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海,刘 岩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试策作为北宋科举各试项中的一种,其考试内容可分为经、史、时务。就“史”的考查范围来说,《宋会要辑稿·选举三》载,“其策题即通问历代书史及时务,并不得于偏僻小处文字中”[1],说明出题范围涵盖了历代史书,且题目不得过于偏僻。《玉海·辞学指南卷一》则进一步指出,“《南(史)》《北史》少题目”“《史记》、两汉唐史题目最多”[2]909,反映出北宋试策对汉唐史的格外重视。
在现存的北宋试策中,考查汉唐史的篇目达77篇,其内容涉及汉唐治理之要、取士之道、理财之方、用兵之术等各个方面,并考查了举子对汉唐人物的历史评价,举子需总结其得失。曾巩曰:“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3]北宋试策对汉唐史的考查,一方面是考量举子的博学通典之才;另一方面也要求举子采“汉唐故事”,归纳其治乱兴亡之理,以用于当时。
目前学界对试策的关注仍显不足,且多聚焦于试策制度而非试策内容本身,对试策如何出题、考查内容的重点以及考生如何作答等重要问题未有系统研究。虽然《北宋史论类试策研究》一文对有关汉唐史的篇目进行过编年整理,重在梳理北宋试策考查汉唐史的重点以及宋人如何以史为鉴[4],但未能就举子对策特点及其如何影响“取士”结果等问题进行探讨。笔者试图解决这一问题,以本文作为对上文相关话题的延续与深入。
北宋立国,结束了五代混乱的局面,重新建立统一的王朝,儒学礼制得以恢复,士人大多期盼回到三代并超越汉唐。朱熹《朱子语类》载:“国初,人便已崇礼义,尊经术,欲复二帝三代,己自胜如唐人。”[5]《陈傅良先生文集》亦曰:“恭惟祖宗承五代之后,士风极衰,而一旦作兴之,至过汉唐,无愧三代。”[6]“三代之治”作为理想的政治模式为宋人所推崇,如石介就将三代的制度视为“万世大法”[7]69,并认为三代之后的祸乱皆因“乱古之制”[7]64。然而三代毕竟过于久远,效法起来有诸多不便,这使得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提倡取法汉唐,如夏竦所说,“国家鉴三代典章,采汉唐故事,文质彬彬,不远中道”[8]。
汉代“三史”首先受到重视。“三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此三部书从宋初起就是科举考试的必考书目,“国初承唐旧,以《史记》、两《汉书》为三史,列于科举,而患传写多误。雍熙中,始诏三馆校定摹印,自是刊改非一,然犹未精”[9]。淳化五年(994),朝廷下诏校订“三史”,尔后颁行天下。书籍的易得以及对科举的提倡,使得研读汉史成为一时风气,如胡旦撰《汉春秋》100卷、杨侃著《两汉博闻》12卷、苏辙作《古史》65卷等。黄庭坚说:“每相聚,辄读数叶《前汉书》,甚佳人胸中。久不用古人浇灌之,则俗尘生其间,照镜则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10]宋人对汉史的喜爱程度可见一斑。在“三史”之中,尤以《汉书》地位最高,而《史记》最为人诟病,究其原因,应是《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11]2737之观点与宋人崇儒理念相左的缘故。《汉书》因其推崇儒学、注重儒家道德伦理为宋人所看重,明代徐中行对此评价说,“历代之宗《汉书》,至宋尤为盛”[12]。
