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抗疫故事、情感主题到场景再现:瘟疫遗产地构建的欧洲经验和模式

2021-12-05 21:55波,陈
关键词:遗产地瘟疫小巷

肖 波,陈 泥

(1.武汉大学国家文化发展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72;2.华威大学文化与媒体政策研究中心,英国 考文垂 CV4 7AL)

瘟疫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和伤痛,也留下了独特的历史印记,部分抗击疫情的场所与空间保存至今,成为文化遗产地。 欧洲有三处著名的瘟疫遗产地①:苏格兰的玛丽·金小巷(Mary King’s Close)、英格兰的亚姆村(Eyam Village)、德国的上阿默高镇(Oberammergau)[1]。 一条都市小巷,一座乡间村落,一个河谷小镇,三处瘟疫遗产地都与17 世纪大规模持续流行的黑死病(鼠疫)密切相关。 它们见证了当地人与瘟疫抗争的悲壮历史,展现出多元的抗疫方法与文化指向,吸引游人络绎不绝前去探访,将世人对瘟疫的纪念、探索和思考延续至今,并指向未来。

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 英国亚姆村抗疫故事在国内报刊和自媒体上突然热了起来,广泛宣传并受到推崇[2-4],但并没有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和探究;关于玛丽·金小巷和上阿默高镇的介绍,仅零星散见于游记之中,而不见专门的研究。 三处瘟疫遗产地当年是如何抗击瘟疫的?留下了怎样的故事和遗迹? 后人如何进行取舍和传承? 文化记忆理论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 深入了解三地的抗疫故事与遗产传承,辨析其文化记忆的形成与存储、演化与取舍、传播与再现,不仅对瘟疫遗产地的认知有着重要意义,也为当下全球抗疫及疫后文化纪念提供宝贵经验。

一、记忆存储:抗疫历程的记录与流传

中世纪以来,黑死病数度侵袭欧洲,夺去数千万人的生命。 面对肆掠蔓延的瘟疫,人类经过无比艰难悲壮的抗争,遭受了无比辛酸恐怖的磨难,探索积累了一些相对有效的抗疫方法,比如严格的社区封锁、群体性自我隔离,当然还有通过祈求上帝以坚定信心、凝聚希望[5]。抗击瘟疫的经历和方法部分记载于传世文献,亦口耳相传于民间大众,经时间的沉淀而形成共同的文化记忆[6]。

关于瘟疫的最初记忆集中于恐惧和抗争,即瘟疫带来的巨大灾难和人类艰难悲壮的应对。 一方面,瘟疫的传染性极强、致死率高,一传十十传百,如幽灵般四处扫荡,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另一方面,部分疫区通过采取切断传染源、阻隔传染途径等应对措施,幸运地成为免疫孤岛。 比如14 世纪的波兰,在确定有瘟疫爆发后,国王卡西米尔三世派兵封锁边境,境内各城镇在边区设立检疫站,同时划分隔离区域。 流动人口经过一定时间的自然检验,才被允许入境;每当单个村庄出现黑死病,整个区域立刻隔离封锁,从而控制瘟疫的对外输出[7]。又如意大利北部的米兰,据编年史作者阿格诺罗·迪·图拉(Agnolo di Tura)记录:当黑死病抵达,最初有三户家庭感染,市政当局立刻将这三户住宅用围墙围住,把所有门窗都封死,第一时间阻止了病菌的进一步传播;同时关闭了大部分城门,只开放几个小门并且派军队严密把守,只允许极少数的人入城[8]。这样的措施严厉到不近人情, 但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经过实践检验和历史筛选,波兰和米兰所采取的封锁隔离措施渐渐成为欧洲对抗瘟疫的共识性方法。

