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骁健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0102)
提起“相亲”,人们往往会联想到青年群体的相亲交友活动,如火爆的线上相亲活动和大城市中的集体相亲活动,但是很少有人会把相亲活动与老年群体联系在一起,专属于老年人的相亲场域也并不常见。在对相亲实践过程的研究中,虽然经常涉及老年人这一行动主体,但他们充当的仍然是代替子女进行择偶的“代理人”角色,由老年人作为自发行动主体的“白发相亲”仍然属于城市青年相亲择偶领域中的“代替”现象[1]。目前对老年择偶的研究多基于农村背景,与“熟人介绍”“搭伴养老”[2]等现象相连,主要对其择偶动因、再婚可能性及再婚形式进行探究和讨论[3],这类研究往往是问题导向的,老年人的择偶过程受制于个人、家庭和社会三方面的因素[4],在这个层次上对老年择偶过程进行分析,焦点在于讨论如何通过再婚提升老年幸福感以及再婚在养老中的重要作用[5],只见结果而不见过程,只见现象而不见人,老年人被塑造成社会现实的被动承受者,他们的主体经验和实践过程被完全埋没了。可以说,作为相亲活动的主体人群之一,老年人在相亲实践中的主体性经验是“缺席在场”的。
随着中国大规模的人口流动,许多老年人进入城市成为“老漂族”[6],而城市生活的丰富性使其拥有了更广阔的生活空间。在北京市中心的C公园内,有一个专属于老年人的相亲角。相亲角出现十四年来,吸引了许多本地和外地的老年人来此相亲交友。没有外部力量的组织和介入,每周二和周六都有几百名老年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风雨无阻地进行公开的相亲活动。这里相亲的方式可谓相当包容,征友启事、聊天攀谈、娱乐活动等都包括在内。乍一看这个公园与普通的公园无异,但在这里进行活动的老年人或多或少都是带着“谈对象”的目的而来的,“爱情”“婚姻”和“性”是老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这就为C公园增添了一层“暧昧色彩”,而这种暧昧对前来C公园的老年人而言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本文基于对C公园老年相亲角的田野调查,把老年相亲界定为一种单身老年人的自发性择偶实践,具体而言,就是老年人在公开场域中主动为自己寻找对象的过程。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老年”是基于婚恋语境下的、相对于“青年”(初婚)而言的“老”,而非绝对的生理意义上的“老”。而“公园相亲”作为一种实践活动,一方面凸显了相亲老年人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呈现了他们对老年生活的愿景和安排;另一方面,在公开场所谈论“爱情”和“性”等中国文化传统中较为私密话题,也引发了笔者对“公园”这一场域的边界性及其背后逻辑的思考。
本文以C公园的老年相亲实践作为切入点,采用“相处式考察”(1)“相处式考察”强调深入调研对象的工作场所/生活环境中(但并不一定入住),通过日常交往建立互信关系(基本要求是平等、理解、尊重),尽量做到在一定时间内与研究对象“相处”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具体而言,笔者在每周二和周六的活动时间与研究对象一起打牌、跳舞、聊天,并将这种相处延伸到C公园之外,包括线上的群组交流和线下的联谊活动等。参见姚星亮、黄盈盈、潘绥铭:《主体建构理论及其一般机制——基于“提供性服务歌厅”老板言及“小姐”时自我呈现的社区考察》,《妇女研究论丛》2012年第5期。法和“主体建构”(2)主体建构视角强调把现象作为主体建构的结果(而不是天然存在的或仅仅是环境决定的),以主体的感受和体验(而不是研究者的认知)为基础,更加侧重去研究主体自己的建构过程(而不仅是建构结构及其作用)的诸方面。本文从相亲老年人的主体经验出发,力图描绘他们在公园相亲实践的多个侧面,使他们获得更多被理解的可能性。参见潘绥铭、黄盈盈:《“主体建构”:性社会学研究视角的革命及本土发展空间》,《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3期。视角,深入田野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观察和调研,并选取常出入C公园相亲角的20位老年人进行了深度访谈。从老年人的主体经验出发,勾勒和描绘老年相亲中的个体选择过程,注重凸显老年相亲实践过程中的主体性,力图使个体化进程中老年人的声音得以呈现和被理解,挑战并拓宽对于老年群体的固有想象。结合个体化视角,将相亲老年人置于“个体—家庭”框架之下,尝试分析他们在相亲实践过程中面临的问题和困境,呈现相亲老年人在面对风险时“做出决策”的过程,进而探索其个体选择“如何得以实现”。
