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视域下的中国、非洲现代小说探析
——以鲁迅与阿契贝为中心

2021-12-06 09:55秦鹏举
关键词:非洲鲁迅文学

秦鹏举

(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2.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启蒙,意谓人的主体精神的张扬。自古希腊苏格拉底的名言“认识你自己”之后,西方人便一往无前地探索人的主体自由和生命自由。 古希腊以其浪漫多姿的神话和英雄传说为世人提供了 “不可企及的范本”,希腊人创造的神人同形同性之艺术洋溢着生命的感性张力。 神话在某种程度上亦是一种启蒙, 这种启蒙在中世纪的上帝压抑中又被人文主义的浪潮所推动,最终汇聚成18 世纪的启蒙思潮。由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发端,西方人便开始了理性的自由发展,在启蒙主义浪潮中,理性从最初的战胜自然到20 世纪以来主宰人类命运和社会, 奠定了人性由主体意识的觉醒到人性异化的变迁轨迹。 理性的发展史实可谓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工业革命催生了文明的进步发展,但极端的工具理性却导致人类心灵的僵化和社会道德的退步。 这是在《启蒙的辩证法》中所深刻论述了的启蒙之两面性事实。

然而, 启蒙从其源发意义上却对非西方国家的文化转型具有无比重要的推动力, 深刻影响了其文化的发展面向和文学向度。 文化转型指文化的传承衍变,文学作为其实践方式之一,是通过纵向的继承革新与横向的冲撞融合而实现。 非西方国家大多主要通过横向的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磨合而形成文化现代转型的推动力, 进而造成文化的变革。 于非洲和中国而言, 此一特征尤为突出。文化转型语境的生成,主要依靠启蒙知识分子的敏锐思想和艺术创作而促成,二者互为支撑,共同促进民族文化文学的转型变革。

一、启蒙视域:中、非现代小说的共同追求

中国与非洲历史悠久, 各自拥有灿烂辉煌的文明。 自20 世纪以来,中、非遭遇西方文化,被动卷入世界文化场域中, 从此开始了各自民族的现代化历程。文学领域里的现代化,深刻体现在启蒙知识分子的文学创作中。 具体来说,中、非启蒙知识分子以其占主导性的现实主义描写深刻呈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社会的广阔性, 他们以极具张力的审美艺术摆脱了对加之人性身上的各种被遮蔽的扁平摹写, 展示了丰富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波澜起伏的人物命运。

非西方国家的启蒙是承接西方的理性思维方式和现代化理路,但西方启蒙思想在中、非的现代化传播与接受中却衍变为不同的现代化思考途径。 文学作为其中之一的现代性思考,在中、非的文学创作中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形态。 文学创作促进了文学思潮的生成, 但文学意义上的启蒙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和审美艺术性, 并不能与思想启蒙混为一体,但二者又具有本质的关联性。前者通过具体生动感性的个性文学形象建构文学现代性的生命体验, 后者通过思维方式和思想观念的革新实现文化与社会的变革。 在促进社会转型和文化革新的目的上它们是相同的, 但殊途于建构的方式方法,这正体现了文学的个性化和独特性,同时也表明了现代性多样化的深刻命题。

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始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一代,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旗帜鲜明地提出了破除传统,提倡新文学的思想启蒙。上述文人承继晚清梁启超“三界革命”的影响,在文学的现代革命中进行了积极实践。如,蔡元培美育独立的思想启蒙了“五四”青年一代的觉醒,陈独秀积极推崇欧洲现代个性主义而猛烈攻击旧文学传统, 胡适的文学改良主义和稍显稚拙但实验性鲜明的白话新诗运动, 鲁迅借白话文体创新对传统旧体文的批判等, 都给出了符合历史语境的启蒙文学书写。 他们的文学思想和文学实践为后世的启蒙文学创作提供了实验样板。

