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1977年,丁玲在与蒋祖林的一次谈话中,曾提到西北战地服务团的两年是她“一生中的黄金时代”[1](P 249),然而从外部视角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丁玲既在1951年获得斯大林文学奖,又身居高位,担任过《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和中宣部文艺处处长,直接参与缔造了“当代文学”体制和规范[2],而西北战地服务团不过是一个半军事化、以宣传为主要武器的团体[3](P 10),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过渡与转换阶段。且在丁玲最初被任命为西北战地服务团主任时,仍以一个“写文章的人”身份自居的她认为自己“来带队伍,是不适宜的”[3](P 5),对此没有兴趣。这种前见与后见的不一致,或许正说明西战团工作经验在丁玲的革命生涯里的微妙性。
“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于1937年8月12日,它的抗战文艺宣传活动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成立日起至1938年8月,经过前期充足的准备工作后,丁玲、吴奚如率团于1937年9月22日前往山西、陕西等地,辗转进行抗日宣传活动;第二阶段则起自1938年11月,换由周巍峙领导再赴晋察冀抗日前线,至1944年5月返回延安为止。西战团成员的任务主要是以戏剧、音乐、演讲、诗歌朗诵、标语口号、漫画等多样的文艺方式,在前线战士及群众中间开展大规模的抗日宣传(1)参见甄崇德:《西北战地服务团的文学创作活动》,《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1期。。本文主要着眼于丁玲主持工作期间的第一阶段:1938年8月1日丁玲率团返回延安作汇报,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这一年,丁玲对抗战工作的运行机制有了切身的理解,与民众的接触也达到了于她而言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也是在这些实际工作中,情感改造得以“自然地”发生。西战团工作结束后,在马列学院学习期间,丁玲写作了《新的信念》。这一作品被丁玲晚年秘书李向东评价为“是丁玲自到陕北以来篇幅最长、最具文学性的小说……是丁玲陕北文学创作的一个转折点”[4](PP 201-202)。但《新的信念》在以往的研究中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更不用说对于丁玲的创作与其根据地经验之间关系的研讨了。在冯雪峰和骆宾基对《新的信念》的批评中,也并未看到丁玲在西战团的战地生活、在延安马列学院的理论学习等经历与其创作之间的联系。但这种忽视并不能说是研究者的大意,而更可能是作家本人隐秘且复杂的创作心境与动机,在历史正发生时,是高度不稳定的、动态的,因此很难被清晰地捕捉。
重新梳理史料,再读《新的信念》,会让人不禁产生很多新的疑问:它在丁玲自我改造的道路上是否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本?是否是其革命文学写作演变过程中的重要一环?主人公产生的信念是否也是正处于转型期的丁玲的自我投射与情感转向剖白?置身于延安,丁玲所表达的女性解放观念与之前有何不同?若要较为客观地回应这些问题,从文本内部跳出,环视与考察文本生产的外部,或许不失为一种可行的策略。
《新的信念》写于1939年春天,核心故事为:抗战时期,一个在日军扫荡中被掳去的农村老太婆从敌营中逃回后,在向他人讲述被俘经历的过程中,革命意识逐渐觉醒。最初名为《泪眼模糊中的信念》,刊于《文艺战线》1939年第1卷第4期,1944年3月收入短篇小说集《我在霞村的时候》(胡风编,桂林远方书店出版)。本文主要研究的是后一版本,即收入小说集时改名为《新的信念》的版本(2)1942年12月18日丁玲在写给胡风的信中委托对方为其出版小说集《我在霞村的时候》,并言“你(胡风)替我出版,我是放心的”,信中提及《泪眼模糊中的信念》时并未作更名要求,因此可以推断由《泪眼模糊中的信念》到《新的信念》这一命名的改动是由胡风所为。参见晓风:《从丁玲给胡风的23封信解读二人的友谊》,《新文学史料》2015年第4期。。因其反映了解放区新的民众精神和意识状态,在当时比起《我在霞村的时候》,《新的信念》引起了国统区左翼文学批评家的更多关注。