庆历之后,唐史逐渐受到关注。天圣七年(1029),仁宗与监修国史王曾谈论修史问题时说,“两《汉书》文辞温雅,《唐书》殆不能及也”[13]。由此可见,当时所重仍是两《汉书》,对《唐史》的修订未有足够重视。庆历元年(1041),西夏于好水川大败宋军,震惊朝野,迫使士人急切地寻求“国家长久之策”[14]3177,“言边事者盖以万计”[14]3176。唐代故事因其“治乱于今最近”、其法“可行于今”而广为士人引用,仁宗随后“诏两制检阅《唐书》纪传中君臣事迹近于治道者,录一两条上之”[14]3161。庆历四年(1044),仁宗下诏重修《唐书》,嘉祐五年(1060)《新唐书》成。欧阳修在《进新修唐书表》中说编纂《新唐书》的目的在于“暴其善恶以动人耳目”,以“垂劝戒、示久远”[15]359,垂戒当世的意味浓厚。《新唐书》一出即受时人追捧,杨杰曰,“嘉祐中,其书新出,而天下之士传录诵读,惟恐其后”[16];吴缜亦言,“其间惟《唐书》自颁行迨今几三十载,学者传习,与迁、固诸史均焉”[17]。可见《新唐书》影响之大。仁宗庆历时期至哲宗元祐年间,涌现了众多不同体裁的官私唐史著作,如《唐鉴》《唐史记》《唐武宗至哀宗六朝实录》《唐志》《汉唐故事分门增修》等,其目的大多是以唐为鉴、用之于今。
总而言之,北宋时期试策对汉唐史的偏重依次为:西汉史、唐史、东汉史。与之对应的史书地位也不尽相同,《汉书》的重要性高于新旧《唐书》,而新旧《唐书》又高于《后汉书》。西汉距古未远,颇具古制,又有汉高祖、文帝、景帝这样的明君,而唐代历经贞观、开元之治,疆域广大,国库充盈,自然是宋人借鉴的对象。至于东汉,虽有光武中兴、明章之治,但总体上逊色得多,故在试策中较少被考查。需要说明的是,除上文所提到的“三史”、新旧《唐书》外,北宋士子要想应对试策考试,还需广泛阅读各类书籍,诸如荀悦《汉纪》、唐朝诸帝实录、吴兢《贞观政要》等[2]909。
司马光对历史功能曾有过这样的论述:“臣闻史者,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先,故人主不可以不观史,善者可以为法,不善者可以为戒。”[18]就帝王而言,须从历代政治得失中总结治国经验。试策要求举子“考历代之是非,以定当今之用舍”[19]156,其中一种方式就是从宏观的角度分析汉、唐之所以兴衰的原因。
真宗咸平四年(1001)制科考试中提及:“刘氏承之二十五帝,受授之瑞,治理之要,咸当铨次,务究本原。”[20]21应试者不仅要回答汉朝国运长久的治理之“要”,并且要按照重要性对其进行排序,这需要应试者有相当的史学积累及出色的归纳总结能力。苏轼熙宁二年(1069)为国子监出题曰:“汉之所忧者凡六变,而其乱与兴,辄出于其所不忧,而终不可备。由此观之,治乱存亡之势,其皆有以取之欤?抑将不可推,如江河之徙移,其势自有以相激,而不自知欤?其亦可以理推力救而莫之为也?”[21]苏轼所谓“六变”者,一忧异姓王,二忧诸吕,三忧同姓王,四忧匈奴,五忧权臣,六忧宦官。汉朝遭此“六变”,皆出于“其所不忧”,终至灭亡,其“治乱存亡之势”,可以推而得之吗?苏轼察古而验今,从“势”的概念出发,询问考生朝代兴衰的根本原因,足见其忧患意识明显。刘跂则用“方”来概括施政之法:“自秦而下讫于五代,则得失成败之致为多故矣……虽不一道,然施为之方,其必有得。《传》不云乎:‘乱国之法,有可随者。’况历世之盛,而可略哉?”[22]215
无论是“要”“势”还是“方”,都带有明显的义理色彩,这与北宋史学的发展密切相关。北宋史学强调“以史明理”,但并不局限于史迹本身,而是关注历史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苏洵认为,“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23];范祖禹提出治史应“稽其成败之迹,折以义理”[24];程颐也认为,“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须要识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25]232。