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小说的叙事伦理系统
——以《战争的礼物》为中心的考察

2021-12-07 05:11王明霞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弗朗西斯德拉布尔

王明霞

(福州工商学院 文法学院, 福州 350007)

出生于1939 年的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是英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文学成就蜚声于文坛,瞩目于世。 其1960 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剑桥大学英国文学专业, 不久即开始发表小说。德拉布尔的小说反映女性心声,探寻女性理想生活道路, 讨论人物的性格命运与社会状况和文化传统的关系,主要作品有《夏日鸟笼》《登台表演》《磨砺》《金色的耶路撒冷》《冰封岁月》《闪光的路》《象牙门》等。 作为一位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德拉布尔深受简·奥斯丁和乔治·艾略特的影响, 以精巧生动的现实主义写作为风格特征, 作品题材广泛, 思想丰富,视野开阔,艺术手法精巧独到。 德拉布尔擅长描写和刻画二战后英国的社会变化和人际关系的现实状况,反映社会现实的道德情境,在伦理叙事中揭示伦理意蕴,展现伦理意识与叙事呈现、作者与读者、作者与叙述人之间在伦理叙事中的互动关系。

《战争的礼物》是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的短篇小说, 主要集中描述一位家庭主妇一天之内发生的故事。《战争的礼物》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已婚妇女,有一名7 岁的儿子。在表层结构中,小说的主要情节是母亲去镇里给7 岁儿子买生日礼物,但在深层结构中,这位母亲是去参加在百货公司进行的抗议越南战争活动。 叙述内容表面上是一个关于女性知识分子的母爱,但德拉布尔要写的不只是一个母爱的故事,而是反思战争给人们带来的遭遇和痛苦。 德拉布尔将隐晦的主题从叙述者的故事伦理、 隐含作者的叙事伦理、 叙述者与隐含作者叙事互动三个维度进行叙述,以静默的叙事方式传达严正的道德伦理,呈现其小说深刻的思维观念和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

一、叙述者的故事伦理

叙述者的含义起源于拉丁文narratus,意思是讲述故事的人,“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 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在整个复杂的小说技巧中, 叙述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2]。 在小说中,作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创作需要,运用巧妙的叙事艺术,使叙述者发挥不同的作用, 直接或间接地传达小说故事背后的伦理启示。叙述者叙述的故事及其蕴含的伦理,就是故事伦理。

故事伦理通过情节发展中的叙事明线展示,为小说叙事提供一个微妙的框架。 在表层结构上,《战争的礼物》的叙事明线是一位性格温柔、行事有原则的母亲为7 岁的儿子买生日礼物的故事。 女主人公弗朗西斯,“她非常爱孩子, 原谅孩子那脏兮兮的西装外套、衬衫和粘上晚餐的领带,并且将其中的一部分爱慷慨地给予在丈夫身上”[3]。虽然丈夫不时酗酒,但这并不妨碍弗朗西斯对这个家庭的爱, 对孩子的感情将她从婚姻的无奈中解救出来, 并使她从中得到一些心灵上的慰藉和满足, 用家庭情感弥补婚姻带来的情感创伤。 弗朗西斯是一个聪明而谨慎的妇女,日常生活中会试图解开束缚自己的各种情感。然而, 当她为了给孩子买生日礼物走在通往镇里商店的路上时, 回忆起二战后的现实生活, 内心思绪翻涌,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在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中,小说写作内容方面自然会有对社会现实的反映。”[4]在小说开篇,叙述者将女主人公弗朗西斯的故事娓娓道来。 弗朗西斯出生于战后, 曾祖母苏珊在到达安全地区的疏散途中被一颗流弹炸死,其他亲戚在空袭中丧生。当时的弗朗西斯年龄尚小,无法获知这些具体细节,但这些童年往事无形中对她的情感发展产生强烈的影响:战争残酷夺去人的生命,人类需要和平环境。 因此,弗朗西斯自然而然产生和平信念, 并将这个信念贯穿一生。她表面上是去镇里为孩子买生日礼物,但通过叙述者的讲述, 我们可以看到她去镇里是为了参加活动,宣扬和平精神。 弗朗西斯到镇上后,并没有立刻去为孩子买生日礼物, 而是站在最大百货公司外面街道拐角处的显眼位置,背着横幅,向人们宣扬越南实现和平的必要性,并呼吁禁止所有核武器,与自己的良心进行对话。 她委婉地问过路的一位女士对美国在越南的政策有何看法, 这位女士因被拦住而怒气冲冲,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没有任何意义。 当弗朗西斯重复这个问题时,这位女士凝视着她,好像弗朗西斯是个白痴,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和思考就转头走开。

