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名伶到影星:白玉霜在上海

2021-12-05 08:21王兴昀
艺术探索 2021年3期
关键词:评剧海棠舞台

王兴昀

(天津市艺术研究所,天津 300040)

一、重塑观感——白玉霜的新形象

1935年8月15日,华北歌剧场特假座中央大戏院,组织白玉霜、爱莲君、钰灵芝三班大汇演。此次演出“日场为柬请各界参观,夜场未及九时,已告客满。白伶演戏,侧重表情,唱又抑扬疾徐,名极其妙”[2]。后白玉霜出演于恩派亚戏院。“每日开演三场,第一场与第三场由白玉霜、爱莲君合演,第二场则由钰灵芝姊妹合演。排演新旧名剧,并改低票价,对号入座,奉送香茗,不取小费,不装水果,尽为观众谋便利也。”[3]白玉霜以自身的技艺“渐渐地启开了幽闲的上海人们的欢心,这是一种新的刺激,一种多么迷人的新鲜的玩艺啊”[4]2。

恩派亚戏院“乃有无日不满之概况,所谓上海人全为疯魔矣”[5]。恩派亚戏院的座位在“七点甚至六时五时便整个的满了,如果那一场戏是八点钟开始。一个演电影卖二角座的戏院,如今是卖到八角、五角,而且,格外的拥挤了。恩派亚旁那几条小路最近是常常被汽车和各种车辆所填塞了!这样疯狂的状态是几个月来没有一天衰落的”[4]2。恩派亚戏院的“‘白玉霜’三个电灯字是那样地触目!白玉霜就很快的走上了高峰,是火一般的烧腾起来,火一般的绯红着了”[4]2。

来到上海后的白玉霜,十分注意维护自身形象,试图打破人们因她被逐出北平而产生的不良印象。白玉霜努力借助报刊媒体,让上海的公众明确意识到舞台上的“白玉霜”并不是生活中“白玉霜”。台上的白玉霜可能有“浪语如丝到处飘”[6]的妖艳,台下的白玉霜却是一种邻家女子的平凡形象。“其人端庄流丽,初不若其舞台上之能荡能淫者也。”[5]白玉霜在“台上刻画细致,下台后烟酒不入”[7],遇有记者来访,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人工辞令,隽爽不作儿女子态”[8]。

上海市教育局也在无意间为白玉霜提供了展示自身形象的舞台。当然,上海相关部门鉴于之前白玉霜及评剧在北平出现的问题,加强了对评剧演出的管理,“逐日派各戏曲唱片审查委员到场,严厉审查内容”[9],列出了需要删改及禁演的剧目。上海市教育局于1935年11月28日在文庙路民众教育馆召集白玉霜等在沪主要评剧艺人40余人集体训话。此次训话,虽然主要目的是上海官方试图对评剧演出加以约束,却给了白玉霜在众多报纸媒体记者面前公开亮相的机会。白玉霜以其恬静淡雅的形象,赢得了在场记者的好感。“如果不是别人说这是白玉霜的话,谁都不会相信她就是在舞台上专演淫戏的”。[10]有记者表示,白玉霜“好像并不像一般人传说的那么样。她已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在她的脸上看不到青春的意味。一个长方的脸儿,显得非常憔悴地。她态度非常安闲冷寞,那一种静穆的风度,比一般的都会女人还要持重,和从人嘴里所形容出来的白玉霜,那简直是两个人了”。训话期间“前后有一小时许,在这一个多钟点内她没有丝毫轻狂态度的表现”。这位记者进而指出:“一个艺人并不见得就是她在舞台上所表演的与私生活品性打成一片的,譬如电影界有名的坏蛋某某,实则他平时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但因为他在银幕上表演给人印象太坏了,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坏蛋。这实在是一种错误,我希望看过白玉霜的人们,别以舞台上的白玉霜来作估量她的根据。”[11]所以白玉霜“在台上她的逼真,是她艺术的臻于至境,是她的成功。在台下庄严持重,是她真实的人生,是白玉霜的本来面目”[12]21。当然,即便舞台上的白玉霜不等同于舞台下的白玉霜,还是有人希望白玉霜能在演出时树立良好的舞台形象,以彰显社会责任感。“不过,白玉霜在舞台上所给人的印象是太恶劣了,这是每个看过她演戏的人都这样想。虽然这一半是限于剧本的内容,而一半却在乎演员的本身。我们要知道,我们无论做一件甚么事,总要顾到社会,至少也不应该毒害社会,这一点,应该加以切实的注意的” ,须知“艺术,并不是仅仅的混碗饭吃而已也”。[11]