老年相亲这一主题并未得到国内学界的足够关注,涉及老年相亲特别是公园相亲的实践过程研究更加少见。相关议题的现有文献主要聚焦于老年婚恋问题。国内外有关老年婚恋问题的研究,大致可以归纳为四个较为明显的视角:一是理性选择;二是代际关系;三是道德评判;四是身体与性。首先,基于理性选择理论对老年再婚选择的分析,许多学者达成共识,认为恋爱和同居是老年人基于社会现实对婚姻的一种理性选择[7],而国家的福利政策尤其是养老政策是解决老年再婚障碍的重要突破口[2],有些学者也从城乡流动和城市移民的角度对中国老年的再婚进行了讨论,指出中国的人口政策和流动模式对老年再婚选择具有重要影响[8]。其次,从代际支持和代际关系出发,法学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对再婚权利的保障,社会学和老年学的研究则指出子女支持与否对老年婚姻以及老年人生活质量有很大影响[9],而财产分配和老年照料成为影响北京老年人再婚生活的最大障碍[10]。再次,虽然法律规定老年人有再婚的自由,但社会道德对老年婚姻的影响不可小觑。道德评判指向文化、道德和宗教因素,在亚洲,国家宗教和文化往往对老年再婚选择起到抑制或阻碍作用[11]。最后,引入身体与性的视角,“老年无性”说受到诸多研究的质疑和批驳[12],老年的性权力问题也引起讨论[13],性作为一种身体权力和资源,对亲密关系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4]。身体社会学视角下,衰老不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物规律,而且是与“老”有关的感受的呈现[15],老年人的“性”在其亲密关系实践过程中有着重要能动作用[16]。
老年人在公园相亲这一实践过程中的主体性表现,或与乌尔里希·贝克(Ulrich Beck)所谈的个体化理论有些许共通之处。个体化理论与迈向“第二现代性”(second modernity)相连,贝克用“制度性的个人主义”(institutionalized individualism)来进行表述,说明个体化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结构。在个体化进程中,人们失去了确定的、可供嵌入的集体身份,社会中的每个个体都必须要通过选择来决定自己的身份[17],老年人也被要求“有自己的行为”,通过个体选择来“过自己的生活”。对个体而言,社群需要也正在变成一种选择性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家庭解体了,而是说家庭获得了一种新的历史形式[18](PP104-111)。以阎云翔为代表的学者也对转型期的中国家庭进行了相应的研究,认为中国城市家庭出现的个体化并不完全像贝克所描述的那样,而是呈现出一种混合的个体化[19](PP243-262)。许多学者也已经开始把家庭中的“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单位,以个体的视角分析家庭结构、家庭关系、家庭认同[20]。“积极父母”[21]这一概念说明老年父母主动使用积极的策略构建和谐的家庭关系。钟晓慧也采用个体化视角,从父母的眼光出发来解读子代购房事件,从父母的角度分析家庭中的金钱与情感关系,积极地发展出一种协商式亲密关系[22]。这类研究大多从子女的生活事件入手,把老年人看作个体化进程的被动承受者,认为老年人采取的积极策略是为了满足子女家庭的需求。
总之,现代化的浪潮下出现老年群体关注自身生活的转向,生活重心从家庭、子女向个体幸福和自我价值转移。但是在家庭重心向子代转移的趋势之下[23],甚少有研究把老年人的亲密关系状况作为个体化研究的重点。本文从个体化视角出发,从老年人的公园相亲这一并不多见的重要生活事件入手,分析他们在相亲实践中遵循的独特逻辑、遭遇的各种困境及其应对策略,并在此基础上讨论实践过程及其背后所隐含的个体与家庭之间的张力。
C公园是一个位于北京市中心的市民公园,距离天安门广场仅有数百米。它整体依护城河而建,呈狭长型,入口在公园两侧。公园紧邻人声鼎沸的旅游区,相比之下,它显得十分隐蔽和安静,极少有外地游客光顾。这里的老年相亲角成立已经有 14 年之久,慕名来此地相亲的老年人络绎不绝,有些远郊的老年人坐公交两三个小时就为了来公园“玩”这么一天。每周二和周六是 C 公园进行相亲活动的日子,活动从上午 8 点多一直持续到下午5 点半,每次参与者约为300-500人。哪怕是遇上极端的天气,来公园相亲的人也从来没断过。C公园的相亲老年人在生活经历、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和社会经济地位等方面都存在较大差异。在一年左右的田野调查中,笔者以“局外人”(3)初进入田野时,笔者因年龄差异无法以同龄身份与相亲老人互动。通过打牌、跳舞、唱歌、吃饭、喝咖啡等方式,笔者与老年相亲群体中的部分“核心人物”建立了较为亲密的交往关系。的身份观察老年人的日常相亲实践,逐渐与其中的部分老年人建立了较为亲密的关系。在对这一群体深入了解的基础上,兼顾全面性与特殊性的原则,选择典型对象并尝试对其进行深度访谈。由于访谈内容、访谈质量及研究伦理的限制,最终形成访谈档案20个。研究对象年龄分布在50-71岁,其中男性8位(京籍6位、非京籍2位),女性12位(京籍6位、非京籍6位)。按照婚姻状况区分,访谈对象中丧偶的有9位,离异的有8位,已婚的有2位,未婚的有1位。按照子代家庭的状况区分,20位访谈对象中有17位有子代(且都为独生子女),其中有6位老年人与自己的子女同住。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受访者情况
