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叙事的书写模式、运作机制及价值研究

2021-12-06 12:28涂年根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叙事文静默叙述者

■涂年根

静默是指叙事交流中“不言言之”“不写之写”的内容。它以省略、暗示和隐含的形态存在于文本中,并以语义激活扩散和双轴共现的模式在文本中发挥作用。在这种运作机制下,形成了静默叙事独特的价值。在作者层面,静默叙事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心理距离,通过读者对静默事件的挖掘从而达到一种“一默如雷”般的叙事效果,实现作者的期待视野。在读者层面,对静默叙事所隐藏事件的思考和探索,让读者更深入、更持久地卷入叙事交流进程中,进而促成读者对文本的再创作过程。

一、引言

静默①(silence)作为一种独特的现象存在于叙事文本中。由于故事世界中的事件有的可以讲述出来,有的没有被讲述出来,这样,在叙事过程中,就出现了一种“有话不说”“欲说还休”的现象,因此,体现在文本中的“不言言之”和“不写之写”现象被称为静默叙事。静默就是沉默不语,不发出声音,静默叙事不仅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创作形式,也体现了作者、读者、隐含作者、隐含读者在叙事交流中的交流模式,即对文本中,作者刻意留下的“不言言之”“不写之写”的空白内容,读者在解读过程中,是否要介入、是否要解释或干预,从而形成一种从阅读到生产的诠释过程。

在宏观层面,静默作为西方文论的一个关键术语,备受批评家的关注。存在主义学者认为沉默是言谈的另一种本真的可能性,只有能说者才能沉默。特别是在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作品中,静默已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在此基础上,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在《静默的文学》(TheLiterature of Silence)一书中提出了“静默的文学”这一范畴。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在《沉寂美学》(The Aesthetics of Silence)一文中,提出了“沉寂的美学”。苏珊·桑塔格从现代艺术角度切入,阐述了现代艺术中的三种背离关系,即艺术家背离艺术、艺术背离自身、艺术作品背离受众,在这三种背离关系的基础上,他解释了这三种背离如何最终发展成为“沉寂的美学”。在语言研究层面,静默被认为是语言交际过程中某个语言元素明显的缺席,如果这种缺席与其他在场语言符号形成对比,那么,这种缺席就被认为是有意义的。如丹尼斯·科圳(Dennis Kurzon)在《静默的话语》(Discourse of Silence)中将静默分为有意静默和无意静默,丹尼斯·科圳还进一步指出意义只存在于有意静默之中。另外,他还考察了小说、戏剧及电影中的静默现象。话语政治层面主要从性别、族裔、后殖民等话语环境中考察人物的静默。关注的是作为权力机制运行结果的“静默”。如美籍华裔批评家张敬钰(King-kok Cheung)将静默分为:压迫性静默、修辞性静默和反抗性静默。她指出静默不仅意味着对权力的顺从,同时也意味着对权力的抵抗。

综观学界对静默研究的几个角度,从叙事角度切入的比较少。虽然有一些研究涉及叙事作品中的静默,但更多是从涉及静默的外部因素入手,对其作宏观、静态层面的分析。缺乏从叙事文本内部入手,对文本中的存在的静默叙事现象的动态研究。其实,静默不仅仅是读者对文本中“不写之写”现象的单向接收,它是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之间以及叙述者与受述者之间心照不宣的、无声的信息传递活动。因此,将叙事中的静默放在叙事交流过程中作内部的、动态的研究才能体现出静默叙事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二、静默叙事的书写模式

从作者创作层面讲,叙事文本中静默主要通过省略、隐含和暗示三种形态体现出来。省略是指叙事文本中,被叙述者略去不说的现象,省略形式在文本中以省略号的形式或“等等”的语言形式出现。这些省略的内容需要读者去填补。因此,由省略形态所产生的静默,这种静默本身可以指称某个具体的事件。比如,在张爱玲的《金锁记》中的一个片段: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1](P16)

这段引文以静默的方式省略了曹七巧在姜家10年的生活的情形:她熬死了婆婆,又熬死了丈夫,眼看着当家做主了,却发现自己早已韶华不再。这一叙事静默为读者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一入豪门深似海,到底是怎样非人的折磨才会让一个青春靓丽的女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变成一个身形苍老、心理变态的寡妇。可见,以省略形态体现的静默,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需要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填补省略的情节。

