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皓琳,王 欣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00)
作为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代表作,《白象似的群山》在艺术手法上承袭了他一贯的“冰山理论”,将文本的多种解读留给读者,叙事策略上则采用了具有他个人鲜明特色的外聚焦视角,最大限度地提升叙述者权威。同时,由于小说采用转换叙事视角、叙述者“自我沉默”以及符号化男主人公等方式将女主角吉格选取为叙述聚焦人物,而作者在面对男女冲突上也明显偏向女性,因此,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理解本篇小说是自然而然的。然而,若仅仅将小说理解为一个展现性别矛盾的故事,则会使小说的魅力大打折扣,无论是从叙事手法还是作者个人以及时代背景来说,传统的性别政治从来都不是本篇小说关注的重点。作为一个男性作家,海明威有意无意地在本篇小说中采用了女性主义叙事学策略,创新性地以异故事的无性别叙述者聚焦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推动情节发展,以期实现无法言明的叙事目的。
女性主义叙事学从诞生之日起,即关注女性作家如何建立叙事权威,以及隐藏在叙事行为背后的性别政治。1986年,美国叙事学理论家苏珊·兰瑟(Susan Sniader Lanser)在《文体》(Style)杂志上发表《建构女性主义叙事学》(TowardaFeministNarratology)一文,正式提出了女性主义叙事学这一术语[1]。此后,女性主义叙事学批评家们倾向于关注女性作家的作品,或是男性作家采用女性叙述者的文本。例如罗宾·沃霍尔(Robyn R Warhol)在1992年发表的论文《外表,身体,以及女主角》(TheLook,theBody,andtheHeroine:AFeministNarratologicalReadingofPersuasion),就是对女性作家选取的异故事的无性别叙述者的小说做出的女性主义叙事学分析[2];在兰瑟《虚构的权威》(FictionsofAuthority:WomenWritersandNarrativeVoice)一书中, 她则点明采用同故事的女性叙述者的书信体小说常常被18世纪的女性作家们当作建立“虚构权威”的手段[3]16。其实,有一些男性作家也会采用女性叙述者讲述故事,并试图将女性作为叙述主体,展现她们的内心世界,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女性主义的。例如,茨威格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就颠倒了叙述与倾听关系,从而建构了女性话语权威。
罗宾·沃霍尔发现了将批评文本和性别对应的问题,因此,她在2003年发表的专著《痛哭流涕》(HavingaGoodCry:EffeminateFeelingandPop-CultureForms)中提出:真正影响性别认同的是根据生理性别对性别角色进行化分的二元对立思维[4]。倘若认识到这一点,在分析《白象似的群山》(以下简称《白象》)时就应该注意到,由于作者选取了女主角作为叙述聚焦人物,同时采取了某种女性主义叙事学策略展现性别政治(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么,对于文本的分析就不应该困于作者和叙述者的生理性别上。并且,局限于将文本理解成展现性别矛盾,也会留下许多无法解释的空白点。例如作者并未选取女主人公吉格作为叙述者,或采用自由间接引语,完全剥夺男主人公的叙事权;同时,小说发表于1927年,基于小说背景,不同于18世纪的女性文本只能面对死亡或婚姻的结局,吉格实际上拥有别种选择。因此,她对于男主人公的指责总会遭到细心读者的质疑,即她完全将命运交给男主人公来抉择是不合理的。遗憾的是,以往的批评家们并未指出海明威在《白象》中实际上实现了一种富有创意的女性主义叙事学手法,即通过使用外聚焦摄像机视角的叙事策略,展现了特定时代语境下女性面临的新困境。通过对这些问题做出修正和补充,解构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矛盾、她们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同时从女性主义叙事学角度出发对文本进行分析,考察当时的社会语境中女性面临的新困境以及女性角色的复杂性,能够对海明威这部重要作品做出新的解读。