虽然略有波折,但是白玉霜的势头不减,并且逐渐融入上海主流社会。到了1935年11月,白玉霜不但在国际文化合作社成立仪式上,为奥、俄、法、英、美、日各国人士献艺[13],还在影星胡蝶婚礼堂会中助兴演出。1936年1月5日,白玉霜在虹口民生医院义务演出《马寡妇开店》。1月8—10日,白玉霜与京剧名家赵如泉合作全本《潘金莲》,赵如泉饰武松,白玉霜饰潘金莲。2月,白玉霜又受邀在河北旅沪同乡会第九届会员大会中献艺。白玉霜在上海的风头是大极了,“如比皮黄名坤伶、电影女明星也许还要胜一点”[14]。1936年4月27日,上海《戏剧报》编辑出版了《评剧皇后白玉霜专页》,其中包含有白玉霜便装照四幅、戏装照四幅及评论数篇,并开始连载《评剧皇后白玉霜〈玉堂春〉秘本》。白玉霜的名字也进一步同“评剧”连接在了一起。“提到蹦蹦戏,便会使人连(联)想到‘蹦蹦戏皇后’的白玉霜!说到白玉霜的号召力,据常跑娱乐场的一班老上海谈起,是颇不亚于当年的坤伶吕美玉的(美丽牌香烟上的美人便是她的小照)”,可能“当白玉霜第一次在恩派亚戏院上演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料不到会天天满座,而且满座之外还要加座,使那‘秋娘老去’的恩派亚门前又车水马龙的恢复了当年的盛況”。[15]有人认为:“蹦蹦戏之所以能在上海风靡一时,不能不说是奠基于白玉霜。”[16]所以“后来的蹦戏坤伶都放弃了她们的发祥之地,而相率南下,就是因为蹦戏在上海唱红了能够卖座的缘故”[17]。

白玉霜的演出受到了戏剧家洪深、欧阳予倩等人的赏识。洪深曾到恩派亚戏院观看白玉霜的《枪毙小老妈》等戏。[18]洪深认为,评剧“每一出戏都以因果报应为经,而以现身说法为纬。因为是现身说法,所以一切表演都极其淋漓尽致”,“他曾说这种戏的刺激性比什么戏都强,同时他还送了长于此道的白玉霜一个‘东方梅蕙丝’的雅号”。[15]洪深还曾多次邀约友人一同观看白玉霜的演出。在一些报刊媒体的报道中,白玉霜演出的《阎婆惜》一剧即为洪深编剧,洪深还曾在上海《文学》杂志发表《〈阎婆惜〉蹦蹦戏脚本引序》一文,论述他的创作理念。首先,洪深认同阿英的观点,要创作出“反帝反封建的,来提高大众的艺术水准,以扩大民族自卫精神”的评剧新作品。而在新剧目创作时要遵循两个原则: 一是要“保留那前期蹦蹦戏中‘乡野式的幽默’。所谓‘乡野式的幽默’乃是直接的唐突的,不假做作的,因此也是健全的‘开玩笑’”;二是“唱白不得比现在流行的戏本更为文雅——蹦蹦的好处是在能把乡村中眼前景物,来表达人生中各种情绪”。只有这样,新创作的评剧“才不至于仅仅为都市中小市民的娱乐品,才能重新回至乡村,在新年、节日或庙会时表演,为全体农民所了解,所欢迎”。[19]但之后洪深又“声明白玉霜所演的《阎婆惜》剧本并非是他所编”。据称这是因为,《阎婆惜》在被白玉霜搬上舞台之后,“完全改变了样子,而且意义也完全歪曲了。剧本中所写,对于宋江是加以讽刺的,但演出的时候,却变成完全是对宋江同情的了。因为白玉霜把洪深先生的剧本改削得不成样子,洪深先生自然不能承认是他的作品了”。[20]而“欧阳予倩的名剧《潘金莲》之被她(白玉霜)改为评剧唱出,也可以说是帮助了她一半的成功”[16]。据说,欧阳予倩还曾指导白玉霜的新戏《西厢记》。[16]

