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符号现象学分析及其社会功能

2021-12-06 16:53谭光辉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恐惧感叙述者恐惧

谭光辉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 610068)

一、恐惧源于叙述

《说文解字》对“恐”的解释是“惧也”,对“惧”的解释则是“恐也”[1]218-223。解释是循环解释,说明“恐”和“惧”基本同义,“恐惧”是一个同义反复的造词。表示“恐惧”这个意思的近义汉字还包括畏、惊、怕、怖(悑)、怯、骇、悚(愯)、慑(慴)、怵、惶、慌、吓等字及其搭配词语。这些不同的字意思相近,只是程度有强弱,用法略有差异。由此可见,中国古人对于恐惧的描述已经非常细腻。与之相比,英语表示这个意思的词语就要少得多。除了恐惧之外,汉语不论表达哪种情感的词汇,都要比英语多,而且汉语还可以通过叠音连绵、变化词性、构造新词等方式创造更多的情感词汇,而英语的词汇却相对固定。这一现象或许也可说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更重视情感等关于人自身的问题。熊光清认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比有重人道轻天道、重直觉感悟轻理性思维的认知等特点[2]8,可能与情感词汇的差异不无关系。要讨论清楚中国表示恐惧之义的不同汉字之间的细微差别,并非本文立论之本义。本文首先想要说清楚的是,作为一种情感,恐惧的发生机制是怎样的。

恐惧是人进化出来的一种重要情感能力,是随着人叙述能力的发展而逐步获得的情感。反驳者可能马上可以举出反例,比如说,很多动物也有恐惧感。本文认为,如果动物确实拥有恐惧能力,只能说明这些动物已经具有初步的叙述能力,即某些动物能够通过叙述预见威胁的后果。这种对威胁及其后果的叙述能力,可以通过遗传的方式演变为一种生理性的条件反射。比如胳肢怕痒这一生理反应,是由恐惧引发的自我防御机制,后来成为条件反射。当人感知到有陌生、潜在危险的东西触碰到人体的时候,痒的感觉能使身体警觉起来[3]255。然而胳肢怕痒至少有几个例外现象:一是新生儿不会怕痒,得等到了一定的年龄,能够意识到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伤害,才会对胳肢有反应;二是自己胳肢自己不会痒,因为自己胳肢会被叙述成不会带来伤害的动作,所以不产生恐惧;三是被自己特别怕的人或陌生人胳肢不会痒,而是会非常恐惧;四是只要放松心态,彻底相信朋友不会伤害自己,那么被这个朋友胳肢也不会痒。科学家发现,人脑能提前意识到一些不重要的感觉,比如来自自身的触摸等,因此它就可以将“关注”的重点放到一些更重要的外界接触上,所以自己胳肢自己不会痒[4]。关注重点放到外界,也就是放弃了对自己伤害自己的叙述,自然也就不痒了。被自己害怕的人胳肢,叙述时会将胳肢的后果叙述成必然的伤害,不会痒。彻底相信朋友之后,不再将胳肢叙述成可能的伤害,也不会痒,而是会感到舒服。胳肢发痒是由恐惧叙述引发的紧张,加上由信任叙述引发的舒适,造成“紧张的期待突然化为虚无”的身体感觉,结果就是发笑。还有一个现象也很有趣:至今没有发现有动物被胳肢会像人那样痒得发笑,相反,倒是发现很多哺乳动物特别喜欢有人给它挠痒痒。这就说明,动物还不具备将胳肢叙述成矛盾情感的能力,它们或者对胳肢非常恐惧而逃跑,或者对其非常信任而享受。

