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与外交相似度
——基于联合国投票的量化分析*

2021-12-06 02:26杨攻研唐廷凤
俄罗斯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成员国外交

杨攻研 唐廷凤

【内容提要】海外投资逐渐成为大国提升区域影响力、树立负责任形象的政策工具。在中国成为全球主要的海外投资国之际,本文利用中国海外投资追踪数据库和联合国大会投票数据,实证研究了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海外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结果显示,伴随中国对各成员国投资额的增长,与相关国家的外交相似度显著提升,中国海外投资有助于成员国之间建立更和谐的政治关系。随后,基于投资主体和行业的异质性检验发现,国企和私企投资产生了不同的影响,相比之下,国企投资对于双边外交相似度产生了更强的推动力;中国对各成员国所进行的经济溢出效应更大的基础设施投资,更有助于降低双边外交政策的分歧,而资源型投资的影响并不显著。最后,扩展性分析进一步显示,中国国际政治影响力对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相似度之间的相关性发挥了调节作用。中国国际政治地位的提升,有助于推动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之间更加良性的政经互动。

一、引言

上海合作组织自2001年成立以来,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为欧亚地区和国际事务中重要的建设性力量和新型国际关系典范,区域经济合作也不断深化。在成员国的共同努力下,上合组织区域内贸易规模快速增长,各成员国之间的双边贸易额不断增加,截至2019年底,中国已经成为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第一大贸易伙伴国。伴随着上海合作组织的成长,投资合作同样受到了各国的高度重视,目前中国已经成为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的第一大投资来源国。在政治领域,上海合作组织在多边框架下循序渐进、稳步发展国家间的务实合作,尤其是成员国之间的安全合作和双边政治互信不断深化,推动了新型国家关系和区域合作秩序构建。①张蕴岭:“上海合作组织:探索新时代的相处之道”,《世界知识》,2020年第14 期,第72 页。

回顾各成员国投资合作的历程,2001年9月成员国总理首次会晤期间,各国即签署了《关于开展区域经济合作的基本目标和方向及贸易投资便利化进程的备忘录》,规定了上合组织成员国开展区域经济合作的基本目标、实现贸易投资便利化的途径以及合作的重点领域。2002年5月上合组织成员国经贸部长首次会晤,宣布正式启动经贸部长会晤机制和贸易投资便利化谈判,签署了《关于区域经济合作的基本目标和方向及启动贸易和投资便利化进程的备忘录的议定书》,成员国之间的投资合作由此展开。与此同时,自2000年中国提出“走出去”战略以后,国内资金开始涌出国门,中国海外投资在全球范围内迅猛扩张。根据《2019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2019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高达1369.1 亿美元,流量规模仅次于日本,位列全球第二位;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达到了2.2 万亿美元,仅在美国与荷兰之后,位列全球第三位。中国在全球国际直接投资领域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投资流量占全球比重连续四年超过10%。②“商务部等部门联合发布《2019年度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统计公报》”,中国中央人民政府网站,2020年9月16日,http://www.gov.cn/xinwen/2020-09/16/content_5543773.htm伴随中国的崛起和企业“走出去”步伐的加快,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也开始进入新的阶段。

当前中国正在加快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习近平主席在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第二十次会议上讲话时强调,“上海合作组织进一步深化务实合作,构建发展共同体;要加强互联互通,促进产业链、供应链、价值链深度融合,畅通区域经济循环,要为各国企业营造开放、公平、非歧视的营商环境,扩大相互投资规模。”①“习近平在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第二十次会议上的讲话(全文)”,外交部网站,2020年11月10日,https://www.fmprc.gov.cn/web/zyxw/t1831131.shtml在推动上合组织在新起点上实现新发展的过程中,中国与各成员国之间的投资合作也将进一步深化。鉴于这样的背景,本文拟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分析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不断增长的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希望通过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更加准确地评估中国大规模海外投资可能产生的政治影响,同时,寻找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之间实现经济利益与政治关系的双赢之道,为上海合作组织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些许贡献。

本文拟作如下安排:首先是相关文献综述,然后是本文所使用的计量模型设定及相关数据的统计性描述;接下来是基本实证结论、异质性分析以及调节效应讨论;最后提出本文的主要结论和政策谏言。