白玉霜在上海演出大获成功,一些人也开始探究为何她如此深受观众欢迎。有论者指出,白玉霜的走红不能简单归因于所谓的“淫戏”,而有更为深层的原因,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她演出的剧目贴近民众,演技接近生活。在这个层面上可以说,白玉霜超过了梅兰芳。“梅兰芳的舞台生活总有好几十年了吧,从他技术的根底上也可以看出熟和巧来,可是无论他的技术是怎样的洗练,但在舞台效果上却不及白玉霜。原因在什么地方呢?绝不是白玉霜的造诣比梅兰芳高,倒相反,低得多。然而白玉霜的方法比梅兰芳要现代得多了。她不在什么成规中打圈子,也不去演那毫无戏剧性、毫无活气的《天女散花》之类。她处处用平凡人的感情来打动观众,用日常的表情、身段、语气来表现她演作过程中的一瞬情感,没有别的,她在接近现实生活一点上胜过梅兰芳。”[21]白玉霜在演技方面有三个优点:“第一点,是忠于她的演作,把注意集中在演作上。我留心舞台上每一个人,发现了白玉霜和一两个人而外,差不多都是注意涣散的。在轮到他或她的时候才做,其余的时候,就自由的动动或望望台下,有的呢,不管别人,自己瞎做戏,这两点,白玉霜通通没有,第二,她知道心理的演戏,她的动作并不像许多文明戏或别的蹦蹦戏演员那样无感情和形式的,许多小动作的确是由心理的尺度量过设身处地做出来的。第三,她有一副天然的好嗓子,音色和表情方法都很好。发音清晰而且丰富,也很能操纵。”[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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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北平的一些剧评人及报人也在思考,当初以“诲淫”为由驱逐白玉霜是否得当。鹿公在《蹦蹦的“暴露”手段》中说:

人一听到蹦蹦二字,便以为是淫戏,在印象里,浮出个浪女人的影子。其实,我认为蹦蹦并不淫,只不过手法较为“暴露”些罢了,乡下的土老儿,看了蹦蹦中的女角一副媚眼浪态,听了什么“小哥哥儿也,我心里早有了你”之类的句子,也许会“心旌摇动”,假如稍微“理智”一点,对于那样“粗线条”的作风,便不会直觉的去发生“冲动”而只会去体验剧中人的心性,顶多由这种体验,发生一种“感应”罢了。

我认为蹦蹦戏中女角所说的“我心里早有了你”,并不比平剧中如小翠花君所饰的角色,甚至即使是《审头刺汤》中雪艳娘所说的“我心里早有了你”来得更淫些,因为一个是含蓄的,一个是暴露的。女人穿上一身轻纱便觉神秘些,完全赤裸的时候,神秘完全暴露,便失去诱惑性了。这种暴露假如支持得长久一些,甚至会使人感得“味同嚼蜡”的。

影片里有一部片子是《医验人体》,用在这里作例子,最好不过。一些犯了“色性狂”的人去看,也许会直觉的发生“冲动”,正当的人,看到广告,也许会感到诱惑,其实去看的时候,不过是与我们的身体各部位毫无分别的人体完全暴露而已。蹦蹦戏不是《医验人体》,暴露人体,但可以说是医验人心,暴露人心,特别是性(肉)爱(灵)的部分。[22]

至于蹦蹦戏的“暴露”手法,我认为和《医验人体》没有什么二致,不过一个是科学化的解剖,而且是属于单纯的抽象的生理的知识;一个则是文艺化的表现,是属于复杂的内心的情欲的描绘。

