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云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位于欧洲西部大西洋中不列颠诸岛上的英伦半岛,南面与法国的英吉利海峡、多佛海峡相望,东面是北海,与其他大陆都不相连,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形成了悠久的海洋文化与文学传统。英国的海洋文学肇始于公元8世纪的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贝奥武莆》,此时的《贝奥武莆》是以书面文学面世(1)《贝奥武莆》在公元6世纪是以口头文学的形式流行于民间。,其中就出现了旅行、航海等词语,之后一大批作家有意无意地养成了难以割舍的海洋情结,并由此促成了英国海洋文学成为英国文学领域中的一大景观。比如18世纪的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Crusoe,1719)、《辛格顿船长》(CapitalSingleton,1720)和19世纪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金银岛》(TreasureIsland,1883)等等都是著名的写实类的海洋小说。到了20世纪,英国的海洋小说进入了繁荣期,同时也是创新变革时期。这一时期英国的海洋小说创新变革主要体现在力求摆脱传统的叙述方式的倾向十分强烈,叙述形态呈多元化趋势;实验意识、变革精神也格外强烈,小说的创作技巧异彩纷呈。[1]45-46正如勃兰兑斯所言,英国作家一直是海洋景色“最佳的描绘者和阐释者”。[2]10伍尔夫就是英国具有海洋情结的典型代表之一,她的每一部小说都与大海联系在一起,并赋予小说中的人或物以海洋气息,所以她的小说也被研究者们列入海洋文学的范畴。[3]196她的第一部小说《远航》就是以大海为背景,小说中有大量的关于海洋的描写,海水意象很自然地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其他小说如《到灯塔去》《达罗维太太》《海浪》等有关于大海的描写,海水的意象比比皆是。同时伍尔夫又是意识流写作和女性写作的先行者,法国女性主义文学代表艾琳娜·西苏曾说过,“女性的海是女性自己造就的,它充满了鱼或者没有一条鱼,它幽暗或者透明,它是红色的或者是黑色的,它风急浪大或者风平浪静,它狭窄渺小或无边无涯。女性自己就是大海,是沙土、珊瑚、海草、海滩、浪潮、游泳者、孩子、波涛……波浪起伏的海洋……”[4]205-206此番对女性与海洋的赞美之于伍尔夫可谓恰到好处。笔者将对伍尔夫海洋小说的创作作一纵向梳理,以便从伍尔夫的海洋小说中挖掘不同于传统小说及其他海洋小说的诗化的情感学说的美学价值和美学意义。
伍尔夫在1922年出版的《论再读小说》(OnRe-readingNovels)(2)该文是给珀西·卢勃克(Percy Lubbock)1921年出版的《小说技巧》(The Craft of Fiction 1921)写的书评。中阐发了她对小说的形式、创作技巧、情感等问题的思考。她认为“书本身并不是你(读者)所看到的形式,而是你所感觉到的情感,作者的情感越强烈,用文字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就会因为没有瑕疵而更加精准。每当珀西·卢勃克提到形式,似乎总有什么东西阻隔在我们与我们所阅读的书之间,觉得有种异样的东西存在,它需要被直观地和各种情感联系在一起,使我们自然地感知并简单地命名……以至于在珀西· 卢勃克先生要求我们用眼睛来区别形式时,我们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们有一种独特的满足感,我们所有的情感都蓄满待抒,它们像书一样形成了一个整体保存在我们的心中……在写作和阅读中情感是首要的。”