通过田野中的观察和访谈,笔者发现前来C公园相亲的老年人虽然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和契机,但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四种类型:第一,“过日子”型,以稳定的婚姻关系为目的,主动探索更好的老年生活安排;第二,“谈恋爱”型,以寻找老年爱情为目的,认为可以自由地更换伴侣,不该受到婚姻的束缚;第三,“找乐子”型,以不同层次的性需求的满足为目的,发生不同层次的性接触;第四,“来社交”型,以排解单身的孤独和焦虑为目的,把相亲行为本身当作一种生活方式。这四种类型反映了相亲老年人相亲实践的典型样貌,但他们在现实中的个体选择过程更具复杂性和动态性。
进入田野之初,笔者一直带着这样的疑问:“这些老年人为什么会到公园来相亲?”调查期间也问过很多来公园相亲的老年人这个问题,一个经常得到的答案是“找个搭伙过日子的伴儿”。这个回答通常会给人一种“有了对象,日子才能过得下去”的感觉。但是通过实际的田野调查,笔者发现,这些访谈对象在经济方面都有退休金等固定收入;而在居住方面,本地老年人都有住房,外地老年人的子女也已经在北京定居。他们基本都认可目前的生活是“衣食无忧”的,并不存在“日子过不下去”的困难。与一般的熟人介绍相亲不同,C公园的相亲老年人是主动来为自己找对象的。这种相亲行为意味着老年人期待的是一种积极的生活转变,希望能够通过自主选择过上更加理想的老年生活。
田阿姨老家在山东,丈夫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田阿姨独自带着女儿生活。之后女儿来北京定居,她也来到北京与女儿居住,每天做一些家务,接送外孙女。现在外孙女即将升入小学,马上就不需要她每日接送照看了。于是她来到公园相亲,希望可以给自己找个老伴。田阿姨在公园中显得非常羞涩,她一直站在公园的外侧,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只有在别人找她聊天时,她才会搭几句话。她说之前也没想过快60岁的人了还要“给自己相亲”。但是在她看来“外孙女总有不需要人照顾的一天,一直在闺女家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田阿姨认为自己和女儿的小家庭之间始终存在一道界限,自己不能一直在女儿家居住养老。她觉得应该趁着还算年轻,自己走出来,组建新的家庭。“人还是要有自己的家庭的”,而且跟女儿生活“大家生活节奏对不上”。如果自己找到老伴,那么一方面可以减轻女儿的负担,缓解女儿对自己养老问题的担心;另一方面,组建新家庭之后,“在自己家生活要更自在、舒心一些”。
能找到(对象)的话,我还是想找一个,我现在跟女儿住也挺好,但是他们也都很忙,我们生活节奏也不同步。如果找到个老伴,我们一块儿过日子也更过得到一块儿去。我是想尽可能地找到一个靠谱的、条件差不多的,我们在北京或者回老家过日子都行,我也省得给他们(孩子)添麻烦了。(田阿姨,59岁,丧偶)
田阿姨的情况并非个例,即使子女十分孝顺,很多老年人也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和独立的生活空间。吕大爷一直跟随儿子一家生活在加拿大,这次他借着回国办签证的机会,特地预留了几天来公园相亲。儿子经济条件不错,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国内才把他接到加拿大生活。但是吕大爷不会说英语,在加拿大也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他“一直围着儿子一家打转,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总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回国的,也提出过几次要回国生活,可是儿子以“在国内没什么亲人”为由拒绝了他的提议。这次他来C公园就是想给自己一次机会,“找几个合眼缘的先了解着”。如果能在国内有个对象,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回国生活了。
我还是喜欢以前在东北那会儿,我们小区里一起玩儿的人也多。现在国内老年人的娱乐活动更丰富了,我就更想回国养老。我回来每天干点啥都方便,多自在啊!在那边我自己啥都干不了,都得靠他们(儿子、儿媳)。我就想赶紧找个对象,回来过日子。不然我年纪更大点,万一身体不好,再想回来就更身不由己了。(吕大爷,68岁,丧偶)
公园相亲成功的案例也增强了老年人实现自己理想生活的信心。“经济学家”(4)“经济学家”是对一位相亲老年男性的代称,因为他年轻时从事研究工作,并且总是从经济角度考虑老年相亲问题。是公园里的常客,他从经济的角度解读老年人找对象的好处,认为两人一起生活,不仅可以降低生活成本,还可以共同享用子代的资源,实现风险共担。除此之外,家庭生活也会变得更加丰富、生动。王阿姨就是在C公园找到现在的老伴,同居两年之后,他们领了结婚证。她一个人的时候,也常常出去玩,但到了回家的时候就会心情低落。她觉得“回家没啥好期待的,一点儿都不想回家”。有了老伴之后,虽然也常拌嘴吵架,但是自己的生活也变得比之前更有激情了。通过相亲,老年人可以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对象,既可以跟子女保持合适的距离、拥有独立的生活空间,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养老问题,实现更贴合自己意愿的老年生活。