“五四”一代以其主导性的现实主义文学风格彰显了人的主体精神的觉醒。 鲁迅的现实关怀自不必说,即便郭沫若以其浪漫瑰丽的“天狗”意象,后期也在现实情境中投入了革命文学的怀抱。 茅盾的代表作《子夜》以其广阔的社会视野描写了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创业历程和命运浮沉, 通过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描摹, 深刻呈现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矛盾纠缠和民族资产阶级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的现实处境。其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 揭露了农民在苦难深重的中国由被压迫走向主动反抗的历史命运。“文学是为表现人生而作的。文学家所欲表现的人生,决不是一人一家的人生,乃是一社会一民族的人生。 ”[1](P130)对比茅盾局限于时代的理性,巴金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和“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显得主观抒情性明显,且具有更高意义上的人道情怀。前者以其对封建家族制的冲破凸显了青年人的抗争和加入革命洪流的历程, 后者探索了青年人的理想和信仰追求。 曹禺以其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话剧对腐朽的封建社会制度进行了有力的抨击,其《雷雨》以复杂深刻的各阶层矛盾斗争表达了人民的戏剧的观念,其戏剧理念充分体现了“莎士比亚化”,被誉为是“中国话剧现实主义的基石”。 老舍的京味儿与沈从文的湘西精神构成了南北两极,是书写地域空间和乡土空间的极好案例,二者都以极富地域文化的人性书写实现了对启蒙精神的实践。老舍的诙谐和幽默,其在《骆驼祥子》中的苦难叙述, 深刻呈现了中国人的精神状貌和文化品格。“祥子”已和“阿Q”一样,成为中国文化符号的一种象征和寄寓。 “老舍是20 世纪中国文学界一位饱含阅历和充满智慧的大师级作家, 他的作品属于文化味最浓、 而又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大手笔之列。 ”[2](P1)而沈从文在对湘西人性的勾勒和展示中,憧憬着他构筑“希腊小庙”的乌托邦理想,这种理想既是对主流文学有意识的疏离, 但从另一面向上,亦是对人性启蒙的精神反思。

随着中国时代变化和形势的发展,“五四”的启蒙精神在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强劲表征随之衍变为更为激进的现实主义革命文学,这在“五四”一代的革命文学转向中有着突出表现, 同时也在丁玲、赵树理、艾青、周立波等人的创作中有着鲜明体现。经历了建国“十七年”文学的考验,文学在新时期表现出挣脱政治意识形态的单一框范, 极力突出主观自由和追求个性化表达的征兆。 比如朦胧诗派,在舒婷、戴望舒等人的主观自我抒情中,回响着对历史的拷问、人性的反思和自由的向往。这被视为“新启蒙”精神的张扬,是对“五四”启蒙文学的承继与开拓。与此同时,人的主体性探索更为深刻,以“性格多元组合论”为代表的主体性讨论将文学的典型性格置于新时期的多元环境中,产生了性格的多元化和复杂化的深度刻写。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 人的启蒙精神又在商业经济崛起的浪潮中走向低靡,以刘震云、池莉、方方为代表的“新写实主义”,将笔端下沉底层大众,将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淋漓尽致地展露在大众面前, 表露了一个新崛起的阶层的苦难与挣扎。带着对“人文精神” 的商讨,21 世纪的文学又体现出对人性的回暖和对传统的回溯。比较典型的有:王安忆放弃了对宏大启蒙概念的摹写, 而是着重于历史洪流中个体生命和命运的关照; 莫言对高密东北乡的史诗性描绘而成就了一种汪洋磅礴之势, 其诺贝尔奖获奖代表作《蛙》中体现出对历史的人性反思与批判;格非在经历了先锋反叛之后,重新回溯时间的传统, 在对空间的遗弃中不断寻找文化时间失落的某种坐标;侦探解密类作家麦家的新作《人生海海》 以其小人物蒋正南一生的命运浮沉揭示了人性的嬗变与历史的命运发展。

