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李大地
(1.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 重庆 401331; 2. 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 重庆 400010)
大河口遗址位于涪陵区义和镇朱砂村六组长江边的第二级阶地上,西南边是长江,隔江斜对岸与蔺市相望,东北距义和镇约10公里,地理坐标为东经107°10′30″,北纬29°41′8″,海拔高程为165~180米(属于三峡库区淹没区范围)。这一地带地理环境特殊,长江由西北向的石沱流经大河口再向东南滚滚而去。从实地调查和勘探资料看,大河口遗址,主要分布正好处在长江与一小溪河口交汇的缓坡台地上,台地面积约2万平方米,遗址现残存面积约3千平方米。但因遗址处有几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修的窑炉,建窑取土烧砖瓦等活动,对该遗址破坏很大,较平缓的台地几乎都被挖掘扰动过,又因南边长江和西边的水流历年来受长江和溪河的水流冲刷而导致遗址垮塌严重。尤其是近20年来,三峡水库蓄水至175米,江岸台地垮塌速度加快,对遗址破坏更加严重了。若再过两三年,遗址的绝大部分都会被长江洪水冲毁。在遗址处的地表及河坎边上,古代的陶片、石器(片)、汉代砖瓦及青瓷器(片)等到处可拾,调查勘探时采集到较多的标本。据调查和勘探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标本,初步认为,大河口遗址是一处十分重要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鉴于这处古遗址文化遗存丰富,过去在义和镇的长江沿岸从来没有开展过考古发掘工作,故受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的委托,由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涪陵区博物馆联合组成的考古队共同承担了2018年度三峡库区消落区地下文物保护项目之一的涪陵大河口遗址800平方米的发掘任务。田野考古发掘工作始于2018年4月,结束于2018年8月13日。
在调查和勘探的基础上,选择发掘布方在大河口靠长江边的缓坡地带,由西向东布方10×10米探方3个,编号是:2018FDT1~2018FDT3(“F”代表涪陵,“D”代表大河口),在靠溪河的缓坡地带(南距长江边T3的西北角20米)由南向北依次布方10×10米探方4个,编号是:2018FDT4~2018FDT7。另外,由于在T2北部(靠近北隔梁处)发现了一座窑炉,窑炉部分延伸到了T2北隔梁外,故在T2的北边扩方10×7米探方一个(扩方1),在T3东北部也发现一座窑址,该窑址部分延伸到T3北隔梁外,故又在T3的北边扩方9米×3米探方1个(扩方2)。除在长江边缓坡地带布方发掘遗址外,另在遗址地靠后面的山坡上发现2座砖室墓,故布8×8米探方2个,编号是2018FDT8、2018FDT9(后文中省掉2018FD)。共计完成发掘面积927平方米(加上T3东隔梁外清理的约2平方米的面积)。现将发现的4座窑址的资料情况介绍如下。
在扩方2内发现窑址2座(处),两窑址基本相连,编号为Y3、Y4。
Y3,位于扩方2内的中部稍偏东(位置略高于Y4)。平面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开口在第3层下,打破第4层,由北向南而建,北端稍高,南端稍低。窑址建筑比较独特,利用早年从后山坡上自然垮塌下来的几个大石块为基础,修理整平后即成。窑址内堆积主要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烧土块,夹杂有少量残陶片及零星草木灰(木炭)。窑址内堆积土质土色与窑址外的第3层、第4层堆积明显有别,不见窑炉和窑壁,推测该窑址可能是一座露天窑,即是将做好了的陶器集中堆放在稍加整平的地面上,陶器表面搅拌泥涂抹,然后用木柴加以燃烧而成。窑址南北长248厘米、东西宽200厘米、深7~30厘米。
