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平
(厦门大学中文系,福建 厦门 361005)
唐宋词的真迹流传到今天,已经很少了。即使在宋代,像苏轼这样的名人真迹也不易得。如李光《庄简集》卷二云:“东坡真迹,多为有力者取去,所存但摹本耳。”[1](第1128册,第451页)各类文献中对唐宋词真迹的记载,应视为对唐宋词真迹保存的一种方式。所谓唐宋词真迹,是指唐宋词人书写自己词作的手迹,他人书写的非唐宋词作者本人的词作不能当作唐宋词真迹。今天学术界对唐宋词真迹是有所关注的,如王兆鹏教授《山谷行书和东坡草书〈赤壁怀古〉词石刻的真伪及文献价值》一文,通过对东坡草书赤壁词的研判,考证“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应作“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得出“强虏”是南宋人所改、藉以影射金人的结论,这对我们了解苏轼赤壁词原貌很有帮助。(1)王兆鹏教授《山谷行书和东坡草书〈赤壁怀古〉词石刻的真伪及文献价值》:“与山谷行书赤壁词互证,东坡草书赤壁词的文本有可信度,即便字不一定是苏轼所写真迹,内容应是苏轼所作。”(《岭南学报》复刊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25-451页。)所以说,苏轼草书赤壁词是否是真迹,还要存疑。本文所言真迹一定是作者本人所书写,王兆鹏教授此文对本文观点可提供支持。未见有专文探讨唐宋词真迹如何作用于研究唐宋词,更未见有专文探讨文献记载的唐宋词真迹如何作用于研究唐宋词。肖鹏教授《宋词通史》一书配有29帧诗文真迹图片(含拓本),无一帧宋词真迹图片,说明宋词真迹一图难求。因此,文献记载的唐宋词真迹在词作校勘、还原、鉴赏上更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兹分别论述。
校勘家最重胪列异文,唐宋词真迹的文字最具说服力,有些真迹可以帮助解决长期悬而未决的问题,一经看到真迹有些问题便豁然开朗。唐宋文献中对唐宋词真迹的记载,可信度较高,但不同书籍对同一真迹的转录,也会出现文字上的差异,当再予以辨别。
真迹记载的词作,往往与刻本、刊本文字上有差异,这种差异有可能是作者对词做最后修订造成的,也可能是词集编纂者的修改,也可能是传写过程中的误录误改。如果将真迹记载的词作与传抄本、刻本、刊本作比对,当别有会心之处,有的真迹记载的词作上还能看出作者本人的修改过程。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记载:
鲁直在戎州作乐府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爱听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予在蜀见其稿,今俗本改“笛”为“曲”以协韵,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韵,及居蜀久,习其语音,乃知泸、戎间谓笛为“曲”。故鲁直得借用,亦因以戏之耳。[2]
黄庭坚《念奴娇》词“爱听临风笛”之“笛”,《全宋词》作“曲”,当是依所据版本。据陆游对泸、戎间语音的考察,方知川音读“笛”为“曲”,不但可以押韵,黄庭坚还有戏作之意。陆游读懂了此词,若无真迹上的证据,则黄庭坚用“笛”字且有以游戏态度作词的原初状态,就不为人知了。此“笛”字确有校勘价值。《彊村丛书》本《山谷琴趣外编》据南宋闽刻本作“曲”。
张端义《贵耳集》卷下:
少游郴阳词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诗话》谓“斜阳暮”语近重叠,或改“帘栊暮”,既是“孤馆闭春寒”,安得见所谓帘拢?二说皆非。尝见少游真本,乃“斜阳树”,后避庙讳,故改定耳。山谷词:“杯行到手莫留残,不到月斜人散。”《诗话》谓或作“莫留连”,意思殊短。又尝见山谷真迹,乃是“更留残”,词意便有斡旋也。[3]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九:
山谷词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尝疑“莫”字不安,昨见王德卿所收东坡书此词墨迹,乃是“更”字也。[4]