以上情况说明,即使是胳肢发痒这样的轻微恐惧感,也不是生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是人对叙述结果的反应。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人的一切具体恐惧感,都是后来习得的,而不是天生具有的。只有恐惧这种情感机制,是先天具有的。马修·曼宁指出,经研究表明:“我们天生只具备两种恐惧:对跌落的恐惧,以及对巨大声响的恐惧。除此之外,其他的恐惧都是我们后天学到的。”[5]96实际上笔者经实验发现,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连对跌落的恐惧都没有。因为最初我们并不知道应该恐惧什么,只有当我们明白某些东西或某些概念将给我们带来危险或当我们不明白将会产生何种危险的时候,我们才会恐惧。哪些恐惧是天生的,哪些是后天的,各家说法不一,只能暂时存疑,但笔者坚持认为,只有当人有了意识并具备初步的叙述能力之后才会有恐惧感,理由是人只对未知的、并且被感知到威胁的东西恐惧。当意识还不清朗的时候,一切皆是未知,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有威胁,当然也就不存在恐惧。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恐惧》,以一个文学家的细腻观察,用几个小故事详细地描述了恐惧心理发生时的心理过程。其中一个重要观点是,人们只对不了解或不理解的东西恐惧,“看得见的危险可以使人激动、困扰、胆战心惊,然而它与恐惧无法相比”[6]305。恐惧的反应是停止行动,而已知的、看得见的危险不是需要停止行动应对,而是需要想好应对措施。如果应对措施已经想好,那么这时的情感不是恐惧,而是求生的欲望。恐惧情感只存在于心灵对叙述尚存在不明朗部分的时候。《恐惧》中有一个小故事,屠格涅夫讲了自己所经历的一件特别令他感到恐惧的事。他有次下河游泳,突然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转身看见一个可怕的生灵贪婪地注视他,像是女人或者母猴,长得非常古怪。屠格涅夫被这怪物追赶,怪物一边追赶一边发出低沉的叫声,他被吓得魂不附体,拼命逃跑,最后才得知这是一个疯女人。屠格涅夫说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恐惧过,因为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从这个故事可知,屠格涅夫之所以在被疯女人追赶的过程中无比恐惧,主因是他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所以也就一直不知道这个怪物到底会以什么方式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如果是战场上的战士,他明白敌人所在的位置,也明白双方枪战可能让自己死亡,对手是清楚的,也就不存在恐惧。如果这个战士在战场上恐惧了,那也主要是因为他对死亡恐惧,而不是因为敌人让他恐惧,因为他不明白死亡到底会带来何种痛苦,但是他明白敌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所以,“恐惧源于未知”[7]8。情况未知,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反应的结果就是停止行动。

根据笔者之前对情感叙述模态的分析,恐惧的叙述模态是“否定主体做”[8],大脑发出的信号是停止行动。人恐惧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导致两手冰凉,原因是恐惧时会产生生理上的逃跑反应,血液从手臂流回到腿部以做好逃跑的准备[9]169-170。人在恐惧时一般都会肌肉紧张,眼睛睁得很大,动作停止。肌肉紧张,是准备逃跑;眼睛最大限度张开,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收集视觉信息以判断是否安全;动作停止,是为了不犯新的错误,所以“恐惧的直接反应是静止”[9]232,就是使情感主体停止一切行动,静观其变,甚至会“倒吸一口凉气”为逃跑储备充足的氧气。总而言之,恐惧时的第一身体反应是停止行动,肌肉紧张,为逃离危险做充分的准备。这样就是利用恐惧心理,使人放弃行动、保持紧张、准备撤离,也就是利用这个机制对人进行行为规驯。现代医学界认为,恐惧至少有四个作用:第一,对生物体身体的保护作用;第二,提高人的应激反应能力;第三,维护人类社会的秩序;第四,使人产生快感反应[10]75-76。其中第一点是恐惧的基本作用,其余三点是利用恐惧的生理心理机制而达到的其他目的。恰如桑塔亚那所说:“它(恐惧)教会一切动物觅食、求偶、保护后代、抵抗和逃避伤害以及躲避各种死亡的威胁。正是这种原始的冲动,善与恶得以区别,希望与恐惧得以区别。”[11]79