此三人皆以探究历史成因为旨趣。宋人这种追求“义理”的倾向体现在试策方面,则表现为单纯考察知识层面的篇目极少。如宋真宗《试贤良方正制策》问:“勒燕然之石者,属于何官?剪阴山之虏者,指于何帅?”[20]21此类考查大多会涉及义理层面的问题。另外,北宋史学注重致用,如欧阳修认为,“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15]978。由此可见,举子在对策中答出“义理”后,往往还需针对当下问题给出解决方案。
关于“王、霸之道”的讨论在对汉唐史的考查中反复出现。咸平四年(1001),《试贤良方正制策》在询问汉唐历史之前,要求考生先对“王”“霸”进行区分,“《传》曰:‘三皇步,五帝骤,三王驰,五霸骛。’斯则皇、帝、王、霸之异世,其号奚分”[20]21。此处的《传》当指汉代纬书《孝经钩命决》(1)参见乔松年《纬攟》(卷九),清光绪三年强恕堂刻本。,盖真宗朝谶纬之说流行,纬书也常进入科举出题范围。仁宗天圣八年(1030)七月制科试策也问及“王、霸之道”,“若夫百代殊风,总其道曰皇帝王霸,六经异说,立其教曰礼乐诗书。思适用于兹时,当概陈其大略”[26]205。与《试贤良方正制策》相同,此篇开篇先问“王”“霸”之分,再询问具体历史,“其理财也,晁错议乎贵粟,赵过称乎代田,桑羊置均输之官,寿昌兴常平之制;其选士也,则仲舒言其择吏,左雄取其限年,杜预陈黜陟之规,杨绾述贡举之弊。此皆见用当世,垂法后人。尽为发明,以资折衷”[26]205。
取士用人乃国家之大事。包拯曰:“治乱之原,在求贤取士得其人而已。”[27]傅察言:“立邦家者,本于得士。”[28]这二人都将取士视作治国兴邦之根本。宋承唐制,广开贡举,尤重进士、制科,得人为盛;又精于铨选,慎于考课,转秩磨勘,皆有定时。然北宋一朝,于科举则有“名、实”之论,于考课则有“吏文”“誉望”之辨,其间制度“变更不常,沿革迭见”[29]。北宋试策考查汉唐取士之道的目的是要考生评其得失、总结经验,以供当世之鉴。
田锡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开封府试策第二道》中问:“周开俊造之科,汉重孝秀之目,皆因乡曲之誉,遂登公卿之府。末俗浇薄,浮竞成风,或托势援以干有司,或假梯媒而取上第。有唐季世,此弊尤繁。今国家以文教大兴,古道尽复,若采声华于乡曲,恐渐成朋比之风;但令程试于有司,又虑开请托之路。取士之道,何术为先?秀才若策于天庭,将何辞以待问?”[30]250汉以察举取士,采“乡曲之誉”,重士人品行,却“渐成朋比之风”;隋唐虽开科举,然“请托之路”尤盛。如果不“采声华于乡曲”,就无法知晓其品德;若不“程试于有司”,就不能考察其学识。田锡由此发问:“取士之道,何术为先?”[30]250同年的《开封府发解策第三道》问道:“所以乡举里选,既升俊造之名;循名责实,乃得公卿之器……汉以诏策,取贤良方正之才;唐设科场,较诗赋文论之艺。虽英髦间出,豪杰并驱,然有进不斧藻其行能,退不砥砺其名节。岂俗之浇薄使之然,化之敦劝未至也?”[30]256此亦是与汉唐取士制度作比较。这里所说的“名”当指“乡举里选”之声名。由此可见,无论是科举之“功名”,还是察举之“声名”,都要经过朝廷的严格审核,以做到“循名责实”。
