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龙
(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无论是作为一种治理技艺,还是作为一种哲学话语,生命政治都表征着人类文明,凝结着人类智慧,其内部包含着现实生命的利益表达和政治诉求,这正是其自身的内涵逻辑。 由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生命政治的内涵逻辑总是处于被遮蔽、被异化的状态,其对生命的扶植变成了对生命的控制,其对资本权力的反抗变成了对现实生命的拒斥。由此,生命政治迫切需要实现一种人民逻辑的转向,彻底摆脱资本逻辑的控制。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实践表明,中国的现代化不是西方意义上的由资本逻辑主导的现代化,而是由人民逻辑主导的新型现代化,“以人民为中心”的核心理念正在开启人类解放的新道路和新境界。 这就意味着,在客观意义上,生命政治的内涵逻辑在新时代的中国已经转化为实践逻辑,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仅仅是一种修辞话语的政治解放在新时代的中国愈益获得现实的定在形式,其主体实现了从抽象生命向人民群众的根本转变。 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势下,生命政治在中国学术界日渐形成了一股研究热潮。 从根本上讲,这股研究热潮并不是以纯粹的理论兴趣为指导的,其自身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性内涵和人类性意蕴,它以理论的方式表征着生命政治内涵逻辑的本土化。 以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现实背景,生命政治本土化不仅意味着生命政治逻辑层次的根本性跃迁,而且孕育着生命政治治理的新形态,其主题与方向就是人民逻辑对资本逻辑的扬弃。以此为基础,生命政治才能真正表征“时代精神”,成为一种具有文明建构意义的“大写的”历史话语。
需要与现实生命解放之间存在着最本质的关联。 可以说,需要是现实生命解放的指示器,需要被满足的程度往往表征着现实生命解放的尺度。“人的需要在何种程度上成为合乎人性的需要,就是说,别人作为人在何种程度上对他来说成为需要,他作为最具有个体性的存在在何种程度上同时又是社会存在物。 ”[1](P185)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需要并不是单一的和贫乏的,而是呈现为一个包含多层次内容的需要体系。 首先,在人与动物同属于自然物的意义上,需要表现为生存需要;其次,在人与动物相区别、人之为人的类本质的意义上,需要表现为生产需要;最后,在自我实现的意义上,需要表现为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需要[2]。 可以说,整个人类历史不过是人的需要不断被满足的历史,是人的需要层次由低级的“自然的需要”向高级的“历史形成的需要”不断进化的历史。 唯有在需要层次的不断跃迁过程中,现实生命的解放才是具有现实内容的,人的生命才能一步一步地从被随意奴役、剥削和征用的“赤裸生命”翻转为表征自由个性的合乎人性的“类生命”。
从根本上来看,需要的满足程度与现实的人的存在方式具有直接关联性,换句话说,现实生命的解放程度受制于一定的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在“人的依赖性”中,生存需要的满足常常无法得到保证,社会成员往往挣扎在温饱的边缘,而表征人之自由个性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往往是统治阶级的特权。 由此,自然生命在消极的意义上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崇高的德性以及抽象的理念则成为世俗生活的最终目标。 马克思指出,“根据古代的观点,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总是表现为生产的目的”[3](P137)。 在“物的依赖性”中,资本是“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人们的生存需要得到了普遍的满足,生产需要也得到了形式化的规定,身体所负载的消费意义被全面挖掘。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实生命获得了真正的解放。实际上,通过生命权力的运作(肉体规训和人口调节), 资本家以扶植和照料生命的名义将其开发为剩余价值的源泉。