封锁隔离成为知识界和管理层的抗疫常识,也是后来欧洲各地面对瘟疫时最直接的应对措施[9]。1645 年黑死病传入爱丁堡, 当地采取了封锁隔离的举措,封锁区域包括玛丽·金小巷(Mary King’s Close)。 瘟疫感染者要么被禁止离开他们的家,要么被驱逐到城墙外的隔离小屋;当局强行把健康人和病人分开[10]。 玛丽·金小巷拥挤狭窄,地势低洼,没有下水道系统,所以成为疫情的重灾区。 因多位居民感染,小巷被彻底封锁;健康的家庭被转移到城外,感染者的家庭则被用砖封门,窗户挂上白旗,以便医生上门治疗、救援人员运送食物和煤;小巷共600 余位居民,其中约300 人惨死家中[11]。 玛丽·金小巷的悲惨经历是中世纪抗疫的缩影。 严格的社区封锁付出惨重代价,但仍是前疫苗时代控制瘟疫的最有效手段。

实施封锁隔离对执行者和被执行者都是残酷的考验,不仅需要政府的外在推动,也需要居民的内在配合;在政府力量薄弱的地方,居民的集体自律是隔离政策执行的关键,也是达到隔离效果的重要保证[12]。 亚姆村(Eyam Village)提供了偏远地区村民群体性自我隔离的难得例证。 亚姆村是英格兰中部德比郡一个数百人的村落。 1665 年9 月,村里一位裁缝收到从伦敦寄来的一箱布,被布里藏着的虫子咬了一口,三天后死去。数位村民相继死亡,肆掠伦敦的黑死病到达这个远离都市的村子。经过恐惧、犹豫和激烈争论,在当地牧师的劝导下,村民们决定放弃逃散计划而进行自我隔离,不让疫情扩散到别处,“把善良传递下去”。 他们在村庄外围垒起一圈石头墙,发誓永不越过这条边界。 经过400余天艰辛而惨烈的抗争,至1666 年10 月,疫情终于消散。 全村689 人中有257 人死去, 死亡率达37%[13];另一种记录显示死亡率达83%,为全英格兰最高[14]。 与伦敦大瘟疫约20%的平均死亡率相比,亚姆村牺牲更加惨重,但瘟疫止步于此,避免了传播到邻近教区。 当时人们对瘟疫的认识有限,政府没有强令封锁村庄;亚姆村展现了对抗瘟疫的自觉行为,在众多疫区独树一帜。 村民们自我牺牲、集体自律的行为赢得了周边居民的敬仰,亚姆村自此声名远播。

政府强制执行的雷霆行动,村民自发商议的集体自律,都是物质层面的可见措施。 除此之外,精神上的抗疫方法也曾经出现,比如德国南部小镇上阿默高(Oberammergau)的“独门秘笈”。上阿默高是德国巴伐利亚州南部的一个小镇,因380 多年来每隔十年演出大型耶稣受难剧(Passion Play)而闻名。1631 年,当地处于宗教冲突的三十年战争(1618-1648)期间,传染病开始在德国南部蔓延。 小镇一直保持充分的警惕,进行严格的检疫隔离;直到1632年教会节,一个名叫卡斯帕·斯基勒(Kaspar Schisler)的男子回乡时带来了鼠疫,多人感染,84 人死亡,当时全镇一共只有600 余人[15]。 战乱加上瘟疫,小镇居民处于恐惧和沮丧之中;但他们没有绝望,而是聚会祷告,祈求神保佑他们免受瘟疫的威胁,并立誓此后每隔十年演出耶稣受难剧以示感恩。据说此后疫情渐渐平息,镇上再没有一个人死于瘟疫,感染者也全部康复。 1634 年,以耶稣受难事迹为题材的宗教剧如约上演,演员都是小镇居民[16]。自此居民自演的耶稣受难剧每隔十年就上演一次,成为地方特色传统。 虽然上阿默高对抗瘟疫的方式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息,但是展现出的乐观精神和感恩行动具有独到价值和特别意义。