二、相关文献综述

关于上海合作组织的研究,国内学术界已经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多数研究围绕安全及制度建设问题展开,如肖斌指出多边安全合作是上合组织持久发展的制度动力。②肖斌:“多边安全合作是上合组织持久发展的制度动力”,《世界知识》,2019年第13期,第42-43 页。对于未来上合组织的安全合作,曾向红和李孝天认为,“上合应‘放低身段’,‘改变行为’,满足成员国在涉恐等安全事务上的合理利益需求,促使它们更多地由适当性逻辑而非后果性逻辑主导反恐等行为”。③曾向红、李孝天:“上海合作组织的安全合作及发展前景——以反恐合作为中心的考察”,《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8年第1 期,第36-65 页。针对上合组织扩员之后如何深化安全合作的问题,陈小鼎和王翠梅认为,应重点对接成员国的共同安全需求,形成完善有效的区域安全公共产品供给机制。①陈小鼎、王翠梅:“扩员后上合组织深化安全合作的路径选择”,《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年第3 期,第108-134 页。也有学者重点讨论了组织内部的协调与互动,如李亮讨论了上海合作组织创建成员国间冲突调解机制的必要性、可行性及相关路径;②李亮:“上海合作组织建立成员国间冲突调解机制初探”,《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3期,第19-51 页。朱杰进和邹金水则重点关注了俄罗斯在组织内的行为选择,研究发现,在上海合作组织中,针对中国倡议,俄罗斯支持与否,取决于美国在中亚地区的威胁程度和中国所提制度倡议的网络效应。③朱杰进、邹金水:“对‘中国倡议’的不同反应——俄罗斯在上合组织中的国际制度行为选择”,《俄罗斯研究》,2020年第3 期,第54-79 页。杨恕和李亮详细讨论了上合组织吸纳印度后的挑战与机遇。④杨恕、李亮:“寻求合作共赢:上合组织吸纳印度的挑战与机遇”,《外交评论(外交学院学报)》,2018年第1 期,第36-65 页。

部分学者研究了上合组织经贸合作问题。肖斌从禀赋效应的角度讨论了上合组织发展数字经济的前景及进一步推动数字经济合作的着力点。⑤肖斌:“上海合作组织数字经济合作前景——基于成员国禀赋效应的分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0年第4 期,第112-129 页。韩璐提出,上合组织与“一带一路”互相提供发展新机遇,可发挥各自优势,共同打造政治互信、持久和平、互利共赢、文化包容的命运共同体。⑥韩璐:“上海合作组织与‘一带一路’的协同发展”,《国际问题研究》,2019年第2期,第22-34 页。郭晓琼和蔡真定量分析了中国对上合组织的投资效率问题,结果显示,中国对上合组织国家的投资大部分是有效率的,效率不高的国家主要是俄罗斯。⑦郭晓琼、蔡真:“中国对上海合作组织国家投资效率研究——基于DEA-面板Tobit 的实证分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19年第3 期,第45-60 页。郭延景和肖海峰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检验了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农产品贸易波动的影响因素,⑧杨廷景、肖海峰:“‘一带一路’背景下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农产品贸易波动影响因素分析”,《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 期,第48-57 页。林益楷和张正刚重点讨论了各成员国能源合作的前景。⑨林益楷、张正刚:“上合组织成员国深化能源领域合作前景分析及措施建议”,《欧亚经济》,2018年第4 期,第110-124 页。张庆萍和朱晶通过分析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间农业贸易与投资合作的现状、障碍与潜力,认为中国应当充分利用“一带一路”建设的契机,加强与该地区国家的农业合作。①张庆萍、朱晶:“中国与上合组织国家农业贸易与投资合作——基于‘一带一路’战略框架下的分析”,《国际经济合作》,2017年第2 期,第63-70 页。张晓倩和龚新蜀运用扩展贸易引力模型,分析了上合国家贸易便利化水平对中国农产品出口到这些国家所产生的影响。②张晓倩、龚新蜀:“上合组织贸易便利化对中国农产品出口影响研究——基于面板数据的实证分析”,《国际经贸探索》,2015年第1 期,第28-38 页。