通过以上叙事,叙述者指出面对战争,有的人敏感至极,有的人麻木不仁。 在小说的后半段,弗朗西斯在商店遇见一位试图购买毁灭武器玩具的女士,这个玩具犹如战场上残酷的杀戮工具。 弗朗西斯询问这位女士是否愿意购买危险性和破坏性较小的东西时,这位女士说那是她给孩子的生日礼物,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玩具——只要按下旋钮几乎可以把人的手指切开。基于此,弗朗西斯以非常友好和平静的语气指出, 这里没有人阻止这位女士给孩子买生日礼物,建议她给孩子买一些建设性的玩具。深层次上,弗朗西斯想表达的是:当今世界上所有的潜在暴力行为都令人害怕, 如果鼓励孩子们玩杀戮和灭绝之类的玩具, 会间接地把懵懂的孩子引向暴力和冲突。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女士把毁灭武器玩具重重地扔到地板上,站在那里,凝视着它,眼泪从脸上流下,然后走开。“在弗朗西斯的脚下,毁灭武器玩具嗡嗡作响,转过来转过去,忽然从复杂的内胆中射出一个大的弹簧圈, 犹如在死亡的喉咙中拼命挣扎,直到最后无法动弹。 ”[3]这时,商店老板失去了耐心,他认为不需要告诉客户应该怎么做,只要卖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就万事大吉。 弗朗西斯从责任和教育方面指出, 这种没有原则的售卖行为其实是在宣传暴力和犯罪, 但商店老板并不理解这是道义责任的缺失,坚持让弗朗西斯赔偿,弗朗西斯不得不为此付费。

弗朗西斯的种种遭遇表明, 在不同的生活境况中,道德审视的真实困境普遍存在。德拉布尔通过故事伦理叙述,在叙事文本中展示人与人之间的道德意识, 表达与此相关的伦理诉求——战争的硝烟还在,像毁灭武器之类的玩具犹如战争的余音, 在社会的角落里悄悄发出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德拉布尔用委婉的叙事准确而具体揭示以上事实, 展现人们对战后世界的看法,包含他们的对抗和努力。小说通过故事伦理的叙述,展现作家的伦理意识。通过对战争的揭露和侧面的描写,德拉布尔指出战后社会秩序需要重建,强调精神信仰需要重塑,世界需要和平的发展。

二、隐含作者的叙事伦理

在传统的文学阐释中, 文本意义实现的过程仅存在于作者讲故事和读者听故事的表面关系中。 在后现代语境中,作者虽然客观存在,但是在客观背后拥有深邃的第二自我,即隐含作者。隐含作者的概念由美国叙述学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1961 年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 他认为,真实作者在创作时创造了一个他自己的化身, 一个 “第二自我”(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即作者写作时的特定立场、观念和态度。也就是说,真实作者是作者本人,存在于作品之外; 隐含作者是真实作者处于某种创作状态或者创作立场的人格或意识,存在于作品之内。隐含作者始终位于文本之后, 以隐匿的方式影响文本的价值观。 作家创作小说叙事文本是隐含作者的创造,是隐含作者有意或无意地将自己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审美趣味等注入其中,是隐含作者对各种叙述问题的选择,包含隐含作者的议论、叙事安排、叙事技巧、词汇选择等。

隐含作者通过叙事暗线叙述内容, 表达叙事伦理,“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我们所阅读的内容”[5],与叙述者通过叙事明线表达故事伦理互为补充。 在《战争的礼物》中,叙事暗线是隐含作者以第二人称视角提出的疑问。这条叙事暗线看似简单,但隐含作者凭借这条叙事暗线, 将弗朗西斯的心理活动和思想情绪温婉细腻地体现在叙事文本中, 让读者感同身受。弗朗西斯去商店的路上,看到一个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无知的傻笑, 这时弗朗西斯回想起自己曾经肤浅的认识,她在自我的内心世界里对他们说:

您认为您在玩什么,您认为您在玩什么?您认为它引导您到哪里,您认为您要什么?他们会朝她眨眨眼,不知所措,就像被定罪的牛一样,献祭的处女,还没有被鲜血的气味所困扰。她的内心充满了苦涩,紧咬着牙齿,脸部的线条也变得僵硬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保持了沉默。[3]