二、恐惧的类型

德马蒂尼(John F. Demartini)认为恐惧分为七种,对应人生中的七个领域:1.精神——害怕违背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2.智力——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知识;3.职业——害怕失业;4.财富——害怕做自己热爱的事业没挣到足够的钱;5.害怕失去爱人;6.社会排斥;7.疾病或死亡[12]142-143。稍加思考便会发现,这个概括非常不全面,原因是内容太过具体,反而无法全面概括引发恐惧的原因,比如常见的恐惧症类型就无法被包含在内:恐高症、黑暗恐惧症、考试恐惧症等等。单就具体的恐惧症而言,史立福(Tom Silver)认为至少超过500种,多数心理学家认为可划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社交恐惧症、特定恐惧症、惊恐性障碍[13]124。恐惧症是恐惧达到一定程度后的病态表现,“恐惧症患者报告的恐惧类型主要是一般人群中许多‘正常’人恐惧体验的加强”[14]110。但恐惧症太多的种类也说明,能够令人感到恐惧的东西确实太多,不同的人会对不同的对象产生恐惧感,分类极其复杂。有把恐惧分为身体恐惧和心理恐惧的;有按程度分为担忧、不安、害怕、恐惧四个类型的;有分为基本恐惧和附加恐惧的;有分为生理伤害性恐惧、自然事件恐惧、社会焦虑恐惧和其他恐惧四类的;也有分为良性恐惧和恶性恐惧的,不一而足,终无定论。不过对恐惧的分类,特别是对恐惧症的分类倒是可以证明前文的一个论点,“正常人”并不感到恐惧的东西让恐惧症患者感到如此恐惧,再次说明恐惧是由叙述引发的。恐惧由叙述引发,恐惧症由叙述偏执引发。

既然恐惧由叙述引发,那么如果按照叙述的构成要素重新审视恐惧的过程,或许可以给恐惧一些新的认识。按叙述要素分析,至少有如下好处:第一,可以找出恐惧发生的症结到底在哪里,从而为恐惧症的治疗提供更具操作性的方案;第二,可以分析人类历史上利用恐惧规范人类行为的策略关键,发现相关理论的建构目的,进而找到推进这些理论的方法;第三,可以为人工智能模拟人类的恐惧情绪提供解决途径。

叙述的核心要素包括叙述者、被叙述者(人物、对象)、情节、意义等。一个让人恐惧的叙述过程大致如下:我感知到某对象(现象),该对象可能以一种我暂时不可知的方式(时间、地点、手段等),对我造成不可知的伤害(后果),我应该做好准备,赶紧远离这个对象(现象)。其中,“我”是叙述者,被叙述者包括对象和我,情节是尚未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件,意义(结果)是会对我造成伤害,而且这种伤害不一定具体。恐惧与欲望的情感叙述模态恰恰相反,恐惧的对象主要是不了解的东西,而欲望的对象则是了解的东西。因了解了对象及其可能带来的好处而促成行动,是欲望;因不了解对象及其可能带来的危害而停止行动,是恐惧。按叙述的核心要素给恐惧分类,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对未知叙述者的恐惧。任何引发情感反应的叙述者必然是自己。任何他人的叙述都必然转化为自我叙述才可能对情感的发生起作用。但是,如果自我的叙述由他人的叙述引发,那么自我叙述者便会暂时退场,那个非自我的叙述者暂时占据叙述者的位置。如果我们对该叙述者未知,则不知道该叙述者将如何叙述“我”的行为,如果“我”预判该未知叙述者可能对“我”造成伤害,“我”就会对即将发生的行为感到恐惧而停止行动。绝大多数宗教都设定了一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的未知叙述者“神”。神是“我”行为的观察者、叙述者、审判者。如果我们相信神的存在,但又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也就不知道他将如何叙述我,所以当“我”想做的行为不符合神的意志时,便会充满恐惧而停止行为。社交类恐惧基本上也属于这一类,因为社交类恐惧都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言行遭受非议,而我们对非议者是谁以及如何非议不清楚。最大的恐惧大概来自对自我的不了解。如果人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知之甚少,则恐惧感随之而来,而且无边无际,这就是不自信造成的恐惧。医生发现恐惧“与自信心的成长息息相关”,而“婴幼儿的恐惧往往是受父母的胆小和不自信的感染”[15]148-149。原因可能就是,不自信的人,不知道自己对自己的叙述和评价是否正确,因而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第二类是对叙述对象的恐惧。那些具体的恐惧多数都是这类恐惧,比如怕蛇、怕虫、怕怪物等等。害怕一个对象,主要原因是我们不了解这个对象,我们不知道遭遇它时应该如何应对才能不受伤害。曼弗里德·尼克施(Manfred Nekisch)分析人们为什么怕蛇,他认为原因大概有三点:第一是因为人们对蛇不了解,人们认为所有蛇都有攻击性并有毒;第二是因为它们在移动时悄无声息;第三是因为蛇没有腿[16]33。人们怕蛇,就是因为对其不了解所致,不知道面对的这条蛇是否有毒,不知道它如何做到可以悄无声息地移动乃至何时会出现在我们眼前,不知道蛇为什么没有腿也可以如此迅速移动等等。当我们对蛇足够了解的时候,也就不会怕蛇了。