人类抗疫历史沉淀为独特的文化记忆,通过史籍文献和口耳相传而存续,并被后人反复回忆。“社会通过构建出一种回忆文化的方式,在想象中构建了自我形象,并在世代相传中延续了认同”[17]。 瘟疫是人类历史上的噩梦,当人们不得不面对时,封锁隔离往往被证明是有效的措施,集体自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崇高品质,保持信心、凝聚希望则给予人类坚持下去的勇气。 从某种意义上说,隔离、自律、信心,都是人类对抗瘟疫的方式,从外在到内在,从物质到精神,引导和鼓舞人们走出瘟疫的阴霾,并与瘟疫记忆紧密相联,不断被提及和复述。 “人们回顾过去有各种原因,但是其共同之处是获得自我意识和身份意识”[18]。 抗疫记忆给这3 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打上鲜明烙印,它们在层层累积的历史叙述中获得独特的文化符号,由此具备了成为瘟疫遗产地的线索和基础。

二、记忆取舍:回忆之地的证物与情感

抗击瘟疫是群体参与、悲壮绵长的过程,集体行动的过程会沉淀为集体记忆,即“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19]。 疫情过后,人们对瘟疫的集体记忆仍然延续,部分特定地域的抗疫故事被复述、建构和传扬。随着时光流逝,集体记忆逐渐沉淀、取舍和发酵,散发出独特的风格和味道。

一个地方从拥有抗疫记忆发展到瘟疫遗产地,往往少不了两个核心要素:一是回忆之地,二是抗疫故事。 回忆之地是瘟疫遗产地的物质载体,是凝聚着集体记忆的历史遗存和文化地标。 “这些地标可能是具有高可见性和公共意义的吸引物,例如纪念碑、神殿、神圣化的战场和墓地,这些可见的标志物可以使一个民族更有意义,它们可以提高地方意识和对于地方的忠诚度”[18]。 回忆之地依托于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形态,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地理空间和建筑风景,本身“并不拥有内在的记忆,但是它们对于文化回忆空间的建构却具有重要的意义。不仅因为它们能把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的土地之上,使其得到固定和证实,它们还体现了一种持久的延续,这种延续比起个人的和甚至以人造物为具体形态的时代的文化的短暂回忆来说都要持久”[20]。 瘟疫遗产的回忆之地,是瘟疫过后所在地的遗物、遗址、遗存,特别是与抗疫经历密切相关的地标,比如亚姆村在抗疫过程中留下的围墙、钱币、水井、教堂、墓碑、书信等,成为这段历史的证物。

抗疫故事是瘟疫遗产地的灵魂,它赋予回忆之地以生命力和传播力。 “回忆之地是那些不再存在、不再有效的东西残留下来的地方。 为了能够继续存在和继续有效,就必须讲述一个故事,来补偿性的代替那已经失去的氛围。 回忆之地是一个已经失去的或被破坏的生活关联崩裂的碎块。 随着一个地方被放弃或被毁坏, 它的历史并没有过去;它仍保存着过去的残留物,这些残留物会成为故事的元素, 并且由此成为一个新的文化记忆的关联点”[20]。 抗疫故事让相关联的地方有了被提及、被造访的理由,有了鲜活的形象和吸引力。 “沉默的废墟只能借助在记忆中保存的传承故事才能发出声音”[20]。 有形的回忆之地与无形的抗疫故事结合起来,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富有魅力的瘟疫遗产地。

回忆之地与抗疫故事相互适应、相互印证、相互深化。 回忆之地是抗疫故事的载体与证物,是文化记忆存储和激活的“硬件”;抗疫故事是回忆之地的内核与符号,是文化记忆编码与解码的“软件”。瘟疫遗产地的每一处回忆之地,都沉淀和承载着独特的抗疫故事,经过历史的选择和取舍,显现和传达出不同的故事基调和主题; 每一个抗疫故事,都包含和流传着独特的人物情节,对应着回忆之地的具体遗迹和遗物。 回忆之地和抗疫故事水乳交融,共同凸显瘟疫遗产地的情感主题。