综合上述研究可知,尽管围绕上合组织成员国之间的经贸关系形成了丰硕的研究成果,然而对于本文将重点关注的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这一问题,至今仍未见有文献提及。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IPE),国家间的经贸往来与国际政治的互动,是学术界长期讨论的重要议题。国内外学者围绕这一问题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已有文献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即“商业和平论”与“商业冲突论”。相关研究大多基于贸易的角度展开,如部分学者认为,国家之间繁荣的贸易往来显著提高了彼此间的相互依赖,贸易对双方所产生的收益显著增加了国家间冲突的机会成本,因此,国际贸易能够显著抑制国际冲突的发生,为地区带来长久的和平。该观点甚至可追溯至数个世纪以前的古典自由主义者。③相关研究可参见John Oneal, Bruce Russett, “The Kantian Peace: The Pacific Benefits of Democracy, Interdependence,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1885-1992”, World Pol itics,1999, Vol.52, No.1, pp.1-37; Paul Collier, Anke Hoeffler, “Greed and Grievance in Civil War”,Oxford Econo mic Papers , 2004, Vol.56, No.4, pp.563-595; Beyene Hailay, “Trade,Interdependence and its Effect on Interstate Conflict: The Case of the East African Region”,Journal of Economic Cooperation & Development, 2014, Vol.35, No.4, p.25; 杨攻研、刘洪钟:“贸易往来、选举周期与国家间政治关系——基于东亚地区的考证”,《当代亚太》,2019年第5 期,第97 页。与此相反,也有学者持截然不同的观点,如肯尼思·沃尔兹等学者的研究显示,国家之间频繁的贸易活动意味着交往的密切,从而增加了发生偶然冲突的机会,历史上的国际冲突往往发生在高度相似而且紧密联系的群体之间。④[美]肯尼思·沃尔兹著:《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1-68 页;Kavakli Kerim, Tyson Chatagnier, “From Economic Competition to Military Combat: Export Similarity 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2015,Vol.61, No.7, pp.1510-1536.相比国际贸易,基于国际投资的视角系统讨论经贸往来对国家间政治影响的文献较少。已有研究显示,一国对另一国投资的增加,减少了国家间的军事冲突,带来了更加紧密的国际合作。①可参见Richard Rosecrance, Peter Thompson, “Trade, Foreign Investment, and Security”,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03,Vol.6, No.1, pp.377-398; Lee Hoon,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and Militarized Interstate Conflict”, 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2010, Vol.47, No.2,pp.143-153; Gartzke Erik, Quan Li, “War, Peace, and the Invisible Hand: Positive Political Externalities of Economic Globalizati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2003, Vol.47, No.4,pp.561-586.如玛吉特·巴斯曼(Margit Bussmann)的研究发现,国际直接投资(FDI)也像国际贸易一样,显著影响着国家间的政治关系。她利用1980-2000年跨国样本数据实证研究,发现外国资本的流入和投资存量的增加,显著降低了国际冲突的风险。该结论支持了“商业带来和平”。②Margit Bussmann,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and Militarized International Conflict”,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 2010, Vol.47, No.2, pp.143-153.究其根源,一方面,国际直接投资为一国提供了关于他们竞争对手的国家能力、决心等信息,消除了在两国谈判过程中存在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另一方面,双边FDI的增长也带来了更高的国际冲突成本,促进一国采取更加和平的外交政策。③Souva Mark, Brandon Prins, “The Liberal Peace Revisited: Democracy, Dependence, and Development in Militarized Interstate Dispute Initiation, 1950-1999”,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 2006, Vol.32, No.2, pp.183-200.相比贸易联系,两国之间投资纽带的破裂带来的成本甚至更加巨大。李勋(Lee Hoon)和莎拉·米切尔(Sara Mitchell)重点关注了对外直接投资和国家之间领土争端的相关性。研究表明,全球对外直接投资总量的增加,有助于减少全球范围内所发生的领土争端事件,但是双边投资量的增长对于两国是否发起新的争端并无影响;对于已经存在领土争端的国家之间,双边投资量的增长则有助于防止冲突的升级和危机的管控,根源在于争端会导致机会成本的提高。④Lee Hoon, Sara McLaughlin Mitchell,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and Territorial Disputes”,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2012, Vol.56, No.4, pp.675-703.还有学者研究了对外直接投资对国内冲突(而非国家间冲突)的影响,结果显示,服务业FDI的流入会显著缓解国内冲突的风险,但初级产品部门FDI的流入则起到了相反的作用。⑤Mihalache-O’Keef, “Whose Greed, Whose Grievance, and Whose Opportunity? Effects of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s on Internal Conflict”, World Development, 2018, Vol.106.

现有关于中国海外直接投资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其动机、海外投资风险及对外投资对我国企业绩效的影响等问题。如国内学者王碧珺指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呈现出不同于以往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投资模式,其核心在于加强国内生产和提高国内企业的技术水平和竞争实力。①王碧珺:“被误读的官方数据——揭示真实的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模式”,《国际经济评论》,2013年第1 期,第61-74 页。毛其淋和许家云认为,对外直接投资不仅显著地提高了企业出口占销售的比例,而且还提高了企业出口的概率。②毛其淋、许家云:“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促进抑或抑制了企业出口”,《数量经济技术经济研究》,2014年第9 期,第3-21 页。蒋冠宏和蒋殿春的研究肯定了企业对外直接投资对企业生产率的显著影响。③蒋冠宏、蒋殿春:“中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出口效应”,《经济研究》,2014 第5 期,第160-173 页;蒋冠宏、蒋殿春:“中国工业企业对外直接投资与企业生产率进步”,《世界经济》,2014年第9 期,第53-76 页。目前已有的实证文献大多支持了中国海外投资的市场寻求动机假说,尤其在经合组织(OECD)国家得到支持。中国海外投资的资源寻求假说也得到了部分研究的支持,主要存在于非OECD国家中。此外,王碧珺等学者的实证研究还发现,中国对发展中国家的对外直接投资显著降低了当地的失业率,有助于增加民众参与武装冲突的机会成本,降低叛乱行为的合法性与成功率,进而减少这些国家内部冲突的爆发。④王碧珺、杜静玄、李修宇:“中国投资是东道国内部冲突的抑制剂还是催化剂”,《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3 期,第134-154 页。

由于中国国有企业的产权性质以及与政府的政治关联,使得它们的行为逻辑和表现可能异于民营企业,如拉马萨米·巴拉(Ramasamy Bala)利用中国几十家上市公司的数据,对比分析了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进行海外投资的驱动因素。他发现,国有企业的海外投资流向了自然资源丰富、政治环境相对较差的国家。⑤Ramasamy Bala, Matthew Yeung, Sylvie Laforet, “China’s Out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Location Choice and Firm Ownership”, Journal of World Business, 2012, Vol.47,No.1, pp.17-25.上述结论受到了部分学者的反对。也有研究显示,自然资源对中国所有类型的企业都不具有吸引力,甚至产生了负面影响。⑥Duanmu Jing-Lin, “Firm Heterogeneity and Location Choice of Chinese Multinational Enterprises (MNEs)”, Journal of World Business, 2012, Vol.47, No.1, pp.64-72.阿莱西娅·阿米奇尼(A. Amighini)等学者则发现,中国民营企业的投资流向了市场规模大且具有战略性资源(技术水平高)的市场,而国企的投资主要是为了满足国内需求,并且更多流向自然资源行业,对政治风险并不敏感。①Alessia Amighini, Roberta Rabellotti, Marco Sanfilippo, “Do Chinese State-Owned and Private Enterprises Differ in Their Internationalization Strategies?” China Economic Review,2013, Vol.27, pp.312-325.