这正是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地和秘密”——微观权力仅仅是“现象”,其背后起统摄作用的权力“物自体”正是资本。 “生命权力无疑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必不可少的要素。 如果不把肉体有控制地纳入生产机器之中,如果不对经济过程中的人口现象进行调整,那么资本主义的发展就得不到保证”[4]。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生存需要的普遍满足仅仅意味着工人普遍地处于不至饿死的状态,为资本增殖储备大量的产业后备军; 生产需要的形式规定仅仅是资本支配劳动力的正义伪装,“平等地剥削劳动力,是资本的首要的人权”[5];那些标榜自我实现的需要充当着资本吮吸生命的媒介。 鲍德里亚指出,这些“需要”在实质上不过是虚幻的“符号”,是“名义上的”而非“实质上的”生命解放,是资本针对身体所建立起来的“监护”体系。 在其中,需要越来越脱离其现实的生活基础而具有表象性和虚幻性。可见,需要的满足表征的是生命消解的程度——生命需要是资本增殖需要的“变形”,需要退化为奢侈性欲望。 唯有这种欲望的不断膨胀和扩张,资本才能实现一种“热病似的生产”和强制性的进步。 “一方面,人的欲望的扩张不断地推动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又使人的欲望空间不断扩张”[6]。
那么,如何走出欲望的沟壑而敞开需要的本真面相呢?很显然,这需要实现立足点的根本性转换。立足于市民社会,生命政治无法真正破解资本的欲望密码,找不出击穿欲望形而上学的现实道路,它不免陷入一种消极意义的末世论情结中,将对欲望的克服以及生命的解放寄托于抽象主体的自我觉醒。 立足于共产主义社会,需要就能够与劳动建立起本质性的关联。 在马克思看来,在共产主义初级阶段,劳动成为“生存的第一需要”,生产需要与生存需要具有内在同一性,“按劳分配”是满足需要的基本方式;而在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 生产需要与自我实现的需要具有内在同一性,其具体表现就在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唯有立足于“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需要的满足才与现实生命的解放成正比,需要层次的提升才能作为生命解放的指示器。
就历史进程而言,共产主义社会尚未到来,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解决人类性的“需要”难题能够贡献出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视域下,“需要”被具体地规定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 可以说, 社会主义视域下的“美好生活需要”是真正“合乎人性的需要”,它切实将现实生命的利益表达和政治诉求放在首要位置,致力于“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P11)。 因此,“美好生活需要”不仅传递着现实生命的解放意蕴,而且表征着马克思需要体系的整体性,既包括现实性的生存发展的需要,要求富裕充实的物质文化生活,也包括超越性的自我实现的需要,要求和谐有序的社会政治生活。 可以说,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及其所确立的“美好生活需要”,为生命政治研究的深化提供了现实的实践视野,也为马克思需要体系的充分实现开辟了新的历史境域。
由此可见,生命政治只有把立足点从“市民社会”转向“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把关注对象从抽象生命转向人民群众,才能实现自身逻辑层次的根本跃迁。 现实生命的解放不是抽象空洞的概念思辩,也不是个体意义上的自我救赎,在其现实性上,它是“合乎人性的需要”的被满足,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被满足。 在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的满足与生命的萎缩成正比。 在新时代的中国,需要的满足表征着美好生活的开启。 在客观的意义上,“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囊括了生命政治的思想主题,而主观意义上的理论阐发则是对这一实践过程的概念式把握。 从主客观两个方面综合来看,唯有以“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为思想主题,生命政治的本土化才具有“思想的客观性”,才具有形塑新型主体的“现实性和力量”,其所具有的现实生命之解放的内涵逻辑才能真正获得崭新的理论地坪。
更进一步来看,以“美好生活需要”为思想主题,生命政治必须致力于“类生命”的现实建构。 所谓“类生命”,就是扬弃凌驾于现实生命之上的一切支配性力量,包括以血缘、宗族为代表的“神圣形象”以及以商品、货币、资本为代表的“非神圣形象”,将现实生命从权力体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自然生命实现存在论上的彻底翻转,从意义的虚空变成个性的充盈,从感性的流变变成真理的表征。由此,“类生命”表征着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的双重和解,是自然向人的生成以及人向社会的复归,是“美好生活需要”的题中之义。 其一,“类生命”是一种对象性的“类存在”,是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统一,它能够为“美好生活需要”的实现提供原初动力;其二,“类生命”具有一种自由自觉的“类特性”,它不断超越动物般的生存状态,表征着“美好生活需要”的本质性内涵。 因此,“类生命”的实现程度就是衡量“美好生活需要”实现的尺度。