瘟疫遗产地的情感主题之一,是面对瘟疫的恐惧。 这是人类最直观最本能的感受。 瘟疫带来大面积的感染和死亡,留下令人闻之色变而又挥之不去的恐惧。 1645 年的黑死病夺去了爱丁堡一半人口,玛丽·金小巷就是一个缩影和标本。 无力应对的巨大灾难和空前惨烈的抗疫过程,给这个城市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而低矮、狭窄、幽暗、局促的玛丽·金小巷, 承载了由历史与故事累积起来的集体记忆。 经过历史的积淀和筛选,小巷的瘟疫记忆主要由两类形象展现出来,一是装束独特的医生,二是痛苦凄惨的患者。 1645 年6 月,鼠疫夺去了第一位抗疫医生约翰·保利奇(John Paulitious)的生命,几天之后, 爱丁堡任命了第二位抗疫医生乔治·雷(George Rae)。 雷医生的打扮看上去很可怕,他从头到脚都穿着皮革,披着长斗篷,戴着喙状面具,里面装满香料和玫瑰花瓣,以免受瘴气的侵害。 患者被关在家里,窗户上挂一块白床单。 雷医生上门治疗,切开伤口清出毒汁,并用烧灼法封住伤口,挽救了不少生命[21]。 戴喙状面具的医生画像常常出现在后来的文献中,成为抗疫经典形象。 病人的形象也受到关注。 抗疫的过程艰辛而漫长,玛丽·金小巷弥漫着阴郁和肃杀、伤痛和哀嚎、忧伤和恐惧。后来小巷经常闹鬼的故事传播开来,幽魂与谋杀的传说层出不穷。 这里最著名的鬼魂之一是10 岁女孩安妮,她死于瘟疫,有人报告说她的房间里经常出现温度变化并给人带来奇怪的感觉。 为了纪念安妮,许多人把玩具、布娃娃和糖果放在她的房间里[11]。毫无疑问,无论医者形象还是患者形象,都弥漫着恐怖的气氛。 玛丽·金小巷的故事放大了人们对瘟疫的恐惧,延伸到疫后关于幽魂和谋杀的传说,让这个狭窄的空间与瘟疫联系得更加紧密, 甚至成为许多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恐怖情节的经典发生地。

瘟疫遗产地的情感主题之二,是对抗疫英雄的崇敬。 人们在面对死亡和恐惧时表现出的勇敢、坚韧与自律,往往赢得世俗的崇敬。 亚姆村有两位抗疫核心组织者:前后任牧师托马斯·斯坦利(Thomas Stanley)和威廉·莫佩森(William Mompesson),他们说服村民隔离了自己的村庄。 疫后一百多年间,亚姆村默默无闻,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直到十八世纪末,经过作家、诗人、当地学者的多种文体记载和反复渲染,亚姆村成为抗击瘟疫的典型村庄,抗疫故事变得完整,情节一波三折,细节催人泪下。故事的发展往往与时代特征相结合,朝着引领潮流、感动人心的方向叠加累进,主要体现为三个趋势:一是肯定隔离的抗疫方法。 随着抗疫经验的丰富和科学认识的发展,亚姆村封锁村庄以防止疫情扩散的做法,被认为是一种远见卓识和崇高的自我牺牲。 他们在村庄边界与外界交换补给品,把钱放在水池或小溪里,以防传染,这种做法也传为美谈。二是颂扬女性的责任和美德。 牧师莫佩森留下了三封信,写到他的妻子放弃离开村庄的机会,因坚持婚姻的责任而留下,虽然她不幸去世,但其行为体现了美德和责任感。 三是渲染牧师的坚定与高尚。 两任牧师都展现了勤奋、自律、虔诚的男子气概,他们耐心说服村民采取集体自律的方式,细心安排隔离措施, 狠心把逝者集中埋葬在远离教堂的地方,以悲壮而睿智的方式坚持到最后,让瘟疫止步于村庄的围墙。 大瘟疫过去200 周年的1866年,亚姆村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活动,发起修复教堂的倡议,开启了三段式的纪念布道,并印刷分发500本《亚姆村瘟疫的故事》,自此成为全英格兰最著名的瘟疫村[1]。 亚姆村的集体自律体现了道德的崇高与人性的光辉,经过本地人的文化挖掘、后人的反复追述和内容取舍, 形成主题鲜明的文化记忆,越来越为人们所认知和推崇,从而名扬天下,成为瘟疫史上重要的正面典型。

