为社会主义改造提供的菜谱,也不是为社会主义制度下经济描绘的乌托邦的蓝图。它是对资本主义潜在动态变化的系统研究”。[19](P644)马克思为此提供了“总体性”这一哲学分析的宏伟框架,其旨趣不在“某一领域、某一阶段、某一现象”,而是“研究各个要素和各个阶段相互作用和相互联系本身,也就是总体性地研究人类存在的这个总体”。[20]为此,我们要摆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具有“总体性方法论”的优势从而能够整合其他经济学流派,而其他经济学流派也在自身领域内、自设条件下拥有更具体更深入的研究内容。
可见,如同“均衡”与“非均衡”的辨证关系一样,“总体”与“具体”之间既不互相否定也不互相替代,而是根据实践需要和具体情势有所侧重并相互提供意识支援。目前快速发展、复杂多变的基本国情与外部环境需要我们经济学界掌握“非均衡——总体性”的辨证关系,这对于我们当前坚持“马学为体、西学为用、国学为根”的原则,构建开放、包容、创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体系,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