在这个叙事节点上, 德拉布尔运用叙事暂停的手法, 隐晦地折射出隐含作者于叙事暂停中所隐藏的痛惜之情,以引起读者思考。通过隐含作者在叙事伦理层面的分叙和反问, 德拉布尔的真正用意是现象背后的思考。 通过描写女主人公路上的思考和内心独白,为她在商店里劝说顾客的行为埋下伏笔。当她在商店看到有位顾客想要购买一个毁灭武器的玩具时,她委婉地劝阻这位顾客。 正如小说标题《战争的礼物》所暗示的一样,毁灭武器等危险玩具象征着暴力和冲突, 而战争给全世界的人们带来痛苦与不幸。然而依然有人对战争的残酷与危害视若无睹,麻木地接受与战争相关的危险物品。冲突之中,弗朗西斯为儿子购买生日礼物的心思被摧毁, 但同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顿悟——战争不仅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痛苦,还给人们带来经济上的拮据。战后的世界满目疮痍,经济发展停滞不前,普通大众只能靠微薄的收入度日。 弗朗西斯为了给儿子买生日礼物囊中羞涩,不得不精打细算。顿悟的背后充满德拉布尔的叙事智慧。

除此之外,在《战争的礼物》这篇小说中,德拉布尔通过隐含作者在叙事伦理层面的叙述, 关注弗朗西斯是如何看待她成长的这个世界以及她的未来,比如她对教育、 工作和职业、 家庭生活和琐事的看法。 德拉布尔认为, 孩子并不是女性获得独立的障碍,因此她将弗朗西斯描写成一个传统的、爱护孩子的母亲形象。弗朗西斯通过母爱寻求生命意义,在寻求生命意义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 建构起不同于男性的个人空间,探索内心深处的自我,并且促进自我对社会文化的理解。实际上,在德拉布尔的女性小说中, 像弗朗西斯这样的女性并不是战后社会文化的边缘存在,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建构生活,就算注定平庸,也要努力探寻生命的意义,触摸生活和社会的现实边界、心灵边界。德拉布尔通过隐含作者在叙事伦理层面的叙述,启发女性走出自身有限的世界,关注和思考社会问题,在公众领域探寻生命意义,关心他人,关注时事,重新思考和想象世界的可能性空间,促进自我对世界的理解。

三、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叙事互动

《战争的礼物》中,故事伦理详细描写故事发生的过程,使读者了解情节背景,为弗朗西斯究竟买不买生日礼物而感到好奇与揪心。 而隐含作者的叙事伦理则通过隐含作者的深层叙述, 抽丝剥茧地揭开战后社会的凋零和凄凉的画面,“两者的互渗会为各自带来独特的诗学意义”[6], 并且以不同的叙事景观充实小说主题,在叙事角度与空间上互补。

《战争的礼物》适合隐喻阅读。 叙述者的观点通过其对故事的选择秘密地显现,但隐秘的信息来自隐含作者的叙述。 隐含作者用隐喻性的景观进行叙事互动,叠加在当时伦敦的黑暗街道上,使这些隐喻远离了庄重的道德审判。 小说中有一段关于鸟的描写。

她目送孩子上学,看到孩子沿着狭窄的小巷,走在被古老的工业区分隔开的一排排背靠背的小屋,这个景象让她想起了一只鸟,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脆弱笨拙,但顽强得令人感动,犹如被困在战后小屋里的芸芸众生。[3]

通过叙述者的细致讲述, 读者可以从这些描写的战后场景中感受到叙事的真实性, 间接感受战争带来的苦难, 战争的意象犹如一只靴子无情地践踏在人们的脸上。战后人们的心理如何被治愈?德拉布尔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而是通过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双重讲述进行回答。 小说中弗朗西斯把战争带来的心灵创伤寄托在对孩子和家庭的爱上, 对自我进行拯救,使自己在情感上有所寄托,让自己具有知识和智慧,并且对不理解的人报以微笑和沉默。在这个叙事情节中, 叙述者从容地叙述弗朗西斯的心理活动, 隐含作者则将从侧面烘托战后城市面貌的叙事线,巧妙地切入到叙事点中,以点牵面,描写小人物内心对战争的看法,以及由此带来的悲欢离合,真实、具体地反映战争的残酷。 由此,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在叙事文本层面构成互动, 叙事互动的根源在于叙述“从外部向内心的转向”[7]。 在内心深处,弗朗西斯在黑暗的工业露台和城市瓦砾的荒原上看到了一点生存的希望。在这里,隐含作者注重描写人物的心灵治愈和自我救赎, 使叙事的价值和意义超出了有限的文本空间。隐含作者虽不是真实主体,但作为影响文本意义的一个存在,比真实作者更重要。