从女性主义叙事学视角出发,《白象》可以分为三个层次解读。首先,表层文本建立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矛盾,而由于这个矛盾是关乎生理状态(堕胎)的,因此无可避免涉及到性别冲突。在故事层面,男主人公掌握了通篇他和女主人公谈话的主动权,他打断吉格的话,或对她的话题采取“最小回应”[5]286,或根本不予回应。而吉格在谈话上采取的策略都是为了极力发出、呼应以及参与男人的话题。除此之外,男人只在一个话题上孜孜不倦,不仅使吉格难以招架,也使她避无可避:堕胎。他无视甚至打压她心里的各种期望,既是肉体的也是心灵的。对话上的操控者姿态让读者不难猜想到他俩平时相处的画面,即男方对于这段关系的全面掌控。不过,虽然吉格在故事层面只是一个面临堕胎难题的可怜女性,但在话语层面,她的存在具有颠覆传统权力关系的作用。为了表现这一点,作者在采用外聚焦视角的同时,也采取叙事策略,聚焦于女主人公吉格[6]。作者隐去男主人公的姓名,将之符号化,着重体现他的文本功能而不是人物心理,让读者更倾向于探究如此叙事技巧背后的意识形态作用。而叙述者为数不多的几次景物描写和叙述视角的转换,却几乎都是为了展现女主人公吉格的内心世界。吉格三次眺望远山的行为,恰好发生在故事开端、转折以及结尾时,她一开始看见群山连绵,最后又望着干涸的大河,表现了她的心情从满怀希望再到绝望的过程[7]。
作为叙事的“中心意识”, 吉格的眼光对于叙事进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调。同时,为了确立了吉格作为聚焦人物的地位,叙述者还采用了“自我沉默”的手段建立了颠覆男性权威的话语。兰瑟在《虚构的权威》中指出,18世纪的女性叙述者通过“自我沉默”(self-silencing)的叙事策略淡化了自己的声音权威,仅由人物来表达反抗男性的声音[3]51。这是因为当叙述者越是鲜明地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就越容易遭到读者的反驳。小说此处也采用了类似的策略,叙述者不主动参与叙事和意义的构建,不能辨析是非,不编织情节和说教,叙述者只提供叙事材料,而从这些材料中构建完整的故事情节和意义的工作需要读者自行完成。兰瑟曾说“沉默更理智”(reticence makes sense),无疑,叙述者在这篇小说中彰显出来的“理智”叙述姿态,与小说结尾站台周围其他人都“理智地等待着”(waiting reasonably)相呼应。“Reasonably”作为描述性副词,标志着此处视角由第三人称戏剧式转换为全知式,表面上是对等车人的一种刻画,实际上是对男人内心活动的揭示[8]。“由于这里短暂地出现了人物的想法, 是对整个文本视角模式的临时偏离, 因此显得更为突出, 更为重要, 也更值得注意”[9]。这个词将隐藏起来的男人的不满情绪展示给了读者,临时地给了男主人公一个表达自己的机会。“reasonably”作为一种绝妙的手段,是男人将自己塑造成受害者,并试图否认通篇女主人公对他的所有指责而使用的策略。按照他的逻辑,女主人公因为“没有理智”,因此对他的指责毫无道理,他反而还因一直默默忍受女主人公“无理”的控诉而成为了牺牲者。而在现代读者看来,文本中的内容则对文本外的时代语境进行了嘲讽,即在西方社会流行了几个世纪的“女子气质”中,其中一点正是声称女性易冲动,缺乏理智。
有趣的是,在《白象》中或许还运用了一种女性叙事策略,以实现颠覆男性权威的目的。兰瑟在同一本书中分析了托尼·莫里森对她笔下的黑人女性叙述者构建声音权威的手段:叙述者故意使关键信息模糊不清,从而构建反传统的权威声音,以及使用女性叙事策略,将按常理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做权威叙述,从而构建反权威的话语[3]139。在《白象》中,男女主人公谈论的是堕胎的话题,但是通篇都没有提及“abortion”这个单词,“堕胎”这个关键信息被故意模糊不清,要依靠读者自行去推断。而男主人公在说起堕胎时,说“他们只是让空气进去”“这甚至不算手术”,这种常理上错误的话时,不管是女主人公还是叙述者,都没有通过任何一种方式反驳他。正是对关键信息的模糊处理,以及对违背常理的事情做权威叙述,让读者对男性权威产生了质疑,从而站到了同情女主人公的一方。
在建立性别矛盾这一点上,外聚焦的叙事视角也做出了贡献。法国叙事学学者热纳特在《叙事话语》一书指出,外聚焦的叙述视角意味着叙述者是以一种“非人格化”的冷漠态度叙述其“所见所闻”,仅描写可见的行为而不加任何解释,不介入到故事中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中去[10]130。小说《白象》正是采用了外聚焦的叙述视角:叙述者宛如一台不会移动的摄像机[8],冰冷而忠实地记录下镜头前的一切。海明威在192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杀手》中也采用了同样的手法。在这部小说中,对话体的运用使故事情节更为立体,同时由于外聚焦视角下叙述者感情的缺失,也营造了主角在面临死亡时的被动和宿命论倾向,展现了作者虚无主义思想的核心。可以说,外聚焦是海明威小说一个特征鲜明的尝试,在《白象》中,外聚焦的叙述视角和通篇的直接引语则产生了戏剧对话和舞台提示般的语言,使得故事依靠人物之间的对话和行动来开展,而不依靠叙述者的引领。