瘟疫遗产地的情感主题之三,是对超自然力量的感恩。亚姆村故事透露出牧师的虔诚与村民的信仰,正是深入乡村和人心的宗教影响,让人们在瘟疫面前积极抵抗。 真正把宗教作为故事主题并发扬光大的,是德国的上阿默高镇。 面对同一年代的大瘟疫, 上阿默高的抗疫方法不同于苏格兰和英格兰,他们选择向上帝祈祷许愿。 目睹了瘟疫传染的迅猛与可怕,见证了染病者的痛苦与无助,经历了疫情持续蔓延的恐惧、慌乱与抗争,但是他们没有完全失去信心。“祈祷”这一行为让他们在无可奈何之中仍然怀有希望,从而坚持下去并渡过劫难[22]。苦难之时,信心无比金贵;疫后上阿默高居民满怀感恩之心,迅速而坚定地兑现了承诺。1634 年,耶稣受难戏第一次在小镇上演。 从此,在小镇居民的积极参与下,上阿默高镇每隔十年都会演一次耶稣受难戏,1644、1654、1664、1674,皆如约上演;随后改为整数年演出,1680、1690、1700…,一直持续至今[23]。17 世纪的德国南部和欧洲其它地方演耶稣戏的并不少,高峰期据说有数百处;即使到现在,世界上至少还有76 个地方,从斯里兰卡到美国阿肯色州,定期上演耶稣受难剧。不过能够坚持近400 年而不中断、并与抗疫感恩紧密联系的,只有上阿默高[24]。 小镇的演出活动声名远播,1934 年的300 周年庆典,时任德国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到场;2010 年的第41届演出, 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 总统克里斯蒂安·伍尔夫等政要到场[25]。 2020 年第42 届,因新冠肺炎疫情而推迟到2022 年。每次超过2000 人参加演出,包括演员、歌手、演奏家和技术人员,都是本镇居民,“演耶稣受难剧意味着遵守我们祖先的神圣誓言”[26]。 上阿默高镇的抗疫故事情节不算曲折,但当地居民当年在疫情期间的信心与希望弥足珍贵,疫情过后的践诺行动果决坚定、感恩主题鲜明持久,近400 年自发演出耶稣受难剧的行为让人敬佩和赞叹。

文化记忆具有一定的选择性和流动性。 灾难时刻留下的集体记忆通过口耳相传、文献记录与仪式活动等方式而实现代际传承。 抗疫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取舍和发酵,给后人和外人留下独特的情感主题和意蕴。 玛丽·金小巷的抗疫故事留下了深刻的恐惧记忆,亚姆村的集体自律散发出英雄主义的光辉而令人崇敬,上阿默高镇因为果决而持续的感恩行动独树一帜。 恐惧、崇敬、感恩,是人类在抗疫历史中的主要情感,也是瘟疫遗产地的故事主题。 对于每一处抗疫地来说,单一的情感主题或许是片面的,但也是深刻的,它们分别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符号,由相应的故事情节和遗址遗物来印证和支撑, 形成有代表性的回忆之地和抗疫故事,进而成为个性鲜明的文化遗产。

三、记忆再现:瘟疫遗产的激活与传承

人类抗疫的历史和记忆不仅通过故事和文学样式口头流传, 还以实物为载体得以保存和呈现,成为可以感知和体验的文化遗产。 “遗产是一种求助于过去的现代文化生产模式。遗产生产同时包括拯救过去和将其表现为可参观的体验”[27]。 在中产阶级兴起和旅游业快速发展的背景下,瘟疫遗产地激活尘封的文化记忆,将回忆之地与抗疫故事活化为可参观的场景体验,面向当下和未来,华丽转身为备受游客欢迎和追捧的热门景点,以新的姿态和方法继续讲述抗疫故事,传承和再现有关瘟疫的文化记忆。