人们会习惯性地把“爱情”与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仿佛“追求爱情”是一个专属于年轻人的行为。但在C公园里,许多相亲老年人都会提及来这“追求一下爱情”“弥补一下没谈过恋爱的遗憾”。追求爱情的行为被视为一种“政治正确”。
在这些追求爱情的老年人中,洪阿姨算得上是最勇敢大方的一位。她是唯一一位坚持“摆摊征婚”的女士。她把带有自己生活照的征婚启事打印出来,摆在地上。自己就在这个“摊”后面溜达,打量来往的男性。她的征婚启事也颇具代表性,包括非常详细的自我介绍(包括年龄、长相、婚姻状况、经济条件、职业、性格和自我评价)和择偶条件(年龄、性格、住房、经济收入)。她用红色字体加粗的形式特别标注了“看重感情”,评价自己是一个“对感情忠贞不渝”的女人,择偶要求是“要有大男人气概,喜欢暖男”。她体验过爱情的美好,是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先锋”。她很爱已经去世的丈夫,但是“人是要活在当下的,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去找寻下一段爱情”。因为是公开的“摆摊征婚”,所以有很多男士通过短信和微信的方式跟洪阿姨联系。但是,由于过去体验过高质量的感情,她对伴侣和恋爱的要求很高,很难再次找到钟意的伴侣。即便如此,她也一直坚持“没有爱情,一切免谈”。
(条件)一般的我都看不上的,因为我(已故的)丈夫太好了。他是北大的教授,搞翻译的,人又长得好。所以我要找也至少得跟他是一样的。老人结婚也必须得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啊。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嘛,没有爱情那是绝对不能相处的,这是底线。(洪阿姨,50岁,丧偶)
与洪阿姨的情况不同,C公园中的很多老年人年轻时体验的是“包办婚姻”。现在的单身状态恰恰是一个重新开始寻找爱情、弥补人生遗憾的机会。画家梁大爷对自己过去的婚姻十分不满意。他离过两次婚,他说:“虽然结婚离婚两次,但是没有一段是有爱情的。”他的第一段婚姻就是“父母包办”,有了孩子之后,发现过不下去,就离婚了。后来“为了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庭”又结了第二次婚,但是“感情太淡,过得没劲”,就又离了。梁大爷认为自己的婚姻经历是失败的,“来这儿就是找感情的归宿,弥补一下之前的不幸”。在他看来,婚姻跟爱情完全是两码事,感情基础大过一纸婚书。他在公园里也“处过两段儿”,但是对方总想着结婚,而自己觉得“火候还不够”。梁大爷觉得“爱情是稀罕物,遇到了是撞大运,遇不上才是正常的”。
我这种离婚的人啊,不相信这一纸婚书。我相信感情基础,但不相信结婚证。我就是这观点,咱先一块儿过着,你留余地,我也留余地。双方都觉得相见恨晚,那才登记去。(梁大爷,71岁,离异)
然而同样是经历过失败的婚姻,赵阿姨对于爱情的态度就更加积极。她跟前夫已经分居八年多,在2018年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把离婚视为“一个新的开始”,她来公园相亲就是要享受一次真正的爱情。她说:“我这辈子,就是从离了婚才觉得日子是自己的。以前为孩子他爸、他奶奶忙,家里的日子苦的,都没空去琢磨感情好不好。现在就后悔没早点离。”她跟公园里认识的男士一起逛商场、看电影、短途旅行,约会形式十分丰富。她直言:“我们现在身体还好,又有时间,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候。”
与传统意义上对老年人的认知相悖,C公园的相亲老年人对“性”这一看似敏感的话题毫不避讳。在公园里,大家会把“性”直接放到明面上来谈论。笔者第一次来到C公园就遇到了主动谈起性生活的李阿姨。她表示性能力是一个很重要的择偶标准。她的腰不好,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都觉得很尴尬。后期她托别人给自己介绍对象的时候,都会特别嘱咐“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条件,尽量找一个那方面不行的”。“李经理”(5)因其总是穿着衬衣、西装和皮鞋,自称“经理”,所以得名。告诉笔者,性能力跟外貌、收入一样,在找对象的时候是需要匹配的,过低或者过高都会有问题。而性需求无关性别,主要是受限于个人的身体条件。比如,相对于体弱多病的人,身体机能良好的人就具有更强烈的性需求。性需求的解决是公园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就算找不到对象,也有可能找到性伙伴。只要在性方面能匹配得上,就算其他方面看不上对方,两个人也可以先“傍着”。