所谓表现,所谓描绘,其技巧当然有优劣。而在蹦蹦戏中,最足影响演出的优劣的,乃是剧本。因为蹦蹦戏的艺术性,不单在唱,做派更为重要些。至少应该说是唱做并重的。唱出很浪的词句,而没有浪的表情,其艺术的价值,与街头瞎姑娘唱十八摸同样的“不足道也”。而梅蕙丝之所以成其为“性感明星”者,固不在乎剧中人的身份,而在乎其表情得洽合乎剧中人的身份。蹦蹦戏亦正如此,要能够十足地描绘出剧中人的身份,流露出剧中人的苦闷、冲动,而与所唱的词句相吻合。但假如没有一个良好的剧本,没有一个情感苦闷,性欲冲动的理想的剧中人,去让主角表演,而主角一味的不恰当的去浪态百出,无疑的会使人感觉到“贫”“做作”,而“味同嚼蜡”。[23]

所以说到底,所谓的白玉霜“诲淫”,“其实那是脚本的本身问题,与一个善体剧情的天才演员又加得上什么罪名呢?”[24]

二、登上银幕——白玉霜的新身份

1935年下半年,白玉霜的支持者开始策划为其投拍电影,“欲使伊由蹦蹦戏名伶成为银幕明星”[25]。经过一番策划,电影《海棠红》的拍摄被提上日程。该片由白玉霜的支持者徐培根(徐朗西)、张巨川及法租界闻人魏廷荣成立的统一艺术社出资两万元与明星公司合作拍摄,由魏廷荣任影片监制,张石川任导演,白玉霜主演,并定于1935年12月17日在明星公司摄影场开机。

消息传出后,便有一些人对于白玉霜的跨界之举有不同意见。猫庵便认为文明戏艺人王美玉夫妇拍摄电影的经历即为前车之鉴,他提醒白玉霜及其支持者要认识到电影和戏曲之间的差异:“做影戏虽然也是做戏,以我观察,未必与表演《枪毙小老妈》相同,而且南北的风调不同,在未曾有相当的训练以前,贸然尝试者,不失败恐怕是百分之一。我爱白老板做蹦蹦戏的艺术,但是担忧踏上了王美玉的覆辙”[26]。猫庵希望“先让白老板拍两部《老妈开唠》《马寡妇开店》一类的短片,当它新闻片一般开映”[26],即先以戏曲短片试水,再决定是否开拍故事片。

正当《海棠红》拍摄事宜有序开展之时,魏廷荣和明星公司双方却因出资份额划分等原因放弃了影片的拍摄。另外,电影剧本审查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为着使语言统一起见,电影检查对于地方性的戏剧是不准摄映的。天一的《白金龙》粤剧,古(百)代公司的《四郎探母》平剧以及掺杂有其他地方方言和戏剧的明星《麦夫人》,在过去之勉强通过,都是费了相当手续的。”[27]

1936年4月,姚豫元等数人集资组织合众影片公司,重新启动电影《海棠红》的拍摄。姚豫元“从前曾弄过上海舞台,梨园中很兜得转,为了白玉霜的《潘金莲》那样轰动,姚豫元感觉到白玉霜演一部片子,一定能够卖钱,尤其是外码头,销拷贝是着实有把握”[28]。白玉霜“亦临时雇用性质,其一片之酬报,共为两千五百金,时间之长短,则不论也”,影片中“其余演员及摄影制片事宜,概托明星公司办理,其全部代价为三万金”。[29]首付一万元,作为启动资金。

影片《海棠红》由合众公司出品,明星公司代摄,张石川导演,郑小秋助导,白玉霜主演,明星公司王献斋、龚稼农、舒绣文、黄耐霜、王长亭、谭志远、徐莘园、谢云卿、严工上、尤光照、英茵、沈骏等合演。4月22日下午,导演张石川在明星公司召开剧组茶话会,讨论拍摄事宜。5月5日午夜,《海棠红》开拍。“是晚场上布景,作戏馆状。导演张石川君对白指示演戏,谆谆甚久。所摄为白舞台名作《杜十娘》。”[30]诚然,《海棠红》一片在拍摄期间也遭遇了戏曲艺人该如何同电影表演相适应的问题,但最终完成拍摄。

