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阳
(泉州工艺美术职业学院,福建德化 362500)
“意象”这个概念最早可以追溯至《易传·系辞传》:“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82下《庄子·外物篇》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944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出于象,故可寻以观象;象出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3]610这些典籍都提到“意”与“象”,但没有把“意”“象”合起来讨论,真正把“意”“象”组合成一个词,作为一个文学理论术语的是刘勰的《文心雕龙》。他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4]493《文心雕龙》创作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处于“意象”发展的第一个总结期,可以说是意象说的集大成者。刘勰认为“意象”是艺术构思的成果,其主体是带着审美情感去感知物象,物象变化的同时也引起了情感的变化,会使得主体产生强烈的审美体验。“草木意象”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文学作品进行抒发、赏析的重要载体,通过对“草木意象”的引用和吟颂,刘勰探讨了文学中“情”—“物”—“采”的关系,也展现了他对文学本原、经典学习、继承和创新的基本观点。
草木是在人类产生之前就早已存在的生物,它们一直陪伴着人类繁衍不息。先秦许多文学作品都通过草木意象向读者展示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及创作主体的情感,比如《诗经》中的草木意象能够反映出当时周代的历史生活;而《毛传》证明了草木蔬果不仅和人类饮食有着紧密联系,也是我们先祖在祭祀时非常关键的祭祀用品。古代中国是传统农业社会,先秦时期,人们主要依靠自己种植、出外打猎来维持一个人、一家人甚至整个部落的生计,因此,粮食蔬菜、花草树木在人们的生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草木除了被用来作为祭祀神灵、祖先的意象外,还可以用来酿制香酒以祭神。各种文学作品都曾提到用“蓍草”来占卜战争成败、家庭运道,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生活幸福。
现在所能见到的我国最早使用草木意象的文学作品是《诗经》。孔子在谈及学《诗经》的用途时,就提出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观点,可见《诗经》使用草木意象之频繁和草木种类之多。除了《诗经》之外,《楚辞》当中的《离骚》篇更是把草木意象发挥得淋漓尽致,利用草木意象勾勒出“香草美人”这一形象,并将其赋予“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洁品质。草木意象经常被用于诗歌,并形成一些特定的意象[5],如落花的伤春意象、杨柳的送别之意、明月的思乡之情等等。草木意象的研究在《文心雕龙》时开始体系化、理论化。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22处以草木为意象对文学创作基本原理和原则进行阐释说明,草木意象帮助刘勰表达其理论体系,也帮助读者理解刘勰的文学理论。这种以草木意象来表达创作意图的创作方式,为后世许多重要文学作品、文学理论作品所采用,因而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文心雕龙》的《物色》篇说:“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4]537刘勰认为在创作之前要对自然风景、宇宙万物进行细致的考察研究。刘勰以草木指代自然景物,来说明自然景物是能够引发创作者创作激情的重要因素。但是如果单纯以物写物,就不能体现刘勰的匠心独运,体现《文心雕龙》高超的文学理论价值。因此,刘勰在《物色》的第三部分提到,创作者应该对自然景物进行观察、推敲,将自己的主观情感融入自然,既肯定自然景物的重要作用,也点出在文学创作中创作者主观感情的关键性,将“情”“物”的互动关系作了明确的阐述[6]。
《物色》篇是《文心雕龙》中通过草木意象对“情”与“物”关系进行系统完整说明的重要篇章。除此之外,在其他篇章中,刘勰也通过草木意象对“情”与“物”在文学创作中的关系作了相关的阐述说明。《情采》篇说:“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4]538刘勰通过《情采》篇说明了“情”与“物”的关系,他通过桃树、李树这样的草木意象来说明,花草树木也是宇宙的一员,具备宇宙的自然属性,无疑具有宇宙的生生之力,蕴含宇宙之内在质性,是实存性的。桃、李之芬芳不言自明,虽其不能亦不必言语,但能吸引赏花、品花之灵性主体久久徘徊,因而本身就具有引发人的情感和美感的作用。据说一般男子种植的幽兰,不能迸发出幽幽兰香,其根本在于男子心思粗犷而非情感细腻,是“无其情也”。《铨赋》篇以分析汉赋创作为主,总结赋这种文学体裁的创作原则和创作原理,其中提到“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4]134。由此可知,刘勰发现了很多赋的创作者之所以描写草木禽兽以及各种事物,也是因为“草区禽族”等客观事物触动作者的兴致而引起了创作的情感。