如果说,需要与现实生命解放之间存在最本质的关联,“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是生命政治本土化的思想主题,那么,国家治理现代化则是现实生命解放的手段,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就是生命政治本土化的理论视域,是其所植根的时代土壤。 实际上,生命的解放与国家的治理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 “每个个体都不可避免地在经验世界中处于一种绝对内在的视角下,并依据某种身份认同而归属于某一政治共同体。 这种生而为‘承认而斗争’的伦理宿命就是人类生命中天然的政治隐喻”[7]。 如何实现解放与治理的和解,一直以来是文明进步的根本动力。 直到资产阶级政治解放,“使人活”的生命权力代替了“使人死”的专制权力,生命权力不仅赋予每一个社会成员以商品所有者的平等权利,而且承认每一个社会成员参与政治事务的公民身份。 这就意味着,生命权利与国家治理似乎在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治理术中实现了某种形式的统一。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自由主义治理术并未真正维护与发展生命权利,而是使之“赤裸化”和“空心化”。 其一,自由主义治理术关注的是抽象的“人口”或“大众”,其目的在于实现“整体安全”,因此,它抹杀了现实个人的异质性。 阿甘本指出,“身体是一个双面性的存在: 既是向至高权力屈服的载体,又是诸种个人自由的载体”[8]。 一旦至高权力决断“例外状态”,个人就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简单的身体”,可以被随意征用的“赤裸生命”。 其二,自由主义治理术对个人实行“全景敞式”的“监—护”。“规训的主要功能是阻止一切,甚至首先是阻止细节。安全配置执行其功能的时候则依靠细节”[9]。一方面,作为一种支配人体的技术,规训机制的本质是一种“驯顺—功利关系”,其目标在于通过“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断地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10]。另一方面,安全配置致力于实现对生命的“填充”[11]。 这种“填充”主要借助于消费符号,由此,人们的消费目的不在于自我再生产,而在于获得一种个性解放的幻觉。正是通过相互补充的“监—护”,现实生命变得“空心化”,成为由中心权力所支配的缺乏内容的空洞形式。
在智能时代,由于技术与资本的“共谋”,现实生命“赤裸化”和“空心化”的程度愈益深重。 因此,自由主义治理术不过是阶级统治的合法性外衣,从根本上来讲,它是一种低于“人的原则高度”的治理术[12]。 遗憾的是,作为一种后现代主义式的哲学话语,福柯—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仅仅“解释”了资本主义生命政治治理的运行机制,并没有提出多少具有建设性的替代方案,生命政治的激进批判不可避免地成为柏拉图主义的当代注脚。 那么,如何将生命政治的激进“批判”转化为有效“行动”?这里的关键在于回答个人解放与国家治理为何总是处于对抗之中。 这正是生命政治的盲区:它以一种“客体的或者直观”的视角,将这一对抗非历史地理解为现成存在的和毋庸置疑的,并没有将这一对抗真正植根于人类社会的实践活动之中。 因此,回答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追溯国家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揭开国家凌驾于个人之上的秘密。
就此而言,恩格斯给予了关键性的提示。 个人解放与国家治理之对抗的社会历史根源就在于——“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 私有制及其基础上的利益斗争具有撕裂社会共同体的危险,唯有强有力的国家机器以至高暴力为凭借才能将利益斗争约束在一定“秩序”之内,使共同体免遭灭顶之灾。 因此,国家治理并不是出于统治阶级的主观好恶,而是由历史发展状况所决定的,其本身是一个历史存在物。 因此,国家治理对于个人的生存与发展具有不可或缺的保障意义,霍布斯的“利维坦”以及洛克的“公正的裁判者”都发挥着守护人类社会的作用。 在现代社会,国家治理必须实现人的尺度与物的尺度的统一,而自由主义治理术陷入物的尺度之中,服从于资本增殖的需要,将公共权力变成了满足私欲的工具。 因此,自由主义治理术在人的尺度上并未实现“现代化”,尽管其所发明的一整套集置技术(物的尺度)具有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与之相比,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是人的尺度上的现代化,在目的和手段的双重意义上与现实生命的解放具有一致性。 其一,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致力于推进现实个人之主体性的建构。