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勤勤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美国波士顿大学现代语言与比较文学系的叶凯蒂(Catherine Vance Yeh)教授,是颇具影响力的海外汉学家。20世纪80年代,她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享誉世界的韩南(Patrick Hanan)教授,并于1990年完成博士学位论文《曾朴〈孽海花〉与晚清政治小说》(ZengPu’s“NiehaiHua”asaPoliticalNovel:AWorldGenreinaChineseForm)。其主要意图,是想通过《孽海花》来观看“政治小说”这一世界性的文学运动在中国的回响,看传统与现代如何在中国文学中磨合、翻新[1](P 155)。在此之后,这项研究“兵分两路”,继续拓展与深化:一方面,由于叶凯蒂在撰写博士学位论文时曾搜集了大量江南名妓的研究资料,故而转向了晚清上海的名妓研究,并于2005年在波士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1850-1910)》(ShanghaiLove:Courtesans,IntellectualsandEntertainmentCulture,1850-1910),中译本于2012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杨可译,下文简称《上海·爱》);另一方面,由于“《孽海花》起初是一部‘政治小说’”,随着叶凯蒂对跨文化研究的兴趣日益浓厚,她开始讨论更广阔的议题,“探究政治小说这一世界性文学类型的形成和发展”[2](P 1),同时对此前的观点做了很大的改进。2015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刊行的《晚清政治小说: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的迁移》(TheChinesePoliticalNovel:MigrationofaWorldGenre,下文简称《晚清政治小说》),是叶凯蒂多年思考的集中呈现。2020年8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晚清政治小说》中译本(杨可译)。该书从“世界性文学”这一视角来重新观照晚清政治小说,不仅发掘了一种政治小说研究的新范式,更在全球迁流的语境中重估了这一文学类型的价值与意义,并为广义的跨文化研究开出新的方向。
晚清的政治变局,促发时人种种救国之思。在“西学东渐”的风潮中和“小说界革命”的鼓吹下,各种类型的西方小说竞相涌入,不仅为国人带来风格迥异的阅读视界,同时也将一些不同于传统说部的新型“文类”成功引入。其中最具特色者,当属政治小说、侦探小说和科学小说,因其关乎政治、法律与科学常识的普及,被时人视为“小说全体之关键”[3]。政治小说因“专欲发表区区政见”,故“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4],连篇累牍、枯燥无味,一向被学界视为因文学性的极度缺乏,故昙花一现,很快退出了历史舞台。然而,叶凯蒂的《晚清政治小说》一书却别出心裁地向我们指出,政治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有时限的文学类型”[2](P 50)。“时限性”不仅是政治小说的核心标志之一,也决定了其在价值层面上的评价标准必然与传统文学研究所讲求的审美意义上的“文学性”相悖;其研究手段,自然也就不可能继续遵循建立在文本细读上的作品赏析。
20年前,美国意大利裔学者弗兰科·莫莱蒂(Franco Moretti)在其论文《世界文学的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中,提出极具前瞻性的“世界文学”概念模型,认为其可以超越民族文学框架,存在于不同文化区域的动态流通中;同时提倡以“远读”(Distant Reading)的方法从事世界文学研究[5]。所谓“远读”,是一个与传统文学批评中的“细读”相对的概念,即通过对多语种、跨文化的文学作品的综合分析,把握世界文学超越民族文学而存在的“趋同性”特征,进而勾勒其发展的整体规律。这一计划令人惊艳,但无法逾越的语言鸿沟以及各民族文学作品总和的庞大体量,使这一“猜想”成为公认的“难题”。然而,政治小说的“时限性”,却恰好从实操层面为“世界文学”概念模型的“落地”提供了基本前提;《晚清政治小说》的作者叶凯蒂系美国波士顿大学现代语言与比较文学系教授,曾经在德国海德堡大学任教,长期居住于欧洲,精通多国语言,其跨语种、跨文化的学术视野,更是这一研究得以顺利展开的重要保障。