《海棠红》开拍,明星公司不仅不用担负太多资金,净赚报酬,而且能以白玉霜为卖点占得舆论先机。但有电影爱好者对此提出异议:“白玉霜虽然似乎不值得怎样注意,但拿白玉霜作牟利工具,破坏正在需要健全的中国电影事业的恶劣分子,我们不能不予以严正批判啊!”[31]他们认为,明星公司和白玉霜的合作是对中国电影艺术性追求的阻碍,让电影事业继续深陷于逐利之中:

电影在近代文明中所占的地位是一天比一天重要,影片内容影响于社会意识与一般习尚可以说“至深至巨”!近年来中国影坛上,是充满了矛盾现象。有的企图把观众拖回《火烧红莲寺》时代,或制作《裸浴》之类色情化的东西给观众,是为赚钱!有的企求负起电影之教育的使命,但很少。前者为投没落层分子之色情的满足而产生,后者是需要灌溉和培植的。白玉霜上银幕,便是基于“投”和“需”的理论下而实现。我们为了使发扬文化工具的电影,免被生意经之流诱惑,得以正常的发展,我们希望把电影事业,认作是纯牟利事业的分子,逐出电影圈去;同时希望正在制作着适合时代大众需要的影片的人们,不要被这堕落的表现诱惑才好![31]

在种种非议中开拍的《海棠红》,其拍摄过程并不顺利。一是戏曲艺人对电影表演不适应。“蹦蹦戏与电影的距离,是胜过话剧与电影,平时一个初从舞台踏上银幕的演员,还感到不能应付,更何况白玉霜这个对电影毫无认识者呢?”[32]例如,“白玉霜上银幕的第一个镜头,是《海棠红》中的戏中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导演张石川以为这个镜头只要白玉霜能按照平时在舞台上一般的演出就行了,可是,收音上却成了问题。收音师何兆璜因为白玉霜那个好像失眠后的沙嗓子曾不禁摇头,后来想了许多的法子,才弥补了这缺陷。可是,在这里不比舞台上,可以随便唱做,所以白玉霜的长处反见埋没了。这点,白玉霜曾表示有点不满意,可是这完全操纵在导演手里,白玉霜也无法可想”[33],所以,“白玉霜在《海棠红》里的戏很多,可是白玉霜对这许多机会都白白的牺牲了。有时脸上有戏,而身上则没有戏,所有的表情,都太单纯而兼呆滞,要浓厚地带着蹦蹦戏腔”[32]。二是影片角色同戏曲舞台角色相背离。“《海棠红》的故事是很苦的,这一点,是会为一般太太小姐们欢迎的。这是就‘生意眼’上而言。若以艺术的观点来批评,白玉霜在《海棠红》里是失败无疑。第一是白玉霜的个性,原适合演一个风骚泼辣反派角色。而在《海棠红》里,要她演一个贤淑的妇人,这已经使白玉霜感到为难。”[32]三是剧组人员对旧艺人习气的不适应。“她在摄影场上老是脸绷得紧紧的,连眼睛也很少向人温和地注视一下。此外还有,常常以非常泼辣的手段对付随她同来的蹦蹦班子里的伙伴,并且常常伸出手掌去打伙伴的耳光。这种种的举动,看在明星同人的眼内,都感到不平,就是最成功的艺人也不会这样的。”[32]剧组人员与白玉霜的疏离感便越来越强。“这样的恶感,在每个明星同人的心里都滋生了起来,连张石川也有点不高兴了。因为白玉霜往往爱自作主张,说自己爱这样干。”[32]