[5]738-739伍尔夫在分析和批判卢勃克将小说“形式”等同于小说“技巧”的基础上提出了“书本身并不是读者所看到的形式,而是所感觉到的情感”,消解了传统小说所强调的“形式技巧”学说,用“情感”将形式与内容融为一体。此外,伍尔夫还在《狭窄的艺术之桥》(TheNarrowBridgeofArt,1922)中曾预言未来小说的情感属性。未来的小说像诗歌一样,很少关注人物的住房、收入、职业,而是关注人物对玫瑰、夜莺、黎明、日落、生命、死亡、命运所怀有的情感。[6]1560作为实验派的现代主义的伍尔夫,一直致力于探索现代小说的变革与创新,她一方面在随笔散文中从理论层面阐释她的情感学说,同时在海洋小说的实际创作中不断地摸索如何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命运、人与自我的各种情感通过心物交感的场景,传达出语言所无法描写的复杂情感的感知,特别是瞬间情感的感知,这种创造性的探索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一个从起步到成熟的过程。
伍尔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远航》(TheVoyageOut,1915)是采用比较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远航》的故事开始于伦敦,步入中年的安布罗斯夫妇搭乘“欧佛洛绪涅”号前往南美洲,船主是这对夫妇的亲戚。作者对船上的情况进行了描写,比如,船主的女儿雷切尔(Rachel)早年丧母,是一个单纯、不谙世故的姑娘,她自我封闭,虽已成年(小说开始时她已24岁)却对社会、政治、两性关系、爱情、婚姻等一无所知。作者在把雷切尔这个人物形象推进社会之前作了种种铺垫,从第一章到第六章讲述的是“欧佛洛绪涅”号离开伦敦开往南美洲的航行,小说中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些“亲海 ”的描写:……她的头脑无可避免地陷入梦幻般的混乱状态,同时头脑进入一种融合的状态并幸福地扩张,与甲板上的浅白色的地板上的氛围融合,与大海的氛围融合……它像一个蓟种子冠毛球一样亲吻着大海,升高,再吻大海,再升高,再亲吻,直至消失在视野之外……”[7]29雷切尔对大海的瞬间感受通过人的触觉、心理感觉表现得十分生动,并且将这种触觉的美感提升到人与大海的情感关系,让读者感受到个体生命对海的依赖以及大海的包容与淡定,折射出伍尔夫朴素的“海人合一”的情感关系和生态意识。
伍尔夫于1919年发表的第二部小说《夜与日》(NightandDay)的故事发生在远离海边的伦敦,但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凯瑟琳不时地“又觉得自己被宁静的氛围包裹起来,好像听见庄严的海浪拍岸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但是她知道,必须将现在与这个旧影集中的照片里的过去连接起来……”[8]95住在伦敦的玛丽工作了一天之后,回到家收拾好房间,坐在房间,安静、宽敞的房间让她“想起苏塞克斯高高的丘陵、泛着银光的微波荡漾的海面”,[8]37“宁静的邱园里除了凯瑟琳和拉尔夫外,没有其他人,风吹在树上的哗哗声是伦敦人没听过的,犹如从遥远的深不可测的海洋中甜甜的空气飘送来的”[8]280,伍尔夫通过描写凯瑟琳、玛丽对大海的瞬间听觉、嗅觉感受让读者感受到幽静的大海让身居城市的人心灵宁静的亲海情感。