遗产的展示体现出挽留“逝去的世界”(runaway world)的渴望[27]。作为旅游景点的瘟疫遗产地,顺应各自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沉淀的情感主题,注重打造吸引游客的“卖点”和“亮点”,突出独特性与唯一性,并找到合适的营销方法,保持环境的和谐与旅游行为的可持续性。 上文提到的几处瘟疫遗产地各有独具特色的历史底蕴、集体记忆、故事风格与主题诉求,在遗产传承的过程中艺术性地体现出来。瘟疫遗产地激活与再现文化记忆的方法可以归纳为三种。

第一是通过恐惧场景的再现发展探险旅游。瘟疫留下了让人闻之色变、 心有余悸的恐怖记忆。玛丽·金小巷当年封锁街区居民密集死亡的严酷故事、地势低洼巷道逼仄的空间特征、后来屡次传出的幽魂谋杀传说等,让这个地方汇聚了浓郁的恐怖气息。 当地在遗产保护利用时顺应并强化了这一特点。 玛丽·金小巷在19 世纪被清空并封闭起来,其上方修建了皇家交易所,21 世纪初小巷被重新发现并修复, 于2003 年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小巷再现了17 世纪爱丁堡历史街区的风貌,着重营造神秘气息和恐怖暗示。 比如幽魂安妮的房间、模拟黑死病人的房间、幽暗的光线与昏黄的灯光、游走的女巫身影等等; 出于对游客的安全考虑,当地政府还明文禁止游客独行。 玛丽·金小巷频繁出现在影视作品中:2004 年电视剧《致命的理由》中一位杀手在小巷中被发现,2006 年出现在“最闹鬼的万圣节秀”中,2007 年出现在历史频道“城市的秘密”第四集《苏格兰的罪恶之城》中,2008 年出现在美国科幻频道《捉鬼队国际版》中;小巷也是小说《乌鸦男孩》中恐怖事件的发生地[28]。 距离玛丽·金小巷几分钟的步行距离就是著名的爱丁堡城堡。在这个世界闻名的旅游目的地,以不可错失、值得勇敢者探索的恐怖旅游为号召,小巷在众多景点中独树一帜,特别受到年轻人的青睐。 小巷被俄罗斯《真理报》评为世界十大最恐怖地之一,成为热门打卡地。 为了增强体验感,旅游常常在傍晚和夜间进行。 “惊悚小说中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被远古时代的鬼魂造访的建筑”[29]。 作为瘟疫遗产地的玛丽·金小巷,保存并复原了被瘟疫侵害的社区空间,特别呈现并试图唤起人类在瘟疫面前恐惧惊心的集体记忆,以旅游的方式得到当代人的响应和认同。

二是通过崇敬场景的营造发展朝圣旅游。瘟疫既有让人恐惧与不寒而栗的一面,有着类似地狱的黑暗体验;也有危难中展现抗争过程与人性光辉的闪耀,有着人间的苦难与光明、风雪与温暖。 亚姆村抗疫故事广为人知,并被贴上了“瘟疫村”的醒目标签,成为展示抗疫遗迹、缅怀抗疫英雄、致敬闪光人性的遗产地。 从1866 年瘟疫爆发200 周年纪念起,亚姆村就开始推动遗产旅游。一方面,村里募集资金修复教堂,修整墓地,改建小型博物馆、收集展示当年的抗疫物品、文献、图像,清理水井、界碑、围墙等遗迹,标明它们与瘟疫之间的联系,逐步建设了完整的瘟疫遗产展示体系和完备的旅游基础设施,变身为瘟疫主题公园,在英格兰中部旅游行程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另一方面,村里持续举行瘟疫纪念活动,从1880 年代起,每年都举行大型纪念仪式,到1930 年代,亚姆村已成为德比郡游客必去地之一。 其纪念仪式更是游客行程中的重头戏,1934年有1 万人参加;1966 年的300 周年纪念活动,约克大主教现场布道,德比主教、德文郡公爵、伦敦市长都发来贺信,村庄俨然成为“国家朝圣地”[30]。 此外,关于亚姆村的文学艺术作品不断累加,学术研究日渐深入,甚至有学者专门从声音与景观的角度探讨村庄的自然风貌与历史回响[31]。 虽然亚姆村的抗疫历史还有诸多值得怀疑和商榷的地方,从学术角度看还有颇多疑点和不确定的内容[32],但是这不影响小村成为旅游胜地。 亚姆村地处峰区国家公园中部,临近世界文化遗产——德文特河谷的纱厂群,也临近著名的查茨沃兹庄园。 即使是没有纪念仪式的日子,前往峰区的游客也会顺路去看看这个特别的村子,满足好奇感,或者体验“朝圣”的现场感和空间依恋。