非洲现代文学同样展示了突出的现实主义的人道关怀和批判品格。对非洲作家来说,文学的起源远不是“在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绪”,而是充满了种族争斗、 殖民主义残酷压迫与现实政治的血淋淋的事实。 非洲作家必须在“涌动的创造灵感”与政治抗争之间进行博弈。 最早开凿非洲现实主义精神之一的文学巨匠是埃及作家马哈福兹。1988 年,他因其“通过大量刻画入微的作品——显示了洞察一切的现实主义, 唤起人们树立雄心——形成了全人类所欣赏的阿拉伯语言艺术风格”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东西文化涵养着他的文学思想,“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三位俄国作家在小说史上还没有重复出现过, 我与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精神联系。 ”[3](P48)但是,对现实的揭露与批判始终是他的创作核心:“政治情绪与反应是我的艺术经历的基本根源。 你甚至可以说, 政治、 信仰和性是我的作品围绕的三个轴心, 而政治则是这三个轴心中的根本轴心。 我的每部小说都少不了政治。 ”[4](P2)他以其笔耕不辍的创作才华和对现实的人道主义同情与关怀, 成为非洲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的典型代表, 深刻影响了非洲后世作家。

随后的桑戈尔, 是对马哈福兹批判现实主义的逆向继承。 虽然桑戈尔的创作是一种怀旧现实主义,但其诗歌情感仍然带着强烈的“黑人性”气息和抗争的政治抵抗色彩。 在最广泛和最普遍的意义层面, 黑人性指的是与西方相对立的黑人世界的历史存在, 这个词既包括黑人种族独特的意识总和, 又包括对殖民情境所包含的历史与社会含义的客观态度。[5](P257)在叙事方式上,阿契贝与图图奥拉采取了不同的叙事风格特点, 前者是典型的温和现实主义风格, 而后者具有明显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但在民族启蒙个性化层面上又殊途同归。相当西化的索因卡,以其对西方戏剧观念的继承创新而被誉为“非洲的莎士比亚”,但其民族启蒙精神依然彰显:“如果非洲作家想成为 ‘所属社会的道德和经验的记录者、 所属时代思想洞见的发声者’,就迫切需要从对过去的迷恋中解脱出来。 ”[6](P13)阿契贝更是认为,作家应该随着时代的变化, 有不同的使命和责任,“作家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对不公正给予揭露和抨击。 ” 重要的是“在于表达我们的思想和情感, 甚至批判我们自己, 而不用顾及说的话会成为不利于我们种族的证据。 ”[7](P138-139)

非洲民族主义的典型代表要数法侬和恩古吉。 恩古吉认为作家要“经常尝试去面对‘现实’,面对斗争,敏锐地记录自己如何面对历史,面对人民的历史。 ”[8](P39)他坚持认为,非洲文学必须使用本土语言,阿契贝的英语文学只能称为“非—欧文学”。坚持这类观点的作家还有瓦里、钦维祖等。法侬是本真性黑人诗学解构的先驱, 他将民族文化与黑人的解放斗争紧密联系起来,反对围绕颂歌、诗歌或民间传说的非洲黑人文化, 而是鼓励发展推进联系人民现实的民族文化。然而,民族主义式的语言观最终无法帮助非洲文学走向世界, 其革命式的文学实践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文学的艺术审美性,但是,它们曾在黑人民族解放和追求自由个性的启蒙道路上起到了巨大而持久的作用。人道主义作家南非的戈迪默认为, 小说家的政治是一种想象性的政治,这不能代替现实的政治。文学创作要植根于本心与想象, 而不能沦为政治的附庸。这种对文学的见解本身就是最大的政治,它既饱含着作家对文学的本真性建构, 同时其小说文本中的宽泛政治体现了对人性深层的探索与人道主义的道德伦理思考。 而自由主义作家南非的库切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各种形式的对人性的戕害与束缚, 他那充满象征主义和寓言风格的后现代式作品, 表达了人类对自由的寻求与文学个性化的极端体验。 非洲新时期的新生代女作家阿迪契提倡多元化的现实主义, 她的创作从个体生命复杂多变的多样性故事讲述中呈现了一个流动中的非洲和非洲人, 对改变世界文学中非洲人的单一形象有着重大意义。

总体而言,中、非现代小说的启蒙视域是它们的共同追求。 它们都以来自西方的启蒙精神触发的思想解放和文学引发的人性觉醒为契机, 在现实主义文学的主导观念下, 对迥异的人物性格命运和不同的社会现代化道路做了深层探索。 追求人的主体性张扬和精神觉醒是中、 非现代小说的共同目标。然而,受限于两国文化传统的差异和时代落差, 在启蒙性的共同追求中又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与独特内涵。 下面以两国的现代文学之父阿契贝与鲁迅为例,具体阐析。