隐含指的是叙述者通过隐藏的方式将某些事件传达出来的现象。如《西厢记》“惊艳”一折叙述了张生偶遇崔莺莺,对她一见钟情,便想方设法要去接近她,经过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向和尚借一间僧房暂住的办法。剧中,张生的唱词是:“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2]金圣叹在此的批语是:“张生固未尝先云借房,则聪殊中知其‘不做周方’之为何语也。张生未尝先云借房而便发极云‘不做周方’者,此其一夜心问口、口问心,既经百千万遍,则更不计他人之知与不知也。只此起头一笔二句十三字,便将张生一夜无眠,尽根极底,生描活现。所谓用笔在未用笔前,其妙则至于此。”“试思‘不做周方’二句,十三字耳,其前乃有如许一篇大文,岂不奇绝!”[3]该情节中,张生自己尚未开口向人借房,却先埋怨起别人不成全自己来了。然而,正是这一看似不合情理的话却是极其神妙的笔法。“不做周方”这句话隐藏着这样一个现实:张生见到崔莺莺后一夜无眠,便冥思苦想地想可以结识崔莺莺的办法。叙述者所叙述的今日张生之言隐含着昨日张生之所思、所想。

叙事静默暗示形态指是叙述者用暗示的方法传达出某个事件。例如,夏洛蒂·勃朗特的著名小说《维莱特》的结尾:

就此搁笔吧,立刻搁笔。说得够多了。不要打扰安宁的、仁慈的心吧;且给充满阳光的想象力留下希望。让它怀着希望去设想喜不自胜的愉快吧。这种愉快是刚从极大的恐惧之中摆脱出来而重新诞生的;让它怀着希望去设想从危险中获救的狂喜吧,去设想担惊受怕之后得到的了不起的暂时解放吧,去设想归来终于实现吧。让它去描摹终成眷属和随后的幸福生活的景象吧。[4](P590)

此处结尾以暗示形态出现的叙事静默,虽然叙述者对保罗乘坐的船只能否顺利归来没有直接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却暗示了保罗舟覆人亡的最终的命运以及主人公与保罗爱情的悲惨结局。

三、静默在叙事文本中的运作机制

文本中叙事静默的运作机制主要包括语义激活扩散模式和双轴共现模式两种。语义激活扩散模式源自Collins和Loftus两位语言学家构建的关于语义启动的心理模型。这一模型认为人类的记忆是由许多相互连接的节点组成的网状结构。当作为刺激物的词语出现时,与它相应的节点迅速被激活,这种激活如电流一般迅速扩散到相邻的有关概念节点上,启动效应由此产生。这一模式对探求静默内容在叙事中的价值具有重要的意义。如,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5]在这首诗中,叙述者通过苍松、松下童子、山中、云深等概念对读者之记忆的刺激,这一刺激迅速扩散开了,并使读者头脑中与之联系的语义如:隐士、高洁、飘逸等语义被迅速激活。通过高洁和飘逸等语义的启动,文本的意义得以变得更加丰满和厚实。诗歌通过诗人与童子的问答,告知读者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位隐士,但这首诗歌妙就妙在觅而不见,如果一寻便遇到了,那这位隐士的境界就值得怀疑了。虽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但读者却从诗歌中感受到这位隐士的高洁和飘逸。诗人和童子的对话发生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上,而这位具有仙风道骨的童子正坐在一株松树下,松树在中国文化中是品行高洁的象征。诗人以物映人,写出了弟子的品性非凡,又通过以徒写师的方式,传达出了隐士的高洁。全诗没有一字提及隐士本人,却将隐士那高洁的品行和飘逸的风度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切都应归功于语义激活扩散模式在读者脑中的运作。这一激活的语义充实到叙事文本中,使文本的意义更加多元化。

双轴共现模式指叙事文本具有两个构成的向度,一个是组合,一个是聚合。这区分源自索绪尔。索绪尔认为任何文本都有两个构成的向度,一个是组合,一个是聚合。组合就是一些符号组成文本的方式。组合轴是显在的。聚合存在于解释者的想象之中,不会显现在文本之中,需要推理才能理解。雅柯布森将聚合轴称为选择轴,因为它的功能就是比较与选择;组合轴负责结合,功能是把各元素黏合成文本。叙事文本也是一种符号文本,自然也存在组合轴和聚合轴双轴模式。