自由主义治理术以“人口”之名褫夺个人主体性,而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则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 从根本上来讲,共建共治共享的目标就在于扬弃私有制基础上的治理异化,超越个人与国家、私有与公有的二元对立,进而以“社会共同性”的建构实现对私人社会的全面克服。 所谓“社会共同性”意味着通过共同参与、共同协商、共同理事、共同分享的治理模式,形成人人参与、人人有责、人人享有的治理共同体。 其二,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以“智治”推动“善治”,坚持治理技术的人民向度。 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智能技术获得了“善”的价值属性,它的开发和运用不是为了安排生命、操纵人民,而是以人民获得更多自由时间为现实目的,以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为基本任务。 因此,智能技术的社会主义应用势必将逐渐瓦解资本与智能的“共谋”,恢复资本作为一种市场调节手段优化资源配置的原初使命,使智能技术作为人类力量的延伸切实推进国家治理现代化。
在马克思看来,“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联系和观念联系的全面性”[3](P172),而“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1](P46)。 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充分保障人民当家作主的主体性地位,努力培育人民自我治理和共同治理的主体性能力,从根本上开辟人类社会“善治”的新篇章。 与一般意义上的“善治”理念相比,新时代国家治理现代化所追求的“善治”具有最为广泛的人民性,它不是简单套用历史文化的母版,也不是国外治理理念的翻版,而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中国版本”,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是其旗帜鲜明的政治底色和根本归宿。在现实的治理实践活动中,现实的个人必将建构全面和谐、自由自觉的社会关系,发展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 因此,新时代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真正将现实的个人看作是权利与义务的统一体。 通过共治与自治的有机结合实现“善治”的治理目标,国家治理必将完成其历史任务,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时,国家政权对社会关系的干预在各个领域中将先后成为多余的事情而自行停止下来。 那时,对人的统治将由对物的管理和对生产过程的领导所代替”[13]。
因此,在客观的意义上,国家治理的历史性生成与现实性发展就要求生命政治转变对国家治理的非历史的知识论态度,辩证地将其视为一种“绝对的相对”,不仅要赋予其一定的社会历史合理性,而且要不断消除国家治理中的不合理因素,将对虚假共同体的激进批判转变为对真正共同体的积极建构,积极探索妥善处理个人与国家、技术与政治相互关系的现实策略。 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背景下,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就是生命政治的理论视域,是其自身得以生成的出发点和归宿。 因此,生命政治不仅要积极阐发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所具有的超越自由主义治理术的人性解放旨趣和世界历史意义,而且要对中国国家治理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予以必要的预警和揭示。 在这样一个理论与现实互动的过程中, 生命政治本身也实现了自身的问题重构,从一种专注于主观批判的“小写字母”的哲学话语变成一种以建构文明新形态为使命的 “大写字母”的历史话语。
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4]。 在“促进”生产力和社会关系发展的层面上,资本文明比古代文明具有进步性,然而,在“阻碍”现实的人获得生命解放的意义上,资本文明与古代文明具有一致性,二者处于“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其社会结构呈现出一种“颠倒”的状态——“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5](P591)。因此,“史前时期”的文明形态在生产力层面表现为“经济的社会形态”,在社会关系层面表现为“一些人统治,另一些人受苦受难”。 正是这种“促进”与“阻碍”的张力撕裂了资本的文明,使其陷入“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1](P156)的文明危机之中。
