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凡,袁亚冰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当年以“钧州系列”[1]176引发文坛和学界极大关注的女性作家计文君,20 世纪70 年代初生于中部大省河南。作为当代中国豫籍作家群的后起之秀,其为数不多的作品已充分彰显出深厚的传统文学功底和饱受中原文化熏陶的精神内蕴与独特气质。近年来,学界、评论界一直保持着对计文君小说的关注热情,尤其集中于对其创作风格和叙事主题等展开讨论——聚焦富有中原文化底蕴的钧州小城,以及她笔下“泅渡”于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各色身影;同时也注重计文君小说中体现出的将故乡、历史、人生百态熔铸于一体的叙事方式与审美倾向。计文君的作品大多为体现个人深厚的传统文化沉淀下的生命智慧,看似不甚透彻的现代女性婚姻观,且在空间位移、身份的转变中展现多元文化视域下的时代烙印与精神面貌。学者孙先科曾指出,计文君“展示给我们的是一条精密化又不失开放性的创作路线,力图建构起一个走向人心的策略性的桥梁,但并不一味地‘向内转’,并不将故事闭锁在纯粹‘私密化’‘个人性’的领域,而是以绵密的针线将人与其活动的背景有机缝合在一起,建构起一套能够有效地切入当下生活、不失整体感又能突现个体心灵的‘深度模式’,凸显出她‘在纷乱零散中将事物组织起来赋予精密形式的能力’”[2]169。计文君多聚焦都市镜像中人的精神难题,窥探人性中最复杂、最脆弱、最为个人化的存在,借助笔下各色人物所经历的不同的命运遭际和人生的坎坷多舛,揭示出隐藏其间的生活的偶然性和必然性。计文君能够着眼于现实生活,精细挖掘知识分子在个人成长过程中事关空间转移身份转变中的“退”与“守”的生命智慧,继而形成了有别于他人的计氏小说风格。不言而喻,任何人的成长并非一蹴而就的,都会经历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计文君作品中的人物时常彷徨于强调忠贞不渝的传统婚恋和追求自由、刺激的现代婚恋之间,纠结于逃离故乡和退归故乡的现实煎熬当中。计文君笔下的人物虽与同为“70 后”的作家徐则臣、石一枫笔下的“北漂一族”有相似之处,但对人的精神困境展开考量的切入角度大为不同,她笔下的人物在纷繁庞杂的现代生活中经历了自我反思,少了些许怨恨与刻薄,多了几分与自我、与世界和解的坦然与隐忍。
作为当代文坛一支极为重要的创作力量——“70 后”作家群,在经济、历史、文化以及代际等诸多问题的层层重压下,有着自身鲜明的时代性和精神成长背景。既不同于拥有共同历史记忆的“50后”“60 后”作家们的宏大叙事,书写变幻莫测的时代风云和民族精神史,更有别于“80 后”作家基于改革开放前提下市场经济由浅入深发展过程中的青春书写,“70 后”作家绝大多数成长成熟于中国社会变革的整个历史进程,他们“有幸亲眼见证了乡土中国现代化社会转型,亲身经历了这种愈来愈快的加速度城市化进程,亲身体验到这种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相分离割裂的痛楚、悲哀、挣扎”[3]76。相比于“50 后”“60 后”作家们辉煌而扎实的创作实绩和“80 后”作家与生俱来的消费特性及与文化市场的无缝对接,“70 后”作家的出场方式却显得过于匆忙,“一种是高声喧哗、本能冲动的,意图消解意识形态却被新意识形态俘获命运的‘美女写作’;另一种是默默探索、自在明净的,把历史、文化、人性的思考与个体生命体验相结合的‘纯文学写作’”[3]68。换言之,“70 后”作家这种比较独特的写作方式的选择与差异,深刻体现了多元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多重影响。我们不难发现,大多数“70 后”作家仍有肩负起历史使命感和时代责任感的高度自觉,尤其在当代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以及社会发展深度转型期,他们仍然关注历史与现实断裂地带某一群体在时代洪流中的自我成长、辛酸不易以及社会身份的前后变化。