在国际政治经济学领域中,对于国家间的政治与经济互动这一重要议题,相关研究大多围绕国际贸易的影响展开讨论,对于国际投资的关注远远不足。然而,国际投资逐渐取代贸易成为全球主要大国的一项重要战略工具,重大的投资项目能够显著改变特定区域的权力平衡,塑造全新的地缘政治格局。尤其是在基础设施领域的投资,由于它所具有的公共产品性质,更是成为主要国家提升全球领导力、树立负责任大国形象的重要依托。戴维·刘易斯(David Lewis)以及约翰·伊肯伯里(John Ikenberry)等学者指出,中国正在通过“亚投行”以及“一带一路”倡议拓展海外影响力,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俄罗斯主导下的中亚地区格局。②John G. Ikenberry, Darren Lim, “China’s Emerging Institutional Statecraft: The 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 and the Prospects for Counter-Hegemony”, 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7/04/chinas-emerging-institutional-statecraft.pdf; David Lewis, “Inroads into Eurasia”, https://www.chathamhouse.org/publications/the-world-today/2016-10/inroads-eurasia在此背景下,当中国日渐成为全球主要投资主体之际,中国海外投资在上合组织成员国内部带来了何种政治影响力,这一具有重要理论与现实意义的问题仍未得到回答。此外,由于数据的限制,使以往的研究难以获得高质量的微观企业投资数据,几乎多数文献忽略了企业所有制的重要意义。本文希望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上述问题作进一步的讨论。

三、计量模型设定与数据描述

(一)中国对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投资的特征

根据中国海外投资追踪数据库(China Global Investment Tracker)的数据统计,③网站如下:https://www.aei.org/china-global-investment-tracker/如表1所示,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流量总体呈现波动式上升的态势。2003年9月,《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多边经贸合作纲要》签署,积极推动成员之间的贸易和投资便利化进程成为各国区域合作的基本目标和任务之一。从2004年开始,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投资开始迅猛增长。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不期而至,造成了中国整体海外投资规模的骤降,对于上合组织区域内各成员国的投资额也降至低位。为应对危机对各国经济的冲击,2009年10月上合组织成员国签署《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关于加强多边经济合作、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保障经济持续发展的共同倡议》。中国强有力的财政刺激计划成为区域经济复苏的强心剂,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投资也快速回升,2009年中国对各国的投资流量年均增长率达到35.45%。危机之后,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步伐再次提速,对上合组织各成员国的投资规模呈现持续攀升的趋势。然而,随着企业海外投资风险的暴露,国内政策开始收紧,2016年中国投资额大幅下降,不过在随后几年中,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投资额得以快速恢复。

表1 中国企业对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的投资流量(亿美元)

就国别分布而言,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主要集中在经济规模相对较大的俄罗斯、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印度,对四国的累计投资总额占比总投资额超过了90%。同时,作为“一带一路”倡议的重要区域节点,中国对巴基斯坦、俄罗斯及哈萨克斯坦的投资在2013年倡议提出之后明显加速,对印度的投资也在2014年开始显著增长,但中国对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投资规模仍然相对较小。

对中国海外投资主体的性质进行识别并统计分析之后可知,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投资的企业主体以国有企业为主,而且对于不同的成员国,国企和私企的投资偏好存在显著的差异。中国国有企业对成员国的累计投资额占比总投资额高达70%,同时国有企业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流量相对稳定,2005-2019年期间年均投资额为52.7 亿美元,并以非金融类投资为主。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2008年国有企业的投资额大幅度下滑,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后,国有企业对各成员国的投资规模出现跳跃式增长。此外,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民营企业的投资额开始呈现出不断增长的趋势,在2018年达到了近十几年来的顶峰,高达148.2 亿美元。

就行业分布而言,在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中,资源型投资占比最高,累计投资额达到了748.4 亿美元,同时,交通运输业等经济基础设施领域也受到中国企业的重点关注,累计投资额位列第二位。房地产、科技等行业紧随其后。尤其是在2013年和2014年,中国企业对各成员国的资源和能源行业关注度急剧提升,相比之下,其他行业的投资增长速度相对缓慢。其中,巴基斯坦、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印度吸引了中国总体资源型投资的90%以上,此类投资项目通常由国企中实力更为雄厚的央企主导,在俄罗斯、巴基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资源型投资项目中,央企占比分别为40.2%、44.3%和48.2%。民营企业起步较晚,所占比重较低。中国企业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非资源类投资累计为378.9 亿美元,主要集中在俄罗斯、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和印度。值得关注的是,在印度和乌兹别克斯坦两个成员国中,中国企业的非资源类投资项目往往由民营企业承担,民营企业的投资占比分别达到了83%和75%。