如骆宾基对《新的信念》的解读就集中于对焕发了新面貌的主人公老太婆的评述,同时认为“《新的信念》所显示的宇宙并不圆润,失去了险要性”[5](P 287)。这种批评意见提示出一个或许绕不过去的问题:一个农村老太婆何以突然转变成一个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主体?她的起点在哪里,这样的革命者成长之路真实吗?她的转变过程是否“合理”?在重读文本的过程中,笔者注意到,在小说里数次出现以“说话”这一核心动作组织起来的相关情节,或许可以作为回应上述质疑的一种方式。而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老太婆逐渐成为一个有“新的信念”的“主体”,那么“说话”与“新的信念”的建立之间有无必然的关系?这值得细细剥开小说从细节中来探究。
《新的信念》共分为六章。第一章讲述西柳村被侵略和扫荡后的废墟景象,第二章讲述经历丧亲之痛的陈新汉一家内部的争吵。经此两章,故事已被笼上厚厚的一层压抑、悲凄气氛。作为“新的信念”产生者的陈老太婆在第三章才出场:
这时在原野上只有一个生物在蠕动,但不久又倒下了。雪盖在上面,如果它不再爬起来,本能的移动,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渐渐这生物移近了村子,认得出是个人形的东西……狗已经不认识这个人形的东西了。无力的却又恋恋不舍的紧随着它[6](PP 17-18)。
劫后余生的老太婆作为“非人”的形象出场:“一个生物”“人形的东西”。叙述者先是在此用动物性的“它”来指代老太婆,把其和野狗并置,其次多处渲染老太婆的“非人”状态:“这声音已不是人的声音,像劈竹子一般”;“这失去知觉的东西”;“像一块烂木头,嵌着鱼一样的眼睛”[6](P 20)……因为“一个单纯的思想把它引到陈新汉的院子里来了”[6](P 18)。这个“单纯的思想”无他,便是求生的本能。正是这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她回家,回到“陈新汉的院子”,老太婆这种强烈的求生的力使她拥有了走向反抗与革命的潜质,但尚不足以生成自觉的政治意识。
值得注意的是,当陈佐汉以为老太婆即将失去生命说出为母报仇的话时,刺激到老太婆的不是儿子嘴里的“村子”“山西”“中国”等言辞,而是“日本鬼子”,这个词直接触发了她从濒死状态中挣扎而出、重新为人的力量,此处的描写也许可以用病理学意义上的“个人创伤后应激障碍”解释:
像咒语似的,老太婆在炕上动了,她的嘴一缩一缩的,慢慢的,她恐怖的叫了:“日本鬼子!”……[6](P 20)
创伤再体验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常见、最具有特征性的症状,在当事人面对与创伤事件有关的时间、地点、人物时,会产生严重的精神痛苦或者生理应激反应。老太婆的反应似乎符合这种病症,所以她口中的“日本鬼子”在此刻并未上升到帝国主义侵略战争大背景下国家意义上的敌人符号层面,而是在个体生存层面对她造成极端痛苦的具体对象。
“由于一种欲生的力”[6](P 20),她开始了“说话”,在此过程中,“如果她看见她们脸红了,愤怒舐着她们,她就满意她所煽起的火焰”[6](P 21),此处与其说她所想煽起的是“革命的火焰”,不如说是“回家”这一行动的继续努力,是想用这火焰来照亮她的求生路,因为这一次她所经历的是她的家庭成员包括她的儿子、儿媳与孙子都未曾经历过的,她本无所“饶舌”的人生因为有了这样的插曲而突然让她与原本严丝密合的以“儿子”为中心的家庭秩序有了间隙,所以她既希冀通过讲述陌生经验以获得话语掌控权:“她很高兴吓住了她的孙女似的”[6](P 20);同时,此种被俘的经历是难以抹盖和消化的,正如程凯所言,“小说真正动人之处在于作者通过作品构造了一种有实感的理念,‘实感’并不止限于细节的真实性,也在于作者有足够的耐心去构筑一个生活世界,一个乡村社会中家庭成员之间错综的关系”[7]。因为有了第一章和第二章的铺垫,自然就可以理解作为带着“未知”故事堂皇的归来者和一个具有长年乡村社会生活经验的老者的生存逻辑,老太婆在无法避免被“问长问短”、议论指摘的状况下,通过分享和咀嚼仇恨,以主动而为的叙述姿态占领话语高地,让“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6](P 23)来忘记畏葸,希望以共同的“受害”历史认识来建立起自我的身份认同,把自己编织进原有的乡村世界当中:
她看得太多了,她一生看见过的罪恶也没有这十天来的多。有些邻舍跑来问长问短,她忠实的告诉他们,那些为他们所关心的父母老婆儿女是怎样的牺牲在屠刀下,又是怎样活着,受那没完的罪。