秦观手迹“斜阳树”,因避讳而被后世改为“斜阳暮”。黄庭坚手书真迹上“更留残”,张端义、王若虚是宋、金两个不同朝代的学者,他们的记载都是“更留残”,可以确证真迹上是此三字。经张端义的判读,“斜阳树”“更留残”词意更佳。《全宋词》作“斜阳暮”而不是“斜阳树”,确有可商之处。周义敢等《秦观集编年校注》亦作“斜阳暮”,并指出郴州苏仙岭摩崖石刻米芾书此词作“残阳树”。《全宋词》作“更留残”不作“莫留连”,是恰当的。《彊村丛书》本《山谷琴趣外编》作“莫留残”,稍不足。
有些词虽存真迹,也有石刻,还有刻本,今天编纂总集时到底取哪一种,一般来说应据真迹录入,但是刻本如胜过真迹是否考虑据刻本录入,或可考虑。如据优胜之本录入,另据真迹校勘,当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
周必大《益公题跋》卷五《跋汪逵所藏东坡字》:
右苏文忠公手写诗词一卷、《梅花》二绝,元丰三年正月贬黄州,道中所作。“昨夜东风吹石裂”,集本改为“一夜”。二月至黄,明年定惠颙师为松竹下开啸轩,公诗云“喧喧更诋诮”,“更”字下注:“平声。”而集本改作“相诋诮”,“嘻笑”之下自添一联云:“嵇生既粗率,孙子亦未妙。”今集本改作:“阮生已粗率,孙子亦未妙。”按阮籍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长啸而退,而半岭,闻有声若鸾凤响岩谷,乃登长啸也。嵇康虽有“永啸长吟,颐神养寿”之句,特言志耳。其用阮对孙无疑。某每校前贤遗文,不敢专用手书及石刻,盖恐后来自改定也。《水调歌头》题:元丰七年三月二十五日黄州,已刻石于公法帖第一卷,远方无良工,失真远矣。[5]
苏轼的稿本付梓时当经过他最后的斟酌修改,故他的部分诗词集刊本胜过稿本。上引“一夜”胜过“昨夜”,“相诋诮”胜过“更诋诮”,一看便知。“嵇生”之“嵇”,当是笔误,故刊出时改成“阮”,所以周必大说:“某每校前贤遗文,不敢专用手书及石刻,盖恐后来自改定也。”确为有得之言。即如石刻,又有另当别论之处,如偏僻地方刻工水平不高或态度马虎,不免会出问题,故苏轼有“失真”之叹。所以,手书和石刻有时有文物价值,人多以为宝,但就其校勘价值而言,应视具体情况而论。
费衮《梁溪漫志》卷八:
绍兴间,韩蕲王自枢密使就第,放浪湖山,匹马数童,飘然意行。一日至湖上,遥望苏仲虎尚书宴客,蕲王径造其席,喜甚,醉归。翼日折简谢,饷以羊羔,且作二词,手书以赠,苏公缄藏之,亲题其上云:“二阕三纸,勿乱动。”淳熙丁未,苏公之子寿父山丞太府携以示蕲王长子庄敏公,庄敏以示予,字画殊倾欹。然其词乃林下道人语,庄敏云:“先人生长兵间,不解书,晚年乃稍稍能之耳。”其一词《临江仙》云:“冬看山林萧疏净,春来地润花浓。少年衰老与山同。世间争名利,富贵与贫穷。荣贵非干长生药,清闲是不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其一《南乡子》云:“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如梦,为官,宝玉妻男宿业缠。年迈衰残,鬓发苍浪骨髓干。不道山林有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世忠上。[6]
楼钥《攻媿题跋》:
《跋韩忠武王词》:嘉定改元,庄敏公次子枢密副都承旨带御器械杖,以二词石本见示,益信《梁溪》之说,但词中一二字不同耳。[7]
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
韩忠武王以元枢就第,绝口不言兵,自号清凉居士,时乘小骡放浪西湖泉石间。一日,至香林园,苏仲虎尚书方宴客,王径造之,宾主欢甚,尽醉而归。明日,王饷以羊羔,且手书二词以遗之。《临江仙》云:“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劝君识取主人公。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南乡子》云:“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是梦,为官,宝玉妻儿宿业缠。 年事已衰残,鬓须苍苍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8]