《海棠红》在拍摄过程中虽然遇到了些许窒碍,但整体而言拍摄进度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本来白玉霜的盛名以及《海棠红》一片的前期筹划过程,已经使得该片极具话题性,影片上映前的各种宣传造势活动更进一步让该片热度升温。《时报》曾刊载《白玉霜无限凄凉话身世》一文,开头言道:“谁不知道,白玉霜在上海红透啦!什么《马寡妇开店》《潘金莲》真是人人乐道,个个赏心。尤其白玉霜演风骚旦角,最为动人,凡看过蹦蹦戏的人,大都相信我的话并不夸张”,之后笔锋一转,“不过若讲到白玉霜的身世,那真是十分凄惨”,勾起了读者的兴趣。文中详述了“白玉霜”有着“千百条创痕”的人生经历。最后才向读者揭开“谜底”:“以上是白玉霜在《海棠红》影片所饰的一个悲剧,女主角的身世,不叫‘白玉霜’而叫‘海棠红’,可是这样悲惨的身世,也太使人可怜了”。[34]其余如片场采访记等报道先后刊载于上海、天津各报。

1936年7月25日,《海棠红》在上海中央大戏院内部试映,在听取各方意见后,进行了重新剪辑。之后9月5日,《海棠红》在上海金城大戏院首映。为了配合影片宣传,合众公司还特意推出了《白玉霜画集》。“为之编辑者,即为狂捧白玉霜之唐大郎君,并传由合众公司贴还印刷纸张等费三百金,以促成其事。”[35]画集收录了白玉霜便装照多幅及多张《海棠红》剧照。一时间,白玉霜的风头盖过了所有评剧艺人甚至许多京剧艺人。此前在北平时被认为是“罪”的所谓“诲淫”,变成了在上海同好莱坞女星相媲美的“性感”,白玉霜具有了“摩登女郎”的意味。

《海棠红》作为由戏曲艺人主演的影片,上映之后吸引了不少戏曲爱好者观看。而天津、北平的大小报刊媒体更是在上映后,刊发了多篇评论文章。有人认为该片有“侮辱现代女伶”之嫌,一些情节似乎“凭空捏造,且迹近侮辱革命”,[36]甚至南京警察厅“为了片中描写革命军推倒军阀,大军进城,杀戮狱卒,纵放囚犯一幕,认为表演欠妥,颇易引起误会”[37]1124,咨请中央电影检查委员会重行复查。但总体上,许多人还是对《海棠红》持肯定的态度,认为该片在思想内涵上具有一定的价值。就全片内容而言,《海棠红》“极尽了悲欢离合、甜酸苦辣”。片中“有着非常复杂的一群人物:懦弱的女伶、残酷的汉子、淫靡的军阀和他的善于逢迎善于播弄的爪牙人物、善良而无用的商人、伤心的老人、绅士的一家人们、寻找着母亲的孩子、忠厚的老仆……有眼泪,有笑容,有愤怒,有疯狂,有叹息,有嘲笑,有呼叫!”[38]就影片立意而言,《海棠红》“在喜剧之中暴露了相当社会性的悲剧!尤其是侧重一个女伶的身世,可歌可泣”[39]。“它是用一个女伶代表着封建时代的女性,受着当时社会残酷的待遇。片中把封建时代一般摧残压迫女性的恶魔真面目,作一个立体的描写。从暴露的意义上说,它是有相当的价值的。”[40]该片还反映了军阀横行时代的社会阴暗面,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影片“后半部寓意很好,亦颇感人,实较前半部为佳,能将母子慈爱天性,阐发无遗,现在提倡非孝主义者,想当有感于斯片矣”[41],有效烘托出全片歌颂母爱的内涵。

《海棠红》一片的缺陷也较为明显。一是在剧情设置方面出现了“众片杂糅”的情况。“综合全剧的演出看来,是几乎包括了明星过去《空谷兰》《姊妹花》《麦夫人》《红牡丹》等片的作风。譬如白玉霜与失踪的孩子重逢一段。不论白玉霜的对这个孩子,甚至这个不知前情的孩子的对白玉霜都很像《空谷兰》中那节母女相会的悲伤。又大元帅谭志远赏识‘海棠红’白玉霜,以至进而染指,欲占为己有。把军阀的色情,又充分地做到了《姊妹花》中的军阀的程度。白玉霜独唱的几支蹦蹦戏曲子和一支小调,不是彷彿(仿佛)于《麦夫人》中胡蝶的唱粤曲的穿插吗?写一个女优一再为环境所苦,而致孤苦无依,那是同《红牡丹》似出一辙的。其他如剧终的大团圆以及对白的口吻,都是汇合了明星过去作品的一贯作风。”[42]有人认为,可能是影片为了凸显白玉霜的中心地位,所以在故事情节上“不得不凑拼一下,于是在这部片中,有许多地方是差强人意的,段段(断断)续续,七(拼)八凑,成功一部片段的长片”[43]2。当然以上情况也可能和编剧的匆忙有关,据称,《海棠红》的剧本是王乾白一夜编成的。[44]24