学者李掖平曾指出,“‘70 后’作家是中国作坛上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的多元和包容,他们的放松和收紧,他们想象力的灵动飞扬,和又不肯违背生活基本规律及文学逻辑的那种内敛,都让我们为之惊喜。他们正在以属于自己的方式和经验,去承担社会责任和文学使命。在表达个人经验和普遍人生经验的时候,他们不夸张,不伪饰”[4]63。也就是说,置身多元文化背景下的“70 后”作家,细致体悟或观察的现实生活为自身文学创作提供了社会及生活的基础,他们力求艺术想象与现实表达足以达到某种平衡,试图记录时代或以前瞻性眼光探视当代人不断与时俱进的“进行时”的生活样态与生命形态。身为“70 后”作家且对历史抱有足够兴趣的徐则臣,在一次访谈中曾直言不讳地说,“等进入社会日深日久,经见得多了,你有切肤之痛有话要说了,你对诗意和文学性的理解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你会觉得表达的‘及物’比那些外在的光彩更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作家写着写着就现实了、当下了,就介入了,因为你把自己放进时代和现实里以后,发现文学焕发了前所未有的审美的力量”[5]34。在徐则臣的“京漂系列”小说中,那些从乡村到北京打拼的边缘人物,不仅经历着现实生活在时间与空间上的“位移”,还要在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之间重新建构一种新的“自我身份”。很大程度上,故乡与他乡、“城”与“人”、人与人等种种关系在新的环境或情境下交替发生,为当前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视角、新的可能、新的场域,体现了充满中国经验的文学沉淀。同为“70 后”作家的石一枫,近年来的文学创作由当年充满“京味儿”的青春叙事转向书写“城—乡”夹缝下的边缘人生和“小人物”的多舛命运及人生遭际,他的文学想象越发贴近当下社会与现实生活中的冗杂与无序,而这些或许正如徐则臣所言及的“写着写着就现实了、当下了”。对于生于豫、长于豫的计文君来说,经历着自新时期以来发生在中原大地上的种种变化,从小耳濡目染的中原文化既为其自身、更为她笔下人物的成长及人生提供了一种传统基调和生命底色。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计文君作品中的主要人物离不开作家经验积累中饱受中原文化的滋润以及深处大时代裂变处的人生磨砺。
对计文君而言,“从20 世纪70 年代至今的中国经验,即使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大坐标系中来审视,它都是如此的复杂,令人惊讶。这是一个长达数十年的变化过程,风驰电掣又波诡云谲,让人晕眩,难以理解和掌控,几乎所有中国人的人生记录下来都是跌宕起伏的故事,让虚构小说为之失色。正因为如此,当下的中国经验是最值得文学去表达的人类经验”[6]。当前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时期,计文君抓住了“当下的中国经验”这一表现主题,以“纯文学写作”的方式闪亮登场,在人物的身份认同、夹杂着保守与开放之婚恋中来表现介于现代与传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成长经验。需要指出的是,计文君自小受到家庭氛围的影响和熏陶,很早就接触中国历史与传统文化,尤其对文学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超乎寻常的领悟力。一直以来,计文君对文学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热情和执着,“我似乎有记忆,阅读就已经刚开始了,最初的那几本书连纸的质地我都始终没有忘。10 岁之前,读各种童话,现在看看存下来的书,别的不说,《安徒生全集》和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很难找那么好的版本了。很快,更有吸引力的对象变成了琼瑶,直到小学四年级暑假,遇到了屠格涅夫的《初恋》,立刻把琼瑶给扔了。