二、“个”与“中间”:鲁迅与阿契贝的启蒙文化思想

鲁迅与阿契贝的启蒙思想最突出的在于发现人的主体性。 鲁迅为中国麻木的国民灵魂所开出的药方是猛烈抨击“吃人”的封建传统,用域外文明新风来武装国人。 其启蒙思想的立足点是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与自我个体意识的建构, 所采取的手段主要是借用进化论思想激烈批判中国封建纲常伦理、 推倒重建, 最终的目的在于重塑国民性, 使中华民族自立于先进民族之林。 但他破的地方多,建立又常显困难,因而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绝不宽恕”和悲凉中的绝望感。但深入体味,鲁迅所塑造的一系列具有国民集体性格的人物,如祥林嫂、孔乙己、阿Q、狂人等,都意在唤醒愚昧的众生,从社会和制度根源上寻找病因,开出药方。悖谬的是, 鲁迅的启蒙个性思想始终与启蒙大众的集体之间存在矛盾和龌龊之处, 他本人也始终不认为是在充当导师,引领出路,这体现了他思想的复杂性与张力感。

矛盾在于, 启蒙始终是指向大众和面向庸众的,否则启蒙的意义难以走向普遍。而鲁迅经由日本所接受的西方尼采超人式哲学与达尔文进化论思想又深深地影响着他对个体独异性的价值追求。 毋宁说, 这是启蒙现代性思想追求的普遍性矛盾,而不独属于鲁迅一个人的问题。但他的内在精神紧张感与思想矛盾的激荡却是尤为突出的,这也是天才式人物的独特性。也由此,鲁迅启蒙思想的复杂性不单单属于他所在的时代, 而是延续至今的一个普遍性矛盾。 启蒙现代性塑造的灵魂是统一和制约,但相对于封建社会是进步。鲁迅所发扬和理解的启蒙理想是追求个体性和生命的强力意志,这对于封建社会毫无疑问是一种进步,但个体性的强大最终所造成的结果是对个性和生命力的压抑和排斥, 其中尼采的思想所造成的极端实践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但对于鲁迅却是影响最大的。因而,理解鲁迅的启蒙思想要进入多元的历史语境中,而不能单单只是站在单一性立场上。如果不站在现实语境中, 就不能发现鲁迅启蒙思想的局限。 而不能进入历史语境,就不能建立“同情之理解”以致苛刻与片面。

鲁迅的思想启蒙始终与中国的革命实践启蒙交织缠绕, 正如李泽厚所理解的中国社会发展的历程是“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晚年的鲁迅,从“个”的启蒙(尼采)进入马克思思想的融通思考,正是反思了思想启蒙的局限性而产生的新思想追求。 因此,理解鲁迅应该是分阶段的,这跟启蒙思想随时代发展而变异是同样的道理。

与鲁迅相反的是, 阿契贝的启蒙思想永远指向集体性, 这与非洲追求精神觉醒的种族性集体主义价值观有着密切关联。 相比于走过几千年历史理性的中国传统而言, 非洲人则是直接从部落社会过渡到殖民社会, 走着一条从集体到自私自利之个体的精神断裂式道路。因此,当前的非洲于阿契贝而言最重要的是恢复集体主义价值观与复归传统精神文化之路。并且,他也乐于充当精神导师,作为一名“教师的小说家”,他甘愿做“人民公仆”, 引导非洲人走出精神的自卑与迷惘困境,而建立一个主体性的非洲精神话语世界。 阿契贝与鲁迅, 他们共同选择了对人性的深入探索和对精神主体性的思想探求为人生追求。 下述以二者突出的“中间”文化观和“个”文化观为例进行分析。