1922年出版的第三部小说《雅各的房间》(Jacob’sRoom)通常被认为是伍尔夫创作的一个转折点,小说对主人公雅各的外貌描写很少,形象似乎有些单薄,而且摒弃了所有的物质细节,努力捕捉人物的瞬间体验与感受,通过大海意象的串联来凸显雅各以及雅各身边的几位女性(特别是雅各的寡居的母亲、雅各的4位女朋友)的女性意识、女性欲望。小说的开头写的就是寡居的贝蒂·弗兰德斯带着年幼懵懂的雅各及她的哥哥在海滩上,“因为她(贝蒂)的笔尖扎在那里,所以浅蓝色的墨水从金笔尖缓缓地涌出来,湮灭了那个句号。她的目光凝注,慢慢地,泪水盈满了眼眶。整个海湾在颤抖,灯塔在摇晃,恍惚中,她觉得康纳先生的小游艇的桅杆弯曲得犹如阳光下的蜡烛。 她赶快又眨眨眼睛,所有事故是可怕的,桅杆是直直的,海浪是均匀的……”[9]1贝蒂·弗兰德斯的瞬间的视觉、心理感受——颤抖的海湾、摇晃的灯塔都是她的内心世界的瞬间情感反应,因为雅各的父亲是在海上遇难去世的。“起风了,她取下帽夹,看了一眼大海,又重新把帽子夹好,起大风了,海浪出现了暴风雨来临时惯有的不安,像个不安分的生灵”。[9]90整个《雅各的房间》都与大海息息相关:墨水、 眼泪、 海浪交融成为情感的回忆与宣泄。在整个小说中,没有传统小说那种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小说中处处都有由海浪所引起的人物的瞬间情感感知。
在早期的《远航》 《夜与日》 《雅各的房间》3篇小说中,现实主义小说成分仍然占主流,但伍尔夫侧重于人物的瞬间感受,比如对雷切尔、凯瑟琳、雅各的妈妈等与大海的瞬间情感体验、视觉感受、嗅觉感受、触觉感受的描写,不同程度地凸显了传统的英美小说较少涉足的心灵交感、心物交感等人的情感百态。
在1922—1933年,伍尔夫发表的《达罗维太太》(MrsDalloway,1925)、《到灯塔去》(TotheLighthouse,1927) 、《海浪》(TheWaves,1931)是英国海洋小说发展到繁荣期的现代主义小说的稀世明珠,[1]45与传统小说的内容和形式迥然不同的是:它既没有故事情节,也没有人物的连贯行动;读者甚至看不清小说中每个人的面貌和身材,但是,他们那些行云流水般的内心活动,让读者感同身受:有时朦胧得连自己都一时难以说清,但却有一种缠绵的力量,让人久久萦绕于心。伍尔夫认为“现实”是客观“物象”与主观之“意”的契合,是通过隐喻来表达人的情感的最高境界,即它的表现形式是“意象”,她对意象的理解几乎达到了“大象无形”的境界:作者自由大胆地从想象中选择和使用所有准备好的意象和象征,她希望能通过意象和象征无意识地再现大海的声音,因为“意象”就是心物交融、“情景交融”的主客体合一的境界。[10]43换句话说,人的情感与物象的内在生命的沟通经常显现为相互适应的过程,人要寻求与自己的情感生命相适应的对象,同时也希望对象的形态能更适应于自己的生命需求。
《达罗维太太》叙述的是1923年6月中旬的一天发生在伦敦的事情,远离海边,小说中的人物虽然身处繁华都市,身边的事物总是让她/他们联想到海以及与海有关的景物。在小说的开头,早晨出门买鲜花的达罗维太太感觉“早晨的空气多么清新,多么宁静,当然比现在要沉寂些;犹如微波拍岸,像微浪轻吻,寒冷刺刺,(对于当时的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又有些清冷肃穆,[11]5海水的意象总是不时地缠绕在达罗维太太的头脑里,“现在她不愿意对世界上的任何人评头论足,她觉得自己非常年轻,与此同时又不可言状的衰老……每当她观看那些过往的出租车时,总有只身在外、漂泊于海上的感觉,她总觉得日子难挨,危机四伏,[11]10-11读者感到达罗维太太身在陆地,而心在海洋,即使坚实的陆地亦不能够承载她跌宕起伏的心潮,只有海浪的起伏才能带动她那涌动的心潮,从美学角度看这番描写,伍尔夫有意调动读者的多种感官——伴随微浪轻吻,寒冷刺刺的触觉、海浪在拍打的听觉,美景、香气混合的视觉和嗅觉等,使得过着充实的物质生活的她,仍然觉得迷茫和孤独,好像置身海上,无边无际,无依无靠。伍尔夫创造性地发挥意象的作用,引发人的情感,“海浪”多次出现在作品中,让文中的客观现实的物(空气、过往的出租车等)与达罗维太太的“情绪”(瞬间感受)、意象(海浪)巧妙地相互交融,让她自己所承受的生活的压力融入海洋的气息,让读者领会到了言已毕而意无穷的境界。