然后是莫泊桑、狄更斯、司汤达,家里书架上偷来看的……小学毕业,我读完了《红楼梦》。这在我人生中,应该是件大事。它也许可以解释,以后我的很多选择”[7]117。由此可见,计文君与文学的不解之缘由来已久、当然也日久弥坚。熟悉计文君的人都清楚,作为“70 后”作家的她“虽然作品不多,但非常有特点。她本是河南的金领,之后因为对文学的热爱,遂辞职,专心写作,由此可知其心性与志向。计文君深受《红楼梦》影响,她是红学博士,其小说红腔红调,常用短句子,简洁有力。她的小说往往通过写男女情感纠葛写女性‘化蛹成蝶’”[7]115。不言而喻,计文君独到而稳健的写作抉择,如今已显现她的眼光与魄力,尤其在“故乡—他城”这一空间发生“位移”之后、继而引起的人之身份的转变以及因此而起的价值重构等等人生及经验,同样投射到她作品中的各类人物身上。
究其创作,计文君小说集《帅旦》中的多篇小说保持着对人的成长中婚恋问题的持续关注与聚焦,既有展现多元文化间的接触、碰撞与融合,更有再现古典文学、中原文化之底蕴及细微之处。《开片》《天河》《剔红》等无不深深镌刻着中原文化的浑厚印痕,尤以钧州窑瓷、河南豫剧,到精美木雕等具体物象,无处不显的精致与典雅,而且“红”韵尽显其间:
仰头能看到门斗上生动依旧的雕花,流云百幅,鹿嘴含花,桃之夭夭,喜鹊登枝……秦家各房的门头都有这样的木雕,明八仙刻的是人物,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大朵的牡丹开在云头笏板上是富贵如意……[8]1-2
豫剧是板腔体剧种,说来也就二八板、慢板、流水板和非板四大板类,就像产生豫剧的那方中原水土一样,它是简单的,但又是丰富的,它未必是精致工整的,但却是盈润细腻的[8]180。
这东西让秋染惊艳,她一时没有说话,摸摸盒上雕镂的缠枝牡丹纹,那么明媚端正的红,那么细密饱满清晰剔透的花草纹路……[8]139
作为当代“红学”研究者的计文君,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读古典名著《红楼梦》,这种阅读与积累对其后来的人生抉择及创作实践影响深远,她曾毫不掩饰地说到,“《红楼梦》的审美格调塑造了我的心性,影响了我对丰盈美感、高度自尊、自我价值性的维护以及极端细腻情感的诉求”①具体见《豫籍作家计文君:携新作回故乡,寻找穿透“人生绝境”之光》,https://www.sohu.com/a/355703561_475768.。在《开片》《剔红》《天河》中,计文君花了大量笔墨对钧州窑瓷、精美木雕、河南豫剧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与呈现,可见作家对富有中原文化底蕴的传统美与深韵的体味极为真切,字里行间透出饱受中原文化熏陶的作家特有的精神内蕴和独特气度。作家也通过这些小说成功塑造了殷彤、林小娴、秋小兰三位素雅敏慧的中原女性形象,她们在自尊、坚强和隐忍中寻求个人价值的自我超越,尽显作家笔下独特的中原女性形象潜在的审美张力。学者吴义勤曾评价道,“计文君的奇特,一方面表现为女性意识与男性意识的碰撞,她的小说既有强烈的女性小说的性别特征,又有着强烈的‘力量感’,有着对于女性意识的超越与怀疑;另一方面又表现为传统与现代的纠缠,她的小说叙事及思想形态有着鲜明的现代感,但她的审美趣味却又明显钟情于传统”②具体见《计文君:小说是言语的化城》,《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2015 年6 月23 日推送,https://mp.weixin.qq.com/s/k6NE00QbQ d8rLVNAxau0Og.。诚然,计文君处之泰然的心性和审美格调在其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细读她的多篇小说,读者不难发现字里行间隐现出的退守意识。