阿契贝与鲁迅的文学思想分别呈现为“中间”文化观与“个”的文化理想。 “中间”文化观是一种辩证文化观, 是指对文化采取一种包容辩证的态度即“从中间立场来看待事物”。 “中间”意味着不偏不倚,客观理性,对文化不偏向不迷信,而是退后一步以便“明智的观察者为了从容地、充分地欣赏一幅油画所占的位置一样”。 “中间”的命名,依其指称语汇中的简明性与惯性, 而非生造的一个理论术语。 但它的内涵并非等同于位置的居中和思想的平庸二分, 而是指一种辩证思维的方式和变化的视角。正如阿契贝小说中的大祭司伊祖鲁所言:“这个世界就像戴着面罩在跳舞, 假如你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就不能只是站在一个地方。 ”[9](P333-334)鲁迅的“个”思想是指对国人个体主体性的树立,实质是“立人”思想的张扬。“立人”乃至“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 人国既建, 乃始雄厉无前, 屹然独见于天下……”[10](P57)“中间”文化与“个”文化有着极为丰富的对照性,在中、非互为集体映照的文化传统中,对个体的湮没性与遮蔽性显然成为问题。而中、非辩证的传统思维却为个人性和主体性的发扬提供了思考前提和契机。

阿契贝的创作体现了鲜明的“中间”文化与辩证思维观。阿契贝的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民族文化面临西方文化的入侵, 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的历史命运,以《瓦解》《动荡》《神箭》为代表;一类是对独立后国内腐败现实政治的揭露与抨击,以《人民公仆》《荒原蚁丘》为代表。阿契贝小说中人物的历史遭遇和选择的悲剧性是由非洲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历史遭遇决定的。从此看,阿契贝的小说具有深厚的启蒙性质和关联意义。其首部长篇小说《瓦解》 是对部落悲剧英雄奥贡喀沃的悲剧性命运书写, 其死亡方式以为部落民众所不耻的自缢方式从而显示了文化的刚强一面。然而在伊博族里,遵循变化的文化传统是普遍规律,因而,对女性文化的追寻就是阿契贝关照其文本的隐喻方式, 其男性文化与女性文化的平衡是其“中间”文化的表现之一。 另外,在辩证思维观上,其英语语言和非洲本土语言的交叉运用的“二者皆可”的灵活性思维突显。在文本的叙事结构上,本土视野与帝国视野亦构成了比照式阅读,在帝国眼中,非洲是某一不起眼的部落的平定与千百个殖民地的开拓, 并不新奇。而在非洲本土情怀的书写中,却饱含了悲剧英雄的人生命运与道德伦理, 其人性的关照和主体性的张扬意味显明。

“中间”文化还有着非洲的宗教、哲学的大文化视野。 除了在文本关联意义上形成“中间”文化观之外, 其辩证的文化思维还应置于非洲传统文化背景中进行思考。非洲哲学在实质上是一种“我们”哲学,讲求个人与集体之间的辩证互动,“我”因“我们”而存在。在此,非洲哲学在文化间距比较的意义上既不同于西方的个体哲学, 也有别于中国基于家庭血缘的关系哲学。 它有着深厚的口述传统智慧的灵动性, 其变化不居的平衡或间性世界观深刻烙印在非洲人潜意识中。 这种哲思在阿契贝和其他非洲文学文本中有着鲜明呈现。 非洲的宗教传统开放而包容。 非洲人“万物有灵”的宗教观打开了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相融的一体空间, 非洲人相信宇宙生命力和精神力的存在。在比较会通的层面上,非洲人涵纳万有的宗教思想为当今世界(尤其是西方)开辟了一个心灵的救赎场与精神性空间。姆巴里(Mbari)艺术节作为此种宗教活动的象征,活跃着非洲人贯通生死、众神欢愉多元对话的间性思考。 阿契贝作品中的个体保护神“Chi”(吃)就蕴含着此种宗教体验。

“中间” 文化还有着西方间性文化的诗学启发。 法国当代后现代解构思潮的代表人物朱利安(或于连)提出“间距”理论,与德里达的“差异”理论形成对照,认为差异是“同—异—同”的诡辩循环游戏,进而绕道中国“他者”,在中西文化之间迂回探求欧洲文化与哲学的理论新生。 “中间”文化观正可以借鉴间距理论思想而形构“中间”文化诗学理论。 其理论内涵在于通过非洲与西方文学之间的间距凝视来探求各自的文学与文化张力,从而形成各自文学文化创新的生成力。 “中间”文化诗学的理论建构来源于多元文化互动实践与非洲文学的文化土壤, 在跨文明语境中建构该理论的多元交汇与生命力。