此外,伍尔夫还采用了海水以及与之相关的意象:海上女妖、在洪水中挣扎的渔民的惨白的面孔、达罗维太太神奇的双手等等传神地描述了彼得(达罗维太太年轻时的恋人)内心的复杂微妙的情感及情绪,让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原文的描写如下:
这些都是幻象……或者仿佛在碧海琼波上的跌跌撞撞的女妖们在他的耳畔喃喃细语……或者像渔民在洪水中挣扎,力图想拥抱什么,惨白的面孔浮上水面……仿佛由天空和许多树枝组成的一个人形从汹涌的海面升起,(他年龄大了,已过五十),恰似被吸出波涛的海浪,以便用她(达罗维太太)神奇的双手洒下同情、理解和原谅。[11]64
海水的意象同时也常常萦绕在退伍军人赛普蒂默斯的头脑里,战争给赛普蒂默斯留下的后遗症在伍尔夫的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赛普蒂默斯)仍然高高地躺在岩石上,像个溺水的水手趴在岩石上。我趴在小船的边沿,掉入水里,他想。我沉入了海底,已经死了,现在却又活了……他只想睁开眼睛,但是就感觉眼皮上压着千斤重担,万分恐惧”。[11]77战争就像海水一样压得赛普蒂默斯喘不过气来,他从战场上一回来就深深地陷入一种被遗弃的漩涡里。赛普蒂默斯的妻子莉西娅虽然没有参加过战争,可是她担心丈夫随时会自杀,丈夫参战前二人生活的美好回忆让莉西娅的情绪时好时坏。伍尔夫在小说中对海浪意象的巧妙运用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厌恶战争、反对战争。“……她(莉西娅)不知道在何处,两眼一抹黑应该就是如此;突然,一块暗礁好象骤然出现,她就站在礁石上,诉说着几年前她是如何在米兰结婚成为赛普蒂默斯的妻子。作为妻子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疯了!暗礁旋转着坠落下去,她随之一起坠落、坠落。因为塞普蒂默斯已经‘去了’,她也想‘走了’,如他所扬言的那样:自杀一一扑倒在马车轮下!但是他依然穿着破旧的衣服独自盘着腿,坐在座位上,大声地嚷着。”[11]27-28
《到灯塔去》(1927)是伍尔夫继《达罗维太太》之后创作的又一部重要小说,被许多评论家称为是伍尔夫所有作品中最完美的一部。在这部小说中,大海承载着期待和回忆。拉姆齐夫人六岁的小儿子詹姆斯请求母亲带他到灯塔去。母亲疼爱儿子,答应了,条件是如果海上天气允许出航。由于天气原因,没能成行。拉姆齐夫人离开人世后,拉姆齐先生带着家人坐船出航,小儿子詹姆斯终于得偿所愿,但是岁月流逝,物是人非。在小说的开始,海水意象体现在在家陪孩子们读书的拉姆齐夫人的想象中:
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单调的声响,常常恰似有节奏而又舒心的节拍应和着她的思绪,特别是当她和孩子们坐在一起时,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唱着一支古老的摇篮曲:“我在保护着你们——我是你们的支柱”;但是有时候,特别是当她心不在焉地做着手头的活计的时候,那海浪声突然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倒像是魔鬼般的鼓点无情地敲击着生命的节拍,使人想起小岛的毁灭,即淹没在大海的漩涡里。那声音还警告着忙于琐事而不知光阴流逝的她:一切都像彩虹一样瞬间即逝——现在,那原本一直隐藏在其他声音里的海浪声,突然沉闷地在她耳边回荡,使她惊惧地抬起头来。[12]27-28
孩子们都在洗澡,只有大海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她(拉姆齐夫人)又看见那道光……仿佛它正用银色的手指触摸着她头脑中某个密封的容器,这个容器一旦打开,会让她身心都充满了快乐,那是她曾经体验过的一种既微妙又强烈的快乐。而那道银光使汹涌的海面变成了银色,显得更加明亮。天色渐晚,大海退去了蔚蓝的颜色,那道光碾过纯柠檬色的海浪,波浪翻卷、高涨,轰然拍碎在海滩上;眼中满是狂喜,极度的喜悦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所以她(拉姆齐夫人)觉得:我知足了!我知足了!。[12]99