第三类是情节恐惧。情节恐惧是因为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而感到的恐惧。比如恐高,并不是因为害怕被评价,也不是因为对对象无知,而是因为自己站在这个高度,注意力集中在“我将从高空掉落”这个情节而产生的恐惧。恐高的时候,对自己是清楚的,对高度也是清楚的,不清楚的主要是“站在高处将会发生什么”。不恐高的人确信站在高处不会掉落;恐高的人则非常不确定站在高处是否会掉落。与恐高类似的情节恐惧很多,比如怕黑、怕光、怕水等等。简单地说,对对象的恐惧是对有行动能力的对象的恐惧,不能预测该对象将对我们做出什么伤害行为;对情节的恐惧是在相对静止的环境中的恐惧,不能预测自己的行动将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恐怖电影常非常巧妙地运用这两类恐惧,一类是设计一个“怪物”,该怪物行为怪异,伤害人类,但不能预测它将以何种方式伤害;另一类是设计一些恐怖的情景,比如极其安静的环境,人物的任何行动都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所以人物不知道该如何行动。一旦明白了恐怖电影的设计过程,对“怪物”及情节发展逻辑充分了解,恐怖电影也就不恐怖了。

第四类是对意义(结果)的恐惧。意义恐惧,主要是因叙述结果不可预料,或对某事的必然结果本身理解不充分所致。最常见的意义恐惧是海德格尔所概括的两种恐惧:生的恐惧和死的恐惧,其中更常见的,是对死的恐惧。人之所以怕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死亡这个结果本身了解不充分,或者说没有一个恒定的人生哲学信仰而对死亡本身认识不确定。对人生而言,目的即意义,目的不明朗,就会给人带来恐惧感,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走向何处,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活。正如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所说:“交往的过程是我们已知的,而未知的却无法为我们所了解;习惯无法捕捉到未知,所以会有恐惧”,“恐惧是对现实的忽视。”[17]162-166贝克尔(Ernest Becker)写了一本《拒斥死亡》专门讨论死亡恐惧这个问题,其立论目的,正是要解决人的意义问题:“死亡之观念和恐惧对人这种动物的折磨无物可比,是人各种活动的主要动力,而这些活动多半是为了逃避死亡的宿命,试图以否认这一宿命来战胜死亡。”[18]1死亡恐惧,源于人对人生意义的认识,这一主题,向来是哲学家工作的重要领域。

