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旧时光

六月末，在空荡荡的寝室把四年的生活打包进废旧的纸箱，楼道里行李箱滑动的声音不断打破涌动的记忆。不久前，我们才在奇异而梦幻的淡粉色日暮里，看那些载满氢气球的电瓶车穿过长安广场前的扇子舞。炎热而漫长的夏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我们好像刚刚才遇见，浓香的花露水又一次洒在我们穿着拖鞋跑来跑去的长廊上，宿管阿姨催我们早点睡觉。

电影泻出的柔光从凉飕飕的毕业花束上掠过。四年前陌生而晴朗的相片在窗台上反着光，天空像喝了桃子味的酒，闪闪而过的飞机隐入一朵透亮的云里。想到某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巷子。

洒金桥的蛋菜夹馍和玫瑰镜糕很好吃，我们漫步到钟楼的西侧，在小酒馆里谈所谓的理想，直到贵妃梳妆过的明镜里映照出月亮。古楼的夜晚时光匆匆，掉入地铁站拥挤的人海里，生活变得像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海浪，没有人会想明天的蓝色里将游过怎样的鱼群与星辰。

躺在学校的操场上，夜色笼罩着我们，打篮球、踢足球的声音在我们四周起伏，而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朋友轻柔的呼吸声。我侧过身问她：“你觉得你的大学时光算得上幸福吗？”她眨了眨眼睛：“你看那一颗星星正发着光呢，它也很幸福啊。”我们便开始说一些无厘头的话，譬如神灵存在于哪里，宇宙之外还有没有生命，等等。最后我们都困了，描述着想象中的婚纱样式，带着少女的心事在晚风里昏昏欲睡，然后踏着暗黄色的灯影赶回宿舍。

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怀恋：长安落雪与金秋落叶，城墙下的烟花，大兴善寺的许愿帖，青龙寺的早樱，油泼辣子冰淇淋……我是一个慢半拍的人，当往事静悄悄地离开时，我才会转头回望。想到第一次和舍友看海，我们站在金色的沙滩上听远帆鸣笛，以为这就是永远。

最初的离别之感来源于陪舍友租房。中介带我们七拐八拐地走入这个城市边缘的一栋高楼里时，我看到舍友的新室友正背对我们整理床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生活的巨轮正缓缓驶入我们每个人的心房，我突然意识到离别，住了四年的舍友就要和其他女孩子开始同居生活了。突如其来的雨令很多记忆都变得湿漉漉的，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我旁边的床位就已经空了。

四年前的夏末，我第一次趴在宿舍二楼的窗子上，看到舍友在楼下晾晒衣服。那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转身对我笑，黄昏的光飘落到她洁白的发饰上，洗衣盆里飞起彩色的泡泡。那时觉得四年很漫长，西门的蛋糕店与花甲粉好像总也吃不完，宿舍楼下的流浪猫每天都来蹭着我们的胳膊撒娇，我们在画室里任颜料溅满白色的衬衫，在小花园里读着塔朗吉的诗句——“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朋友拉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校门，我看着她的背影，而机场大巴“轰”的一声便开走了，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塔朗吉的诗句又一次萦绕在我的脑海，我想到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也曾这么祝福高中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不懂离别，不明白时光从来都是不可逆的。我们很快都有了新的生活，遇到了新的朋友，开启了新的故事，旧时光里交替的春夏早已变得模糊，化进了零零碎碎的树影里。

原来离别一直都在，而我们也都曾是懵懂的孩子。大学和朋友们看的第一场电影是《寻梦环游记》，看到最后我们都泪流满面，并承诺不会忘记彼此，不会离开。那已经是冬天了，学校里的湖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我们靠对方很近，呼出的热气连在一起，我们天真地以为时间永远都会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吃散伙饭的时候大家举杯相碰，不断地说着“以后再聚”这样的话，我才发现，时间就像是空酒瓶里嬉闹的少年，正匆匆趕往下一轮红日。

天蓝的、桃粉的、薄荷绿的空酒瓶堆在我们身前，朋友的长裙在昏黄的灯光下躲避晚风。离校的前一晚，最后一次在616公交车上看那些陈旧的绿色与行人，最后一次举着甜筒漫无目的地走在校园里，最后一次和朋友们彻夜唱歌，是多么难得的美好。

长大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业也难免面临考研的失利、秋招的不尽如人意，那些梦想破灭带来的委屈无一不使人感到迷茫与无助。可那个夜晚我们围坐在操场上，高高晃起手机的电筒，当黑压压的云朵从明月上移开，那熟悉的旋律被齐声哼唱：“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没有比这更难忘的瞬间了。还会遇见吗？还会有最初的笑容吗？还会一起趴在自习室的桌子上等所有灯都灭掉吗？

人总是带着记忆不断向前走，旧时光里的遗憾与美好后来变成了跑马灯，偶尔回闪在我们匆匆的生命里，然后渐渐淡去。那些天真的祝福像是玻璃瓶中插花初学者最用心的杰作，可爱而总不会完满。宿舍越来越空了，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人已经见过了最后一面，他们都将留在旧时光轻扬的尘埃里。

我把一盏哆啦A梦造型的小夜灯放在宿舍空落落的桌子上，四年前我来到这里，上面留有前任学姐的花露水与彩铅，我知道这里发生过并将要发生更多更好的故事。而那盏小夜灯，我们曾用它彻夜长谈，也曾用它触摸过彼此的心事。

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喜欢在它的光下读诗，塔朗吉在《火车》中写道：“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编辑/胡雅琳

王彤乐，1999年冰月生于陕西宝鸡。现就读于西北政法大学。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青春》《作品》《散文诗》《草堂》《山东文学》《散文诗世界》《中国校园文学》等刊。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园诗人称号、东荡子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