一般意义上,只因自身所经历的特定时代和社会境遇,“70 后”作家往往比其他年代的作家更看重“故乡”与“他城”间的互动及情感纠葛,他们在创作中延承并发展着自现代文学以来就有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创作模式。伴随着日新月异的时代变迁和社会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传统认知下的“还乡模式”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呈现出另一番情形:一是“离乡—漂泊他城”——这种情形自带“逃离”故地的诀别或不堪,凸显的是现代语境下自然地理层面上的时空“位移”,其间隐现一种义无反顾的悲怆之感;另一种情形则依然保持着原有的特征——“离去—他城—归来”,只不过其间夹杂着新的时代内容和作家自身的社会及人生境遇。“70 后”作家群体中的一部分关注漂泊在“他城”、身处底层的边缘人群及其坎坷命运,犹如徐则臣在小说《啊,北京》中展现的城市底层漂泊者在“他城”与故乡之间彷徨、纠结的两难抉择——漂泊在异地/ 他城的“京漂”,面对匆忙而无望的日常可谓身心疲惫,然而又不甘心回到原点/ 故地;石一枫在小说《玫瑰开满了麦子店》中再现了都市边缘人群——“北漂一族”身居大都市北京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迷茫;盛可以在小说《北妹》中塑造了“进城”(以广州、深圳为主)打工的外来妹(“北妹”)这一群体形象,北妹们的灵魂沧桑跃然纸上、让人泪目。相比之下,计文君不同于上述“70后”作家“离乡—进城”的主流叙述模式,而以“离去—他城—归来”这种特质的“归乡模式”来表现其笔下塑造的主要人物,特别观照到当代知识分子对故土的一种从现实中的归来到情感上的归属,以及精神上的皈依,其间不乏对故乡物质生活和传统文明的回望与反思。
“落叶归根”可以说是传统中国延续下来的最为戳人心又沉甸甸的情感寄托,和尽显生命归属感的集中表达,这种与生俱来的、维系华夏文明代代相传的根脉意识,对于以此为基础的文艺创作活动有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如今,伴随社会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大量人口从乡村涌入城市,越来越多的人远离故乡来到城市谋生计、求发展。这前后看似经历着不同层面上的情感表达,尤以后者更加注重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的“冷暖自知”。故而事关离乡、归乡等叙事母题,一方面在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之下,都有着极为浓烈的书写诉求与表达,同时更可见到不同时期的人们对物质及精神的追求各不相同。正如计文君小说《开片》的主人公殷彤一般,她成长于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进入转型时期,经历了从钧镇迅速“炸裂”为钧州市的整个过程,然而位于故乡老城区那片青灰色的砖瓦院落,却是钧州留给她最深刻又无法淡忘的生命记忆,虽然后来在北京生活多年,可是她最依恋的仍是雕花精美的秦家老宅。小说《帅旦》的主人公赵菊书虽历经周折,到终了实现了守着老宅、守着“根”的人生夙愿。可见,作家笔下的殷彤、赵菊书都在位于故乡的“老宅”里寻得了自身情感最终的归宿以及个人精神的栖居之所。计文君小说中时常出现的“老宅”,业已超越作为“物”的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成为一种精神层面上的象征物——“家”,或是故土离情的汇聚点,或为割舍不了的亲情血脉。进一步地说,“老宅”对于那些身处他乡的游子和在城里漂泊又情系故乡的“都市游人”来说,其形而上的意义大于形而下的价值,很大层面上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或灵魂的慰藉。计文君在作品中对“老宅”的聚焦和叙写,集中再现了当代国人深囿于心的“中国式”家庭观念和根脉意识。