这并不爱饶舌的老太婆,在她说话所起的效果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在这里她得着同情,同感,觉得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因此她忘了畏葸[6](PP 22-23)。
老太婆作为从罪恶的深渊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这种经历既是心理遗产也是债务。作为遗产,激发了她人格里原本并不作为显性因素存在的坚韧气质和主动参与公共事务的特殊义务感,被害的并不只是老太婆自己,还有村民们“所关心的父母老婆儿女”,她有了作为代表讲述集体受害史的权力。
作为债务,则是作为个体遭受切身耻辱的历史阴影。如果说在雪地里爬回西柳村是本能求生意志的实现,那么当身体处于安全状态后,精神上的不安状态如何消失?又或者说,当个人的生命被感受为破碎时,应该如何继续生活?这是老太婆面临的最大问题,所以此刻老太婆在叙事中大量渲染暴力与死亡、仇恨并非革命意识的觉醒,而是通过一种共同的叙述参与日常生活而重新为人的努力,“欲生的力”[6](P 20)促使这“并不爱饶舌”[6](P 22)的老太婆不停地疯狂地“说话”,但在发展到“她看着那些人的脸色,她懂了什么辞句是更能激动人的”[6](P 23)时,初期纯粹的经验叙事就已然演变成略带虚构气息的艺术创造,单纯的、自发的记忆迸发变成带有叙事组合意味的讲述。
然而,当其儿子也成为她在人丛中宣讲的听众并“被噤住了在那里发抖”,又说“我一定要为你报仇!”[6](P 24)时,老太婆却做出了一些奇怪的反应:
……老太婆满脸喜悦,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忽然又缩了回去,像一个打败了的鸡,缩小着自己,呜咽的钻入人丛,逃跑了[6](PP 24-25)。
这里的“伸出了自己的手”和“但忽然又缩了回去”实则包含了两个心理维度的发展。首先,是她作为母亲的意识与尊严的回归,于是向儿子伸出连接力量与情感的手。然而她突然又意识到,这个她又爱又恨、同时希冀于能够保护她的儿子不仅在灾难发生时无暇护她周全,现在还成为她的听众,并且软弱得发抖,可见这种承诺的无力和空洞,因此她又把手缩了回去。就在这一伸一缩的微妙时刻,她重构的生存通道全面崩塌。此处作者把老太婆的形象再次进行了动物化处理:“像一个打败了的鸡。”[6](P 24)不过选择逃跑的她并非败给道德伦理意义上的羞耻感、败给颤抖的亲情,而是被俘的经验使她在不断面向大众“说话”时逐渐变得更加“理性”,从而不再单纯信任此种过分“感性”的言说,因而从“在人丛中宣讲”转向“呜咽的钻入人丛”。她在家庭内部和西柳村完成了从“被动受害者”到“主动言说者”的转换,让受侵害的历史成为一种有力的话语资源,但不管是她的家庭还是西柳村本身都已是一片残缺的生存空间,所以她必须要跃出“家庭”这一基础自然单位,去更广的空间寻找新的生存通道。因此,当老太婆意识到在战争状态下以个体的力量构建圆满的个体生存空间这一企图具有失败的必然性时,才是其革命意识的起点。
第四章与第二章相仿,再次以家庭内部的混乱、嘈杂、失序、无言状态结束,与老太婆内部意识的转折相应。从第五章始,以有战争经验的三儿子归来为标志,“外部”的转折点出现,即关联着血缘亲情的革命力量正式登场。在关于敌人的死亡、流血、战败叙事中,她得到了真正的有“实感”的安慰,看到了反抗的阵地,也感应到了武装斗争形式隐秘的召唤。她开始直接发出了“我就该做得主吧”[6](P 27)的强硬声音,并走出西柳村去王家村,其叙述也开始真正有了政治意味,即有敌有我,呈现出两种政治力量之间的对抗:她述说敌方的暴行让听者感到精神上的颤栗,又渲染我方的胜利鼓动人们采取行动,以此达到“劝大家都上队伍去”[6](P 28)的目的,为革命队伍吸纳成员。在此过程中,老太婆的集体革命心理在逐渐实现个体的复仇意愿和行动中生长出来。
在第六章里,妇女会动员老太婆入会,尝试将其吸纳进组织。老太婆在妇女会的安排下首次不是在人丛中而是在台上“站在高处朝底下”[6](P 34)进行演讲。作为革命力量象征的妇女会为她“正名”之后,她的“说话”从具有自发倾向的受害者讲述变成了运用自己的理性进行公开演讲。也是在此刻,妇女会工作人员口中比其“会说话”[6](P 32)的老太婆首次产生了“我该说什么呢”[6](P 34)的疑惑,即在“说话”上突然有了思虑。这正暗示出,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变化了。所以,她只能“又从自己开始了”[6](P 34)。当接收到听众的回应后,则演变成“她只有一个思想,她愿意为了这些人的生命幸福而牺牲自己”[6](P 35),最终在会场澎湃的情绪中,她的说话方式被其内心逐渐体会出的革命价值观念重新编码,发出了“我们要干到底”[6](P 36)的激烈呼声。由此,老太婆通过“说话”完成了从受害者到革命者身份的转换。小说以此句收束:
她看见了崩溃,看见了光明,虽说眼泪已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这光明,确是在她的信念中坚强的竖立起来了[6](P 36)。
此处“崩溃”指的是什么,或让人略感费解。但在笔者看来,这里的“崩溃”并不突兀,若把“崩溃”一语明朗化就是“个体的崩溃、让渡与献出”,但这种崩溃并不是牺牲,相反是一种实现生存价值的新的路径取向,使自己的创伤经验成为动员大众进入革命序列的酵素,作为心理遗产的意义彻底战胜了作为心理债务的意义,旧的个体求生的信念最终变成了参与集体革命的共同信念。
丁玲写作逻辑的核心是让老太婆“说话”,让以“不爱饶舌”的老太婆为代表的背负着重压的底层女性发出声音,让女性走出家庭,尤其是在战争打破了家庭原有结构的平衡、原有以父权为核心的话语体系(以陈新汉和陈佐汉为中心)表现出乏力时。因此作者让主人公不断“说话”,并且清晰地呈现出了老太婆在“说话”这一过程中的位置变化。从第三章“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眼泪”[6](P 20),到第四章“这并不爱饶舌的老太婆,在她说话所引起的效果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在这里她得着同情、同感,觉得她的仇恨也在别人身上生长,因此她忘了畏葸”[6](PP 22-23),再到第五章“她常常向金姑喊:‘你为什么不说话呢?’”[6](PP 28-29),第六章的“她们(指妇女会的两个同志)对老太婆说‘只是我们就没你会说话’”[6](P 32),以及结尾处的“可是台下不断的鼓掌,他们要听她说话”[6](P 36)。“说话”这一行动经过五个阶段的推进,最终让老太婆说出了“我们要干到底!”[6](P 36)集体革命话语和个体言说的冲动在此处得到了顺其自然的联结。与此同时,妇女会的两个同志对老太婆说“只是我们就没你会说话”,就颇有把“向群众学习”这一指导策略通过日常话语的中介变形表述出来的意味。值得思考的是,为何在丁玲看来,革命工作参与者会没有老太婆“会讲话”,这里实际上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触及了一个问题:革命动员机制需要怎样的话?此刻的丁玲已然明确:老太婆的经验正是在情感上动员群众,培养革命意识尤其需要的质料,通过这种对群众经验的重视和对农民在情感上的亲近,可以看出“西战团”经历对丁玲思想和写作习惯转变有着关键影响[2]。
在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老太婆作为一个拥有强烈求生力的生动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革命的。这也意味着,与有的研究者所以为的不同(3)有研究者认为“作者并未深入探讨其自身觉悟的来源与过程,而把这一觉悟设定为由受难而自然激发的……作品显得顺畅、高昂、崇高,但却缺失了异质性的张力和更复杂的现实感”。参见程凯:《从“‘受害者’的翻转”到“自我教育”——重读〈新的信念〉与〈我在霞村的时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6期。,她的“说话”逻辑是可以被置放进常人的情感脉络中加以把握的,同时也能够逐步导向革命意识。而引发笔者进一步研讨兴趣的是,老太婆说话到达的终点“我们要干到底”中的“到底”[6](P 36),与丁玲所处的情境,有着显见的互文性。
1938年底,丁玲结束了西战团的工作,来到了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延安马列学院是中国共产党创建的第一所比较正规的教授马列主义理论的学校。从1938年5月建校起,到1941年5月改组为延安马列研究院止,共开办三年,招生五届,全部学员先后有九百人之多。毛泽东在学院作过《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等报告,刘少奇在学院讲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陈云在学院讲过《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朱德、周恩来等其他中央领导人也在学院作过重要报告。马列学院学员的基本构成是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或在国民党区域做过地下工作的老干部;另一部分是从国民党区域到革命圣地延安来投奔革命的知识青年[8](P 2)。