综合这三个篇章中的草木意象来看,在文学创作中,客观存在的物质不止能够引发创作者的情感,更能够让创作者在文学创作中将自己的情志集合,进行不断结合和升华。如果仅仅以物写物,文章只会显得枯燥无味;如果一味不顾客观事实,只顾说明自己的情感,则会浮华无实,不能够引起读者共鸣。基于此,应该正确认识“情”和“物”相互之间的重要性,在文学创作中将两者有机结合起来。
《情采》篇是《文心雕龙》中主要论“情”与“采”,即内容与形式的重要篇章。也正是在《情采》篇中,刘勰首创用“情采”取代传统的“文质”,进行文学范畴的理论探讨。在此篇章中,刘勰提出了“为情造文”的文学创作的重要概念。所谓“为情造文”,指的“昔诗人篇,为情而造文”,因“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这种“为情造文”能实现“要约而写真”[4]538。刘勰批评的是“为文而造情”,因其“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所以“淫丽而烦滥”[4]538。《情采》篇中说:“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4]538刘勰用草木作为具体物象类比文章,来说明这种平凡的东西都会有果实、讲情感。那么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作者应该以自己的思想情感作为基础,以恰当地述说自己的情志为本,通过文辞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表达出来,而不仅仅只是用华丽的文辞拼凑出一篇文章来。刘勰想通过草木意象来批评当时的文人过于追求文章的形式,而不注重文章真实情感的风气。
《养气》篇中刘勰也通过草木表达了他对“情”为本观点的阐述:“若夫器分有限,智用无涯,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亦可推矣。”[4]646刘勰的意思是,如果创作者在写作中一字一字地挖空心思去琢磨字句,而不是对正确的主观情感和创作内容进行研究,创作者的精神就会损伤于外,像牛山上的草木被砍得精光。此处以“牛山之木”来类比人之情志,以情志为根本则文采足,反之,以文采为要则情志伤。可见,“情”和“采”的关系是“情”为本、为基、为源,而“采”为木、为楼、为流。
刘勰在《序志》篇中说:“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4]672可见,刘勰始终认为能够真实地对自己所想要表达的情志进行抒发的作品,才是对后世具有意义和价值、能够影响深远的作品。他认“情”“采”两者的关系中,“情”为根本,“采”即文辞,只是作为一种表达的形式,两者不应该在创作中本末倒置[7]。除此之外,刘勰在《熔裁》篇中也提到了“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苦芟就是多余的杂草,刘勰将没有作用的华丽语句比作是多余的杂草,点明了文学作品里的各部分,应该像门户似地左右互相配合。文辞好比河水,太多了就要泛滥,必须考虑如何增减,推敲详略,删去多余的和杂乱的部分,使得文章精简而没有累赘。因此,在文章创作中需以情为本,使用正确的文辞来表达创作者的情感,而不是为写文章而写文章,为写文章而造假情,这才是处理“情”“采”关系的正确态度。
《情采》篇中还提到“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4]538。该句是指水的波纹必须要有水才能出现,木的花萼必须依附于木才能产生。这就是“文附质”的道理,放到文学创作的范畴中,“采”与“物”的关系一目了然。如果虎豹的皮毛没有花斑,那就和犬羊的皮革相近,难以表现出其特点来;犀兕的皮革虽然坚韧,还必须涂上一层丹漆,才能美观实用。事物的表现形式是由内容决定的。只有“水性虚”的特质,才能产生“沦漪”的形式;只有“木体实”的特点,才能产生“花萼”的形式。这就说明特定的内容决定了与之相应的形式,也正符合“形立则章成,声发则文生”的“自然之道”的观点。
《物色》篇说:“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藏蕤之群积矣。”[4]693刘勰认为物体的形貌是多种多样的,不易完全描绘, 因而词汇便繁复起来,如描摹山川险峻的“嵯峨”和草木茂盛的“葳蕤”等复杂词汇大量出现。除此之外,《辩骚》篇中提到“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4]46。文学积累丰厚之人所注重的都是文章中的内容本质以及作者所要传达的思想感情;而流于表面的人,则只是着眼于香草美人这样的传统比喻,而不深入到文章中对这些意象进行深入赏析。在创作中只是一味挪用,脱离客观事实使意象变成了无意义的词句,这是过于注重文辞而忽略了客观事实的典型表现[8]。刘勰的文学创作理论本质上来说是以唯物主义为主的,在文学创作中,“情”与“物”两者的关系是相互的,客观物质是基础,创作者的主观情感是通过客观物质在文学领域得到升华的,而“采”只是“情”“物”之下的艺术表现形式。由此,在文学创作中,没有“情”“物”只有“采”的文章,不足以称之为文章。