鲁迅的“个”文化理想体现在其小说创作和系列文论中。 在《摩罗诗力说》中,他评论了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斯洛伐斯基、克拉辛斯基和裴多菲八位浪漫派诗人, 对以拜伦为首的“恶魔派”推崇备至,尤其赞赏他的反抗精神和个性气质。在《文化偏至论》中,他鲜明地提出了“尊个性而张精神”,“掊物质而张灵敏,任个性而排众数”的思想主张,这成为他“个”思想的发端。随后,他在小说中以各种国民性的晦暗性和劣根性, 从反面论述了追求个体意志的紧迫性和必要性。 无论是孔乙己、阿Q、祥林嫂、闰土,还是疯子、孤独者、狂人、独语者,都表现了集体觉醒之必要性。 中华民族的拯救之途惟在于精神而不是物质,这正是他“弃医从文”的历史转折之所在。

“个”文化观是对中国几千年封建文化传统的激烈反抗的结晶, 它否定庸众集体的愚昧性与落后性,肯定个人的先进性与自由性。在“五四”的蜂涌浪潮中,“个”显示了对西方文化的汲取与接受,但肯定不同于西方的极端个性主义。 鲁迅此处的“个” 是糅合了中国传统的仁义文化与 “和合”智慧,在“天人合一”的一体中冲淡了西方的自私自利和有损民族国家的意识观念, 在家国一体中构筑了人的主体突围意识。 在这一点上, 阿契贝的“中间”文化观同样有着西方文化的前导性,但非洲人与自然的亲密无间性、 对神灵崇拜的一体化思维、 尊崇变化的传统等都烙印在他们的集体无意识中, 由此冲破了西方启蒙思维之工具理性的独断性与唯一性, 在肯定人性与集体方面取得了与鲁迅相似的文化意涵。

“中间”文化观与“个”文化观都看取西方的文化启蒙思维, 但同时又把对启蒙的个性思维导向不同民族的现代性建设, 为启蒙的多样化发展提供了不同思考, 维护了人类的启蒙正义性与公理性,是对启蒙源初意义上的普遍性的发扬。它们的形成还与各自的文化传统、时代落差、作家的敏锐认知息息相关。 二者都深入探索民族文化现代化的文学实践方式, 为两国的文化文学交流提供了典型范例。

三、命运共同体:中、非现代小说的未来

启蒙视域中的中、 非现代小说主要突出三个方面的相通性:一是哲学思维上人与自然的关系,它们各自都在人与自然的和谐基础上又表现出天人合一与巫神文化的差异性;二是文化品性上,它们在集体性之上又表现出民族性与部落性 (或地方民族)的不同;三是文学方式上的类同。 这是基于文字书写与口传文化的差异性基础之上的模糊性与喻指性。 中国启蒙小说在儒家“依经立意”和道家“虚实相生”、“以少总多”等特性的衍变下,呈现出模糊性特质。 而非洲启蒙小说在大量民间俗语、谚语、寓言等关照下,表现出鲜明的修辞喻指性。 这些相同性是中、非具有比较联通的基础,而差异性又是各自互鉴互补的前提。中、非之间无论在历史中,还是现实中,都显示了命运共连的历史文化背景。

中、非人文交流源远流长,始于古代文明圈的交往交流, 中国四大文明经阿拉伯文明远传西方诸国,并亦波及非洲。 在有史可显的唐代,文人杜环是最早到达埃及、摩洛哥的中国人,他的足迹所至和记录的风土人情, 为后世的历史记述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至明清而达顶峰,郑和下西洋,远至东非沿海。 而自西汉凿通西域 (形成路上丝绸之路)之后,汉代的“黎轩”人、唐代的“昆仑奴”、元代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中国旅行考察一年有余、明代埃及也多次遣使来中国。 近代以来,由于历史和现实的需求,中、非之间更是开展频繁的人文交流。 正如习近平所言:“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 要实现世界的和平安宁、共同繁荣和开放融通,就需要加强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交流互鉴。 ”①参见习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鉴共建亚洲命运共同体--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http://cpc.people.com.cn/n1/2019/0516/c64094-31087252.html,2019-12-18。中、非之间同命相连,共建共享,在构建中非命运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背景下, 双方的文学文化交流无疑是重要的一维。