《晚清政治小说》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两章,旨在追踪政治小说这一新型文类于19世纪40年代在英国发源,并逐渐向意大利、美国、菲律宾以及日本、中国、朝鲜、越南等欧美和远东各国的迁流过程。下篇六章,主要探讨政治小说这一“世界性”的文学类型在中国本土的“落地”与“重构”。叶凯蒂指出,从英国政治家狄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的“少年英格兰”三部曲(Yong England Trilogy)开始,通过小说来描摹政治理想、宣讲政治纲领、推动社会改革,就成为了政治小说的叙事核心。这种“直接将小说与当代政治相关联的阅读术”,正是政治小说得以迅速形成核心并向全球迁流的重要原因,因为“这些小说和前英国首相的名字之间的关联便是这种文学类型效果斐然的明证”[2](P 26)。晚清政治小说的首倡者梁启超,在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受到彼时日本文坛因尊崇“政治小说”进而促进了整个社会的文明开化的启发,自1898年起,陆续发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等文,盛赞“以稗官之异才,写政界之大势”[6]的政治小说,并将之树为“新小说”的标杆与典范。无疑,为小说赋予政治意识形态上的功能,既是政治小说的创作目标,也是其主要特征。
然而,关于如何定义政治小说,学者们却显得一筹莫展。王德威曾指出,政治小说体量虽小,但牵扯颇多,故在作品分期、定义、风格等方面的研究问题重重[7](PP 311-338);甚至有学者认为,“界定政治小说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8]。显然,以往的做法基本是将“政治小说”等同于“泛政治化倾向”的小说,认为谈论政治的小说即是政治小说。叶凯蒂显然不这么认为,她从莫莱蒂提出的“世界文学”概念模型中受到启发。在莫莱蒂看来,“世界文学研究应该分析这些比文本更小或更大的单位的演变过程,因为构成文学史的力量是形式而不是文本”,“世界文学应探索文学形式历时的发展和变化过程”[9]。因此,叶凯蒂着眼于“政治小说”的形式层面,在阅读大量重要作品之后,别出心裁地将其核心特征“模型化”,并提炼出如下要素:从“政治含义”来看,政治小说的主题是民族国家,且一般聚焦于深陷危机的国家,并与当下的改革议程相关联;就“文学策略”而言,政治小说关注人物所代表的政治力量,经常采用象征性的语言编码指称宏大的政治概念;引用非虚构的政府制度和政策文献,采用政治对话的方式展现小说人物对政治道路的辩论;以“进化论”的轨迹推演小说情节,以“乌托邦”的维度描绘理想化的政治前景。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研究方法也是对米列娜(Milena Doleželová-Velingerová)等人以“结构主义”的理论来探寻晚清小说现代性的深化与拓展[1](P 155)。
在完成对“政治小说”核心要素的提炼之后,叶凯蒂便在这一文类的全球迁流线路中检验和证明这些要素的“稳定性”。她认为,“文学借助形式而迁流。政治小说通过一套核心的形式要素来表现其特性。这些要素在文学类型迁流的过程中也仍然保留下来”[2](P 107)。然而,“政治小说作为一种世界性文学类型,其长盛不衰的秘诀就在于它在保持核心不变的同时又能运用各种地方性资源和灵感来寻找新的源泉,重获活力”[2](P 108),政治小说的创作在流传到日本、中国、朝鲜、越南等国家的过程中,其主题形式与文学策略又略有不同。有趣的是,“这个适应各种地方性问题以及地方共享之世界观的过程,仍然通过新的文学形式表现了出来,例如日本的‘未来记’、中国的‘楔子’、朝鲜的动物寓言以及越南的歌谣”[2](P 108)。从传统的着眼于国别文学的文本“细读”转向探求形式的“远读”,尽管政治小说的核心特征在全球化的流转中发生了“在地化”的碰撞与变化,但其世界共性依旧稳定可辨。可以说,叶凯蒂对政治小说的理解不是主题或标签,而是“形式”(form)与“历史潮流”(flow)的相遇(1)赵薇指出,在世界文学问题上,人们曾一度聚焦于文类(genres),因为文类是“中时段”研究真正的主角,长时段只有稳定的结构,短时段只有潮流没有结构,中时段是唯一将历史潮流包含在短暂结构中的,它不仅是“历史潮流”与“形式”真正的遇合点,也是物种形成理论最直接的对应物。参见赵薇:《数字时代的“世界文学”研究:从概念模型到计算批评》,《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3期。。至此,她完成了对“政治小说”内涵与边界的重新定义,并对其意义与价值进行了重估。
《晚清政治小说》有一个突出特色,即作者十分关注“性别”维度,思考了女性如何充实并最终融入了政治小说的“政治”维度。叶凯蒂指出,“女主人公在这些小说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展现了中国问题和小说自身的解决方案。因此,这类小说中有许多都特别把女性作为目标读者,创造出革命女英雄作为模仿的对象”[2](P 208)。为此,她单独辟出一章,即第五章“女性与新的中国”。在本书中,这种思考并非仅仅出现于第五章,也散见于其他诸章,断断续续贯穿始终。