丁玲无疑属于后者,1981年她在纪念延安中央研究院成立四十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里曾忆及:“在延安的时候,我在马列学院学习了一年。我学得不好。这主要是我的学习态度。”[9](P 200)但同时作者又数次提及“在马列学院学习时,听陈云讲党的建设最有兴趣”[9](P 200)。“那时上课,我只喜欢听陈同志讲党的建设。因为他的讲授是紧紧联系实际的。”[9](P 153)丁玲并未讲述陈云课程的具体内容,却反复强调和表明她对其课程的满意程度,可以推知陈云的课程对她产生了某些震动,至少也是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而关于陈云课程的具体内容,据同期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的邓力群回忆:“陈云讲党员、干部政策时有一段话是几乎所有学员都铭记不忘的。他说每个党员入党宣誓时都表示自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到底’究竟是什么意思?用上海人的话说,就是‘翘辫子’,奋斗到死。他还讲怎么叫到底,怎么叫不到底。他说,陈独秀、顾顺章、张国焘就是没有到底。再说,比如监狱叛变、战场逃跑、受金钱美女的利诱等等,总之是只想到个人的得失进退,就不能到底。当时听过这堂课的同志都受到很深刻也很生动的教育,真可以说是终生受益。”[10](P 17)在另一个学员雪苇的回忆中,所谓“到底”指的是:“‘到底’还有一些先烈身陷囹圄,惨遭酷刑,面临死亡坚贞不屈;还有最后从容走向刑场,慷慨就义,忠诚地为共产主义献身。这就是到底。”[11](P 122)可以看出,陈云在课上为“到底”作了生动的解释。而在《新的信念》里,“到底”是如此出场的:
她的激昂慢慢地衰弱起来,她站不稳,而且嗓子也嘶哑了,叫不出声音来。可是台下不断的鼓掌,他们要听她说话。
人头的海随着声音的波涛而摆动着,像大海面上的巨浪,最后,老太婆用尽了力气还叫出了六个字:
“我们要干到底!”[6](P 36)
在说出“到底”前,老太婆已经有了“愿意为了这些人的生命幸福而牺牲自己”[6](P 35)的想法,并大叫道“只要你们活着,把鬼子赶跑,大家享福,我就死它个把儿子也上算”[6](P 36)。显然,丁玲此处的“到底”与陈云所讲的“到底”形成了一种富有意味的呼应关系,再联系丁玲晚年对于陈云课程的多次提及以及《新的信念》的创作与聆听课程在同一时期,就有理由来推断《新的信念》正是作者为呈现其所认同的“到底”这一理念所做的叙事构造。当老太婆讲出了“我们要干到底”这句话时,表征的是其觉悟(或陈云课程里所提到的“党性”)被激发出来的瞬间,这个激变的瞬间,并不是她独自完成的,家庭、妇女会、主席台、台下的群众,都参与了这一过程。它们指向着三个维度:妇女会代替了家庭成为新的栖身之所和行动倚靠;主席台是表征老太婆被赋予了一个可以理性地向“我们”说话的位置,即她的说话权被刚性的制度肯定;台下的群众是接收言说的对象,是构成“我们”的分子,即她的言说效果的达成。
正如瞿秋白曾评价丁玲为“飞蛾扑火,非死不止”,经过陈云生动阐释后的“到底”会打动一心想要做“红军”的丁玲,直接给予其写作的激情与能量,并不让人意外(4)关于“当红军”这一愿望的提出,可参见蒋祖林:《丁玲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04页。初到保安时,毛泽东问丁玲:“你打算做什么呀?”丁玲毫不迟疑地说:“当红军。”。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陈云讲话的受众是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的干部,丁玲却选择让一个没有现代知识积累的农村妇女来担任“说话”的主角。这一点依旧引人思考。
也许对于丁玲来说,老太婆并不只是思想的产物,同时也凝结着她在西战团一年工作中的战地经验,她在1937年冬写于行军途中的《关于自卫队感言》中便感叹“老百姓组织起来了的力量真使人感动啊”[12](P 88),并提及“离万安不远的几个村,我们也去调查过,很多农民自卫队是自发组织起来的”[12](P 89),“我们看见他们也组织起来了,开始武装起来了。他们是无所畏惧的,将同他们的土地一同等着敌人来,来消灭他们。常常一看到了这些纯朴的自卫队员们就更增加了抗战必胜的信念。想想他们的过去,他们真是伟大的!”[12](P 89)在山西,丁玲看到了农民抗战的自发性,她同时用“纯朴”和“无所畏惧”以及“伟大”来表达对于老百姓的态度。“纯朴”是言及农民群体的传统印象,而“无所畏惧”和“伟大”却是颇具现代气息的形容词。这些双重经验是否如同《压碎的心》以她的《孩子们》为材料基础一样,直接参与到《新的信念》的创作?