杨亿《咸平四年四月试贤良方正科策二》则对察举的具体实施提出了疑问:“婉媚绮错,既事于词华;敦朴逊让,罔求于行实。流荡忘返,浸染成风。故玄宗临朝,深叹于薄俗;杨绾建议,愿复于明经……各举所知,乃有比周之党;陈牒自荐,宁获贞退之贤?必取乎文质俱全,更伤于求备;但委乎郡国捜访,亦虑于遗才。”[19]156如果只较艺于科举程文,则会导致举子专事文章而“罔求于行实”,而察举制需要地方推荐,于是究竟是他荐还是自荐就又成了问题。经由他荐可能因各种原因而遗漏贤才,且有结党营私之嫌,自荐又难以摒除钻营名利之人。“杨绾建议”一事见于《旧唐书》卷一一九,杨绾对“投牒自举”持批评态度,认为其“非经国之体也”,应当加以制止。天圣八年(1030)七月,《试茂才异等进士富弼制策》亦考杨绾事,“其取士也,则仲舒言其择吏,左雄取其限年,杜预陈黜陟之规,杨绾述贡举之弊。此皆见用于当世,垂法后人。尽为发明,以资折衷”[26]205。
北宋科举取人众多,加之推恩荫补泛滥,使得“冗官”现象严重。“冗官”之外,又有“冗费”之弊。苏辙曰:“官吏冗积,员溢于位;财之不赡,为日久矣。”[31]236赵翼《廿二史札记》亦言:“宋开国时,设官分职,尚有定数。其后荐辟之广,恩荫之滥,杂流之猥,祠禄之多,日增月益,遂至不可纪极。”[32]刘敞《策问二首》问道:“唐时岁举进士,至烦矣,然所取不过三四十人。今国家间四岁乃一举进士,至简矣,然取之多,或至五六百人。议者甚疾此,欲仿唐制,则恐贤士失职者众,欲仍旧贯,则吏员不可胜纪。夫贤士失职者众,则怨必兴于下;吏员不可胜纪,则力必屈于上。裁此二者,宜奈何?诸生极意尽言焉。”[33]
唐代虽开科举,然每年的贡举人数实际上很少。《唐会要》卷二六载:“开元二十五年二月敕,应诸州贡士,上州岁贡三人,中州二人,下州一人,必有才行,不限其数。”[34]许多士子穷其一生都未能获得贡举资格。即使能够参加考试,等待举子的也是极低的录取率。正因为如此,唐代科举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35]的说法。到了宋代,科举取士的人数急剧增多,一岁或取五六百人,及第即授官,由此造成北宋官僚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同时给国家财政造成极大负担。刘敞对此表达了忧虑,他认为国家取士过多,应当酌情效仿唐制,以裁减人数,但也担心这样会使“贤士失职”,造成“怨必兴于下”的局面。
《六韬》曰:“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2)参见吕望《六韬》(卷三),清平津馆丛书本。唐设武举,以选将帅。五代以来,将帅皆出于行伍,武举久废。北宋重开武举,以擢将才。咸平五年(1002)九月武举试策曰:“孙、吴著书,首标奇正之说;卫、霍为将,但问方略何如?然述兵法者,实祖于斯人;称天幸者,亦闻于前史。得失安取?是非焉从?……岂师古有胶柱之嫌,临机有脱兔之急?沿袭不同于前代,张弛固在于随时。常举要而剧谈,庶闻义而斯服。”[19]159
《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载:“去病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11]2488霍去病用兵灵活多变而不学兵法,且能连战连捷,史书称其“天幸”。如师古兵法,就可能有纸上谈兵的危害;如仅凭“临机”,又不可能完全应对瞬息万变的局势。试策就此发问,询问应试者关于如何运用兵书的见解。武学博士何去非言:“昔者,汉武之有事于匈奴也,其世家宿将交于塞下。而卫青起于贱隶,去病奋于骄童,转战万里,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虽古之名将无以过之。二人者之能,岂出于素习耶?亦天之所资也。是以汉武欲教去病以孙、吴之书,乃曰:‘顾方略何如耳,不求学古兵法。’信哉,兵之不可以法传也。”(3)参见何去非《何博士备论》,清嘉庆留香室刻本。何去非将霍去病的军事才能归结为天资聪颖,认为“兵之不可以法传”,即兵法是无法通过兵书学到的。这也表明了挑选合适将材的重要性。