有人那方面不行了,那他就希望找性需求低的对象,他可能就不太会提这个。这样的男女也都有,这不就匹配上了。但如果你那方面还有需求,你也得跟人家说清楚,不然其他条件再合适也白搭。有很多人在这找“一夜情”,就是奔着解决(性)需求来的,男的女的都有。有的就是,你没看上我,我也看不上你,但是咱俩人就先“傍着”,“傍尖儿”就是性伙伴。(李经理,55岁,离异)
除了这种实质的性行为,没有性能力或是性观念相对保守的老年人也会被公园中的暧昧气氛吸引,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浅层次的性释放。白阿姨来C公园六年了,她身材姣好,穿着打扮十分入时。她与公园里的许多男性都相熟,经常是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她时常与不同的男性发生一些搂肩、拉手之类的肢体接触,神情和举止都十分亲昵。类似白阿姨的情况,在唱歌、跳舞的老人里更加常见。他们一般都互相认识,且没有与对方发展的意思。但是在公园里,大家都默认了这种不同寻常的亲近和暧昧的存在。
(您跟这些男士都会很熟悉啊?)啊……是,都认识好几年了,但是这里可找不到对象的,这些跟我都不太合适的。(那您不找对象?)对啊,我不找,我就是来跟他们玩。一块儿跳跳舞、打打牌、说说话,这不也挺好。你看我跟他们挺亲近,其实也不是,我在家自己也是无聊,过来玩就很好。(白阿姨,60岁,离异)
白阿姨的说法比较含蓄,她用了“玩”来指代这种公园里的暧昧现象。对此,曲阿姨的解释可能更明确一些。曲阿姨自己有老伴,但是两人感情并不好,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句话。所以她也经常来公园,跟其他男士说说话。有时她也会隐藏已婚身份,跟其他男士亲近。曲阿姨表示C公园的独特之处就在这儿,“性”被视为一个平常的话题。
这个地方非常自由。有些话,你在公园外面不能说,你只能在这儿说。如果我在街上想跟男士聊聊天,或者有的男士想跟女士聊聊天,那别人都会觉得你这人很奇怪,甚至会骂你。这里就是自由的,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用跟谁装。(曲阿姨,52岁,已婚)
日常生活中,提供给老年人的可以谈论“性”、进行“性释放”的场所和机会并不多。对于老年人而言,专门用于老年相亲活动的C公园就如同一个阀门,为他们提供了不同层次进行“性释放”的机会。在这里他们不需要担心异样的眼光,不需要接受道德的审判,可以相对自由地享受性的快乐。
刁大爷是C公园的“元老级人物”。根据他既往的经验,这里相亲的成功率并不是很高。他说:“对于很多人来说,风雨无阻地来到公园并不是为了成功地找到对象,‘到公园来’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在刁大爷看来,他自己年纪也大了,条件也一般,在公园找到对象的希望渺茫,但是他还是会坚持过来,就当是跟老朋友见见面。
一般我们这种老人(此处指来公园相亲多年的人),大家都互相认识,能成早就成了。有新人(初次来公园相亲的人)来的时候还有点希望。反正我来了这么多年,已经看透了,我是找不到了。但是在家也没事儿,这也有很多朋友,来聊天、下棋、跳舞,顺便看看有没有新人。这么多年了,每周二、周六都来习惯了。(刁大爷,67岁,丧偶)
像刁大爷一样的人不在少数。相似的境遇让他们惺惺相惜,互诉老年单身生活的孤独。他们通过多彩的活动缓解寂寞,一起排解因衰老和单身带来的焦虑。“经济学家”在公园里搞演讲,给大家讲解现实热点;“大校”(6)公园里的戏称。因其总穿军装戴军帽,腰杆挺直,身边总有“跟班”,且自称“军衔很高”,大家称他为“大校”。热衷于组局,在跳舞和下棋的队伍中穿梭;赵阿姨是大家口中的“半仙儿”,能随时随地跟任何人“侃大山”;金阿姨则一直在公园里帮着大家介绍对象,公园里来了新人,她能第一个把情况摸清楚。除了每周二和周六的固定相亲活动之外,C公园的活动早已延伸至公园外。大家在公园认识后会留下联系方式,建立微信群。通过群里熟人介绍新人的方式,组织更大规模的联谊活动。公园里的相亲群经常组织爬山郊游活动,每个月还会组织长途旅行。
黄律师就经常跟着相亲群友一起去旅行,最远曾跟群友一起去过云南。他表示子女是无法真正理解老年人的孤独的,只有跟有同样经历的老年人在一起,大家才能互相理解。
我现在趁着有机会就多玩玩儿,将来老了是要去养老院的。结交朋友,或者找了对象,能动的话,可以一块儿去旅游,一块儿玩玩,等动不了了,我们再一块儿去养老院。(黄律师,68岁,离异)
在相亲实践中,老年人积极进行同辈交往,建立自己的社交圈。由相亲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老年人对未来生活的安排,他们逐渐从家庭琐事中脱身,从子代家庭中走出来。通过与同辈群体的交往,排解老年生活的孤独和焦虑。通过参与相亲和其他延伸活动,他们积极建立自己的生活圈,重建自己的生活安排。
个体化理论中提到的“过自己的生活”,也影响了老年人的价值观念,促使他们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做出自主选择。同时,贝克也提到一个观点,人们“通过从众来创造自己的生活”[17],即倡导选择、自由和个性并不必然会使个体变得与众不同。与之相反,人们对社会制度的依赖决定了个体并不能完全自由地寻求独特的生活,构建独特的自我。也就是说,人们追求自我,最终得到的都是相当一致的生活[24]。