Y4,位于扩方2内中部稍偏南,平面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开口在第3层下,打破第4层,北端稍高,南端稍低。窑址建筑方法及窑址内土质土色、包含物等与Y3相似,只是东壁修理时利用了Y3西南处的自然垮塌于此的石块而筑。窑址南北长232厘米、东西宽210厘米、深40厘米。
在T2内发现窑炉2座,编号为Y1、Y2。
Y1,位于T2的中部,开口在第1层下,打破第2层、第3层及生土。该窑炉现只发现后面(北端)的部分窑室,面积约1.4平方米(据现残存窑壁的弧度计算,推测原窑室面积约5平方米左右),靠前面(南端)的原窑炉的工作面、火门、火道皆因近现代当地居民修建房屋时被挖掘破坏,故形状不得而知,从该窑炉所在地T2的地势来观察,推测该窑炉应该是顺坡势由南向北而建。顶部形状不明。窑室内土层堆积中包含有一些红烧土,极少量炭末。底部的窑床面上残留有几块火候较高的板瓦,窑壁外土层中可明显看到由于窑炉使用时间较长,从而形成的一层围绕窑壁的砖红色烧结层。窑室内底部靠近窑壁处设有环形烟道,便于在烧制陶器时向外排(抽)烟,烟道口与窑壁外的烟道相连,在窑壁北侧处,西侧处各建有一圆形烟道,底部烟道口与室壁内的烟道口连接。窑壁厚约16厘米、残窑壁周长204厘米、窑床底厚16厘米。
Y2,位于T2的北部,部分伸入到北隔梁外的扩方内(扩方1)。窑炉局部被江水冲刷后暴露在外,窑室西壁及顶部均遭毁坏,整座窑炉由门道、火门、火道、窑室、烟道构成。门道,平面呈八字形,外宽内窄,由南向北进入火门处,进火门处用3块长方形青灰砖叠砌而成,用于封堵火门,长、高均被破坏不得而知,现残长126厘米、残高40厘米。火门,立面大致呈半圆形,设在门道与火道交界处,宽56厘米、高40厘米。火膛,平面呈八字形,外窄里宽,券顶状,火膛顶部窑壁分二层砌筑,即先在靠火膛的内壁用一些半块或者小半块的墓砖(将一块完整墓砖敲击成3~4块)平铺,砖与砖之间缝隙用搅拌泥填充抹平,后经烘烧而成;火膛窑壁坚硬,内壁光滑,壁面涂抹一层厚0.3~0.5厘米不等的乳白色防护(火)层,壁厚20~50厘米,从壁外土层中可明显观察到因窑炉使用的时间长,从而形成的一层厚约30厘米不等的砖红色烧结层。窑室连接着火道,平面近正方形,窑壁规整,床面平整,为了便于抽火,底部窑床床面略高于火道地面约20厘米,窑室里面的北壁上设三个平面呈正方形的烟道,烟道靠窑室的内侧用加工后的长方形薄石块竖砌而成,接近底部窑床处留有进烟口,窑壁厚约16厘米,窑壁外烧结层厚20~25厘米,窑室南北长200厘米、东西宽248厘米、残高180厘米、窑床底厚26厘米。整座窑炉全长420厘米,其中门道残长120厘米,火道长216厘米,窑室长200厘米。
据T2、T3第2层为近现代扰乱层,第3层为新石器时代文化堆积层(中坝文化遗存)的资料情况以及地层堆积中的包含物获知,Y1为明代,Y2为六朝时期,Y3、Y4为新石器时代晚期。
Y1、Y2两窑炉都有窑室(窑床)、窑壁。窑室形状,Y1为圆形(仅存后半部窑室的局部),Y2为方形,窑壁上都有烟道,从窑炉的迹象分析,两座皆为馒头形窑,这种类型的馒头形窑炉在三峡地区其他一些古遗址中多有发现,时代特征明显分别为六朝(Y2)和明代(Y1)。Y3、Y4皆分布于T3的北隔梁和扩方2内。两窑(Y3、Y4)的形制与Y1、Y2绝然不同,未有发现窑室、窑壁,窑址内只发现有大量的红烧土、陶片等,当是两种不同形制的窑。考虑到Y1、Y2的资料我们了解得已经比较清楚,两座窑炉的时代相对偏晚。而Y3、Y4资料情况比较复杂,时代偏早,故下面我们重点对Y3、Y4的资料进行分析与讨论。
从大河口遗址发掘的这几个探方位置来看,T1、T2、T3分布于靠近南边的长江缓坡地带,而T4、T6、T7分布于靠北边的溪河缓坡地带,T4又较T6、T7更靠近山根处,除T4内出土陶片很少以外,T1、T2地层堆积中出土陶片较多(尤其是T1),在这两个探方各发现灰坑3个,出土陶片有大块的,也有小块的,并夹杂有一些口沿、器底、零星红烧土、各类石器等,另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螺蛳壳、动物骨骼等。出土陶片、口沿、器底等边缘轮廓清晰,颜色有红、黑、灰褐、红褐、青灰、黑皮陶等。而T3地层堆积中出土陶片与T1、T2中出土陶片无论数量、破损程度,还是陶片颜色等却明显不同。地层堆积中陶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多为小块陶片,陶片边缘圆钝,颜色基本上都是红色,地层堆积中包含物除大量陶片外,再就是大小不一的红烧土块、零星木炭、草木灰等物。从Y3、Y4北边和东边扩方情况来看,其北边、东边都是生土,已无文化遗存发现了。