在近代中国存在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那就是,无论是被塑造成一种似是而非的“旧形象”,还是被塑造成一个边界未明的“新形象”,女性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再构对象。伴随着传统女性被定义为一种衰朽、病态的象征性符码,甚至成为整个古老中国的隐喻——“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10],知识界开启了对中国女性轰轰烈烈的改造之旅,大有“欲新中国、必新女子”之态势。作为在政治场域中涉世最深的政治小说,自然身先士卒、首当其冲。故此,“当时的政治小说表现的女性会身处各种各样的情景中”,成为“政治斗争中的中心人物甚至是女斗士”[2](P 213)。例如,《东欧女豪杰》(1902)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女狱花》(1904)和《女娲石》(1904)中推动女子霸权的女性,《黄绣球》(1907)中在私领域建立学堂的代表,《中国新女豪》(1907)和《女子权》(1907)中作为文明国民的女性,以及《新镜花缘》(1908)中的救国贞女,等等。可以说,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女性”是一个转喻符号,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所有的人物都是寓言性的。政治小说中没有真实的文学人物”[1](P 159)。叶凯蒂要向我们证明的是,政治小说的“性别维度”来源于晚清语境中“新女性”与“新中国”的话语同构。
这种“同构”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晚清政治小说》描绘了一种全新的两性关系——对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模式的消解。这种模式在中国古代的文学长廊中曾盛行一时,并传入东邻日本,“日本政治小说用的都是才子佳人的框架模式,这和狄斯雷利的小说是完全一致的,都是讲少年有为的贵族和能干的工业家女儿的结合故事,典型的郎才女貌”[1](PP 157-158)。1898年,梁启超翻译了东海散士(柴四朗)的经典政治小说《佳人奇遇》,由此开启了“政治小说”这一新型文类的中国之旅。尽管中国的政治小说是从日本引入,却几乎放弃了“才子佳人”这个最“得心应手”的模式。对此,叶凯蒂作出了解释:“按照中国改革家的认识,中国的危机和日本所遭遇的危机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获得成功之后”;因此,“在中国的环境中使用这一主题可能会有损政治小说的主旨——与过去决裂,寻找通往新社会之路,表现各种能够引领中国踏上征程达到目标的英雄”[2](PP 130-132)。没有浪漫爱情来分心,“无情无性”的孤独英雄们才可以一心献给改革事业。更有趣的是,“才子佳人主题的崩解不只让才子重获自由,也解放了佳人”,她们“转型成了孤独的女英雄”[2](P 132)。例如《女娲石》中绝情弃爱、与儒家秩序的政治框架作斗争的女性。“她们”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我们的国家克服了女性的弱点,摆脱了“阴性气质”,最终实现自我赋权。从小说的文学意义来说,“孤独的女侠比男性的侠士更能为政治小说增添充满吸引力的‘奇’的概念”[2](P 132),正如梁启勋所言,“天下之小说,有有妇人之凡本,然必无无妇人之佳本”[11];但政治小说的作者们显然对此并不在意,对他们来说,“女性不只是问题的核心,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只有通过她们自身的主体性来对女性进行彻底的改造,才能塑造一个更自信的国家”[2](P 220)。“国”与“女”的话语同构背后,指向的正是晚清政治小说的现代性意义。
在英语世界的晚清小说研究中,有一个显著特征,即将之纳入现代性的范畴中加以梳理和讨论,尽管切入点各有不同,但最终均指向小说所投射的中国近代社会现代性的生成问题[12]。叶凯蒂也不例外,早在2005年出版的《上海·爱》中,她就提出这样一种可能——上海名妓主动地、创造性地利用新的环境,不知不觉间趟出了一条中国的城市现代文化之路:“租界提供了市民文化、制度和法律环境,以及发展新的城市娱乐所需要的经济基础。上海名妓则是一支最大胆的力量,推动着传统文化和社会价值观念的变革”,“按照通常的理解,她们对近代中国大转型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但重要的社会变迁可能发生在最想不到的层面,由最不可能的人物来引领”[13]。在《上海·爱》中,叶凯蒂将晚清上海文人、妓女、娱乐业置于同一“场域”中进行考察,见证文人与妓女的“相互定义”;而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女性对国家福祉的贡献取决于她们如何重新定位与男性的关系”[2](P 208)。借此视域,叶凯蒂指出,政治与社会的变化离不开男女两性之间的“张力”,“现代性”与“性别”问题息息相关。