在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双重互动中, 隐含作者在向读者传达真实作者内心意欲表达却不便直言的声音——战争暴露人性, 把人最阴暗的一面表现出来,有的人在前线面临杀戮却变得麻木,有的人在战场上背信弃义。战争对人类社会的荼毒很深,战争给人类文明带来永恒的悲歌。 德拉布尔没有将视角聚焦于血腥惨烈的鏖战,抑或是战后的混乱与破败,而是通过一个知识分子女性的视角, 突显战争带来的隐性创伤。德拉布尔将小说写得如此精到,渗透了她文学创作的深刻与沉重。 德拉布尔站在反思战争的角度上讲述故事, 让读者正视战争带给人类的苦难和创伤,呼吁通过协商、对话解决冲突和消弭战乱,塑造持久和平的世界图景。和平是人类永恒的向往,自由与幸福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世界各地的人们要坚持和平发展和文化交流, 推动人类社会共享文明成果,共同实现美好愿景,这正是这篇小说所的道德伦理启示。 小说也因此具有别样的艺术价值。

“伦理价值是文学最基本的价值,它反映文学所有价值的本质特征。 ”[8]从故事伦理的叙述到叙事伦理主题的揭示, 德拉布尔在凝练的叙事情节中渗透小说的伦理主题, 隐藏在这两个伦理背后是时代危机的反射与伦理价值的彰显。 两个叙事系统在互动中浑然一体,使情节得到完整的吸收,叙事结构缜密合理,“在交互作用中表达出经典作品丰富深刻的主题意义,塑造出复杂多面的人物形象,生产出卓越的艺术价值”[9]。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战争的礼物》 的故事伦理和叙事伦理虽然是两个并行的系统, 但二者基于主体的内在联系及叙事角度上的互动促进情节的完美融合。 故事伦理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 叙事伦理营造效果引人深思。 “文本的意义决不是自我生成的,而是文本与读者之间相互交流的结果。 ”[10]两个叙事系统在发掘与之相关人物的隐秘心理及形象塑造上都起到了独特作用, 激发读者对战争的残酷进行深切反思,召唤读者作出价值评判,引导读者对小说中的隐性叙事进行思考并参与文本意义的创造。

德拉布尔的早期写作关注知识女性的生存状况。但如果我们将其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会发现她并没有一味地强调女性经验, 而是持久不变地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的内心世界。在其代表作《金色的耶路撒冷》的伦理内涵和叙事模式中,通过对女主角克拉拉的道德追问和生命感悟, 德拉布尔关注整个人类社会的生存现状, 反映人类内心深处对人文主义精神的普遍需求。这一点和《战争的礼物》不谋而合。在《战争的礼物》的故事伦理叙事明线中,德拉布尔描写中产阶级女性的思想与情感, 但通过隐含作者的叙事伦理, 德拉布尔揭示的战后问题是一个值得重新认识和深入研究的话题。 德拉布尔没有明确指出这个话题, 而是通过故事伦理和叙事伦理的对比来表现这个主题。 故事伦理和叙事伦理作为一个连贯的整体,在叙事格调上发生双重线路的叙述,既有对叙事艺术形式的采用,也有对伦理意义的表达。德拉布尔明白伦理的利害关系, 在叙事维度的伦理层面进行有力的分析,使小说具有历史厚重感。 同时,德拉布尔对故事文本所隐含的伦理观念进行细腻的考察,使生命具有真实的意义,在平实中显示深刻的叙事技艺。这些叙事技艺不仅引导读者对小说人物、事件和问题进行思考和理解, 而且还使小说的道德内涵和伦理关注充分显现, 传达珍惜生命、 远离暴力、维系和平的伦理启示。

猜你喜欢
弗朗西斯德拉布尔
布尔的秘密
珠唾集
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以建筑的力量回馈社区
[法国]弗朗西斯·皮卡比亚作品5幅
向真而死——论《菲德拉的爱》的消费符码与悲剧情感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良心
叙政府军收复德拉市
大哲学家买鱼
大哲学家买鱼
狼狗布尔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