一般而言,“你以为你是谁?”源于人们追问他人或者扪心自问时出现的质疑,在英国批评家安德鲁·本尼特和尼古拉·罗伊尔看来,“该问题(‘你以为你是谁?’)在文学中得到了最清晰的提示和最充分的探讨。该问题其实也是对文学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定:文学是人的身份问题得到了最具启发性的揭示的空间”[9]121。也就是说,小说虚构或营造出来的“空间”,为小说人物的成长提供了展示的舞台和延展的可能,高于现实的文学想象给予小说人物更加多维的“社会”意义及价值。计文君笔下的各色人物处在“城”“欲”的“退”与“守”徘徊和两难之中,对于自我“身份”的建构离不开故乡“钧州”和都市北京的人生记忆和情感纠葛。计文君把更多笔墨集中于笔下各色人物(尤其女性)的恋爱、婚姻等问题上,并以作品中的瓷器或“开片”、或“不器”、或“可琢”来喻指当代年轻人不得不经历的成长的种种情形:“开片”本是陶瓷工艺上的一种缺陷,在计文君小说中更多指向女性的自我反思与自我和解,展现出现代女性自我成长的理性姿态;“不器”意味着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抗,以期在斗争中获得自我价值;“可琢”更指向外在因素对自我成长的可塑性意义与价值。不难发现,计文君力求在中原文化中寻求创作资源,获取排解现代性冲击下的各种现实问题的精神食粮,“破碎是我们的命运,但破碎未必就是悲剧……这世界上有一种美丽完整的破碎叫开片。”“‘不器’是针锋相对的斗争,是指向性的;而‘开片’含有自我的反思——如何确认自我,远比跟全世界作战更重要!”[8]52从故乡小镇来到大都市北京来追逐人生梦想,或是身居到处弥散着欲望气息的都市空间里,以《开片》中的殷彤为代表的一类年轻人试图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以及更为繁复庞杂的城市空间里寻求个人价值和自我身份的双重肯定与认同。相比其他以“故事”作为写作推动力的同行,“计文君写作的推动力,是生命中的暗流,是一个人的心在命运中的博弈,是像时光一样划过每一个人的东西。起点不同。在起点处,计文君已经为自己的写作赢得了高度。虽然写的不多,但写一篇是一篇”①具体见《刘海燕:计文君与同时代作家的不同之处》,《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2015 年6 月23 日推送,https://mp.weixin.qq.com/s/FwEgVdfxkaxpYizUtj_hkw.。自从新世纪初开始创作以来,计文君一直注重多重角色、复杂情感以及身份建构等问题,尝试从人的成长的角度去窥探个体生命在时空发生“位移”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改变和隐隐的痛感。
小说《开片》中受单亲家庭环境影响的殷彤,其性格中既有传统女性的保守成分,又饱有现代女性的自我与独立。经过两代人的奋力打拼,终于实现了把“北京,是个存在于新闻和故事里的地方”[8]3变成一家三代可以团聚之地,殷彤和妈妈都短暂地融入过北京这个具有“特别身份”象征意味的“大城市”。殷彤在北京完成了学业,也经历了一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一次失败的婚姻、一次被玩弄的情感,难以揣测的人心与无比坚硬的现实再次将殷彤置于北京城最黑暗的角落,最终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归乡”。在时光的无尽隧道中,殷彤从钧州到北京,又从北京回到钧州,可再次回到钧州的殷彤已从当年的小女孩蜕变成历经世事的知性女人,当初少不更事的女孩业已成长为饱尝人间冷暖的成熟女性。小说《满庭芳》的主人公陈改霞,本是一位从乡村走向城市、性格质朴的传统女性,她身上有种让人能够感受到的强大的道德力量。丈夫韦亦是婚内出轨,要与她离婚,一场长达38 年的婚姻保卫战就此展开;丈夫韦亦步步紧逼,陈改霞誓死不从,极富性格韧性的陈改霞在一次次失望中等待丈夫的成长(“回心转意”),以其一生挽回了作为女性的生命尊严。再如《无家别》中的史彦力图以读书来改变命运,不仅实现了自我在身份上的多次“转变”,同时谋得了一份在京院校的教职,他的身份因自己在空间上的“位移”而经历了一个从解构到重构的过程。史彦的人生可谓跌宕起伏,“离乡”时隐去了“中学老师”的身份,通过“求学北京”完成了个人在身份上的“重构”——博士毕业跻身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行列,却因母亲急需巨额手术费,不得不选择与现实妥协,回到曾经的母校师专任教。