明白了恐惧的四种类型,就能明白解决恐惧心理的办法。克服各类恐惧的办法,都是增加对叙述过程中各要素的理解。要克服社交类恐惧,就要了解自我和社会人心;要克服对象类恐惧,就要增加有关该对象的知识;要克服情节类恐惧,就要亲自行动知晓可能发生事件的过程;要克服意义类恐惧,就要有一个正确的死亡观念和信仰。

三、恐惧与人类行为规驯

喜、悲、欲、惧,都是自指性情感,前两者关乎情感主体存在感的确认;后两者关乎情感主体行动与否的决定。由于恐惧和欲望是对人自身行为进行指导的两种情感,所以在对人类行为进行规范的各种哲学、社会学、宗教、道德、法律等领域,与这两种情感相关的理论是最多的。“‘恐惧’这个概念号召各种各样的、哲学的自由联想。”[19]646恐惧天生与哲学有关,也与其他社会科学有关。由于恐惧事关生存大事,是动物最基本、最重要的情感之一,所以如何利用这种情感来完成人类的大规模合作,就是建构人类社会的重要手段。

最初人类社会的维系,是靠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八卦来完成的。当社群的人数超过150人(邓巴数),八卦就不够用了,需要由虚构故事来完成。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认为,相信同一个虚构故事,就表明同属一类人,就能够实现合作。人类最初的虚构故事,几乎都与恐惧情感的唤起有关,可能因为恐惧是最能被人类准确理解,也最能约束人行为的情感。“敬畏、恐惧是各种禁忌产生的主要原因。”[20]20因为恐惧,所以有禁忌。反过来看也有道理,正是需要某些禁忌,才需要编些让人恐惧的虚构故事,以让人遵守这些禁忌。人类早期禁忌如此,后来发展出来的宗教也是如此。霍尔巴赫曾说:“人之所以迷信,只是由于恐惧;人之所以恐惧,只是由于无知。”[21]198雷体沛等认为:“在自然的强力和无常面前,人最初的意识只能是本能的恐惧意识,在恐惧中产生对自然强力的依赖与敬畏,并在敬畏中产生对敬畏对象的服从与崇拜,应该说,这就是宗教产生的根源。”[22]25宗教创造的神,几乎首先都是让人恐惧的。“世界上所有的崇拜或宗教体系,都是以一个会发怒也会宽解的神为基础”,“人们对这个神的崇拜,是受他们所感受的各种不同的感情或心境影响的:按照自然的各种作用,神有时显得可怕,有时显得可爱;有时是恐惧的对象,有时是希望和爱戴的对象;有时是一个使奴隶们战栗的暴君,有时是一个抚爱儿女的慈父”[21]199。宗教就这样利用了人类的恐惧心理,使人们信从。问题在于,为什么宗教必须利用恐惧心理来实现人对它的信从?克尔凯郭尔解释信仰的时候如此总结:“人如不知恐怖,也就不知伟大。”[23]51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只有具有恐惧感,才会无条件地信仰神,也就才能从尊敬伟大的角度来讲话,也就能够因此而知道伟大是什么。对这个敬畏的、信仰的东西,人只能选择信仰和服从。