马克思指出,相对过剩危机是资本增殖的必然产物。 所谓相对过剩,是一种“文明过度”的表现,“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15](P37)。 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根本规律是剩余价值规律,这就要求将生产力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既不能使之不发展,又不能使之全面发展,从而营造一种发财致富的意识形态氛围。 然而,在剩余价值的驱动下,每一个资本家倾向于竭力提高自身的劳动生产率,结果就是社会生产力总和超出了剩余价值规律的界限。 这时, 利润率下降,资本家破产,工人普遍失业,而走出危机的办法在于,“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15](P37)。在当今全球资本主义时代,金融危机和生态危机无疑是过剩危机的“变形”、“延伸”和“升级版”,它们更加深刻地暴露出资本逻辑的本性。
在社会关系层面, 资本文明面临着共同性危机。 所谓共同性,表征的是人与动物之本质区别的“类本性”,是人自身所固有的社会性力量。 资本积累的过程就是将共同性私有化的过程,而共同性的私有化最终引发共同性危机。 其一,共同性的私有化致使劳动者成为“自由得一无所有”的雇佣工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阿甘本的“赤裸生命”以及朗西埃的“无分之分者”就是这样“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 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 作为“共同性”的完全丧失,他们是被资产阶级政治解放所抛弃的“例外”和“剩余”。 其二,共同性的私有化打破了共同性的再生产过程。 共同性的再生产过程比其结果更具本体性意义,因为它蕴含着人与世界的否定性统一。 共同性的私有化使劳动者与其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社会关系发生全面异化,劳动不再是自由自觉的“活劳动”,而是变成了机械的“死劳动”;不再富有“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的本体性意义。
如果说在工业社会,资本主义的文明危机表现为生产者破产的“悲剧”,那么在后工业社会,它则表现为消费者狂欢的“喜剧”。 在后工业社会,商品拜物教让位于符号(数字)拜物教。 作为生产力的典型代表,科学技术脱离人类生活的真实境况,陷入“为发展而发展”的“进步强制”之中。 在智能技术的裹挟下,人自身所固有的社会性力量丧失其本真性的现实内容,沦为数字媒体所建构的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符号。 由此,共同性变成了由技术来“重构”、由“速度”来定义的想像的共同性。 “对真实的精细复制不是从真实开始,而是从另一种复制性的中介开始,如广告、照片,等等——从中介到中介, 真实化为乌有……变成一种为真实而真实,一种失物的拜物教”[16]。 正是在这种“失物的拜物教”中,资本逻辑实现了对生产力与共同性的极致化演绎,生产力与共同性表现为一种腐蚀性的力量,将个体变成了在消费主义中体验个性和独立性的大众。
可见,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共同性的生成,是资产阶级追求剩余价值、腐化被统治阶级的手段。 这就意味着,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基础上的“为生产而生产”的意识形态便成为拯救文明的根本途径。 实践表明,建构文明新形态的历史任务在资本主义社会并未展开,相反,当代资本主义的“现实走到启蒙前面”,陷入“超级现代性”的极端化境地。 “超级现代性”的实质在于,资本增殖逻辑借助于高新技术实现了自身的极致化演绎,“技术所代表的直接生产力不断提升而生产关系却仍然受制于商品生产从而产生的社会生活极端化现象”[17]。 可以说,“超级现代性”表征着资本主义历史的终结以及资本主义文明的穷尽,意味着资本主义对人类文明的想像力愈益贫乏。 这正是种种带有末世论色彩的历史终结论和后现代主义萌生的现实土壤。 当资本逻辑确立起全球霸权的时候,也是资本主义丧钟敲响的时刻。 福山所谓“历史的终结”无非是资本霸权的逻辑表达和抽象演绎, 实际上它表明的是资本主义历史的终结,而不是人类历史的终结。
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表征着科学社会主义在21 世纪的伟大复兴,打破了“历史的终结”的思辩迷梦,引领人类历史走向新纪元,因而具有重启人类文明新进程的世界历史意义。 党的十八大以来,“经济新常态”意味着中国经济进入高速度增长阶段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转型的战略机遇期。 党的十九大指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这不仅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新的历史方位,也是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历史契机。 