北宋前期,因受国家“崇文抑武”政策的影响,士大夫耻言谈兵。张方平说:“国家用文德怀远,以交好息民,于今三纪,天下安于太平,民不知战,公卿士人耻言兵事。”[36]景祐五年(1038)十月,李元昊称帝,国号“大夏”,由此引发宋夏战争。而宋廷在之后与西夏的战争中屡战屡败,这迫使朝野上下开始广泛讨论用兵之策。《文献通考》卷二二一曰:“仁庙时,天下久承平,人不习兵。元昊既叛,边将数败,朝廷颇访知兵者,士大夫人人言兵矣。”[37]庆历七年(1047),《武经总要》四十卷成,由仁宗作序,其开篇即为《选将》,可见当时对选择将帅极为重视。“《传》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又曰:君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由是言之,可不谨诸?古者国家虽安,必常择将。”(4)参见曾公亮《武经总要》(前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神宗元丰三年(1080),又颁行《武经七书》。元祐二年(1087)进士科策问曰:“兵术之所恃者将也,将之难乎其人久矣。盖胜有所不可必,而才有所不全。以司马宣王之能,不足以当武侯,是胜有所不可必也。以郭汾阳之宽厚,李光弼之威略,两人皆有所短,是才有所不全也。然而历代名将如此之众,才全而必胜者岂无一人乎哉!以传考之,其人为谁?”[38]
郭汾阳即郭子仪,安史之乱时拜朔方节度使。他收复河北及河东地区,广德年间收复长安并平息仆固怀恩反叛,一生战功赫赫。《旧唐书·郭子仪传》称其“七八年间,其勤至矣,再造王室,勋高一代。及国威复振,群小肆谗,位重恳辞,失宠无怨。不幸危而邀君父,不挟憾以报仇雠,晏然效忠,有死无二,诚大雅君子,社稷纯臣。自秦、汉已还,勋力之盛,无与伦比”[39]。李光弼经郭子仪推荐任河东节度副使,东出井陉,参与平定安史之乱,《新唐书·李光弼传》言之“与郭子仪齐名,世称‘李郭’,而战功推为中兴第一”[40]。此二人皆为将中奇才,而策问认为“两人皆有所短”,是受才能所限,策问接着要求举出历代名将中“才全而必胜者”。这需要考生既熟悉史籍,又能独抒己见,且能做到言之有理。
庆历六年(1046)张方平在《武成王庙试举人策问三道·第二道》中问汉代屯田之法:“盖自汉氏以还,世讲屯田之事,间有长策,载于史牒,谅惟该洽,备尝商榷。自昔营田之制及诸功利之宜,至于古法之可行于今,今事之不便于古,幸为条列,上裨国论。”[41]
屯田之法,即士卒闲时种地,兼顾训练,遇事则披甲作战,是一种耕战结合的治兵模式。所谓营田,是指官府招募农民进行耕作,所获粮食作为军队后勤补给。屯田、营田是按照生产者的不同进行划分,但实际上二者经常混用,界限并不清晰。汉文帝时期,晁错曾上请屯田,“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11]2286。北宋边塞路途遥远且道路艰险,使得军粮运输困难,屯田因能减少转运之苦而受到朝廷重视。此外,北宋“冗兵”问题严重也是宋廷重视屯田的原因。宋代行募兵制,士卒不事耕作,“衣食之给,一毫以上,皆仰县官”[42]。庞大的兵员规模给国家财政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宋廷遂自宋初就在雄州、霸州、平戎军等地区开展屯田,然效果不佳,正如宋臣所说,“利在蓄水以限戎马而已”[30]4266。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如张方平在策问中所说,“若亏御备,是资寇粮”,北宋屯田基本以边地为主,但边地战事不断,军队在耕种的同时还要对农田加以守卫,稍有不慎,即遭破坏;二是因屯田地区土地贫瘠,收成欠佳,以至于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三是士卒多游惰之民,多不可用。此篇策问即是讨论“营田之制及诸功利之宜”,需要考生察汉代以降屯田故事,观当世之利弊,论述屯田之法,以资考校。