(二)计量模型和数据描述

随后,利用2005-2019年期间所有上合组织成员国所组成的跨国面板数据,基于中国与各成员国在联合国大会的投票行为,实证检验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一方面,以中国为立足点,从总体上把握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相似度的相关性;另一方面,详细区分不同投资主体、不同投资类型的影响差异。参照埃里克·加兹克(Erik Gartzke)的研究,①Erik Gartzke, “The Capitalist Peace”,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2007, Vol.51,No.1, pp.166-191.基础模型设定如下:

其中,i表示国家,t表示年度。被解释变量Foreign Policyi,t表示第i国在t时期与中国的双边外交相似度。

核心解释变量(Investme nti,t-1×DummySCO),即为t-1时期中国对第i国的投资额;Xi,t即为其他对两国外交政策相似度起重要作用的控制变量,γi和φi分别为与区域和时间有关的不可观测的因素,εi,t则表示随机扰动项。其中估计系数β1就代表了中国海外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大小。同时,为了进一步分析投资主体和投资行业的影响差异,我们将中国海外投资分为国有企业投资和非国有企业投资,同时按照投资行业的差异将其分为基础设施投资和资源型投资,回归方程修改如下:

对于中国与上合组织成员国的外交相似度(Foreign Policyi,t),本文基于联合国大会各国的投票行为进行度量。联合国大会是根据《联合国宪章》设立的,是联合国主要的审议、政策制定和代表机关,可就人类面临的一系列问题采取行动,涉及和平与安全、气候变化、可持续发展、人权、裁军、恐怖主义、人道主义和卫生突发事件、性别平等、施政及粮食生产等。联合国大会于每年的9月至12月举行,其后1月至8月根据需要举行会议。联合国大会的会员国都有投票权,可投“赞成”“反对”和“弃权”票。沃顿·埃里克(Voeten Erik)指出,在这一制度下,联合国大会可以被看作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集体行为,联大投票情况也可以被看作是绝大多数国家就某些世界性议题的集中利益表达;对联大投票众议题、多国家、长时段的观察也有机会发现多数国家的利益偏好和外交政策变化。①Erik Voeten, “Clashes in the Assembly”,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2000, Vol.54, No.2,pp.185-215.多样化的议题和每年举行的多次会议和投票,提供了量化各国外交政策相似度的理想观测值。

已有的相关研究通常直接使用投票相似度指标(Voting Similarity Index)(即用某年两国所有投票中相同票数的比例,取值范围为0-1,数值越接近于1 表示两国的投票越相似)对两国的外交相似度进行刻画。但该指标计算过于简单,更为重要的是难以全面反映两国外交政策立场的差异。随后,沃顿·埃里克提出“S值”计算方法对投票相似度进行改进。②计算公式:Foreign Policyi ,t ,其中,d 为两国在t年历次联合国大会中所有投票的差异之和;dmax 为两国在t年所有投票可能产生的差异的最大值。对于某一议题,任何国家的投票如为“赞成”则取值为1,“反对”取值为2。“S值”的取值范围为-1 至1,当取值为1 时,代表两个国家在该年所有的决议中投票都相同,这意味着两个国家具有完全相同的偏好和外交政策;当取值为-1 时,表示两个国家在该年所有的决议中投票都完全相反,两国持有完全对立的外交立场。上述改进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指标的有效性。

然而,尽管在实证分析中被广泛使用,上述“S值”同样备受诟病,最核心的问题在于“S值”方法仍然难以排除联合国大会投票时议题变化的干扰,使该指标难以有效衡量该国的整体外交立场和外交政策偏好。因此,迈克尔·贝利(Michael Bailey)利用更为先进的估计方法,基于各国在联合国的投票,重新测算了各国的动态外交政策理想点(Dynamic National Ideal Points)。该理想点指标的测算能够有效排除联合国议题变化的干扰,准确衡量一国整体的外交政策偏好,使各国的外交政策在横向和纵向维度均可进行定量分析。①Michael Bailey, Anton Strezhnev, Erik Voeten, “Estimating Dynamic State Preferences from United Nations Voting Data”, Journal of Conflict R esolution, 2017, Vol.61, No.2, pp.430-456.外交政策理想点已经成为当前衡量国家整体外交政策偏好的良好指标,并在学术界广为接受。借鉴上述研究,本文首先统计了上海合作组织各成员国的外交政策理想点,随后计算中国与其他成员国外交政策理想点的差异,以此来衡量中国与其他上合组织成员国的外交相似度。两国外交政策理想点的差异越小,则意味着两国对于国际社会的诸多热点问题采取相似的行动,该成员国与中国的外交政策立场越相似,也意味着双边政治关系更加和谐。

对于中国海外投资(Investmenti,t),本文所使用的数据主要来源于前文已经提到的中国海外投资追踪数据库,该数据库记录了2005-2019年期间中国所有单笔超过1 亿美元的海外投资项目信息,每条记录包括投资企业的名称、投资对象国、投资项目所属的产业、投资金额等。该数据库共包含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传统意义上的海外投资,第二部分是海外承包工程合同,第三部分是失败的投资或者工程合同计划。虽然该数据库只记录了一亿美元以上的大额投资,但从总体上看,所记录的投资项目极具代表性。我们对于数据的处理如下:本文通过逐家公司检索的方式,根据实际控制人属性,以判断公司为国有企业或者民营企业。对于多家公司的合作项目,本文将他们进行分拆:如果数据中给出了各个公司所占的出资比重,则按照这个比重将总投资额进行分配;如果没有给出出资比重,则假设各个公司的投资比重是一样的,并将总投资额进行分配。