瘟疫遗产地激活与再现文化记忆的第三种方式是通过感恩场景的活化发展节庆旅游。 瘟疫遗产有着神圣的一面,超越苦难和世俗生活,把战胜瘟疫的要诀归结为信心和信仰,把健康平安的生活归功于神灵,并且谦卑而执著地践行娱神的承诺。 一代又一代的上阿默高居民持续接力,演出祖先承诺的耶稣受难剧,在实践中不断优化。演出地点最初在小镇的墓地旁,很快这个场所就显得太小,容纳不了许多吟诵祈祷文的朝圣者;1815 年建造了第一座永久性舞台,1830 年建了第二座更大的露天剧场,1890 年建起有屋顶和座位的正规剧院,并在随后的130 年里扩建和装饰,现在可以容纳4700 名观众。演出季长达5 个月,从5 月中旬到10 月上旬,每周演出三到五场,每场时间长达7 个小时,2010 年才削减到5 个半小时:14:30-17:00 和20:00-23:00。演员不是剧院的大明星,而是小镇居民,为了带来精彩的演出, 他们常常要花一年时间准备排练[33]。演出门票和住宿价格相当合理,与拜罗伊特音乐节或萨尔茨堡音乐节相比要便宜得多。 票房收入在1984 年就达到4000 万德国马克,净利润800 万,由巴伐利亚州和小镇平分[23]。 剧院总是满座,当地用演出所得改善公共卫生条件和旅游基础设施[34]。 游客量不断增加,1830 年有约1.3 万名游客,包括德国最著名的作家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860 年游客量升至10 万,其中许多来自国外,特别是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1930 年有包括亨利·福特在内的42 万名观众;2010 年超过50 万名游客[35]。 演出给小镇带来了巨大声誉,大量游客的到来也让小镇的木雕技艺和外墙壁画出了名,加之地处阿尔卑斯山和新天鹅堡的黄金旅游线路之间,在没有演出的年份里,因为这儿有童话式的建筑、可爱的木雕和令人愉快的传统,游客依然络绎不绝[36]。上阿默高镇的抗疫方法虽然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但在抗疫期间的乐观精神和疫后坚定而持久的感恩活动让世人感动向往,这个小镇成为著名的瘟疫遗产地,并带动了当地的木雕、壁画和旅游产业。

通过抗疫历史的书写、再现与发展,本文所论及的三处著名的瘟疫遗产地激活并推广了自己的文化记忆,它们发展的方式各具特色,主题和基调也明显不同。 把三处遗产地放在一起看,似乎体现了空间精神上的垂直性[37]:玛丽·金小巷严格封锁的刚性隔离与恐惧惊悚的集体记忆,展示的是地下力量的阴暗存在,仿佛家中的地窖;亚姆村集体自律的善良传递与自我牺牲的集体记忆,体现的是现实人间的温暖平层,仿佛家中的起居空间;上阿默高镇祈祷上帝的乐观坚强与执着感恩的集体记忆,则指向精神世界的崇高光明,仿佛家中的阁楼。 三地依据自身特点推进遗产的保护修复与活化利用,发展出多元而蓬勃的旅游产业,包括通过恐惧场景的再现发展探险旅游,通过崇敬场景的营造发展朝圣旅游,通过感恩场景的活化发展节庆旅游等[38]。 探险、朝圣、娱神,是瘟疫遗产地作为旅游目的地的重要符号,既放大了瘟疫遗产地的情感主题,又刺激和释放了当代大众旅游的需求,在吸引众多游客的同时,实现了瘟疫遗产的活态传承和瘟疫记忆的形象再现。