二是白玉霜的演技有待提升。她在镜头前的表情,“比起舞台上,至少要受点影响呵!”[39]影片中的白玉霜,“我们不如在舞台看得那么亲切生动了,这因为她适宜于舞台而不见得适宜于银幕故也。所以她的表情非常的生硬呆板”[45]。银幕上白玉霜带有明显的戏曲表演痕迹。“每一个动作,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属于蹦蹦戏的舞台上的;每一句道白,即使是极简单的叹气也还是蹦蹦戏的舞台上的。电影里的白玉霜在银幕上完全不是个自然界的‘活人’,她完全保留了蹦蹦戏的舞台上的习惯。最显明的是她的眼睛常常绝对不必需地偷视镜头,以致于电影院里的观众好像正襟危坐似的在蹦蹦戏院子里一样了。”[46]

三是影片的导演手法稍显落后。张石川的导演手法“完全着重这主角——白玉霜的,这还不够进步”,未能激发出其他艺人应有的水平,“譬如素以演技见称的王献斋也没有好的成绩”。剧情“虽然有点反封建的意味,可是表现的方法,都是很陈旧的”。[47]53有人认为白玉霜演技的生硬,就有可能源于和导演之间的配合不畅。“本来演员不应当无论巨细,均仰仗导演,应当自己揣情度理。在上演时要随时随地,加以己见,对于说话和作(做)派,以及范围以内的一切,全要斟酌增删,务使作成实事,始称妙手,越能有理智性的添减,越显着来得自如生动。如只会依据导演,便易成呆板或带水拖泥,甚至明露出生硬造作来。因为导演者,虽千智亦有一失也。所以白玉霜初上银幕,此等幼稚心理在所难免。”[48]

结语

诚然,《海棠红》难言上乘佳片,且被人诟病为投资人的投机之举,“靠白玉霜的色相和名望来号召”,进而“利用‘白玉霜’者三个名字来赚钱”。[45]有人甚至认为“这部片子,又是明星公司失败之一”。《海棠红》“一言蔽之,除掉几个母爱镜头外,其余还有什么呢?”[49]2但是该片毕竟具有一定的社会话题性,使得白玉霜的知名度再次得到提升。白玉霜进而在南方展开了巡演,出演无锡、汉口等城市,期间虽有波折,但在南方地区扩大了评剧的影响力。

从北平到上海,白玉霜成为了社会的焦点人物,而通过报刊媒体的报道,在报刊读者及戏曲观众的心目中,白玉霜成为了评剧的代言人。而数年之间,她的媒体形象发生了多重的变化。从被逐出北平之际的“乱世妖女”,到哀求能重返北平的“无助弱女”,再到名满沪上的“摩登女郎”,随之而来的是命运的起伏跌宕。似乎白玉霜本人也对这种无常的人生境遇感到了些许厌倦。正当她以“摩登女郎”的身份成为报刊媒体的焦点之时,却因恋爱问题,突然离开上海,告别演出生涯,正是“海上哄传白玉霜,无端忽起捉迷藏。只缘一去无消息,影里真真看海棠”[50]。从被收养学艺,到被报纸媒体树立起种种形象,白玉霜的人生角色似乎本就不由她自己掌握。论者曾评论道:“白玉霜出走了。她因为受了封建家庭的管束,感到苦闷是无疑的。加以平日所演蹦蹦,多是描写男女爱悦的活剧,自然使她心理上受着很大的影响。所以她的出奔,种因已很久远,原是一种情不自禁的行为,是受了意识的驱使的。”[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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