参考已有研究,相关控制变量选取如下:贸易依存度,无论“商业和平论”抑或是“商业冲突论”,均表明国家间的贸易通常会显著影响两国的政治关系,因此将其纳入模型,以排除贸易的影响。政治体制的差异,政治体制通常决定了国家利益的界定以及对于国际事务相关议题所秉承的观点和理念,进而塑造着该国的外交政策立场,因此同样将其作为控制变量纳入分析。两国地理距离的远近、经纬度的差异等地理因素与地缘政治密切相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彼此间的战略意义,同样可能对国家间的政治关系产生影响。两个国家是否接壤、是否拥有共同的水域也将显著制约着双边政治关系,因为上述关系意味着更多的领土纠纷和更加直接的地缘政治竞争等。

此外,根据已有研究,族群之间的基因距离对于国家间的冲突有着显著的解释力,原因在于基因的差异往往与文明的差异密切关联,因此,我们将这一变量引入模型。相对于大国与小国之间,当两国同为大国时,彼此间的政治关系和外交政策可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点,对此,我们同样需要在模型中进行控制。同时,产油国由于拥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为确保这一战略资源的稳定供应,其他国家可能倾向于与其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伙伴国是否为产油国这一变量也需要纳入分析,以防止遗漏变量问题的产生。此外,鉴于美国的国际地位以及在亚太地区的广泛影响力,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与美国的亲密程度,也可能制约和影响该国与中国的外交关系,因此,在实证分析中国海外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时,需要将美国因素考虑在内。综上所述,本文的控制变量主要包括地理距离、经度差异、纬度差异、是否接壤、拥有共同水域、政治体制差异、贸易依存度、基因距离、是否为大国、是否为产油国、与美国的外交关系。统计分析如下所示:

表2 所使用数据的描述性统计

四、实证结果与异质性分析

(一)中国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基本结论

中国对上合组织各成员国投资对双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如表3所示。具体而言,由第(1)列中,未添加控制变量的初步估计结果显示,估计系数β1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0.041);第(2)列中,当我们添加控制变量之后,该系数仍然显著为负(-0.007)。这一结果说明,在上合组织成员国中,伴随中国海外投资的增加,中国与相关国家之间外交政策理想点的差异显著下降,即外交政策相似度不断提升。这一结论与传统的“商业和平论”保持了逻辑上的一致性。究其根源,无论是俄罗斯,还是哈、吉、塔等中亚国家,抑或是印、巴,各成员国国内仍然面临诸多发展瓶颈,中国企业的进入和大型投资项目的落地,为各国分享中国经济增长的红利提供了重要的机遇。以巴基斯坦为例,中国东方集团投资控股有限公司主导的吉姆普尔风电工程是最具代表性的投资项目。该工程2017年6月正式投入运行,可以有效解决当地50 万户家庭的用电,大大缓解了当地的电力短缺问题。在项目建设过程中大量雇佣当地劳动力,在高峰期雇佣当地工人达到了800 名;卡洛特水电站项目为当地新增近2300 个就业岗位,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强力支持。在哈萨克斯坦,中国已经成为该国交通基础设施的最大投资国;①“中国是哈萨克斯坦交通基础设施的最大投资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2018年11月26日,http://kz.mofcom.gov.cn/article/scdy/201811/20181102810420.shtml中哈里海沥青合资公司设计年产沥青超过40 万吨,建成投产后,完全满足了哈萨克斯坦对道路建设的需求,在投资建设期间累计为当地创造了2000 多个就业岗位。②“哈萨克斯坦产能合作筑就中哈互利共赢之路”,中国一带一路网,2017年3月2日,https://www.yidaiyilu.gov.cn/xwzx/hwxw/8948.htm此外,中国路桥等中方企业在吉尔吉斯斯坦修建了北南公路等多条跨国公路,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逐渐形成交通网络,有效沟通了中国、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周边国家,为区域经济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③“吉尔吉斯斯坦希望成为地区经济合作的桥梁”,新华网,2015年7月12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5-07/12/c_1115894306.htm此类投资项目巨大的经济和社会效益显著提升了中国的国家形象,进而推动中国与各成员国之间的政治关系更加和谐,上合组织这一区域组织在国际上外交政策的协调显著提升。

表3 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积极影响(简表)

同时,对于第(2)列中控制变量的估计结果,大多数控制变量的符号与前人的研究一致(参见附表1)。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观察贸易依存度这一变量的估计系数可知,它在统计上并不显著。该结果说明,对于现有文献在讨论经济与政治互动过程中所重点关注的双边贸易因素,本文的实证结果显示,在上合组织成员国中,当在计量模型中控制了本文所关心的国际投资的影响之后,贸易对双边外交相似度并未产生实质的影响。一方面,说明以往的实证文献,可能忽略了国际投资在国际政治领域的重要影响,导致在模型估计过程中高估了贸易的作用;另一方面,对于上合组织的多数成员国而言,贸易尚不足以改变国家间的政治关系。当我们再次观察各成员国与美国的外交相似度这一变量,它的估计系数高度显著为正值(1.227),并且显著性达到了1%的水平,说明当成员国与美国的政治关系更加密切时,他们与中国外交政策的相似度就越小。由此可知,在上合组织这一中国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区域平台中,美国仍然显著制约着其他成员国与中国的外交关系。