没有恐惧感,人类连生存下来都很困难。有了恐惧感,人类不但生存了下来,还使社会的大规模合作成为可能。害怕同一个虚构对象,可以使人们相信他们属于同一个族群,这个族群的大小可以达到八卦不足以维系的150人以上。休谟认为所有人类最初都是多神教徒,而且,“在所有曾经信奉多神教的民族中,最早的宗教观念并不是源于对自然之工的沉思,而是源于一种对生活事件的关切,源于那激发了人类心灵发展的绵延不绝的希望和恐惧”[24]13。生活事件,关键是合作。人类为了实现合作,都得编造一个让人恐惧的神,并告知人们解除威胁的方法——敬畏、崇拜这个神。就像《约伯记》中所说的那样:“因为你必与田间的石头立约,田里的野兽也必与你和好。”唐佑之的注释解释道:“与野兽和好,就解除威胁。与石头立约,就不再困扰。一切障碍都消失,就有十足的安全,这又是神恩慈的保护。”[25]146-147《旧约》中的大多数故事,都是这个逻辑,只有与神立约,敬畏神,神才不会惩罚人类带来灾难,哪怕是按神的旨意跟石头立约也能达到这个效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相信了这个虚构故事的人,就有了共同的目标和交集,于是大规模合作成为可能。大多数多神教最后都转变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消除了更多差异,更加便于记忆,就可以实现更大规模的人类合作。一神教团结了更多的人类群体,具有了更大的群体优势,造成最终只有少数偏远地区还保留有多神教的结果。

最早的国家形态也几乎都是在恐惧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比如从五千年前起两河流域先后建立的苏美尔、巴比伦、赫梯、亚述。据称,赫梯帝国、亚述帝国都拥有庞大的军队,实行军事帝国统治,具有浓厚的军事专制主义和恐怖主义色彩。而中国早期的国家形态,是在宗族部落的基础上形成的,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国家,都是因为有大规模战争,在这之前联合起来结成联盟以对抗敌人[26]32-33。早期国家之所以建立,往往是因为战争,起源于对外部势力的恐惧;对内统治方面,为了让国民服从,也需要用强大的力量使国民恐惧。国家成立的基础是国民的服从,国民的服从才赋予国家以权力。那么服从的根源是什么呢?罗素指出:“使人服从的动力与使人发号施令的动力同样真实而普遍存在,它根源于恐惧”,“一切服从的现象,根源都在于恐惧,不论我们所服从的领袖是人还是神。”[27]11-12不论是宗教还是国家的建立,都是利用了人的恐惧心理。或者说,正是因为人有恐惧,宗教和国家的产生才是可能的。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对恐惧有过相当深刻的论述。他认为,正是由于人在自然状态下无刻不处在抢劫、暴力、危机等恐惧之中,人们才在理性的趋使下将所有权力都授予主权者。“我承认这个人或这个集体,并放弃我管理自己的权利,把它授与这个人或这个集体,但条件是你也把自己的权利拿出来授与他,并以同样的方式承认他的一切行为。这一点办到之后,像这样统一在一个人格之中的一群人就称为国家。”“这就是伟大的利维坦(Leviathan)的诞生。”[28]131-132(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国家、权力诞生的原因,就是恐惧。詹世友等如此总结霍布斯的理论:“人最基本的愿望是免除死于暴力的恐惧,所以正义的根本指向是获得和平。”[29]王勇刚认为,霍布斯之后的思想家们结合自己时代的特点,发展了霍布斯的恐惧观,从而使得西方政治哲学中的恐惧观经历了从以霍布斯为代表的原始恐惧,到以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为代表的政治恐惧,再到以弗洛姆和鲍曼为代表的社会恐惧的历程[30]。恐惧因此也成了西方政治学的基础概念。恐惧的存在,使人类的合作成为可能,因为哪怕是两个人的合作,也必然以一个人服从另一个人为起点,而服从的根源是恐惧。

恐惧对于人类合作、治国理政、权力获取、修身养性等各种人类生活均有极大的作用,所以凡是涉及这些领域的理论、学说,几乎都不可避免要谈到这种情感。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31]2522韩非提倡以法治国,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所以要动用国法:“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由此推导出普遍性的判断:“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法律惩罚的效果,就是要使人畏惧:“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32]180恐惧使人停止行动,所以适当的威慑可以使人失去反抗的动力。但是恐惧也可以使人的力量变得极其强大,物极必反。蒙田说:“个别时候恐惧又会让人看到它不可估量的力量,一些即使是荣誉和责任都无法建立的卓越功勋,它却可以完成”,“除了恐惧再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拥有如此大的威力了!”[33]64他举的是罗马在桑普罗尼奥斯统治时期败给汉尼拔的第一场大战中,士兵陷入绝境反而获胜的例子。这个故事与项羽破釜沉舟的故事异曲同工,项羽置将士于死地而后生,都是利用将士的恐惧获得无比的勇气和力量。