在《上海·爱》中,叶凯蒂基于新文化史的视野,关注上海名妓这一“不入流”的边缘社会群体,从娱乐文化的角度重新诠释了其在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她又从“世界文学”视域出发,重新定义了“政治小说”的边界与外延。叶凯蒂的研究,总是充满冒险又生机勃勃,令人耳目一新,这固然有其性格因素,正如她自己所说“我这个人不太喜欢人云亦云”;另一方面,则来源于她对晚清多姿多彩的历史材料与研究之间的失衡的“不平则鸣”,致力于对其“丰沛的面貌和多姿多彩的文学、文化世界”进行新的解释[1](PP 154-155)。从博士学位论文《曾朴〈孽海花〉与晚清政治小说》到《上海·爱》,再到《晚清政治小说》,叶凯蒂的研究环环相扣,逐渐深化;接下来,她的研究对象是四大名旦的崛起和民国政治社会及文人命运的转折,“希望讨论明星体系的诞生过程,讨论优伶戏子的地位为何在民国初的10年内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旦角与20世纪中国的社会政治变迁有绝对的联系”,时间段差不多正好接续《上海·爱》[14]。以性别维度和跨文化的研究方法切入晚清研究,是叶凯蒂的专长,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项新的研究会在此前几本著作的基础上更上层楼,为我们带来更加新奇与富有启发的研究视界。
在《晚清政治小说》中,叶凯蒂将“政治小说”看作一个“世界性”的文学运动,因此,她定义政治小说的方式就不是主题或标签,而是一整套基于重要作品而提炼出的核心特征。换句话说,政治小说的世界迁流,是借助这些“形式”上的稳定性而完成的。这一观点富有洞见,也足够惊艳,但同时也颠覆了传统对于“政治小说”的定义和看法。前文已述,“政治小说”这一文类,由梁启超于1898年从日本引入,并做出如下定义:“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15]至1902年《新小说》杂志创刊,梁启超又为“政治小说”下了一个更加明确的定义:“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其立论皆以中国为主,事实全由于幻想,其书皆出于自著。”[16]总之,从梁启超开始,以小说之“体”承载政治理想之“用”,即成为中国“政治小说”的“核心特征”。因此,学界一般认可四大“谴责小说”都在政治小说之列,甚至有学者拓展出了更大范围,认为老舍的科幻小说《猫城记》、沈从文的《阿丽丝中国游记》等也应囊括其中[7](PP 311-338)。对此,叶凯蒂有如下解释:
我得到这个认识,原因是我研究《孽海花》。我注意到金一写的前六回,发表在《江苏》杂志上,叫做“政治小说”。但曾朴接过来改写成20回的小说,就变成了“历史小说”,等他20年后,整个完成了又叫“社会小说”。我就在想,对于当时的作家而言,小说的命名并非没有意义。《孽海花》是在整个三十年中完成的,它本身就成了一部政治史。同其他三部著作一样,它们同属于社会批评,关心时政、针砭现实,却不涉及中国的未来。从这一点上,我不认为它们是“政治小说”[1](P 159)。
叶凯蒂注意到,作为同一部小说,《孽海花》却在30年的时间里先后变换了“政治小说”“历史小说”和“社会小说”三个标签。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研究这一课题,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政治小说和这种文学类型的名称之间联系常常不稳定的问题,有些政治小说就宣称自己是政治小说,但有些并不如此,还有一些宣称是政治小说的其实并不符合这个模式”[2](P 8)。的确,查看《晚清政治小说》所论及的小说文本,几乎很少有在发表时就明确署名“政治小说”的,如《女娲石》署“闺秀救国小说”,《女子权》署“国民小说”,《东欧女豪杰》署“历史小说”,《侠义佳人》署“新小说”,千差万别,十分热闹。的确,在晚清这一“大变局”时代,各种文学观念也处于不断的冲击、抵抗、协商与重组的过程中,文学版图变动不居,各种文类边界未明。这种认识上的混乱,正是学界难以界定“政治小说”的根本原因。《晚清政治小说》的研究策略,则以小说形式层面上的稳定,完美解决了彼时人们在主观认知上的参差,不可不谓为一手妙招。然而,它却忽略了这一新型文类有可能在中国扎下根来,在不断的本土重构过程中完成“政治小说”的中国化,从而生长出新的主体性和可能性。