费衮据韩世忠真迹录入韩氏词二首,当最为可信,但楼钥所见石本,已有一二字不同,至周密《齐东野语》所录不同之处已有十处。就词的内容来说,周密《齐东野语》所录二词,已远胜费衮《梁溪漫志》所录二词。《全宋词》是据《梁溪漫志》录入二词,但未据《齐东野语》校勘,当然从文献角度来说,《全宋词》做法没有问题,因为总集编纂不可能做太多的校勘,且有尊重底本的需要,不过如据《齐东野语》校勘就更好了。
李煜《临江仙》真迹,宋人曾见到,并围绕此词真迹做了一番考证,终于弄清真迹的相关情况,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李煜作此词时的时空场景。
蔡绦《西清诗话》云:
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9]403
蔡绦是第一次提到李煜《临江仙》词真迹的人,并录出残词,见残稿字迹晦昧,推测李煜作此词时心境危窘,意不在书写,但他未说明是如何获得李煜词真迹的。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七:
宣和间,蔡宝臣致君收南唐后主书数轴,来京师,以献蔡绦约之。其一乃王师攻金陵城垂破时,仓皇中作一疏,祷于释氏,愿兵退之后,许造佛像若干身,菩萨若干身,斋僧若干万员,建殿宇若干所,其数皆甚多,字画潦草,然皆遒劲可爱,盖危窘急中所书也。又有看经发愿文,自称莲峰居士李煜,又有长短句《临江仙》云:“樱桃结子春归尽,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卷金泥。 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而无尾句,刘延仲为补之云:“何时重听玉骢嘶?扑廉飞絮,依约梦回时。”[10]
张邦基说明了蔡绦是如何获得李煜词真迹,乃蔡宝臣向蔡绦敬献。同时敬献的还有李煜的一篇疏文,另有发愿文,另有《临江仙》残词。他的观感是“字画老草”“遒劲可爱”,仍判断是“危窘急中所书”。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
苕溪渔隐曰:“余观《太祖实录》及《三朝正史》云:‘开宝七年十月诏曹彬、潘美等率师伐江南,八年十一月拔升州。’今后主词乃咏春景,决非十一月城破时作。《西清诗话》云后主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其言非也。然王师围金陵凡一年,后主于围城中春间作此诗,则不可知,是时其心岂不危窘?于此言之,乃可也。”[9]403
胡仔认为,《西清诗话》判此词乃李煜在金陵城破时所作,不确。因为《西清诗话》并未明言此词是金陵城破时作,只是说李煜心境“危窘”时作,但“危窘”一词易使人想到金陵城破之时。胡仔据《临江仙》词描写春景,推测李煜是在春天作此词,是金陵被围的那一年的春天,被围之时李煜的心境是“危窘”的,如此解释他认为比较合情合理。
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三:
蔡绦作《西清诗话》载江南李后主《临江仙》,云“围城中书”,其尾不全。以余考之,殆不然。余家藏李后主《七佛戒经》又杂书二本,皆作梵叶,中有《临江仙》,涂注数字,未尝不全,其后则书李太白诗数章,似平日学书也。本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家物,后归陈魏公之孙世功君懋,余陈氏婿也。其词云:“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后有苏子由题云:“凄凉怨慕,真亡国之声也。”[11]
陈鹄依据李后主《七佛戒经》、杂书二本,判断《临江仙》词不是围城中所作,似是李煜平日学书所作,并录出《临江仙》全词。关于李煜亲书的《临江仙》词的各种推测,当以陈鹄所言为可信,但他提到的《临江仙》词是否为李煜真迹,他也未能判定。笔者觉得一来此词有全篇,二来李煜佞佛,故有《七佛戒经》,三来有涂注数字,此词为李煜真迹的可能性较大。王仲闻校订《南唐二主词校订》收《临江仙》词于《附录二》,表示对此词的李煜著作权存疑。
前面提到的秦观《踏莎行》词中的名句“杜鹃声里斜阳暮”之“斜阳暮”,曾引起不小的争议,宋词话中有大量的记载,虽多稗贩抄袭,但也可看出他们的兴趣所在。秦观的女婿范元实在《诗眼》中曾说前辈批评此句语意重复,后不断有人作出解释。