Y3、Y4究竟是什么样的窑炉?据Y3、Y4内出土遗物,以及T3第3层、第4层中出土陶片颜色较纯(多为红陶片),陶片块(个体)较小,几乎无复原器物,出土陶片边缘棱角较圆钝,又从Y3、Y4所处位置相对偏高等种种迹象来综合分析,我们认为,Y3、Y4可能是一种露天窑,而T3第3层、第4层可能是窑址的废弃层。疑似当时大河口的古居民们在烧制陶器时将一些烧坏了的陶器遗弃在窑址旁边(南边)的斜坡上而形成的废弃层,并非是我们通常见到的古遗址的地层堆积。至于T3第3层、第4层堆积中陶片数量如此之多,地层堆积厚达1米多,说明该窑址烧制的时间相对较长,并非一二年形成的堆积。
有了窑址,又发现了窑址的废弃堆积层,加之Y3、Y4所处位置略靠近后山根处,地势相对偏高一点,在扩方2北边、东边已无文化遗存发现(已出现了生土层),地势相对平缓。现扩方2的所在地,包括了T3北边、东边的局部,应该是当时大河口古居民们专业从事烧制陶器的场所。
大河口遗址发现的Y3、Y4(露天窑),这类露天窑的信息在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发现中不见披露。而过去考古发现的一些新石器时代遗址(近200处),有的面积较大,地层堆积较厚,出土大量的陶器(片),但却很少有窑址发现,针对这一现象,有学者分析认为:“这些陶器很可能是在露天或简易的土坑内烧成。”①还有学者在讨论成都平原新石器时代陶窑的类型时也曾言及,该时期的陶窑“均为在当时活动面上向下挖土坑形成,尚未发现有在地面上建筑窑体……主要特征是露天堆烧,没有窑室和火膛。一般是直接在地面上烧制,也有的会向下挖一小浅坑,有较薄的烧结面。”[1]上世纪80年代,考古在广东普宁县虎头浦口窑址群中发掘出了15座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陶窑,窑址形状多为方形土坑,坑壁残高0.37米、长、宽1~1.5米,容积很小,其中有几座为露天烧成坑。出土的陶器亦多为橙黄色,火候较低,陶胎亦较厚[2]。这种形式的露天窑在我国云南少数民族地区,上世纪50年代仍发现有使用着这种烧制陶器的传统工艺,如“佤族烧陶器没有土窑,都是把晒干或烤干的陶坯堆放在一块平地上,周围架置木柴燃烧……烧陶器之前,先把干陶坯一个个搬到烧陶地点,把大小陶器堆放在一起。排列是没有次序的,大的酒坛多是歪倒平放在最底层。其他如陶罐、陶钵、茶锅等小型的陶器,放置在大陶坛上面。正放、歪倒或是倾斜不定,只是堆放在一起,之间有些空隙就可以了。然后背两捆木柴来,将木柴竖搭在陶坯的周围,上面横放一些木柴,之后,在下面用茅草把木柴燃着即可。”[3]也有的是将陶坯上面盖上一层茅草,然后在上面涂抹一层薄泥,并用手掏几个出烟孔,从草堆下面点火烧制陶器[4]。陶器烧好后,他们就将陶器“背到家里,就地把烧陶器的木炭以土覆灭,防止火灾。人们就在上面种庄稼,我们绝看不出此地是烧过陶器的地方。同理,在新石器文化时期的人类,他们若是这样烧制陶器,我们又怎能发掘出他们的窑址呢。”[5]2020年,忠县中坝遗址第四次发掘,在T0604内清理一座露天窑(Y25),该窑平面大致呈椭圆形,长径约170厘米、短经约138厘米。室内堆积为黄褐色,含大量烧土块,松软,含碳。室底有极薄约0.5厘米的红烧面,在窑周围分布有烧土团和火烬等物。据发掘者分析,该窑为一次性烧制陶器的露天窑,年代为夏时期[6]。大河口遗址新石器时代晚期陶窑与忠县中坝遗址夏时期陶窑形状相似,两地陶窑都属于露天窑,只是中坝遗址露天窑的建筑规模及烧制年代不及大河口遗址Y3、Y4规模大,使用时间长。