北宋试策考查对汉唐人物的品评,方式通常有三:一是观其人,评其事迹,这种情况常见于对单个人物的品藻,如陈师道《京东策问》考查“汲黯之憨”[22]361;二是列举多人,比较其功业优劣,如田锡《试同人策一》中所说的“韩、柳之文与行,孰者为优”[31]245;三是给出特定标准,要求考生举出汉唐人物中的合适人选,如《试贤良方正制策》中所提及的“汉朝丞相,孰为社稷之臣”[20]21。
从考试内容来看,北宋试策对汉唐人物的考查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对汉唐帝王的品评。北宋试策中考查过汉高祖刘邦,其着眼点在于高祖的知人善用。“尝观汉高帝语吕后曰:‘王陵可,然少憨;陈平智有余,难独任;周勃厚重少文,必安刘氏。’已而果然……厥今知人之术,固有不得而缺者,彼汉唐之君与数子之说,其可闻欤。”[43]高祖因能识人而为宋人所称赞。至于文、景二帝,北宋试策多关注其宽仁、节俭及“刑措不用”的一面。对于宣帝,则集中于“综核名实”之故事,强调借鉴其吏治手段。上述考查皆是从正面进行评价。
北宋试策中对汉武帝、唐太宗以及唐明皇的评价可谓毁誉参半,既肯定他们开创的丰功伟业,又从儒家伦理道德的角度批评他们不行王道、劳民伤财。如邹浩《策问三》:“量入为出,善法也。推而行之,惟令王之时乎。其略见于《王制》,其详于《周官》,其效则公私俱足,而无伤财害民之弊。汉之孝武,唐之明皇,不知如此,而海内萧然矣。”[44]276宋人以儒家道德为最高标准,功业居于次位,并以武帝、太宗及明皇为反面教材,规劝当政者应节俭有度,不要穷兵黩武。
其次,是对汉唐名相的品评。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提到“汉唐八相”,即萧、曹、丙、魏、房、杜、姚、宋[45]59,北宋试策对汉唐宰辅的考查大体不出此八人。如韦骧《策问九首》考查唐代贤相魏征、房玄龄和杜如晦[46]。魏征、房玄龄及杜如晦皆为唐初名相,《中说》卷十载唐太宗与房、魏、杜三人论礼乐之事。太宗欲复三代之治,而问礼于三人,三人皆不能对,魏征跪奏曰“非陛下不能行,盖臣等无素业尔,何愧如之”[47]50。魏征认为自己对礼乐制度的研习不够深入,遂与房、杜“并惭栗,再拜而出”[47]50。房玄龄对魏征说:“玄龄与公竭力辅国,然言及礼乐,则非命世大才,不足以望陛下清光矣。”[47]51魏征则叹曰:“昔文中子不以《礼》《乐》赐予,良有以也。”[47]51韦骧询问此事本末,并要求考生评价魏、房、杜三人是否“可谓之贤”。值得注意的是,北宋试策对汉唐人物的考查,出题不局限于史书,还包括一些子书,如这篇策问的题目出自《中说》,邹浩《策问一四》[44]283的题目出自扬雄《法言》。
此外,还有对名臣将帅的品评。张方平于庆历年间写有《舍人院试方略举人策问》,主要考查汉代大将耿弇、邓禹及唐代名将李靖。该策问曰:“复观前史所评材雄,以武侯匹于管、萧,卫公拟论于耿、邓,功名之际,其间远近?”[41]13耿弇、邓禹为东汉开国名将,《后汉书》有传。卫公即唐王朝精通兵法、战功卓著的开国将领李靖。《旧唐书》将李靖与东汉初耿弇、邓禹相比,认为其功业相近。张方平用《旧唐书》的评语考查举子对汉唐开国名将故事的掌握情况,并要求举子论述其功名远近。
除上述几个方面外,少量北宋试策篇目还涉及刑罚、封建、灾异等内容,仍是对汉唐故事作比较,要求举子针对当前问题给出解决方案。总体而言,汉唐治理之要与“王、霸之道”的讨论、汉唐取士之道与“冗官”问题、汉唐用兵之术与“屯田”问题及汉唐人物品评是北宋试策考查的重点。这些试策重点有着明显的现实考量。