虽说并没有明显的证据,但也足以证明《新的信念》不仅只是理念的产物,而且是在一定程度上为现实经验性所激发的写作。因此,丁玲的文学叙事既需要贴合老太婆这个农村妇女的身份设定,也依托着自身对中国革命形势的具体理解。不同于陈云是从党史脉络中提取出“到底”,并让其指向系统性“共产主义”这一对象,丁玲把“到底”的对象转写成了朴素而具体的“(村民们)活着,把鬼子赶跑,大家享福”,“共产主义”的崇高性在这里被后置;小说转而放大如何具体改变切身现实的行动,这与其说是一个写作上的曲笔,不如说是把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理念放在特定的抗战阶段与时代环境中使其特殊化。这么做虽然窄化了“到底”的宽度和广度,却保证了文学叙事的质感与纹理,催生出文本与峻急现实短兵相接的力量。此种处理也恰恰凸显出20世纪延安文艺作品所蕴藏着的独特的“现代”感。所以在处理老太婆这一形象时,丁玲的写作重心并不在于表现战争如何摧毁人,和对于老太婆“慰安妇”经历的揭示。这一点从叙事篇幅的分配也可看出。丁玲所着重表现的,毋宁说是当灾难来临时,农民求生的行动力能够以一种惊人的程度被激发出来,他们在政权的引导下能够被组织为革命的主体。
而在走向革命的过程中——“在扫荡中被俘—回到陈家—走出陈家—走出西柳村去王家村—参加妇女会—在三八妇女节时演讲”,老太婆实际完成了“被迫离家—返家—主动离家—舍家为国”的情感变动过程。丁玲表达的并不是为国还是为家的两难选择,因为在《新的信念》中本已几乎丧失交流可能的一家人,反而是在抗战这个公共事件中生长出了新的共同关怀与情感[13]。个人与国与家的统一在此得以凸显,而这种统一同时也彰显着在新的历史时期丁玲对于革命女性的新的思考。
纵观丁玲“左转”前的创作,一直凸显着这样一个问题意识:为出走的梦珂、莎菲等女性谋一条能生成价值感的、有尊严的生路。《新的信念》的主人公虽说是一个农村老太婆,但她同样面临着生的危机与尊严问题,丁玲用了大量与五四时期写作如出一辙的心理表现手法。夏济安将丁玲初入延安时所写的小说《在医院中》《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视为个人表达超越了公众情感的例子。他将其置于五四传统的脉络中,认为这些创作超越了任何共产主义理论,肯定其现实主义的价值和“鲁迅精神”[14](PP 240-250)。在此,笔者同样认为在面对女性如何现代这一议题上,《新的信念》其实仍然处于丁玲前期创作的情感延长线上。不过,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在这一时期,她乐观地认为革命的信念可以抵抗和解决女性的生存危机与精神危机。为何对于莎菲和梦珂等五四女性出走的命运都呈现出悲观判断的丁玲,在此时期对于女性走向革命这一过程却作出颇为乐观的判断呢?笔者注意到,在丁玲以往的写作中,年轻的梦珂和莎菲出走后,一方面因为女性解放的口号已经无法回应分化了的社会处境而愈显“空洞”,另一方面刚刚建立起来的现代体制已经耗尽“解放”的潜力,反而在商业化的环境中把对女性的侮辱“制度化”了[15],她们在无组织的“抵抗”中只得到了一个惨淡或彷徨前行的结局,成为一个未竟的难题。然而在《新的信念》里,妇女会这样的新元素出现了,且并不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元素。所以,若我们把《新的信念》置放在1939年蓬勃发展的延安早期妇女运动潮流中,也许能更全面地去理解《新的信念》。
以1939年3月6日发布的《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开展妇女工作的决定》为标志,延安妇女运动开展,文件明确要求“要用各种方法解释妇女大众在抗战建国及将来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作用”,“立刻建立与健全各级党的委员会下的妇女部与妇女运动委员会,认真经常检查与帮助其工作,使之成为各级党的委员会内最重要的工作部门之一”,“动员全党女干部与女党员,起来担任妇女工作,鼓励她们,使她们对于妇女工作发生兴趣,相信妇女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们切实解决工作中的困难”(5)原载于《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开展妇女工作的决定》,《新中华报》,1939年3月6日。本文转引自崔琦:《延安妇运与性别乌托邦——重读丁玲延安时期的女性文学创作》,《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5期。。