正如法国女性主义文学代表艾琳娜·西苏所言,女人本身就是大海。小说中多处的“海浪”意象让读者感受到拉姆齐夫人一方面享受着为人母的天伦之乐的美妙情绪,同时又有一种对岁月已逝的莫名的恐惧,让读者深受感染。
海水意象也体现在拉姆齐夫人的小女儿卡姆身上,当詹姆斯成功地驾船到达灯塔时,卡姆尽情地体验着海水流过指尖的触觉:“原来小岛就是那样子,卡姆想,又用手指划过海水……但是海水流过手指时,蓬雾状的海藻拂手而过,她不愿意正儿八经地去编造一个故事,她想要的是那种冒险和逃生的感觉……从她深深插入海水的冰冷的手中,喷射出一股快乐的泉水”。[12]276-277因为这快乐有一种好象死里逃生和冒险的感觉,卡姆用手感觉着海水,海水给予了她温柔的抚慰,她感受到一种新鲜的冒险感和兴奋感。卡姆对海水的瞬间触觉感受让读者在阅读小说时能感受到“温柔的海浪抚摸”,带着读者进入小说中的人物的内心世界,随着他们的情绪一起一伏。
伍尔夫的《海浪》(TheWaves,1931)是海洋文学的巅峰之作。该小说不仅用太阳和海浪的升起沉落来比喻人的一生,整部小说的文本运行节奏,比如小说中的人物的言说、情感、思想、意识脉动的节奏,均应和着太阳和海浪的升起沉落的节奏一起一伏、一张一弛,一生一灭,形成一种完美和谐的对应。所以伍尔夫说 “她是按着节奏而不是情节来构思《海浪》。”[13]316由此可见,《海浪》完全背离了传统小说的创作方法,在《海浪》中除了以太阳升起降落对应于文本中的6个人物的意识的此消彼长、情感变动外,伍尔夫还巧妙地将海浪的升起沉落的节奏对应于人物的脉搏和呼吸,渗透于人物的思绪、意识、情感、言说脉动之中,让文本 “活起来”,突破形式的局限,进入传神的境界,表现生命的真实。伍尔夫的《海浪》旨在表现生命之真谛,所以伍尔夫借《海浪》中伯纳德之口多次阐述对生命的理解:“生命是圆球、有重量、有深度、是完整的”,[14]158-159“生命的晶体、生命的球体并非坚硬、冰冷,是可以触碰的,它的外面裹着一层薄膜”。[14]159-171伍尔夫把生命比喻为“圆球”,切合“海浪”喻示着生命的圆满性、完整性和循环性,也充分体现了她对生命的热爱。[15]326
此外,伍尔夫还多次借《海浪》中伯纳德之言“我不是单个人,我是许多人”[14]185重申她关注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是所有人的生命。所以《海浪》中的6个人物是没有容貌、行为的描述,而6个无形的人的言说构成了《海浪》的主体部分。小说对6个人的生命成长历程的描述迥异于传统小说的情节安排:把人的自我意识、情绪变动、海水的升降、太阳的运行规律作为分界线,不再以出生、恋爱、结婚、成功等事件作为分界线,这亦体现了伍尔夫在《海浪》中主要通过超越生命之常形来展现生命的真实以及密切生动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
有人把《海浪》比喻成一部由九个乐章组成的音乐作品,每个乐章分为引子和正文,每个引子都是一篇精致的散文诗,跟在引子后面的正文对应于小说中的伯纳德(Bernard)、苏珊(Susan)、罗达(Rhoda)、奈尔维尔(Neville)、珍妮(Jinny)、路易斯(Louis)的6个人物各自的人生阶段的瞬间的内心独白,即童年时代、学生时代、青春时代、中年时代、老年时代的内心独白。
乐章1 引子:水天一色,海面涟漪微皱;正文:儿童时期的6个人的话语词汇简单明快、多样,6个人的情感单纯平静,6人聚合。
乐章2 引子:太阳冉冉升起,蓝色的、绿色的海浪扇形地扫过海岸,绕过岸边的海冬青的花穗;正文:中学期6个人有各自的想法,思维多样、杂乱,情绪易激动,自主意识日渐增强;女孩和男孩分离。