与《晚清政治小说》的问题意识接近,笔者曾关注过近代中国的“教育小说”这一新型文类的发生与流变。“教育小说”与政治小说一样,同样发端于欧洲(即18世纪下半叶德国的Bildungsroman),同样是从日本引入,其基本特征是以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为线索,描述其性格与世界观的发展与定型。因其包含了“成长”的维度,故通常也被称为“成长小说”。然而,笔者选择了与叶凯蒂相反的研究策略,即以“教育小说”的标签为据,搜集了清末民初131部教育小说文本。经过对比分析发现,约略可以分为四种形态,即辅助家庭教育、作为学生读物、关注教员群体、揭露教育弊端。前三种均系从日本译介引入,最后一种为中国本土作家自创。民初之后,辅助家庭教育的教育小说逐渐式微;“五四”之后,作为学生读物的教育小说被“儿童文学”收编。同时,关注教员群体与揭露教育弊端的“教育问题小说”发生合流,最终生成了叶圣陶《倪焕之》式的中国教育小说[17]。而原本作为德国Bildungsroman中最重要的“成长”要素,只出现在“作为学生读物”一类的“教育小说”中,旨在激励少年儿童奋发向上。换言之,“教育小说”这一新型文类不仅在中国完成了本土重构,形成了中国化的“教育小说”,而且逐渐演变为新文学的重要一支,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环。
以上两种研究策略,一则侧重小说文本形式的稳定要素,一则关注小说作者主观的能动与再造,不妨将其各自重点归结为“世界视角”和“中国视角”。两种视角的背后,指向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意识,很难比较孰优孰劣,也无需进行比较。无疑,《晚清政治小说》从“世界视角”出发对“政治小说”进行重新审视十分精彩,也是成功的。正如叶凯蒂在结论中指出:“我希望本书已经证明,以文学作品的内在联系而不是文学领域的武断区隔来指导研究的方法是富有成效的。只要我们接受跨文化互动是文化特征的原则而非例外这个提法,立马就会观察到明显的关联和互动。”[2](P 316)但笔者想要强调,若想将这种方法推而广之,移用于晚清其他文类的研究,则会显得困难重重。事实上,《晚清政治小说》这项研究得以展开,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即政治小说在时空上的“有限性”,它“总是针对某一国家某一时期内的具体问题来写”,在英国是围绕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斗争,在日本则是建立国会和分权,“它不是普世的人类心灵和生活的问题,因此生命力不长,一旦问题解决了,它的任务也就完成了”[1](P 158)。这从中国政治小说创作先后出现1903年和1909年两个高峰,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前者对应了1901年的光绪“上谕”,后者针对的则是1906年的“预备立宪”章程;而一旦时过境迁,作者写作的兴奋点也就不复存在。因此,不妨这样说,正是这种在形式层面上核心特征要素的“时限性”,标记了“政治小说”作为一种世界性文学运动的“时限性”。归根结底,在叶凯蒂看来,“政治小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它的有效性只出现在晚清改良与革命的政治困局中;而它所描绘的乌托邦式的未来,早已成为已完成的现在时,甚至是过去时。但是,这种核心特征要素的“时限性”,在“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教育小说”中几乎不可能存在,因为这些小说的核心精神如赞美智慧与正义的信念,面向未来,关注内心成长,似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不断延伸的线,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一旦由此视角切入,我们要面对的,将是汗漫无边的小说文本和无法跨越的语言鸿沟。据此,《晚清政治小说》提供的更多是一种“世界性”的研究视野,但在具体研究中,必须顺着纹理寻找症结,先厘清这一模式的有效性和有限性,绝不能盲目地仿制或者移用。
《晚清政治小说》立足于“世界视角”,完成了对“政治小说”这一文类的世界迁移的重新审视。毋庸置疑,这项工作是成功的,也足够富有洞见。然而必须承认,政治小说运动的“时限性”并不等于政治小说已属于历史范畴。时至今日,在被叶凯蒂纳入“政治小说”范畴的科幻小说乃至《北京折叠》这样的社会科幻小说中,它的生命力依然还在延续。或许我们还可以立足中国视角,进一步考察这一文类的本土重构,思考并回答何为中国的“政治小说”。因为,“世界视角”提供的政治小说迁移路线,恰如大江大河之主干,但只有将其支流也在地图上描绘出来——特别是那些重要的支流枢纽,汇通四方,甚至有时会改变主干的方向与流速,如此,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文学水系图。也许,这一做法非常危险,也相当困难,甚至会导致不同问题意识之间的左支右绌,难以两全。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学术研究本就充满了冒险,最美的花永远开在最危险的悬崖,正如叶凯蒂所说——“不能想象,就不能到达”[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