超越结构性的力量并非易事,这些高喊着“为自己而活”的老年人,在相亲实践过程中也会有许多的磕磕绊绊。在人生选择向个人倾斜的前提下,他们看似拥有了选择理想生活的机会、追求爱情的权利、性需求释放的出口、安排晚年生活的自由,然而,经济因素、养老照料、代际关系和社会道德总是不同程度和以不同形态存在,或多或少地制约着他们在相亲中的个体选择,而他们在应对这些风险时的妥协和权衡不失为一种人生智慧的体现。
C公园的老年相亲过程是自发进行的,没有中间人介入。正是因为缺失了中间人的担保,老年人之间互相欺骗的情况时有发生。这些受骗经历“一传十、十传百”,导致老年人对彼此的信任感很低,出现了比较严重的信任屏障。刁大爷认为,这种“不信任”的根源在于经济条件。公园里的老年人“都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刁大爷有几次险些被骗。他之前的一个交往对象自从知道刁大爷有自己的住房,就想跟着刁大爷回家住。刁大爷怕“她一旦住下,就不走了”,觉得她“贪图自己的房子,动机不纯”,就赶紧分手了。
这里头骗子很多,我也遇上过几次。之前我跟一位比我年轻些的女士去吃饭,她都是挑贵的点。我就知道这个不是真的来找对象的,是来骗吃骗喝的。过段时间她要是找到更好的,她肯定就跑了,我就赶紧跟她散伙了。(刁大爷,67岁,丧偶)
不管是住房还是日常支出,公园里的男性都倾向于使用一种近似于AA制的方式。王大爷有独立住房,但他希望把房子留给自己的女儿。他希望找的老伴条件相当,不要引起财产上的纷争。日常生活中也尽可能“自觉一点”,双方都付出。
找对象,经济条件最好是差不多,有退休金的,有房子的。她有房子也可以跟我住,把她的房子租出去。没房子的话,我要是先走了,我的房子可以给她住着,但房子将来肯定还是我女儿的。两个人一块儿过日子,一起吃饭,那就得一起花钱啊。比方说买早餐,我买3天,你买1天,这样还说得过去;如果是我买了10天,你都不自觉,我叫你去买吧,你还不愿意,那就不成了。(王大爷,65岁,丧偶)
但是,在很多老年女性的价值观念里,不管是谈恋爱还是结婚,只要“光谈感情,不给钱(或房)”,那就是被骗了。在老年女性看来,这种“打小算盘”的男性都不是真心要过日子的,而是通过经济算计来“骗财骗色”。武阿姨认为爱情里不应该有这些算计,谈恋爱应坚持“男女平等”。她的恋爱花费都是AA制,被她的姐妹们评价为“太单纯,太好骗”。
我姐妹们都说我这个男朋友人不行,肯定是骗我的,但是我当时不信。谈恋爱不就是真诚相待吗?我也不要钱,都是两个人平摊,结果跟他住了三个月,突然家里的锁就换了,他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怎么都联系不上,这我就知道是遇上骗子了。(武阿姨,57岁,离异)
为了避免像武阿姨这样“被骗财骗色”的情况发生,许多老年女性会在刚开始接触时,就表明自己的经济需求(房产、彩礼、生活费用等)。王大妈就是这样的典型代表,大家给她取了个代号叫“千万彩礼”。
我也不是非要1000万(元),500万(元)也行,没有的话,100万(元)也行。要100万(元)在这儿存着,你跟我过这钱就是咱俩的,你不跟我过这钱就是我的了。我跟你过上一段时间,没白吃白睡,100万(元)你给我。就算你跟我过上两年,不跟我过了,这100万(元)我回老家买个便宜房子,拿着我退休金,也能过得不错。(王大妈,67岁,离异)
老年男性和女性的经济资本并不对等。老年男性大多拥有独立住房和更高的退休金,导致女性在经济方面对男性的依赖程度较强。男性出于保护自己财产的考虑提出了AA制,而这种方式在女性眼中则是“骗财骗色”。相亲老年人在这一过程中进行的经济算计,实际上可以有效应对个体选择中的经济风险,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提供保障。
金阿姨来C公园10年了,经常帮忙保媒拉纤。她说:“老年人找对象跟年轻人一样,也是要‘男大女小’。”不过这跟外表和性的关系不大,主要是出于养老照料需求的考虑。C公园的老年人年龄范围基本在50-80岁,相亲对象的年龄差距在10-20岁也属于正常现象。这样一来,伴侣之间的年龄差可以很好地解决两人的养老问题,年轻女性承担起照料年长男性老年生活的工作,而年长男性则给年轻的女性留下一定的养老金(或房产)作为日后的保障。这种“男大女小”的搭配可以形成资源互换和共享的“家庭合作社”,满足男女双方的养老需求。
有的女的,没有退休金或者退休金太少了,就想来找个“饭票”,长期短期的都有。有的男的也是为了找“保姆”的,或者为了需求找情人。(他们一般都有什么要求啊?)经济方面,还是对男的要求比较高。你看那外地的男的,没房没存款,根本找不上,没人能瞧上他。你北京本地的也得有房有退休金,这都是标配。有的女的,你退休金低的话,也不会跟你。跟你,就是想老了过点好日子。如果人家跟了你,过得还不如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家图啥呢?(金阿姨,63岁,丧偶)
这个“男大女小”的资源交换逻辑也会导致很多人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访谈对象黄律师说:“希望靠找对象解决养老问题的都是自身条件比较差的老年人。”有些公园里的男性找对象的根本原因就是养老无望:积蓄不足以去养老院或者请护工,就想在这儿找个“廉价保姆”。除非自身经济条件十分困难,不然相对年轻的女性是不会选择这样的男性的。