在小说的深层层次上,外聚焦视角的运用同时也淡化和转移了性别矛盾。在18世纪的“女性文本”中,采用个人型叙事的男作家已经建构了女性声音,因此,历史上女作家一直在争夺个人叙事权,以决定到底谁才是合法正统的女性声音代言人。《白象》在选择叙述者上,区别于女性作家在叙事行为中刻意的性别规避,以及女权运动兴起时男女作家刻意在文本中建构女性叙述者权威的行为,叙述者明显“拟物化”,即采用摄像机视角,使得不论丧失姓名的男主人公还是拥有姓名的女主人公都成为了“被凝视”的对象。在这一点上,男女主人公站到了统一战线上,即外部世界的不可对抗性被放大,她们成了无依无靠的两个“客体”,无论是喜悦还是愤怒都处于冰冷凝视着她们的摄像机视角的监视之下,性别矛盾被巧妙地转移到了个人与外部环境的矛盾之中。
文中有许多地方都暗示了这种矛盾的转移。例如小说一开篇,就是一段关于群山的景色描写:“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岗起伏连绵…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栋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外部环境首先出场,然后才是人物。女人首先发现了群山的特别,她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喝点什么呢?”第二句话则是:“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白象似的群山激起了女主人公心中浪漫的想象,也唤醒了她对于未来的期望。如果没有这座山,这个故事,至少是主导这个故事的通篇对话或许就不会发生了。环境对于故事人物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是主导性的。罗伯特·阿尔特在《圣经叙事的艺术》中说道:“在以对话为主体的叙事手法中,对话何时以及如何开始值得关注”[11]158。男女主人公的对话以酒开篇,也以酒贯穿始终,小说结尾处男人独处时又再次“喝了一杯茴香酒”,读者甚至会产生他们“喝酒更多,而谈话更少”[12]的错觉。在海明威写作的年代,战后消费主义盛行,年轻的一代男男女女幻想破灭,面临精神荒原。他们羁旅他乡,沉溺享乐。在海明威的许多其他小说中,也常常出现酗酒的男男女女,例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勃莱特,就依赖于酒精麻痹痛苦和度过空虚。在《白象》中,男人和女人聊天的话题除了“堕胎”之外,似乎就只剩下酒了。他们逃进了文本中的世界,却仍然无法逃离文本外世界的精神掌控。
人物视角的移动或许也暗示了人物矛盾的转移。女主人公吉格的视角从远处的群山投放到男主人公的身上,是她将由群山激起的满心的期待转移到对男主人公的期待上的体现。她期望男人附和她的比喻,接下来再附和她关于迎接新生命,改变生活现状的提议。而男主角的目光偏离女主角,投向“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所有旅馆的标签”,以及火车、啤酒。他的目光将女主人公浪漫的期许落到了地上,将男女主人公的矛盾转移到了社会矛盾上。但吉格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眼光除了在投向群山时,其余的时候都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她的所有的愤怒、绝望,也都来自于男主人公。因为她对自身角色在社会中定位的迷茫和不自知,她注定会在这个两难的困境中迎来悲剧的结局。吉格没有意识到,是社会变革时期的复杂性导致了他们的无力,正如他们颠沛流离的常态,酒精充斥了他们的生活,火车推动着他们不得不随波逐流,让他们没有退路。
从1848年起,要求女性获得选举权的女权运动开始了。然而直到差不多一个世纪以后,到1920年,美国女性才赢得了这项权利。《白象》写作于1927年,当时的美国不但经历着女权运动的发展,而且还面临着战后创伤、禁酒令、弗洛伊德主义的传播以及消费主义的喧嚣至上。海明威在他许多小说中都展现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年轻的一代经历着失望、空虚、性开放、酗酒等,贯彻享乐主义。