仔细品来,小说主人公史彦总处于一种或去或留、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我决定,退一步。退一步开阔天空。也许退一步,从北京退回钧州,逼仄的不容转身不敢回头的生活,会随之变得疏朗”[8]231。于是他决定从梦寐以求的大都市北京回到中原小城钧州,从北京高校回到钧州师专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院校”,从最初的家庭完整到后来的妻离子散、父母双亡等等,可见史彦在生活面前节节败退、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打击。虽说历经周折的拼搏人生让人倍感励志,然而史彦却在一次次身份的“蜕变”中“成长”了自我,而这一漫长的过程不仅体现在他归乡时的“退”,还立体地展现出变幻的时代、莫测的世事,以及复杂的人性和人生的诸多无奈,继而勾勒出当代知识分子不得不直面的精神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与挣扎。
上文所提及的种种,不论殷彤从“钧州窑瓷”中体悟到的事关女性成长的“开片”之美,还是乡村女性陈改霞在婚姻保卫战的隐忍之术,抑或当代知识分子史彦的无奈退归,足见计文君致力于笔下各色人物精神归属的不懈探求,她延续了自现代小说以来创作中的“归乡模式”,以“离开—他城—归乡”的方式来再现当代人的一种生命情形或人生境遇,在“钧州”这个极富文化深蕴的中原小城寻得内心的安慰和平静,同时将对众多人物的悲悯之情隐现于小说的字里行间。“人的存在从本质上讲是悲剧性的,陷阱一般的世界,无从选择的出生和必然到来的死亡,混沌的汹涌的无从掌控也难以了解的内在自我的种种欲望……”[10]计文君笔下塑造的深处现代社会中的城市青年、知识分子等各类形象,大多对情感欲望、城市身份、知识分子身份有着本能的向往和诉求,他们或以人生梦想为由,或以生命价值为理。而身处大都市世界里的形形色色,或被欲望驱使着而不择手段地钻营,或出于对某种身份的偏执而近乎疯狂地投机,最终都不乏在实现自我身份的建构中被理想身份与现实身份之间的巨大落差或矛盾迎头痛击。当初“背井离乡”为的是以新的身份获得自我认可,可最终不得已的“归乡”又是为了缓解传统身份在现实生活中所遭遇的尴尬或不堪。
“70 后”作家大多数出生于物质匮乏年代、成长成熟于改革开放时期,这一过程经历了中国社会因市场经济介入的日益深入而持续发力的变革时代,更伴随全球化浪潮冲击下,本土文化的现代转型及其愈发饱满的纵深发展。基于这些前提,“70 后”作家更重视社会转型期物欲横流、消费主义大行其道背景下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生活。当然,其间更少不了“70 后”作家一以贯之地对复杂多面的人性的摸索与叩问,比如冯唐的长篇小说《万物生长》在基于男性欲望的青春叙事中再现青涩不堪的爱情以及复杂多变的人性;石一枫的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借助书写城市底层人的情感泯灭,以物欲的无限膨胀来揭示赤裸裸的人性。同为“70 后”女性作家的金仁顺,“对爱、对人生、对人性与人情,她有一种执拗的怀疑和感伤情结”[11]111,小说《仿佛依稀》《水边的阿狄丽娜》等就以女性的自我意识对男女两性在婚姻、情爱等关系中的微妙变化展开了细致入微的探察与挖掘。而计文君则以寻求现代与传统、理想与现实平衡为出发点,探索两性或者同性之间的关系与纠葛,其眼光独到而又深入人心。
计文君小说中的女性成长叙事,既有从男女两性之间的隔膜中洞悉复杂人性和人伦道德,也有从同性之间互为知己的姐妹情谊中找寻情感上的某种共振或共鸣,尤其对“姐妹”关系的细致刻画,已成为计文君小说涉及女性成长主题时不可或缺的要素。某种意义上,计文君笔下的主要人物在努力挣脱传统婚姻与伦理道德的种种“陈规”束缚之外,又极力在其中寻找一种平衡,没有因婚姻的失败而歇斯底里,反而在个人情感的退守中拿捏有度,其间无不体现出作为现代女性的话语表征和主体意识。女人不再把婚姻、爱情视为人生的唯一目标和归属,而是在失败的爱情或婚姻中退归到同性之间的私密空间,从而“姐妹情谊”之亲密关系成了计文君小说中“守护”女性成长的另一道“防护墙”。