找个老伴也互相帮不了什么,因为你老他也老了,谁也帮不了什么。所以很多人其实都是找“保姆”,他60岁,找个40岁的“保姆”。完了到他80(岁),她60(岁),她还是能照顾他。(黄律师,68岁,离异)
这个逻辑同样困扰着很多老年女性。刘阿姨接受访谈时56岁,丈夫去世之后,她一直跟随姐姐和姐夫居住。虽然她是北京本地人,但是由于自己身体不好,她的收入也比较低。她希望“能找一位年纪相当的男士互相照顾”,但是由于“男大女小”的共识,她想找到合适的对象十分困难。
这些典型的案例反映了“男大女小”的背后是经济资源和照料资源的交换。纳入更广泛的田野经验,这也反映了老年人希望通过资源互换和共享,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提供更为坚实的保障。当然这一模式的固化,也使得很多老年人在相亲实践中的选择十分受限。
当前中国的家庭同时呈现了前现代、现代和晚期现代家庭的特征[25]。婚姻不再像过去那样占有主导地位和价值,但是其仍然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26]。大多数子女都支持老年父母以同居的方式搭伴养老,可一旦涉及登记结婚,大部分子女便会以各种理由进行阻挠。老年人在家庭中的决策往往并不是个体化理论所说的“选择性关系”,相反,亲代和子代都将对方纳入自己未来的生活规划中,基于血缘的代际互助和责任体现出强烈的“不可选择性”[27]。大多数老年人仍把子女视为老年生活最重要的依靠,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他们一般无法做到无视子女的态度。
王阿姨和她的老伴在公园里相识,通过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他们和公园里的很多老年人一样,“感情到位了”就搬到一起居住,“看看两个人能不能生活到一起去”,相当于“试婚”。王阿姨在男方家住了两年多,一直与男方的女儿相处融洽。据她回忆,在同居的两年多里,他们几乎每周末都会聚在一起吃饭,过节、过生日时还有一些礼物往来。同居之初,王阿姨和她的老伴都没提过“领证”的事情,因为男方女儿早就明确表示过“恋爱随便,领证免谈”,只支持他们“搭伴同居”。刚开始王阿姨也接受了对方女儿的这种态度,因为公园里“散的人多,成的人少”。她认为:“同居就挺好,领了证也未必就过得下去。”这种“和则聚,不和则分”的事实婚姻,既可以满足老年人情感和生活需求,又可以保留在子女和伴侣之间进行权衡和选择的空间。在王阿姨看来,同居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
随着同居时间越来越久,王阿姨和她的老伴建立了比较稳定的事实婚姻关系。当发现“两个人在一起,过得下去,也想过下去”,“领证”就成了王阿姨的“心病”。她用“不领证就断了”来“威胁”她的老伴,强调“领了证才能踏实过日子”“领了证才算是真正的一家人”。
那时候我们都住一块儿两年了,本来也没想领证的。后来过着过着也过得下去了,就想着把证领了。我老头就说不领了,我们这么过挺好。但是我坚持要领的。这么过也不是个事儿对吧,我得要个名分啊。(王阿姨,56岁,已婚)
虽然王阿姨坚持要“上个保险”,“要个名分”,但是王阿姨的老伴考虑到女儿的反对态度,并不能果断地“选边站”。最后,他采取了一种既不伤和气又保全双方的方式——偷偷领证。他断定女儿并不会真的因此跟他断绝往来。他说:“先保全(老伴)这边,就算以后闺女知道了,就是生气,也不可能逼着我们去离婚,日子长了就接受了。”
知道我们领证之后,(老伴女儿)直接跟我们吵翻了,快一年都没来。后来过年见面,又好了。她慢慢就接受了,不接受也没办法。(王阿姨,56岁,已婚)
在老年人的相亲实践中,代际关系呈现出一种倒置的趋势。由于血缘联结和生活互动的亲密性,子代自然地参与到父代的再婚选择中。他们以血缘亲情的名义,介入父代的相亲择偶过程。面对同居还是领证的选择,相亲老年人需要在子代意愿和伴侣意愿之间进行权衡,通过暂时妥协获得更大的协商空间,最终实现自主选择。
吕大爷一直强调C公园的相亲角是一个“最前端的地方”,这个“前端”指的是在这里老年人的性实践是一件不需要感到羞耻的事情。而C公园的相亲角是一个有边界的公开场域。公园内和公园外有一条清晰的边界。正如刁大爷所说“在这儿说的话,在外面说都会被人骂”。尽管“老年无性”这一说法已经被打破,老年人的性需求也越来越被当作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是老年人的性欲望和性权利却仍然受到来自社会、他人和自我的道德评判的制约。
首先,是社会舆论的压力。老年人的情欲和性需求,一直是个容易被误解和污名化的话题。C公园的老年人对类似记者和采访的行为都极其敏感,因为他们曾经被在网络上报道,被许多网友评论为“老不正经”。即使也有正面的声音称赞相亲老年人的勇敢和活力,但他们更加在意那些负面的评论。在之前报道中发声的老年人甚至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种报道是恶意抹黑我们,破坏了我们的名声”。