1939年6月中共中央妇女运动委员会创办《中国妇女》杂志,1939年7月以培养妇女干部为主要目的的延安中国女子大学成立,延安妇女解放运动进入全盛期。陈云所授的党课特别提及“妇女占人口的一半,没有妇女参加革命,革命就不能胜利。现在女党员的数量太少,这首先是由于党内对吸收女党员注意不够……党今日应该强调提出吸收大批革命的妇女——女工、贫苦的农妇和知识分子妇女到党内来。党应该特别注意到女工和贫苦的革命的小资产阶级妇女、农妇和知识分子妇女的成分”(6)参见陈云:《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写于1939年5月30日,初载于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机关刊物《解放》第72期,1943年编入解放社出版的《整风文献》。。此时正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的丁玲在以写作介入现实的充沛热情的支配下,把文件以及陈云讲课中提到的“妇女部”“妇女委员会”以及“贫困农妇”等元素联合起来,组织起了《新的信念》,而在此之前一段时间里即自丁玲1936年底来延安后到1939年春,其表现革命女性的主题意识并不突出,可见的确是1939年的延安妇女运动给予作者新的主题启示。但在更具体的写作思路上,却多见西战团工作两年的经验(直接见证了战争中民众的具体生活状态),比如作者把战争对于家庭这一基础单位的破坏联接到了对于女性谋求幸福与家庭这一最近的压迫形式的关系的思考。
在《新的信念》中,战争确实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破坏了家庭的完整形态,但家庭的矛盾实则累积已久,如“陈佐汉有着他父亲的性格,果敢、严厉。当他将两条浓眉一蹙,紧闭着嘴唇的时候,兄弟们便交换一个眼色,静默着,母亲便瑟缩无声地走到厨房,或是间壁,悄悄听着。但他并不常常发怒,对孩子们更是娇惯着,使得女人们常常不高兴”[6](PP 10-11)。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失衡,连年迈的母亲在严厉的儿子面前也是瑟缩的;又如烦躁的陈新汉老婆只会去找同为女性的弟媳吵架;金姑的母亲更喜爱另一个女儿的原因是“从来就不反抗她”[6](P 14),金姑对“村上新发生的一些事”更有兴趣,而“对于他(对于金姑的娘)的同情,并不慷慨”[6](P 16)。不仅同作为弱者的同辈女性之间互相抵触,连年轻的女儿也因为对正在冲击着她的新的世界更感兴趣,并不与备受煎熬的母亲共情。战争破坏了村庄的外在生活秩序,进而也让人们的情感结构毫不掩饰地浮现,家庭潜伏的无声的危机在战争情境下一触即发。值得注意的是,在丁玲的笔下,孩子对于无力的家庭或亲族的天然的依赖感情在战争状况下被削弱,并不偶然地表现在金姑这一人物身上。丁玲写于行军途中的纪实性散文《孩子们》一文中就记录了诸多悖逆父母或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要参加红军抗日的十岁左右的孩子。12岁的张如亭即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父亲对于孩子的行为是这样解释的:“现在的世界不同了,这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孩子则以沉默拒绝对父亲解释,虽然丁玲对于他“勇敢、坚决、追求光明的精神,起着很大的崇敬”[16](P 78),但是当她以这些孩子为原型写作《压碎的心》时,在面对主人公平平这个孩子不愿意留在母亲身边、却无法跟随让他感到更亲切的连长参军这个矛盾时,有了更加复杂的心理感受。最后他是“了解了妈妈,原谅她一切”[16](P 160)。从这一改写可见,在处理家庭与个人的关系时,丁玲并不愿意让家庭彻底分解。就丁玲的个人生活经验来说,她是和她的母亲一路互相支持、体谅、帮助走过来的。即使是在小说这种虚构文体中,丁玲也未必愿意构造一种子女反叛家庭的“进步”逻辑,对她来说,真实体验到的应该是一种在肯定家庭结构的基础上,对家庭问题和个人幸福的关注[13]。所以为了恢复幸福的、健康的家庭秩序,类似于《新的信念》中陈家这样不甚和谐的家庭有改造的必要性。在《新的信念》里,丁玲选择了在“长幼有序”的家庭结构里本应最受尊敬但却长期受着“社会上家庭中的苦痛”[6](P 29)的老太婆,以她为发动改造的主体;设定最年幼的金姑作为这一改造事业的继承者。不过老太婆的起点并不是有意识地反对家庭从而走出家庭,而是因为“说话”让她感觉到“安慰”“同情”和“同感”,“说话”让她以非“妻子”和非“母亲”的从属性身份进入公共生活,也让她对与外面的世界产生联系的渴望进一步加深。而这种无意识的“改造”之所以产生效果,是因为抗战这一事件在乡村世界中激发出了公共性。