鉴于此,中、非现代小说未来可以开拓的三个面向为: 首先是对文学作为现代文化转型之一的启蒙意义的回溯。 如上所论,“启蒙”是中、非现代小说的起点与重点,但“启蒙”的内涵又在不同的历史时段有所遮蔽和沉浮。 如何在新的历史契机下,重新探索“启蒙”之于双方现代民族文化的建设,意义重大。 在当前,世界和中国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考验,中、非之间亦面临建构命运共同体的转型考验。 再次深入思考文学对于推动民族文化的现代变革,在历史的文化语境中探索中、非现代启蒙小说与其民族现代转型之间的关系问题,显得尤为紧迫而重要。启蒙作为一项未完成的人类伟业,任何历史阶段给予重点关注都不为过。但要思考的是启蒙的不同历史内涵和独特意义,对于不同民族文化的相互借鉴意义与互补性。 这是我们考察鲁迅与阿契贝比较的意义, 同时也是我们置中、 非现代小说于同一启蒙视域的最终目的所在。

其次,深化第三世界文学的主体性视角。以往对非西方世界现代文学的关注点, 在于借助西方世界的后殖民理论和文化批评理论等来为第三世界文学的合法性正名, 这种文化心理有其历史合理性。但随着民族文化交往深入的发生发展,各国民族主权意识的明显增强, 更重要的是国家话语和国家实力的增强。因此,东方各国的民族现代文化的发生具有了鲜明的主体性质, 这正是我们开展中、非现代小说比较分析的基本前提。启蒙的价值思考, 本身就在于对主体身份和主体精神的肯定与张扬。正如阿契贝所言:“我是伊博族作家,因为这是我的母文化; 尼日利亚人、 非洲人和作家……不,我首先是个黑人,其次才是作家。 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求我作出承诺。我必须明白黑人身份意味着什么——要有足够的智慧认识世界的运行方式,以及黑人如何面对这个世界。这就是黑人身份的意义。或者说,作为非洲人——也不外乎如此:非洲对于世界的意义是什么?白人眼中的非洲人,又是什么? ”[11](P117)这不是一种本质性思维,不是萨特对非洲反殖民的理性反省即“反种族主义的种族主义”。而是对自身合法身份的一种认同与积极建构,任何人都是具体历史当中的人,这是高度契合马克思与恩格斯所言的人的具体历史性和社会关系性的。因此,对个体身份的高度认同,意味着我们对“第三世界”的身份的重新思考。“第三世界”并不是一个政治符号和身份,而是蕴含着一种历史意识和现代主体意识, 在世界文学大家庭中突出自身的独特价值和贡献。

美国学者詹姆逊曾经把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各国的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第三世界的历史 “民族寓言”①詹姆逊提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作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参见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第 2 版,第 428 页。来看待,德国批评家本雅明也曾对寓言批评②在资本主义“神秘光晕”消散的机械复制时代,本雅明提出,那些游荡在巴黎拱廊街的流浪者、乞丐等,从废墟中产生了一种时代碎片的积累与传统的遗痕。 后现代危机的拯救之途就在于对这些碎片思维的整理与拾取。 从艺术的关联性上,寓言批评正好有着资本猖獗时代的救赎功能和艺术“回心”之可能。参见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等译,张旭东校,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第 3 版。包孕的生机做过详细分析。 总体来说,作为历史的“遗留物”,中、非的民族启蒙文学确实在文化的转型过程中充当了急先锋, 给两国民族的文化文学带来过巨大的影响。但历史的辩证法在于,启蒙不会停留在老地方, 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借用非洲伊博族的一句谚语来表达就是:“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

最后, 拓展文学作为世界想象性认同的包蕴力量。 “文化不是与总体斗争相分离的某个东西,不是间或拿来动员人民或者向世界证明我们有文化的物品,文化就是我们,就是我们是谁、如何看待自己、 如何展望世界。 在参与文化解放的进程中,我们不断重塑着自己。 ”[5](P168)文化不是一种物质产品和工具手段, 而是一种意识性和价值观的塑形,是我们世界观和精神形态得以形成的方式。文学作为文化的子系统,亦是如此。