叙事静默出现的地方,文本出现缺失,读者被迫从聚合轴上找到能够与组合轴相适应的选项(有时候这种选项不止一个)。也就是说,叙述者将比较与选择的工作交给了读者。这无疑会让通常情况下居于隐藏状态的聚合轴上所有的选项逐一出现在接受者的脑海中。这样,在读者的眼前便出现了组合轴和聚合轴双轴共现的特殊现象。双轴共现的现象一旦出现,会深刻影响叙事文本的解读。聚合是文本中每个元素可能被替代的成分,聚合关系中的符号,如果选择了一个就排除了其他选项。在叙事静默出现的地方,聚合关系的符号选择工作交给了读者,读者可能选择某一选项,也可能选择另外的选项,这就造成了对叙事静默的多元阐释效果,使文本意义摇曳多姿,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赵毅衡曾指出这一操作正如玩填字游戏一样,整个过程就是在选择上反复斟酌和试推以找到适合与组合轴上邻近事件的相适应的选项的过程。文本静默之处,读者对于隐藏的聚合轴由原来的习而不察变得被迫找出可能的选项并作出选择。而读者要找出与整个组合轴相融贯的选项就必须更加深入、更加系统地研究文本,才能找到真正适切的选项。这也意味着读者被卷入得更深了。

四、静默叙事的价值

叙事文本中静默的存在让叙事接受者必须投入更多的认知注意和情感,对故事进行深层加工。这样,读者卷入叙事交流的程度就较深。而对于叙事静默少的叙事文本,叙事接受者只需被动接受叙事文本提供的信息,而无须进行深入的思考、推理和想象,这样,读者卷入叙事交流的程度就较低。叙事静默对读者感知某个事件的阻滞反而能激发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因为越不让人听的东西越能激发人的好奇和兴趣。让叙事接受者更加密切地关注叙事交流,投入更多的注意和情感到叙事交流中去。因此,静默叙事所体现的价值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达到“一默如雷”的叙事效果

叙事静默之所以能让读者卷人更深,原因就在于其对读者接受“自动化”的阻断及对读者注意力的唤醒。这一观点可以从心理学家们的研究成果中得到佐证。英国心理学家丹尼尔·贝里尼曾提出著名的“唤醒理论”。他指出人对新奇刺激的感觉会随着刺激重复出现次数的增多而减弱。他还将艺术作品对接受者的审美愉悦的唤醒分为两种形式:“渐进式唤醒”和“亢奋式唤醒”。“渐进式唤醒”指的是艺术欣赏者的情感强度随着接受的进程而不断增强并最终到达顶点。“亢奋式唤醒”则是艺术欣赏者的情感由于受到突然的刺激而快速抵达临界点,然后再在情感释放时获得某种快感。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指的是感知者对某些刺激的多次重复接受会降低对该刺激的感觉能力。对读者来说,某些声音的缺席就是一种亢奋式唤醒。这种唤醒使读者已经钝化和麻木的感觉重新被激发起来,从而更好地聆听静默。

另外,叙事静默所体现出的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声音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从而达到隐而愈现、一默如雷的叙事修辞效果。海明威提出了小说创作的“冰山原则”——冰山在海里移动之庄严与宏伟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杰克有生理缺陷这件事,作者并没有明确提及,完全隐藏在小说的其他文本中。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强烈地感受到杰克有生理缺陷这一事实。在曼斯菲尔德的小说《女店主》中,主人公女店主和她的孩子守着一个偏僻围场中的一间小店相依为命。当店里来了几个打尖的陌生男人时,她反复不断地向客人解释说自己的丈夫出去剪羊毛了。至于她丈夫的踪迹,叙述者却保持沉默没有叙述出来。然而,叙述者通过女店主的孩子画的画将男主人的真正去向传达出来。画上面画的是女店主用枪打死了一个男人,然后挖个坑埋了。因此,虽然叙述者没有直接叙述出来,但读者也能根据文本的叙述和孩子的画作理解事件的真相。而且孩子的这种传达方式更加震撼,更加触目惊心。海德格尔曾对静默有过精辟的论述:

比起口若悬河的人来说,在交谈中沉默的人可能更本真的让人领会,也就是说,更本真的形成领会。对某某事情滔滔不绝,这丝毫也不保证领会就因此更阔达。相反,漫无边际的清谈起着遮盖作用,把已有所领会和理解的东西带入虚假的澄清境界,也就是说,带入琐琐碎碎不可理解之中。沉默却不叫黯哑。哑巴反倒有一种说的倾向。哑巴不仅不曾证明他能够沉默,他甚至全无证明这种事情的可能。像哑巴一样,天生寡言的人也不表明他在沉默或他能沉默。从不发话的人也就不可能在特定的时刻沉默。真正的沉默只能存在于真实的话语中。为了能沉默,此在必须有东西可说,也就是说,此在必须具有它本身的真正而丰富的展开状态可供使用。[6](P200)

海德格尔的这段话表明,静默相对话语而言,更加的透彻澄明,更具根本性、丰富性和深刻性。再如,福克纳《圣殿》中也存在着许多静默现象。读者开始意识到这个事件在故事世界中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件。叙述者对这一事件躲闪和回避使整个故事都充满了野蛮、压抑和恐怖的氛围。这一氛围的弥漫让整个孟菲斯市杰弗逊镇成了一个邪恶的世界,成为黑暗和腐败的代名词。故事中除了这个事件之外还有许多事件隐藏在文本的静默之处,如:谭波儿明明饱受金鱼眼的摧残和蹂躏,却不出来指证他,反而作了伪证;黑帮头目与检察官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肮脏交易,他们诱使谭波儿作伪证,等等。这些事件都是以吉光片羽式的信息碎片传达给读者的,但也正是这种文本静默的传达方式让事件在故事世界中得到凸显。

因此,对一个艺术品的接受者来说,适当的遮掩反而能够起到更大的刺激作用。因为这种若有若无的遮掩反而能够激起接受者探求的欲望,充分激发他们的想象,对他们产生致命的吸引力。同样的道理,在某些叙事文本中,叙述者对某些事件欲言又止,犹抱琵琶半遮面,反而能够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对叙事文本的接受更有兴致,更能深入思考和想象,从而获得更多的叙事交流的回报。如果叙述者将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读者就会无事可做,反而会让叙事接受者失去交流的兴趣。

(二)激发读者的创作兴趣,从而对文本进行再创作

叙事静默的修辞价值还体现在它可以让读者更为持久地介入叙事交流中来,从而对文本进行再创作。对读者而言,某些叙事静默的阐释不是一蹴而就的,往往是绵长不断,甚至持续一生的。为了阐释叙事中的静默,读者必须细读文本,以图在字里行间寻找到阐释的线索;读者必须要不断地开动脑筋进行推理和想象,或者期待着最终能在文中找答案。读者的这种体验正如心理学家荣格在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时的感觉一样。荣格曾经指出,读《尤利西斯》让他明白了为什么说“等待”是魔鬼折磨地狱中的灵魂的撒手锏,它比皮鞭和棍棒更有效。再如,在法国作家格里耶《嫉妒》中,故事的中心人物却始终游离于叙述之外。读者就像考古学家用埋藏地下几千年的几块石头构建起一座古代宫殿的原貌或古生物学家们根据几块恐龙骨骼的化石而创作出一头完整的恐龙一样。格里耶的所有小说几乎都是从文本的静默之处生发出来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只有经受漫长的推理和想象,对作品的体验自然就更为深切。

另外,某些叙事交流意图无法实现往往是因为受叙事接收者的排斥所致,而叙事静默表述能够消除叙事接收者对故事中某些事件的排斥心理,最大限度地消除可能遭遇的障碍,让接收者更容易接受叙述者的交流意图。例如,《本事诗 本事词》记载:

宁王宪(玄宗兄)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归饼师,使终其志。[7](P6)

该段讲述了宁王李宪,权势煊赫,府中有几十个色艺俱佳宠妓。但宁王还是不满足。在宁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男子,他的妻子长得明艳动人。宁王见了心痒难耐,便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强娶了过来。回府之后,对她更是百般宠爱。一年后,宁王问她:“你还想念那卖饼的吗?”女子默然不语。于是,宁王招来卖饼男子。妻子眼含热泪,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一言不发。仿佛有万千思念,却不知如何诉说。当时在座的许多文人骚客见此情景都不胜伤感。宁王自己也被卖饼者之妻的这一静默所感动,便让饼师将妻子领回。