其次,子女的看法也影响着老年人的性自由。子代作为老年人最近的直系血亲,却更容易对老年婚恋问题持有敏感和抗拒的态度[28]。子代会对父母相亲行为背后的风险进行预判:当风险不明时,子代往往会对父母的相亲行为持反对态度。另外,在子女看来,自己父母在相亲实践中的所作所为也代表着自己的“脸面”。父母如若被贴上一些不友善、不道德的标签,子女也会感到脸上无光。洪阿姨之所以跟之前的相亲对象孙先生分手,就是因为孙先生的女儿知道了洪阿姨在公园里“摆摊相亲”,觉得洪阿姨可能是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因此百般阻挠。因此,C公园中的一些老年人不愿意把自己相亲的事情告诉子女,就是怕他们想多了,也怕影响自己在子女心目中的形象。
最后,有些相亲老年人的自我冲突十分严重。刘阿姨常说,“我过来就是转转,我是正经人,跟他们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我不玩”。像这样“正经”与“不正经”的表述,笔者在很多访谈对象那里都听到过。可见,相亲老年人对C公园中发生的性实践心知肚明。在这里,性是一个可以摊开来讲的话题,不同层次的性接触时有发生。但是需要他们进行评价时,他们又会把“性”和“不正经”联系在一起,特意强调:“那些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与我无关。”很多相亲老年人会为了保持自我的同一性,把与性有关的部分置于恋爱关系中,进行模糊处理。张阿姨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一个这样来“玩”的人。她一直没有结婚,之前在公园里有过几个性伙伴。她说:“我找的男朋友都比我小,是有很多不靠谱的人,但是我可不是那种玩的人,我那都是正常的恋爱关系。”
总之,相亲老年人依然处于许多社会关系的制约之中,其性自由的实现承受着社会、他人和自我层面的道德压力。“为自己而活”的理想在中国文化中很难获得充分的道德合法性[29]。为了避免这些道德压力,相亲老年人在讲述相亲经历时,会刻意弱化甚至隐瞒与性有关的部分。通过明晰C公园的边界性,做到“公园里发生的事儿,就让它留在公园里”,相亲老年人获得了一些短暂的性实践和性满足的空间。
本文通过对北京市C公园相亲老年群体的“相处式考察”,呈现了老年人在公园相亲实践中的个体化倾向,分析了相亲老年人面临的主体性困境及其应对策略,进一步探讨了他们的个体选择如何在“个体—家庭”框架下获得更多实现的可能性。
作为本文研究对象的相亲老年人正处于自身家庭解体阶段,社会转型期“家庭的脆弱性与对家庭的依赖性并存的现状”[30]在单身老年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与有配偶的老年人相比,他们拥有更多走出家庭的机会,参与公共空间的交往活动。他们正处于如贝克所述的“单身女人”类似的境地,很大程度上告别了“为他人而活”的机会,而获得了更多“为自己而活”的可能,他们或被迫或主动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18](PP 81-85)。在相亲实践中,这些老年人为选择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晚年生活做出打算,他们追求爱情,不回避自身对于性的需求,积极地重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社交圈子,在他们身上体现出强调个体自由和自主选择的倾向。
然而,相亲实践的过程对于老年人来说不仅是情感和性的满足,而且是一种基于目前的社会养老政策对自己晚年生活的安排和打算。这一过程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影响,老年人的主体性受限于由经济条件带来的信任危机、养老照料资源的缺乏、与子代家庭的关系和社会道德的评判标准,在面对这些选择困境时,老年人能够积极采取适当且流动的策略为个体选择争取可被允许的空间。这说明相亲老年人的个体化倾向不只是“为自己而活”的决心和重建生活的勇气,也是一种进行个体晚年安排的生活智慧和权宜之计。
需要说明的是,在“个体—家庭”的框架下,老年相亲实践往往涉及老年人自身与子代家庭双方,这种代际的作用通过多方因素影响着老年人的相亲实践过程。“亲子一体”的情感结构和家庭的工具性意义体现和强化了代际依赖[27],代际的“和合共生”传统也使得父母与子女之间有着不可推卸的互助责任。一方面,父母的财产、精力和时间经常被子女视为一种家庭内部的资源,父母在相亲过程中的选择可能会带来家庭的变动,成为一种潜在的风险;另一方面,老年人养老的主要依靠仍然是其子女。农村代际的经济与劳务交往十分普遍,子女在养老问题上担任着重要角色;在经济发达地区,社会养老保险制度的建立使得老年人对子女的依赖减轻,但客观的照料需求和精神寄托作用依然存在[31]。因此,在老年相亲实践中,子女意愿始终是影响父母个体选择的重要因素。相亲老年人会优先考虑子女的经济利益和情感诉求,与子女进行积极协商,适时做出妥协和让步。在维系好代际关系的前提下,争取更大的空间进行主体性表达,实现自主选择和个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