一方面,生产力的发展和共同性的生成必须破除资本增殖的魔咒,以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为旨归,努力促进人民需要层次的提升以及需要体系的建构;另一方面,生产力的发展和共同性的生成必须打破物质生活与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之间的“倒挂”状态,实现社会整体平衡,推进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对物质生活的引领和塑造。 可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过程,实质上就是扬弃资本文明的过程。 因此,超越资本文明,建构人类文明新形态就成为世界历史赋予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使命,也是生命政治本土化的世界历史背景。
“生命政治的诞生,自福柯开始,经过了奈格里、阿甘本、朗西埃以及埃斯波西托等人的不断改造,其价值取向越来越明显,生命政治正在由一种现代管理制度演变为一种有待批判的资本主义体制的代表,并由此延伸出不同的面向未来的价值诉求”[18]。 实际上,生命政治自身具有反对资本主义体制的价值诉求,它们针对的是资本主义文明的不同面相,包含着对未来理想社会的理论想像。 其一,生命政治在一定意义上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文明危机并为克服此种危机提供某种出路,这就为认识资本主义文明提供了一种视角。 比如,奈格里将共同性危机指认为一种“主观性和政治性的危机”,并认为这种“危机对资本却是一种实在的威胁”[19]。 其二,生命政治在一定意义上揭示出人类共同体所普遍内蕴的“法律空间+法律例外空间”的社会结构,并指出它撕裂了个体生命的完整性,使个体生命陷入权利解放与权力规训的悖论之中。 如何破解这种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并使个体生命重新获得整全性,就成为文明新形态所要回答的人类性课题。 其三,生命政治所揭示的生命权利解放的另类道路指向的是一种超越性理想主体的建构,并以此来重构或者规范社会实践中的现实主体。 这对于扬弃拘执于内在性的经济人、培育具有公共理性精神的现代公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同时也为培育新型文明类型中的“新人”提供一定的理论支持。
可以说,生命政治内部包含着错综复杂的甚至是相互反对的实践指向和理论脉络,但其最为明显的“合理内核”就是崇尚生命的解放以及对资本逻辑的反抗。 这正是其能够实现本土化的内在因素。因此,这种内在因素必须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背景下获得积极意义,即是说,作为一种资本逻辑批判,生命政治不仅要走出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二分的柏拉图主义的思维定势,而且要扬弃抽象个人主义的理论取向,在社会现实的层面上重塑自身的文明内涵。 进一步而言,生命政治的本土化必须扬弃其“为批判而批判”的激进维度,将激进的哲学批判转变为积极的文明建构,探索超越资本文明的文明新形态,从而为建构人类共有的精神家园提供可以援引的理论资源。
海德格尔曾把当代哲学的转向规定为“思想的移居”。 新世纪以来,尤其是新时代以来,西方生命政治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就可以被称作是一场发生于不同社会形态和文明类型之间的“思想移居”。在这个过程中,原初生命政治的具体判断对于新时代的中国社会不具有适应性, 但其本身的内涵逻辑——现实生命的利益表达与政治诉求却值得人们认真思考。 在这个意义上,生命政治的“思想移居”,不是僵化地将新时代的中国社会纳入生命政治的既有范式,更不是用福柯、阿甘本、奈格里等人的带有强烈后现代主义风格的生命政治来框定中国社会现实,而是致力于在新时代的社会背景下实现生命政治内涵逻辑的本土化。 实际上,这正体现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兼容并包的精神品格和实践需求,能够化用一切反映人类美好生活需要的理论资源,将其植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土壤之中,赋予其全新的理论内涵和更高的逻辑位阶,并为其开辟合乎人类解放的实践路径。 无论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还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无不体现着对漠视现实生命根本利益的资本逻辑的彻底批判,蕴含着关切现实生命利益表达和政治诉求的人民逻辑,从而在人类解放的历史进程中书写着“大写字母”的生命政治。 因此,生命政治的本土化不仅仅是一场“思想移居”,在其实质意义上更是一场从资本逻辑到人民逻辑的根本跃迁。 这一根本跃迁,并不是要消除生命政治批判资本主义的价值诉求,而是要通过“语言的救赎”和“术语的革命”真正将其从“天国”拉回到“人间”,从“市民社会”落实到“人类社会”,最终使其在人类解放的历史实践中彰显自身的“思想客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