在此情节中,当宁王问她是否想念自己的卖饼丈夫时,她默然不语。此时这位少妇默然不语中背后隐藏的心理活动需要读者去填充,她也许早已肝肠寸断,也许正在算计自己能否实话实说地回答宁王的问话……试想,如果此时饼师之妻直言不讳地告诉宁王她仍然想念自己的丈夫,那么,换来的也许是宁王的恼羞成怒,甚至可能连自己和丈夫的小命都保不住。因为宁王的问话的语气显然是充满了自负和对女子丈夫的不屑。如果女子回答说想念,则无疑会被宁王认为是对自己的严重侮辱和巨大的冒犯。所以,该女子不能回答自己仍然思念丈夫。不能用话语来和宁王进行叙事交流,而只能通过静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声。这样不但照顾了宁王的面子,又更有力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愿,实现了交流的意图。她的静默所蕴含的意义被当时在座的诗人王维即兴所赋的一首《息夫人》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妻注视,双泪垂颊”处体现的静默则传神地传达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本来朝朝暮暮的夫妻硬生生被拆散三百多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有千言万语、千思万想需要倾诉而不知从何说起。正因为情感太过浓烈而气结声阻,无法发声。只有四目相对,泪眼蒙胧,诉无语,泣无声。相看泪眼,无语凝噎。正是这一无声悲泣之状感动了在座所有的受述者,成功地达到叙事交流的目的。

再如,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名作《钦差大臣》叙述了纨绔子弟赫列斯达科夫与人赌博输得倾家荡产,只得辞职还乡,在从彼得堡回家途经外省某市时,被当地官场误认为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由此引出了当地整个官场的各级官吏的粉墨登场,丑态毕露。从市长、邮政局长、法官、督学到慈善医院的院长,各色人等都露出了他们的丑陋面目。小说的结尾处,正当市长等人知道了被假钦差大臣欺骗而捶胸顿足、混乱不堪之时,宪兵通报真正的钦差大臣已经抵达。面对真正的钦差大臣,他们又将以什么样的丑态卖力表演,他们的真实面目是否会暴露,他们将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等后续问题,叙述者没有任何交代,但读者根据文本之前的叙述再加上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想象可以赋予此处的静默一个丰富而深刻的意义。

五、结语

海德格尔曾提到,我们对某个事物说得越多,遮蔽也就越大。所以,他一再提到,宁要保持着黑暗的光明,也不要单纯的一片光明,因为一千个太阳是缺乏诗意的,只有深深地潜入黑暗中的诗人才能真正理解光明。卡西尔也曾经指出:“人不再能够直接地面对实在,他不可能仿佛是面对面地直观实在了。人的符号活动能力(symbolic activity)进展多少,物理实在似乎也就相应地退却多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是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使自己被包围在语言的形式、艺术的想象、神话的符号以及宗教的仪式之中,以至除非凭借这些人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见或认识任何东西。”[8](P33)在卡西尔看来,人是通过语言符号这个中介来认识世界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要依靠语言为中介,所以,与其说我们是在认识世界,不如说我们是在同一些语言符号打交道。而客观世界是不断变化的,我们通过语言所认识的世界,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人类一旦掌握了语言工具同时也就陷入了语言的牢笼,这种语言的牢笼对世界始终是一个遮蔽。既然随着语言的攻城掠地,世界的真相一步一步地倒退,我们只有采取相应的对抗措施:采用叙事静默的策略让这个世界真相得以澄明。这样,我们就重新恢复了对世界的感知和体认。

可以说,在叙述者默然无言的地方,是叙述者态度体现的最真实的地方,也是他们最想传达的意义所栖息的地方。叙事静默这一策略之所以能够取得良好的修辞效果,是因为这种叙事修辞的作用渗透比较缓慢,是润物无声地影响叙事接受者,它像水中加盐的方式一样令人难以觉察,但却难以抵挡。

注释:

①英文“silence”可翻译为:寂静、静默、缄默、沉默、默不作声等。学界根据不同的研究内容,对它的翻译也不同。如:伊哈布·哈桑在《静默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Silence)中,将“silence”翻译为“静默”;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在《沉寂美学》(The Aesthetics of Silence)中,将“silence”译为“沉寂”。本文将“silence”译为“静默”,主要侧重研究叙事文本中存在的“沉默不语”“不言言之”“不写之写”的文学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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