附表1 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积极影响

(二)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影响的异质性

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投资所产生的影响是否相同?为此,需要按照投资主体的性质进行异质性分析。国有企业不仅在国内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同时也引领和推动着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步伐,是中国海外投资的主力军和国家重大战略的执行者。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使国有企业成为党和国家最可信赖的依靠力量,成为坚决贯彻执行党中央决策部署的重要力量,成为贯彻新发展理念、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力量,成为实施‘走出去’战略、‘一带一路’建设等重大战略的重要力量,成为壮大综合国力、保障和改善民生的重要力量。”①“习近平为国有企业强‘根’固‘魂’”,新华网,2016年10月13日。中国国有企业的特殊地位和中国特色的国企治理结构,可能使国有企业的海外投资展现出不同于民营企业的独特性,如更强的风险承受能力、在追求经济效率的同时也具有更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政治的关注。因此,国有企业的海外投资对于双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同样可能与民营企业存在显著差异。

对于上述猜想,我们根据数据库中记录的企业名称,通过手动搜集相关企业信息以确定企业性质,随后进行分类加总,最终得到了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投资额,进而在第(3)-(5)列中,对比分析中国不同类型企业的投资所带来的影响差异。一方面,由第(3)列和第(4)列的估计结果可知,国有企业投资的估计系数为-0.011,显著达到了1%的水平,这说明,伴随国有企业对各成员国投资规模的增加,双边外交政策理想点的差异显著下降;民营企业对成员国投资的估计系数尽管同样为负值(-0.011),但在统计上的显著性仅仅达到了10%的水平,这说明民营企业的海外投资与双边外交相似度的相关性非常微弱。在第(5)列,当我们将国企和民企投资同时纳入模型再次进行检验时,民营企业投资的影响变得完全不显著。

综合上述结论可知,一方面,计量结果表明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投资显著提高了中国与各成员国的外交相似度,降低了彼此之间的外交分歧,带来了更加和谐的政治关系;另一方面,上述效应的产生主要是由国有企业投资推动。究其根源,纵观中国海外投资项目,国有企业由于资金与技术优势,所涉及的投资项目往往周期更长、投资规模更大,为投资对象国带来更多的就业机会,并为经济的长远发展奠定基础。为支持投资对象国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不少项目都带有援助色彩,在各成员国中的某些合作项目甚至成了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样板工程。例如,在哈萨克斯坦,中哈油气合作累计生产原油近3 亿吨,多个项目被称为“中哈合作典范”。自从进入哈萨克斯坦,中国石油就以企业公民的身份积极履行社会责任,通过上缴税费、提供就业、带动相关产业发展、参与社会公益事业等多种方式,主动回报资源国、回报社会。迄今为止,中国石油为当地提供超过3 万个直接就业岗位,企业员工本土化率达98%以上,社会公益活动惠及200 多万人。因此,相比民营企业,国有企业投资通常能够在各成员国产生更积极的经济和社会效应,提升民众对中国的亲近感,为双边政治关系的改善奠定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国有企业是中国实施国家战略的重要依托,国有企业海外投资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将极力规避可能带来政治纠纷的敏感项目,为政治关系的改善提供有力支持。

(三)不同行业投资影响的异质性

随后,我们基于数据库中所记录的项目信息,将中国企业的资源型投资和基础设施投资进行识别,以观察不同行业的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的不同影响。结果如表4所示。首先,我们在第(1)列中,单独检验中国对各成员国的基础设施投资与外交政策理想点差异的相关性。在估计过程中,我们仍然添加了区域固定效应和时间固定效应以确保结论的稳健性。结果显示,中国对各成员国基础设施投资的估计系数为-0.012,并且该系数在1%的水平上高度显著。该结果表明,伴随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基础设施投资规模的增加,两国的外交政策理想点差异显著缩小,即外交政策相似度显著提高。与此同时,控制变量的估计系数也与前文保持了一致。

表4 中国基础设施投资与资源型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差异(简表)

其次,在第(2)列中,我们将中国对各成员国的资源型投资单独引入模型,以观察结果的差异。结果显示,它的估计系数尽管为负值(-0.003),但在统计上完全不显著,这意味着我们并未发现二者的相关性,即中国对各成员国资源型投资的增加,对于外交政策相似度并未产生显著影响。最后,在前两列中,我们仅仅单独检验了某一行业投资的影响。为确保结论的稳健性,我们再次将两个行业的投资同时纳入模型,以观察上述结论是否仍然成立。结果如第(3)列所示,对成员国基础设施投资的估计系数仍然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0.017),同时,资源型投资的估计系数仍然不显著,与前文保持了高度一致,即,中国对上合组织成员国的基础设施投资和资源型投资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影响,基础设施投资显著提高了国家间外交政策的相似度,但资源型投资并未产生显著影响。究其根源,相比其他类型的投资,基础设施投资具有特殊性。毛维准提出,由大国发起的针对特定地区的海外基建,展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地区秩序塑造功能,这种功能清晰地反映在该地区国家间关系状态和行为模式变迁上;从理论上来说,大国基础设施建设能够通过信号、分化、杠杆和黏性等机制影响地区秩序,进而推动区域内国家间关系、大国影响力、地区主导权等维度的变动。①毛维准:“大国海外基建与地区秩序变动——以中国-东南亚基建合作为案例”,《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年第12 期,第96-122 页。在上合组织成员国中,中国对基础设施建设的大规模投入,正在显著影响着中国与各成员国之间的政治关系。