乐章3 引子:太阳升起了,波浪像击鼓似的拍打着海岸,像勇士般冲上海岸;正文:20岁前的6个人的情感激烈,思维敏锐,伴有许多困惑,风趣、坦然、伤感、热情、烦恼、憎恶、怒恨等诸多情感杂糅;6个人通常处于分离状态。
乐章4 引子:已经升起的太阳直射在海浪上,海浪滚滚;正文:25岁前的6人的个性热烈、语言犀利、信心十足;6人聚合。
乐章5 引子: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顶,浪头一个接一个涌起又猛然落下,像猛兽蹬脚,浪花碎裂飞溅;正文:25岁的6个人遭遇人生打击,情绪低落,思想转入较深层次;6人分离。
乐章6 引子:太阳不再高高地挂在天顶,日光倾斜,海浪汹涌堆积,浪花迸然四散;正文:30多岁的6个人意志坚定、爱情浓烈、生活终日忙碌;6个人基本处于分离状态。
乐章7 引子:太阳落得更低,海浪不再涌到较远处的水潭,开始退潮,呈现出珍珠似的白色的沙粒;正文:中青年时期的6个人情绪迷惘,思想慢慢透视生活的迷雾,心态逐渐趋于平和,生活节奏放慢;6个人处于分离。
乐章8 引子:太阳正在沉落,海浪似倒塌的墙壁,暗淡无光;正文:中年时期的6个人陷入沉思,看透一切,生活变得空明、虚无;6人聚合。
乐章9 引子:太阳落山,又出现海天一色,海浪远远地退离海滩,在黑暗中发出叹息声;正文:老年的伯纳德独自回顾一生,目光超然、深邃,进入无我境界;众人消逝。
《海浪》中由9部引子+乐章构成的散文诗的海洋小说和传统小说及其他海洋小说的区别在于:它将不再告诉读者关于它的人物的住房、收入、职业等情况,而是密切生动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情感。在乐章9中,老年伯纳德的内心独白展现了他直面死亡的勇气和对生的希望,“是的,这是一个永恒的开始,永不停息地潮涨潮落。我心中涌起波浪,不断高涨,我意识到心中涌起新的渴望,犹如一匹骄傲的骏马……迎面感觉有敌人走来,这个敌人就是死亡,我要向敌人猛扑过去,绝不服输,绝不投降。海浪拍岸纷纷碎。”[14]199伍尔夫在小说的结尾用一句“海浪拍岸纷纷碎”传神地将海浪与生命、死亡联系在一起,寓意新生中孕育死亡,在死亡中获得新生的海浪的生死循环、聚散离合的象征意义。
有道是:“女人都是水做的”,所以女性生命的特质都是流动的,女性写作具有水的特点。水是生命之源,江河万川汇聚大海,当一个人由新生走向死亡之后,其灵魂又在水中得以安息,最终达到生命的永恒,这恰恰诠释了伍尔夫在1941年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等原因,走入大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灵魂回归大海,展现了她面对死亡这个敌人,以大海为伴的悲壮情怀,所以她“要向敌人猛扑过去,绝不服输,绝不投降,海浪拍岸声声碎。”[14]199伍尔夫特色的海洋小说除了前面所涉及的特点以外,它将对晨曦、海洋、夕阳、生命、死亡、命运的描写付之于小说中人物的感官,从而调动人的触觉、视觉、听觉、嗅觉等各种感觉,并使它们产生了各种独特的情感的美学效果。小说中通过海水以及与海浪有关的意象引发人对死亡的情感,从而折射出伍尔夫对生命的独特领悟与尊敬。大海在地球上占70%的面积,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均与海洋相关,海洋在伍尔夫笔下显得水乳交融。在伍尔夫的海洋小说中,场景不是太复杂,景物不是太繁多,但是它一定要表达心与物的和谐交感,真实而有意味,这也是伍尔夫对心物交感的理解和她所倡导的情感美学观念。在伍尔夫看来,海水并不重要,海水中漂浮的木头、海边的岩石也不重要,可是当作家的眼睛看出海水、海水中漂浮的木头、海边的岩石等能表达人与它们之间活生生的情感关系之后,它们就是非常重要了,因为它们表现了一种与人类的生命共存的情感美,所以它们的意义是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