这里所言及的“姐妹关系”(即“姐妹情谊”)可谓女性主义运动的一个重要范畴,诚如非裔美国女权主义作家贝尔·胡克斯在《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中所强调的,“姐妹关系:妇女们的政治团结。”[12]51无论是现代作家庐隐的《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等,还是新时期作家张洁的《方舟》、王安忆的《弟兄们》、池莉的《小姐,你早》等,都着重描写了女性以同性亲密关系获取安慰、温存以及彼此理解的“姐妹情谊”,尤其是作家陈染的《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破开》、林白的《瓶中之水》等作品,或超越了性别,或超越了友情,呈现出越来越趋向私语化的表达,从而在女性之间形成自我保护的精神与情感双重“保护层”。而带有乌托邦特性的“姐妹情谊”,“最大的意义也许在于它即使不可能,却的确为女性主义所必需。它可以提醒女性主体,不妨把散居性的她者地位作为‘共在’,这要克服重重困难——其中最大的困难是自身的褊狭——寻求团结一致的途径,同时在集体情感中保持自身的主体性”[13]92。计文君小说中描写了女性同性之间比较纯粹的温情——归乡的林小娴、聪慧的谈芳、隐忍的唐慧,她们在努力寻求情感归属的同时,又坚持身为现代女性的主体性和自主意识。进一步地说,现代女性不再作为男性的附属品,不再依附于两性婚姻,而从“姐妹关系”中找寻一种慰藉或温存,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体现了极为鲜明的女性话语表达。
学者张欣在论及“70 后”作家的代际特征及其创作时,曾言道,“‘70 后’的女性作家尤其善于写作婚恋题材的作品,她们在这方面往往有着比男性作家更为深刻丰富的情感体认,这或许得益于女性的细腻和敏锐,她们作品中的女性常常趋向于两个极端,或者过分张扬个体独立意识,或者依附于男性权利之下成为附庸,但无论是哪一种极端似乎都可看作是对女性所受的性别压迫和性别侵害的一种控诉”[14]53。可是对计文君来说,其小说中的女性总是试图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中间寻找一种平衡,在追求相互尊重、平等及自由的同时,也在追寻自我内心的宁静。她作品对于婚姻和爱情的描写没有完全拘泥于伦理道德层面,而是不断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去挖掘复杂的人性,借以表达对婚姻和爱情的怀疑以及展示现代女性的理性姿态。需要指出的是,“父亲”这一重要的家庭角色在计文君小说中往往处于一种缺位的状态,故而其笔下的女性的成长不得不借助两代甚或三代女性或因血缘关系而形成某种样态的私密空间。正如《开片》中殷彤和妈妈还有姥姥,《剔红》中以林小娴为中心构成的女儿、妈妈和外婆三代女性共有的生存空间,以及《天河》中姑妈秋依兰和侄女秋小兰,《无家别》中季青和奶奶构成的隔代女性的生活空间等等,均为人物的成长提供了情感退归的可能或者说是“后路”,这种可退归的空间(“后路”)为人物的身份退守提供了现实以及情感的寄托。这种女性之间的私密空间基于存有代际差别的生活空间,因血缘而起,也因血缘而维系着,其间不乏闪现出年轻一代更深层的情感倾向——对故乡的依念和情感及价值归属的自我认同。
正如上文所提及的,计文君小说集《帅旦》可以说是存在着两种不同维度上的“姐妹情谊”:一是带有显性的代际关系的女性之间的血脉情深,一是基于纯粹友情基础上的共同情感及价值认同。细究计文君的小说文本,可见小说《开片》中呈现的“姐妹情谊”属于前一种,主人公殷彤的父亲长期缺席她的成长过程,也因她成长过程中父爱的缺位,殷彤和妈妈、姥姥三代女性基于彼此共同生活的地方——“老宅”——构筑起属于她们三位特定情感的私密空间;现实中的“老宅”,既是妈妈和“我”(殷彤)母女俩遭遇婚姻滑铁卢之后的自然归处,更是姥姥、妈妈和“我”(殷彤)三代女性共同的情感得以维系与延续的特定空间及精神纽带。可是小说《剔红》中林小娴与秋染之间的情感则属于后一种,主人公林小娴和秋染的闺房谈心,温情交流,坐实了以友情为基础的“姐妹情谊”在女性遭遇爱情危机或婚姻破裂时能够起到的“保护”作用;这种基于友情之“姐妹情谊”的及时填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撕裂的两性关系对受困其间的人的伤害程度,并在其中努力找到一条情感得以慰藉或者趋于平衡的路径。小说中的林小娴世事洞明,对于生活和婚姻,她有自己的理解、看得也通透:
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跑到地球的那边转了一圈,又逃回这个小院子里来了。别人看我,是个事业、爱情、婚姻全面失败的可怜虫,我是算过得失的,所以宁肯这样——你不一样,你不会逃的——想要的东西那么多——想要就要吧,只是别让它们伤你太深,别太委屈了自己的心[8]159。
某种意义上,从“退”到“守”出于一种对现实“逃离”的无望,林小娴的心性中有中原女性慧质淡雅的成分,对于常人难以看透的情感难题,她处之淡然,表现出超凡脱俗、豁达乐观的超然之态。
更进一步地说,在计文君的文学世界里,“姐妹情谊”(姐妹关系)可以说为遭受伤害的女性之情感退守提供了可能的空间和落脚之处,其笔下的多位女性凭借“姐妹情谊”(姐妹关系)这种情感空间或生活空间的形成或保持,一定程度上对个体及家庭中残缺部分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弥补,借以给遭遇婚姻或情感伤害的女性多了一份慰藉或安慰。作家计文君既能够以平视的姿态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现代女性角色的独有魅力,又能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关注现代女性自我关系建构的情感价值。她的小说《化城喻》着眼网络时代背景下的青年一代,聚焦新媒体语境中女性成长与自我救赎等问题,展现了身处名利场中的小说主人公艾薇在网络时代中被塑造、又被毁灭的大起大落的人生境遇。小说本身看似是对都市女性成长问题的一种思考与探讨,可放眼当前时代,“艾薇”不过是这一时代背景下人的一个缩影或是生命截面,她所经历的成长与人生起伏暗示了生活于时下的大多数人要尽力完成自我超越与心灵救赎,惟有如此才能经得起互联网时代生活大潮的洗涤与检验。诚然,计文君文学世界里的这种基于文化、多重社会关系以及人生追求之上的情感认同,以及基于时代话语下的身份探寻,足以从城镇青年、知识青年的精神、生活等种种困惑中呈现出来——身份关系建构的过程虽有诸多无奈却不乏生存智慧闪现其间。
不言而喻,计文君对复杂而多面人性的探索与书写始终保持着一种悲悯之情,体现在个人创作上,呈现出一种既“瞻前”又“顾后”的观照态度,同时基于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人情与人性等多重视野,她一直在观照、思考空间“位移”中的身份转变、女性关系及其价值重构等种种问题。计文君作品中的主要人物,虽说生活在当下社会,却都有自己的过去或曾经,经历过世事变迁的他们/ 她们,“往往以主动的、有勇有谋的方式投入现实,并在这个过程中衍生着焦灼、孤单、分裂和逃离,很难分辨隐在这姿态背后的,是理想还是欲望,或者说,这种暧昧的结合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复杂表情和内在动力:基于欲望的理想或被理想化了的欲望”[15]28。进一步地说,不论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还是理想与现实、人的外在与内心,都可见计文君文学世界里各色人物在遭遇现实过程中的自我反思、自我审视以及自我建构,并在其中不断寻找、不断消化,试图达到一种现世人生的平衡状态,这里面既有现实人生必需,也有精神层面的寄托皈依。总体而言,不论林小娴带有归隐特征的归乡生活,还是殷彤对钧州陶瓷的醉心钟爱,甚或赵菊书对“老宅”的尤为倾心等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从传统精神和物质文明中寻求内心自我慰藉的坦然自足。很显然,计文君笔下的各类人物没有固定的、一成不变的身份坐标,却兼具传统韵味和现代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