据大河口遗址T3第3层、第4层中出土遗物的特殊性,非同以往我们发掘的新石器时代地层堆积中出土的遗物情况,窑址范围内及附近地区(东边、北边)别无其他遗物和遗迹发现,在整个遗址发掘范围内均无该时期的窑炉发现,而清理出的Y3、Y4仅只是两处形状大致呈圆形和椭圆形的浅圆坑,圆坑内包含物多为红烧土和残陶片,以及极小量的草木灰(颗粒稍大一点的当为木炭)。据大河口遗址Y3、Y4反映出种种迹象,再结合民族学方面的调查资料与研究成果等综合分析,我们认为大河口遗址T3及扩方2内清理的这两处大致是圆形和椭圆形的浅土坑遗迹应该是一种露天形式的窑址(即露天窑)。
2018年度涪陵大河口遗址发掘,清理出土了较多的新石器时代陶器、石器,另外还有骨器及一些动物骨骼。尤其是在T3及扩方2内发现的两座新石器时代窑址,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类似的窑址在三峡地区以往的考古发现中未曾见过,不仅如此,属于新石器时代的窑炉(指有窑体的)发现的也很少。据三峡地区考古发现的资料获知,该地区已发掘了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多达200余处,但发现的窑址却很少,仅5处遗址中有发现,共12座窑炉,主要分布在合川(1座)、巴南(2座)、丰都(3座)、忠县(3座)。从发现的地域上来看,这12座窑炉都在重庆三峡库区,而湖北三峡库区及西陵峡出口处的邻近地区,考古发现的多达200余处(包括调查发现的遗址)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却不见有窑炉(窑址)披露的信息,是不是在某些新石器时代遗址中也会有类似于大河口遗址中的这种“露天窑”呢?这显然不符合情理,我们揣测,正如有学者在对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资料检阅时,发现一种值得我们注意的现象,那就是在许多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有关于红烧土遗迹的资料介绍,而在一些发掘报告中多认为,这类红烧土遗迹多与房屋建筑、炉灶、贮藏坑有关。那么,这类红烧土遗迹是否都属于上述这些遗迹现象呢?考古学研究者分析认为“其中有的红烧土遗迹可能还是与烧造陶器有关。”[7]此说值得我们深省,三峡地区有着如此之多的新石器遗址,出土陶器堆积如山,但仅只发现12座窑炉,尤其是湖北三峡库区,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数量多达200余处,多数遗址占地面积在1万平方米、数万平方米,有的甚至多达数十万平方米。地层堆积较厚,有的竟厚近10米,出土陶片数量惊人,然却无窑炉发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按理说也应该有窑址(窑炉)发现,并且数量也相当可观才是。而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对此现象我们认为可能是有的发掘者在发掘时没有注意将窑址挖掉了,也许是当时人们在遗址地烧制陶器后将遗迹(露天窑)给清理了。总之,对三峡地区一些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应该有窑址的遗迹现象是不容忽视的。涪陵大河口遗址新石器时代窑址的发现不仅为我们研究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窑址类型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同时也为我们探索与了解三峡地区新石器的居民们怎样烧制陶器的一些疑问与困惑,而从考古学方面给予了真实的解答。
注释:
① 1999年,文物考古部门在三峡库区的万州黄柏溪遗址地层中清理了1座六朝时期的陶窑(编号Y2),馒头形窑。参见《重庆库区考古报告集·1998卷》,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34~535页。大河口遗址Y2的形制与黄柏溪遗址Y2的形制基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