中、非之间现代小说的启蒙形塑,既是历史的回响,也是当代人的主体意识呈现。但小说文学性的虚构力量,有着超越人类启蒙意识的可能。正如阿契贝面对非洲可怕的历史场景和痛苦的长长黑夜所思考的, 故事可以超越民族的仇恨而化为历史的反思和沟通手段。在根本上来说,人类的情感智识都在这个层面上可以得到和解与融通。 小说的“这种自我遭遇,我看作是善意小说之力量和成功的主要来源,也可被定义为想象性认同。那么事情并非仅仅正发生于我们面前; 这些事情通过想象性认同的力量,正在发生于我们身上。我们不仅看到,而且与主人公一起感受痛苦,用图图奥拉耳熟能详的话来说, 带有同样的 ‘惩罚与贫穷’印迹。”文学虚构的伟大美德在于能够让我们受想象力的引导,“通过意料之外又富有教益的道路去发现和认识”。 “富有想象力的生活是我们整体特质的重要因素,如果缺少滋养或受到污染,我们的生活质量就会下降,或被玷污。 ”[12](P144-147)

正如阿契贝所认同的,“想象性认同是冷漠的对立面,是人类最紧密的联系,比‘己所不欲……’的金科玉律更进一步:我们的这种关联感是真正伟大的社会粘合剂,会体现于同胞情谊、社会公正和公平竞争。 关于小说的作用,我的理论是,善意小说会激活我们所有的想象力, 使我们对个人、社会和人类现实的感受得以深化。 ”想象性文学赋予我们以虚构性力量,“这种虚构不是奴役,而是解放人类的思想。 小说的真实性不同于正统观念的准则, 也有别于偏见与迷信中的非理性。这种虚构始于自我发现的探险,终于智慧和人道良知。 ”[12](P151-153)

四、结语

中、非现代小说的比较基点始于启蒙的性质,同时也开拓了面向未来的可能, 这源于启蒙的不同历史文化内涵, 其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历史的辩证法。限于国情和文化传统的差异,阿契贝与鲁迅虽然“殊途”于启蒙的不同手段与批评武器,但“同归” 于选择对人性的深入探索和对精神主体性的思想探求。

阿契贝的辩证“中间”文化观与鲁迅的“个”文化观既有着历史形成的不同契机, 同时也有着相通契合的共鉴互补性。未来的中、非现代小说也必将在启蒙的历史衍化中不断交汇联通, 以挖掘人性的深刻与张扬人的主体力量为主导, 从而更好地推动双方的文化文学交流与发展。但其宗旨,在于以文学的想象力方式来建构文化的诗学变迁与对照,以文学证成文化,以文化推动文学,通过文学的虚构性力量来实践文化的转型思考。尤其“在后抵抗文学时代, 创作的原则就是超越可见的事实,揭示先前被认为并不存在的新世界,揭示新世界隐藏其中的过程和运动。 ”[5](P165)而小说的文化诗学问题本身的研究复杂性, 诗学的个性与共性问题,中、非小说文化诗学内部差异化如何统一的问题等, 都需要靠长期而扎实的研究成果才能得到较为合理的解答。

当然,在后殖民的非洲,一部分人希望突破艺术局限于政治斗争的狭隘定义, 而将广阔的艺术真实性涵括进来, 这实际上是对艺术审美性的一种强调, 是对非洲前期过于政治化文风的一种纠弊,这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要看到,非洲的政治性主题是贯穿始终的,即便殖民时代过去了,但在广大的非洲, 殖民遗产和殖民思维依然牢牢地占据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新殖民主义以种种隐蔽的思维和花样百出的手段继续凌驾于这片复杂矛盾交织的大陆。如果看不到这一点或对此视而不见,完全沉溺于所谓文学纯粹的艺术性和审美性, 是不符合非洲的现实。不仅非洲如此,中国和广大的东方各国, 都面临着这一严重的后殖民处境与新殖民事实。 如何凸显第三世界文学的主体性和价值意义,要义正在于此。但正如非洲巨人马哈福兹所言:“有一天,伟大的金字塔也会消失,但是,只要人类保有沉思的大脑和鲜活的良心, 真相与公正将会长存。 ”[5](P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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