小说《白象》中的女主角就是处于当时社会变革时期的一位年轻女性。或许是出于对生长的土地的失望因此背井离乡,或许是因为私奔抑或别的原因,她和她的男友(或丈夫)出现在西班牙的一个小站台上。通过旅行箱上贴着的许多旅馆标签来看,她们已经离家不短时间,并且去了很多地方了。羁旅他乡,吉格语言不通,她与小说中女侍者的交流只能通过男人的翻译来实现,她表达自己的声音是受到限制的。语言的隔阂和异乡的漂泊暗示了当时女性处于文化和社会的隔离状态。但这种状态是复杂的,由于女权的兴起,吉格并不同于18世纪小说中女性常常处于的那种完全被动的状态,在“父权制的观念和安排正在消亡”[13]的时候,她也提出了抗议的声音。她对男主人公的话语采取讥讽的态度:“你当然知道它(堕胎)是非常便当的”,有时也对男人做出指责:“是你先说起来的。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然而,父权制的余威依然存在,她无法像男人坚持关于堕胎的话题那样坚持自己的主张,因此,她在男主人公提议堕胎时,采取的是迂回的策略,即“姑娘注视着桌腿下面的地面”“姑娘没有作声”以及她的数次答非所问、离题万里。甚至于她无法直截了当地对男人说“不”而是采取讥讽的态度,这种态度实际上意味着“对男性话语无可奈何的软弱性”[3]73。从文本层面来看,男人多数时候都没有听懂她的讥讽[14],因此,她通篇的讽刺与其说是对男主人公展现的,不如说是她对读者展现的。由于她所处的环境对于语言表达形成了种种限制,因此,她观察和对待他人的眼光,就成了她的另一种语言,一种不依靠文字而和读者交流的手段,一种压抑下她愤怒无声的呐喊。
如果将男女主人公通篇的对话视作他们之间关于权力话语的争夺[14],以及叙述权威与人物之间相互协调的结果,那么读者就可以发现,无论他们付出多大努力,在尝试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一点上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失败。吉格对“白象”的渴望表明了她对于新的生命和生活的期许[15],然而她注定无法实现她的愿望,至少从男人的话语中,我们了解了他关于堕胎坚决的态度。男人的态度表明了他处于肉体上的贫瘠状态,无法繁衍后代,这种性无能的状态与其说是个人的,倒不如说是时代的。而女主人公吉格也因为遭受到男主人公和外部环境的双重压力,不得不在这件事上静默无声。直到小说结尾处,作者也没有给出任何暗示说明吉格会如何选择,似乎她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境地:若她选择留下孩子,很可能会面临失去这个男人的风险,以及社会对未婚单身母亲异样的眼光;而如果她选择打掉孩子,那么她就听从了男人的建议,她在故事中发出的所有声音都会因为打掉这个孩子而被取代。如果按照传统的、陈套的男性中心的解读,这个故事就变成了这样:男人犯下小小的过失,而他即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即失去自由,迎来两个他本不愿意承担的责任——女人和孩子。女人堕胎的行为最终会宽恕他,也使他得到解脱。在这种情况下,男主人公反而喧宾夺主,成为了悲剧人物:他不仅是环境和条件的牺牲品,还是他决定失去自由,为了这个他并不怎么在乎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起责任的高尚行为的牺牲品。而如果女人屈服于了男人堕胎的要求,则表明她放弃了作者赋予她的部分叙事权力,屈从于男主人公的话语,从主体的位置上跌落下来。作为主体,她对“白象似的群山”的看法奠定了某种女性主义政治话语的基础,她有主见,有期盼,甚至于作者按照她的想法拟就了小说的标题;一旦她跌落下来,就会沦为以性别为阶级区分的社会中的一员,小说也变成了一幕夸张的社会风俗喜剧,剧中的女性吵吵闹闹的程度正好表明了她应该受到什么样的“驯化”。
小说采用的外聚焦视角,实际上实现了两个方面的事情:对第一人称女主人公叙述的弃用以及对全知视角的规避。前者是因为女主人公面临的困境远不止性别矛盾如此简单而她却不自知,因此注定走向悲惨的结局;后者则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展现在一个如摄像机镜头般冰冷的世界之中,男女主人公的挣扎与无力。在这样的情况下,外聚焦视角达成了巧妙的平衡。可以说,《白象》在女性主义叙事学手法上具有创意地采用外聚焦视角,反映了社会文化转型时期的女性的性别复杂性。吉格的迷茫表明了女性角色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还无从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