《原道》篇作为《文心雕龙》的第一章, 主要是从根本上阐释《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原道”,源于道, 本乎道也。刘勰直截了当地论述了他对文学的基本观点,就是文源于道。“原”是本,“道”是“自然之道”[9]。“原道”,就是文本于“自然之道”。“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4]1刘勰认为,文的意义是很重大的,它和天地一起开始,从混沌宇宙到天地分裂,出现了两块像圆玉一般的日月,开始显示出天上地下光辉灿烂的景象;一片锦绣山河,也展示着大地条理分明的地形,这些都是自然规律产生的文采。
刘勰更进一步具体指出文章的形成最关键的还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本身。《原道》篇说:“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4]1可见,刘勰通过草木意象来表达自然之道为文章创作本原的观点。他认为山川湖海、山河日月、草木花朵等等,由物到人,都是有物必有形,有形就有它自然形成的美。所以,刘勰主张文学作品应该有动人的文辞,强调进行文章创作时应该使用艺术技巧,但又反对过分精雕细琢,只注重华丽文辞的形式主义创作,认为应该以“自然”为本,从“自然”出发,即文章创作必须遵循“自然之道”。
《序志》是《文心雕龙》的最后一篇,在此篇章中刘勰提出“唯文章之用,实经典之条”[4]725,这就将各类文体与经典之间的关系,高屋建瓴地比作枝条与树根的关系。具体而言,包涵三层意思:首先,各类文体的产生来源于经典,经典即儒家五经: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刘勰此论并非随意附会,而是经过仔细研摩,对各种文体的内容、作用、特色、基本格调、流变等有了体悟之后才说的。比如《周易》“《易》惟谈天,入神致用”,又如《诗经》“《诗》主言志,诂训同《书》”。其次,经典犹如树之“根”,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与活力。《宗经》言:“三极彝训,其书言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4]21这是说,经典著作把天、地、人三才的道理探索到了极致,是自然之道的深刻体现,因而具有至高无上、不可撼动的权威地位,惟其如此,才能支撑起庞大繁杂的各类文体,正所谓“根柢盘深,枝叶峻茂”。所以,即便是在彼此创作风格相差很大的作家风格的学习上,刘勰也仍旧提倡学习经典。他运用草木隐喻说明:“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4]505最后,刘勰提出对于经典作品的学习和崇尚并非亦步亦趋,不越雷池半步,而是汲取精华,进行综合运用,所以刘勰指出:“文能宗经,体有六义。”文章创作在整体上做到这六个方面的要求就可以了。
《通变》篇主要论述的是文学创作的继承和革新问题。刘勰表明了他对文体基本写作的观点,即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是有一定共性规律的,但写作表现方法确实是根据时代特点、文学发展不断革新变化的。他认为文学创作对既定的原理要有所继承,对不定的方法要有所革新。“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4]519这段话说明刘勰认为文学创作就好像草木生长似的,根干附着于土地,乃是它们共同的性质,但枝叶因为所受到阳光的不同,同样的草木就会产生不同的品种。刘勰通过将文章创作类比草木,以草木意象来说明文章也需要有继承和革新,而不是简单地、一味地继承和模仿。同时刘勰还对枚乘、司马相如等五家作品沿袭的情形进行了一一列举,一是为了说明“通变”的方法有哪些,二是来论证忽于“宗经”而在“夸张声貌”上“循环相因”,就可能出现“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的情形。用这样的观点来阐明文学创新的重要性,“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这是文学艺术的重要发展规律。《通变》篇从“通”和“变”的辩证关系来对继承和革新的不可偏废进行了论述,文学创作需要进行继承和革新的观点对后世影响深远[10]。
通过探析“草木意象”在《文心雕龙》中的应用,体察刘勰的文学创作观点后可知,刘勰通过“草木意象”考察文学创作中的“情”—“物”—“采”的关系问题,同时阐发源于“自然之道”的文学观念、崇尚儒家经典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继承与创新的观念,帮助后世创作者建立正确的创作观,也给后世评论者打开构建系统文学理论体系的思路。在此后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学者大多以《文心雕龙》中的创作应用及理论观点作为范例,利用常见事物意象描摹观点,提升文学理论的趣味性和文学观点的可读性,推进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