在小说里,因为有了共同的事业,所以不止有了“苦痛的回忆”,还有“未来的希企”,在战争中被数度摧毁的家庭关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复,“她没有那末怕他们了,她不专心于儿子们对她的颜色了。那是成为次要的事”,“媳妇们也渐渐减少了对她的侧目”[6](P 30)。而这个变化的节点在于老太婆的宣说确实使得“许多人上队伍去了”[6](P 28)。可见在作者的写作逻辑里,不被家人认同的并不是挑战伦理的言说耻辱,而是无法触及现实运作的无休止的无力的祥林嫂式的耻辱言说。而且老太婆对儿子们的“又爱又恨”[6](P 28)的情感缝隙,终于是在可以一起“谈着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得到了粘合,还在“差不多的思想之中建立了新的感情”[6](P 30),她对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感到满意。置身于民众愿意自发参与的民族革命与延安妇女运动的潮流中,丁玲终于有了信心试图处理她在五四时期的写作里未竟的难题,在“解释了妇女大众在抗战建国及将来社会主义建设中的重要作用”时,也解释了妇女为何要革命和延安妇女运动的正当性。但在《新的信念》里,丁玲仍然面临无法处理的矛盾是,老太婆参与革命的方式是把自己作为材料,通过反复咀嚼切身的痛苦换取村民们对于参军抗战的热情,结尾处的“崩溃”和“眼泪”以及小说最初的名字《泪眼模糊中的信念》,其实都以冷静和克制的笔调暗示了老太婆在光明之下的痛苦。这种复杂的情绪是否指向的正是同作为女性的丁玲无法想象当战争这种极端形态不在场后,已经崩溃的老太婆又当如何“说话”来面对日常生活呢?而在此脉络里,就完全可以理解丁玲在《在医院中》和《“三八节”有感》里所表达的更接近“日常生活的焦虑”的情感[17],它凸显了革命理想的“反日常性”以及“革命”由行动、实践转入“日常”后年轻一代的失落[18]。
纵观丁玲在延安时期的写作,可见她确实践行了“作家一定要跟着时代跑”[19](P 197)的写作观,正是因为一直尝试着把自身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20世纪中国社会现实纳入文学内部进行生产,因此有了“丁玲是革命的肉身形态”[20]的说法。《新的信念》也不例外,它不仅可以直接作为进入延安马列学院和延安妇女运动这段客观历史的曲径,也可以看到作家对于革命的独特理解,“说话”是同时作为作家和女性的她对于中国妇女的期待,而“到底”则同时在场于虚拟叙事的内部和外部。从“说不出话”到“我们要干到底”的疾呼,文本编织逻辑里所呈现的党性的发生并不是偶然和突然发生的,而是在不断唤醒自身记忆和情感的过程中,被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在挣扎中更新主体状态,必然地孕育了新的情感。现实的逼仄把人之为人的生存空间一点点挤掉,“走向革命”由此在缝隙里滋生了自身的正当性与必然性。
《新的信念》为何能够是一个转折点式的产物,这不仅体现在文本主人公的身份和状态在丁玲写作谱系中的“新”,也因为革命现实同作者对于革命事业的个性思考在小说中的交织。当丁玲让老太婆喊出“我们要干到底”的瞬间,是丁玲在写作中实现了所谓“一种新女性的形象,一种追求革命的理想主义者的形象,一种共产党员作家的形象”[3]这种多重身份的合体瞬间。作为追求革命的理想主义者,这时期的丁玲经过一系列实际的具体的战地工作如“演戏,唱歌,行军,开会,弄粮草,弄柴炭”[3]等和通讯报道的写作后,在情感上已完成了“室内硬写”[21]的改造,逐渐克服了毛泽东所批评的“名士气派”,她的写作理论生长点也真正开始从“亭子间”转向解放区的黄土地,自觉作为女性作家和工农队伍革命者,用发自内心的热情笔调给笔下劳苦大众的形象灌注了生气。正是在这一基础上,作为共产党员作家的她以文学的方式所阐释的“到底”才能够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作为曾经的五四新女性,延安妇女运动浪潮既为她打开了新的空间,促进了她对于革命与女性关系的思考,也让她再次试图以文学为方式,书写女性解放的新的可能。1942年,以在延安文艺界批判王实味座谈会上题为《文艺界对王实味应有的态度及反省》的发言为标志,丁玲可以说既被动又主动地卷入了“毛文体”话语秩序[22]。然而,在此之前的延安写作中,《新的信念》的文风或许是最能表现丁玲复杂立体形象的写作,也包含了更为丰富的潜在的可阐释之处。因此,理解了《新的信念》,能进一步理解文学对于丁玲的革命生涯的意义,以及革命对于丁玲的文学生涯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