恐惧就像一个百试不爽的道具,各个领域都可以利用它来完成自己的目标。如上所述,军事上可以利用恐惧威慑敌人,也可以使自己的将士爆发出最大反抗力量;政治上可以利用恐惧震慑外敌,也可使自己的国民服从;文艺方面可以利用恐惧拍摄恐怖电影或者撰写恐怖小说,唤起恐惧消除之后的快感,或者像卡夫卡那样专心描写恐惧的体验;经济上利用恐惧可以操纵股票的涨跌……只要跟人有关的领域,恐惧感都可以被用来作为控制人的手段,实现既定的目标。原因就是,恐惧感难以消除,它是人的本性之一,是人必须具备的生存工具。

为了防止被恐惧操控,不少人都在想尽办法克服恐惧感。比如,欧肖尼斯认为“强烈的欲望是驱走恐惧的惟一方法”[34]142;商界人士则说“知识是克服恐惧的唯一的手段”,“对于自由的追求有助于你克服恐惧”[35]65;而心理学界又说“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行动”[36]144;另一些心理咨询师则说克服恐惧心理的办法“主要是通过提高对事物的认知能力,扩大认知视野,判定恐惧源”,“其次要培养乐观的人生情趣和坚强的意志”,“另外,平时积极参加加强心理训练,提高各项心理素质”[37]29;做人生指导的专家却这样说:“让自己乐观、向上、充满信心和希望吧,这是消除恐惧行之有效的途径。”[38]212克服恐惧,似乎各有各的办法。大多数办法的共同点是,它们都不从造成恐惧的外部事件源头入手去寻求改变之法,而是从造成恐惧的内心想法入手去寻求对事件的重述。反向观之则可知,恐惧心理的根源就是人内心的叙述,而叙述是可以通过他人的叙述传播的,所以操纵他人恐惧感的方法就只能以叙述为手段。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规模的人类合作,几无例外都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实现的。对于恐惧的看法,德国神学家云格尔有非常明确的观点,他认为自发产生的恐惧是正常的,所以“没有恐惧和没有希望同样违反人性”,但是“人为制造恐惧是违反人性的”,因为“人为制造的恐惧是反常的,它已经变为奴役人的工具”[39]115。简言之,恐惧感自然而然,必要的恐惧不但不需克服,而且要时常唤起以保持警觉;为奴役他人而人为制造的恐惧违反人性,不符合自然规律,因此需要反对。但纵观历史,人类社会的发展,不正是在恐惧的制造与克服的过程中向前逐步推进的吗?欲望是油门,恐惧是刹车。古语有云:“欲速则不达。”只用油门,未见得就能快速抵达目的地,适当运用刹车,反而可以规避危险而少走弯路,起到油门不能起到的作用。所以,恐惧并不是社会发展的阻力,而是动力。

四、结论

恐惧是人的基本情感之一,其叙述模态是“否定主体做”。因为对将发生的危害认识不足而不知如何应对,所以必须停止行动,防止危险进一步扩散,并做好准备逃跑。与其他情感一样,恐惧也是叙述出来的,所以恐惧的类型可以以叙述的核心要素来划分。由于恐惧是一种否定性情感,可以让情感主体停止行动,所以人类历史上很多理论都非常重视利用恐惧情感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恐惧感可以通过改变叙述方式来克服或消除,所以那些无畏无惧的勇士,必然都有一个坚定的信仰以改变其叙述逻辑或叙述重心,战胜常人不能战胜的困难。恐惧也可以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通过利用、调节恐惧感,保持恰当的节奏,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依托和基本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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