王楙(1151—1213)《野客丛书》卷二十:
《诗眼》载:“前辈有病少游‘杜鹃声里斜阳暮’之句,谓‘斜阳暮’似觉意重。”仆谓不然,此句读之,于理无碍。谢庄诗曰:“夕天际晚气,轻霞澄暮阴。”一联之中,三见晚意,尤为重叠,梁元帝诗“斜景落高舂”,既言“斜景”,复言“高舂”,岂不为赘?古人为诗,正不如是之泥,观当时米元章所书此词,乃是“杜鹃声里斜阳曙”,非“暮”字也,得非避庙讳而改为‘暮’乎?”[12]
王楙的辩解相当有说服力,谓作诗可不避语意上的重复,笔致洒脱之处正不必拘泥,但他不免有所疑问,因为他看到米芾的书法里“暮”作“曙”,因而产生了是避讳所致的想法。其实在他之前就有人认为因避讳的原因而把“斜阳树”改成“斜阳暮”。
项安世(1129—1208)《项氏家说》卷八:
歌者多因讳避,辄改古词本文,后来者不知其由,因以疵议前作者多矣。如苏词“乱石崩空”,因讳“崩”字,改为“穿空”。秦词“杜鹃声裏斜阳树”,因讳“树”字,改为“斜阳暮”,遂不成文。……近年,因为慈福太皇家讳“近”字,凡“近拍”者皆改为“傍拍”,他时必不能晓傍拍之义也。[1]第706册,第546页
项安世的看法显然有合情合理之处,因为他所知有歌者为避慈福太皇家讳而把“近拍”改成了“傍拍”。他的看法因真本即秦观手迹的出现而更加得到证实。上引张端义《贵耳集》卷下,可知秦观真本原作正是“斜阳树”,说明“斜阳暮”是后人所改,是为了避讳而改。避何人之讳?秦观本人博学多才,又为何不避讳?考虑到文本在流传中被篡改,项安世认为不能过多地“疵议前作者”。
黄溍(1277—1357)《日损斋笔记》:
范元实《诗眼》曰:“予诵少游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山谷曰:‘既云斜阳,又云暮,即重出也。’欲改‘斜阳’为‘帘栊’。予曰:‘既云孤馆间春寒,似无帘栊。’山谷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予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云帘栊,恐损初意。’山谷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宝祐间,外舅王君仲芳随宦至郴阳,亲见其石刻,乃“杜鹃声里斜阳树”,一时传录者以“树”字与英宗庙讳同音,故易以“暮”耳。盖其词一经元祐名公品题,虽有知者,莫敢改也,外舅每为人言,而为之永慨。或曰:“传录者既以庙讳同音而为之讳,少游安得不讳乎?”是不然,陆放翁引《北史》:齐神武相魏时,法曹辛子炎读署为树,神武怒其犯讳,杖之。则二字本不同音,今皆讳避,则以为一音矣。由是言之,则树字本不必避。《礼部韵略》讳而不收者,失于不考也。况当时诸公诗篇中所用树字不一,姑以大苏集中所载而言,则“庭下梧桐树”及“树头初日挂铜钲”、“闇风惊树罢琅玕”、“孤城吹角烟树里”、“清风欲发鸦翻树”等句,作于熙宁、元祐、绍圣、元符间,未尝以为讳,何独疑少游之不避耶?[13]
黄溍的解释切当,为我们最终解开了“斜阳树(暮)”的疑问。英宗名赵曙,“曙”与“树”在秦观看来不同音,在苏轼一班人看来也不同音,所以他们诗词中都没有避“树(曙)”字讳。但历史上曾发生有人“读署为树”而被杖的事情,所以在一些人看来应避此讳。一旦“斜阳暮”三字成为定案(刻石),就流传开来,于是就有人认为秦观没有考虑到语意重复的问题。幸好有真本和石刻存在,可证明秦观原作是“斜阳树”。通过几位学者探讨,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今天给秦观词作注者,都没有利用黄溍的研究成果。
词人词作真迹,不仅可以据之考察词作初创之面貌,并可据以考察词人笔迹,了解其书法水平,并可进一步据以考察词人人品、情趣。蒲道源《闲居丛稿》卷十《跋李希仁所藏王山木草书诗词卷》:“文章翰墨,古人以为士之余事,盖言其行己大方,有不在是者。然即其文以考其学问之渊源,因其字以见其心画之劲正,则所系固不轻矣。”[1]第1210册,第654页所言甚是。
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二十七:
范元卿中秋词帖行书,十行。“寻常三五,问今夕何夕,婵娟都胜?天豁云收崩浪浄,深碧琉璃千顷。银汉无声,冰轮直上,桂湿扶疏影。纶巾玉麈,庾楼无限清兴。谁念江海飘零,不堪回首,惊鹊南枝冷。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香雾云鬟,清辉玉臂,醉了愁重省。参横斗转,辘轳声断金井。”
右淳熙右史范公端臣,字元卿,中秋词帖真迹一卷,予旧传此词于乐府,实为月夕绝唱。今观笔妙,斯亦称矣。绍定戊子二月得之嘉兴俞氏。赞曰:猗望舒,盛三五,光璇仪,韵金缕,伟健笔,作奇语,谁知音,传乐府。[14]410
范端臣笔迹让岳珂称妙,称“伟健笔”,加上他认为范氏此词“实为月夕绝唱”,此真迹带给岳珂的书法美感是不言而喻的。
吴师道(1283—1344)《吴礼部诗话》:
张安国赋《满江红》云:“千古凄凉,兴亡事、但悲陈迹。凝望眼、吴波不动,楚山丛碧。巴滇绿骏追风远,武昌云斾连天赤。笑老奸遗臭到如今,留空壁。边书静,烽烟息。通轺传,销锋镝。仰太平天子,圣明无敌。蹙踏扬州开帝里,渡江天马龙为匹。看东南佳气郁葱葱,传千亿。”虽间采温、张语,而词气亦不在其下。尝见安国大书此词,后题云:“乾道元年正月十日。”笔势奇伟可爱。[15]
吴师道曾亲见张孝祥(1132—1169)大书《满江红》词,当不是看他本人亲自书写,因为二人不是生活在同一时代,吴应是看到张孝祥所亲书之真迹。此真迹明确署上书写时间,辛更儒校注《张孝祥集编年校注》据以给此词编年。所言“笔势奇伟可爱”,也可证状元张孝祥的书法水平不一般。
刘诜《桂隐文集》卷四《跋文信公和东坡赤壁词后》:
坡公此词妙绝百代,然恨鲜得其所自书者。信国文公所和,雄词直气,不相上下,而真迹流落如新,尤可谓二美具矣。昔朱文公少时尝学曹《表》,刘共父学《鹿脯帖》,文公以其字画古诮之,共父谓:“予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簒贼,何论古今?”文公终身以为愧。呜呼!此书距今才四十年,其可敬慕,何必在千载之上哉?[1]第1195册,第201页
上文中,《鹿脯帖》即颜真卿楷书,曹《表》指曹操所写表文,如《谢龚费亭侯表》等。刘共父评文天祥《酹江月·驿中言别》词与书法并美,以文天祥为宋之忠臣,人品卓绝,其书法可“敬慕”,值得学习。他批评朱熹学曹《表》不当,朱熹终身引以为愧。这说明人品在真迹的摹写中有很大的作用,人品不佳者其真迹有人认为不值得学习。
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十五:
黄鲁直催绣词帖行书,四行。“前岁迷藏花柳,恰恰如今时候。诸事几时忺,镜中赢得清瘦。生受,生受,更被养娘催绣。”《归田乐令》。
右山谷先生催绣词帖真迹一卷,先生平生语庄,此帖故游戏耳。观其序晏小山词有曰:“余少时间作乐府,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其悔雕篆至矣。此岂自放毫楮间。三生结习,犹有未忘者耶?书出众帖中,亦别而系之者。赞曰:词以寓意,何适非理。游戏翰墨,亦或张弛。此篇所传,观蜡之比。众而不淫,庶几在此。[14]226
《全宋词》所录黄庭坚《宴桃源》:“天气把人僝僽。落絮游丝时候。茶饭可曾忺,镜中赢得销瘦。生受。生受。更被养娘催绣。”岳珂《宝真斋法书赞》所录《归田乐令》(应为《宴桃源》)词另有校勘价值。岳珂跋语颇能揭示黄庭坚平生情趣,虽然他年轻时作小词受到法秀道人呵斥,但到老仍不忘此游戏笔墨。“词以寓意,何适非理”云云,可谓参透此词。所谓“观蜡”,即孔子所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之意,典出《礼记·杂记下》。
真迹上有多人唱酬之作,是文人诗文交往的最好证明,具有自足性。
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
庆元丙辰冬,姜尧章与俞商卿、铦朴翁、张平甫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吴淞,既归,各得诗词若干解,钞为一卷,命之曰《载雪录》。其自叙云:“予自武康与商卿、朴翁同载至南溪,道出苕霅、吴淞,天寒野迥,仰见雁鹜飞下玉鉴中,诗兴横发,嘲唅吟讽,造次出语便工,而朴翁尤敏不可敌。未浃日,得七十余解,复有伽语小词,随事一笑。”……且云此编向见之雪林李和父,后归之僧颐蒙,乃朴翁手书也。古、律、绝句、赞、颂、偈、联句、词曲、纪梦凡一百五十三,多集中所无者。萧介父题云:“乱云连野水连空,只有沙鸥共数公。想得句成天亦喜,雪花迎棹入吴中。”孙季蕃云:“诗字峥嵘照眼开,人随尘劫挽难回。清苕载雪流寒碧,老我扁舟独自来。”[16]