(四)中国国际政治地位对海外投资影响的调节效应

在我们所考察的样本期内,世界政治格局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显著提升,这将如何影响中国与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之间的政治与经济互动?为全面把握中国海外投资的影响,我们将中国国际政治影响力这一变量纳入分析,以观察在国际政治影响力约束下,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海外投资对外交相似度影响的新特征。对于国际政治影响力指数,我们利用全球各国与中国的联合国投票加权相似度进行衡量。为减少模型的内生性,我们利用第i国在第t年以购买力平价衡量的本国GDP与全球GDP之比作为权重,对所有国家与中国的外交相似度进行加权平均,①具体计算公式为:,其中GDP_World代表全球经济总规模,GDPi,t 代表第i 个成员国的GDP 总量,二者均以购买力平价进行衡量。以此作为中国的全球政治影响力指数,以三次交乘项的方式引入模型。

估计结果如表5所示。在第(1)列中,以中国对各成员国的总投资为例进行实证检验。结果可知,一方面,它的估计系数高度显著为-0.048(参见附表3),且显著性水平达到了1%。这一结果再次验证了前文所得到的基本结论,即,伴随中国对各成员国投资的增加,双边外交相似度显著提升。另一方面,我们重点关心的三次交乘项(中国总投资×上合组织×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估计系数为-0.134,显著性同样高达1%。该结论说明,伴随中国国际影响力的提升,中国海外投资在上合组织成员国中所带来的外交相似度提升效应进一步增强,中国海外投资对外交政策相似度的影响进一步凸显。

附表3 国际政治影响力显著增强中国海外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

表5 国际政治影响力显著增强中国海外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简表)

随后,在第(2)列中对中国国有企业投资的影响进行再检验,估计结果显示,三次交乘项(国企投资×上合组织×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估计系数仍然高度显著为-0.126。在第(3)列中,再次对于基础设施投资进行分析,三次交乘项的估计系数符号、统计上的显著性,几乎与国企投资无本质差异。上述结论说明,中国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也进一步增强了上合组织范围内国有企业投资和基础设施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程度。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推动了中国与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之间政经互动更加良性的发展。

五、主要结论与政策启示

本文利用中国海外投资追踪数据库和联合国大会投票数据,实证研究了中国对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的投资所带来的外交相似度提升效应。研究结果显示,伴随中国对各成员国海外投资的增加,双边外交相似度显著提升。随后,我们对比分析了国企和民企投资影响的差异,结果发现,相比民企投资,国企投资是两国外交相似度趋同的主要推动力。同时,针对政治敏感性更强的资源型投资和经济溢出效应更大的基础设施投资进行对比分析,发现资源型投资对双边外交相似度并未产生显著影响,而基础设施投资则显著推动了外交相似度的上升。此外,扩展性分析表明,对于中国海外投资与外交相似度之间的相关性,中国国际地位发挥了显著的调节作用。中国国际地位和政治影响力的提升,将有助于中国与各成员国之间更加良性的政经互动,互利共赢的投资合作也将对建立更加和谐的双边政治关系发挥更大的推动作用。

本文基于中国海外投资的角度,利用2005-2019年期间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的面板数据进行的实证研究,支持了“商业和平论”,即,频繁的经贸往来有利于中国与各成员国之间双边政治关系的改善,拓展了前人基于贸易视角所进行的相关讨论。在研究过程中,结合中国海外投资的典型特征,基于企业和行业的异质性,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机制分析。同时,我们关注到了大国崛起的现实背景,进一步考察了国际政治影响力对中国与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之间投资-外交互动的调节效应,形成了对前人研究的重要补充。

本文的研究结论意味着,在中美贸易冲突长期化、中国企业的海外投资在欧美被日益泛政治化的背景下,中资企业“走出去”在发达国家面临越来越多的阻力与风险,但未来持续加强中国与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的投资合作,却可能实现经济与政治层面的双赢。同时,应继续充分发挥我国国有企业的引领作用和体制制度优势,提升对各成员国基础设施的投资力度,继续重视上合地区急需的重大经济社会项目建设,充分发挥投资合作对上海合作组织这一重要区域经济合作平台的凝聚作用,最终构建起更加紧密的命运共同体。

附 表

注:***、**、*分别表示参数的估计值在1%、5%、10%的统计水平上显著,括号内数值为稳健标准误。

附表2 中国基础设施投资与资源型投资对外交相似度的影响差异

注:***、**、*分别表示参数的估计值在1%、5%、10%的统计水平上显著,括号内数值为稳健标准误。

注:***、**、*分别表示参数的估计值在1%、5%、10%的统计水平上显著,括号内数值为稳健标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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