举子们一方面要尽力在试策中展现自己过人的思辨能力与高超的语言技巧,另一方面还要尽量使自己的观点既鲜明又引人注目,因为这些都是影响取士结果的重要因素,例如前文提到的对“王、霸之道”的考查。其实,北宋士大夫对“王、霸之道”的看法颇有分歧。如刘敞曰:“爱之而仁,利之而义,严之而礼,谋之而智,示之而信之谓霸。仁不待爱,义不待利,礼不待严,智不待谋,信不待示之谓王。”(5)参见刘敞《公是先生弟子记》(卷一),清知不足斋丛书本。刘敞认为霸道与王道一样,也存乎仁义,但区别在于霸道因逐利而求仁义,王道之仁义乃自然天成。而程颢在《论王霸札子》中谈到:“得天理之正,极人伦之至者,尧、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义之偏者,霸者之事也……故诚心而王则王矣,假之而霸则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审其初而已。”[25]450程颢以为,“王、霸之道”的区别在于其“初”,也就是动机不同。王道“得天理之正”,本自“诚心”,而霸道“用其私心”,是“依仁义之偏者”。程颢继而认为,“王”“霸”异道,因而不可用霸道之心去求王道之业。举子在对策中往往也是依照自己所体会的“王道”与“霸道”的不同,条分缕析地进行论述,或赞同,或反对,引经据典,力求逻辑清晰、观点鲜明,如此方能打动考官。朝廷所选拔的是可以处理实际政务的人才,既要求考生对策的观点鲜明、证据充分、逻辑自洽,又要求考生能够将汉唐史与时务结合,做到言之有物,至于“众多泥古不化的举子,刻意求深务奇,自然也在黜落之列”[48]。
另外,举子对“王、霸之道”的理解,有时是出于其对现实政治的认知,但也不排除某些考生揣测考官心理以便投其所好的可能。王安石也以为,“夫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则同,而其所以名者则异,何也?盖其心异而已矣。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其功异则其名不得不异也”[49]。他认为“霸道”与“王道”不同,其本质区别在于“心异”,“心异”又会导致“功异”,非长治久安之道。司马光则提出“王、霸无异道”,认为无论“王道”还是“霸道”,都本于仁义,用之皆可“任贤使能,赏善罚恶,禁暴诛乱”,所以“王、霸之道”并无本质差别,只是在名位、功业等方面有些许差异罢了。司马光由此得出结论,认为汉朝不能恢复三代之治的原因不在于失去了“先王之道”,而在于皇帝不能够有所作为。这样的说法使人联想起司马光与王安石关于变法的分歧。司马光认为“王、霸无异道”,肯定汉唐以来的治理方式,指出影响功业成败的关键在于人,而非恢复“先王之道”,主张渐进式的改革;王安石则认为“王、霸异道”,对汉唐之治加以否定,欲法先王之意,推行激进的变革。如此一来,对“王、霸之道”的阐释就成为了对现实的注解,举子对待变法的立场不同,其观点也会有所差异。
赵宋王朝是在唐末五代动乱基础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内忧外患一直存在,这迫使士人将目光转向历史上与自身情况较为类似的汉、唐,并试图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中总结国家长治久安的道理。比起缥缈难追的三代,汉、唐的文治武功不仅多有可取之处,且记载详实、容易把握,对北宋当时的边境问题、科举改革乃至社会风气的革新等都有很强的借鉴意义。汉唐故事在治国理政各个方面所形成的范本,被用于北宋试策中加以反复探讨,其目的不仅在于考查举子的知识储备与论说历史得失的思辨和文才,更在于检验考生分析和处理具体时务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