结 语

瘟疫是集体记忆,也是文化遗产。 经过历史经验的积累,封锁隔离成为人类应对瘟疫的本能反应和基本方法,三处瘟疫遗产地都采用了这种方法,只是实施的程度、产生的效果、故事的走向有所不同,从而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和主题,并成为各自遗产传承的基调。 苏格兰的玛丽·金小巷实行了严格的社区封锁,因大量的病例死亡而留下恐怖的集体记忆,加之低湿狭促的空间环境,后世衍生出诸多幽魂传说,进而发展成为恐惧体验的特色旅游景点。英格兰的亚姆村进行了严格的村庄隔离,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村民的集体主动隔离,他们因在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的平衡之间做出的自律选择而受到后人的肯定和褒扬。 经过诗人、作家和当地历史学家的反复渲染和重叠构建,亚姆村成为抗疫的符号性“圣地”,并作为旅游景点受到游客追捧。 德国的上阿默高镇也进行了自我封锁,后因绝境中的祈祷和疫后的践诺而独树一帜,当地居民把持续400 余年的演出活动作为感恩的具体行动,让瘟疫遗产沾濡希望之光,并以节庆名片带动旅游繁荣。

瘟疫遗产地的构建过程,主要体现为对瘟疫记忆进行存储、取舍和再现。 本文所关注的欧洲三处著名瘟疫遗产地, 共同见证了17 世纪鼠疫带给人类的深重灾难,分别展现了封锁隔离、集体自律、坚定信心的抗疫理念和方法,留下了深刻的抗疫经验与记忆;他们的文化记忆在过去三百多年被反复渲染、取舍和建构,分别凝聚成“灾难恐惧”、“人性致敬”、“乐观感恩”的主题精神,这种精神以及造就精神的场所进一步发展成为有历史内涵的回忆之地;三地进而以恐怖体验、现场朝圣、娱神狂欢等方式发展遗产旅游,实现了瘟疫遗产的生动延续与活态传承、文化记忆的激活与再现。 这类因地制宜而又别出心裁地存储、取舍、激活抗疫文化记忆的生动案例,可以归纳为瘟疫遗产地构建与传承的“欧洲经验”。 瘟疫遗产地构建与传承的方式是多元和多彩的,也是源于历史并贴近生活的。 遗产地先民与瘟疫抗争的故事、方法与精神,其瘟疫遗产的保护、传承与利用,对于当前全球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应对策略, 对于疫后各地的文化纪念和产业发展,颇有值得借鉴、参考和深思之处。抗疫方法虽然多元,在疫苗推出之前隔离救治无疑最安全有效。 同时,抗疫成功需要全民参与和积极的心态。 抗疫值得纪念,方式也丰富多彩,既有对抗疫英雄的崇敬,亦宜平民参与体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可探索寓教于乐的方式。 2020 年全球抗疫,将形成新的文化记忆,当今的记忆亦将被存储、取舍和再现。有幸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今人在面对共同的灾害时应该能沉着应对、行稳致远。

注:

①关于瘟疫遗产地,国内外专门的研究非常少。Wallis 于2006 年第一次明确提出Plague heritage, 指发生过瘟疫的历史遗存与文化遗产,并点出欧洲的三处瘟疫遗产地(见参考文献[1])。 遗憾的是,这一概念并没有得到重视与呼应。 遗产学领域有一个相近的概念Dark heritage,用来指与黑暗、恐惧、痛苦乃至死亡相关的文化遗产,其范畴明显大于Plague heritage。笔者认为:此次肆掠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 产生的影响极为深远,因此有必要把瘟疫相关的文化遗产作为一类专门的研究对象。 瘟疫遗产地这一概念值得引起学界重视,其相关研究亟需深入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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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中的瘟疫(上)
Bian Que
瘟疫算个啥
中国世界遗产地保护与旅游需求关系
申遗重要俦;じ重要
小巷里的人们
便士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