姜夔与俞商卿、铦朴翁在梁溪、吴淞唱和酬赠之作,姜夔作序,铦朴翁手书,命曰《载雪录》,凡各体作品一百五十三篇,多不存他们的集子中。今《载雪录》不传,周密曾观览真迹,并作记载,可以使后世略知他们的交往。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
秦少游所作《千秋岁》词,予尝见诸公唱和亲笔,乃知在衡阳时作也。少游云:“至衡阳,呈孔毅甫使君。”其词云云,今更不载。毅甫本云次韵少游见赠,其词云:“春风湖外,红杏花初退。……。”其后东坡在儋耳,侄孙苏元老因赵秀才还自京师,以少游、毅甫所赠酬者寄之,东坡乃次韵录示元老,且云:“便见其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之意。”其词云:“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豫章题云:“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墨,始追和其《千秋岁》词。”云:“苑边花外,……。”晁无咎集中尝载此词,而非是也。少游词云:“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亦为在京师与毅甫同在于朝,叙其为金明池之游耳,今越州、处州皆指西池在彼,盖未知其本源而云也。[17]
吴曾曾见过孔毅甫、苏轼、黄庭坚唱和秦观《千秋岁》诸词的亲笔,了解他们的交往,指出西池是京师金明池,非越州、处州的西池,并指出晁无咎集中的《千秋岁》词非晁无咎所作。若不是细读诸人唱和词真迹,对他们的交往多作了解的话,就不能看出这两种错误。《全宋词》仍据《乐府雅词》卷上将晁无咎集中的《千秋岁》收在晁无咎名下,另亦收在黄庭坚名下。
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三十九《跋山谷二词》:
当涂僻在一隅,与淮南、西浙皆接境,距京师亦不甚远,溪山之秀,饮食之富,他处未易过之,异时为守多有荐绅间知名士,来者往往爱之,以故流传,以为胜地,然独无文词翰墨表发其胜。不免或有异论,鲁直自放废中起为吏部郎,再辞不起,遂请无为、当涂,而得当涂,犹蹭蹬几一年方到官,既到,七日而罢,又数日乃去,其章句字画所留不能多,而天下固已交口传诵。欲到其地想见其真迹,及其所及之人物,皆不可得为不足,由是当涂鼎然真东南佳处矣,事固有幸不幸者,其来已久,卓然自起,有以见称,而有托,特无有力者,小发明之则沦落湮没,遂同腐草者,固不少,如苏小、真娘、念奴、阿买辈不知其人物技能果何如,而偶偕文士一时笔次,夤缘以至不朽,则所谓幸者,讵不谅哉。如欧与梅者,斯又幸之甚者焉,余居当涂凡五六年,鲁直所寓笔墨无不见之,独求此二词竟不知所在,比迁金陵又二年一日,杨君庶之以书见抵,并以之相示而求记其后,方知在杨氏,深藏不妄示人也。杨君岂以余与鲁直厚故见诿,而久之方出者,亦或别有所谓耶?所谓欧与梅者,皆当涂官奴也,鲁直赋二词,且有诗云:‘欧靓腰支柳一涡,大梅推拍小梅歌。舞余细点梨花雨,奈此当涂风月何。’盖为是也。[1]第1120册,第576-577页
当涂虽有溪山之秀、饮食之富,但无文词翰墨表发其胜。黄庭坚偶来当涂为官,不过七日而去,但是他在当涂留下两首词真迹,辗转为李之仪所得。词写到当涂两名官妓欧与梅,李之仪认为此两首词为当涂增佳处。黄庭坚《木兰花令》云:“庾郎三九常安乐。使有万钱无处著。徐熙小鸭水边花,明月清风都占却。朱颜老尽心如昨。万事休休休莫莫。樽前见在不饶人,欧舞梅歌君更酌。”亦述及欧与梅。
唐宋时代文人的书写真迹,今日格外珍贵,一些真迹被收藏界当作宝藏,一般读者难以看到。而对于唐宋文学研究来说,文学作品的真迹保存到今天是少之又少,有些真迹仅是后世的摹本,可信度不免打折扣。好在唐宋时代的文人对唐宋文学作品真迹有所记载,这对推求唐宋文学作品的原貌提供了支持。本文仅从唐宋词的角度,对文献记载的唐宋词真迹做了一个大概的研究。对于唐宋诗、唐宋散文以及一切唐宋文学作品来说,从唐宋时代文献以及唐宋以后文献记载真迹的角度来研究作品原貌,不失为一条重要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