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安徽财经大学艺术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在当代艺术语境中,综合材料绘画蔚然成风。艺术家们崇尚并挖掘合乎自然材料“物性”特质的肌理与质感,不断拓展和延伸绘画媒介材料。各种物质材料经过艺术家尝试、再造,被赋予新的活力,成为彰显时代精神、拓展绘画创作观念、探索绘画形式语言的重要表现载体。“物性”本是物质材料固有的物理属性,介入综合材料绘画领域,“物性”成为艺术家精神层面的物化形式,展现出材料从物质到精神再到文化思维的发展过程,共同构筑综合材料绘画视觉意义的三个层面:一是物质材料的自然属性,即材料作为一种事物自身客观物理属性,是艺术创作的媒介语言和形式载体,也是艺术创作的物质基础;二是物质材料的精神属性,即材料作为一种事物承载艺术家创作意图,穿透物质材料完成与创作主体内在的精神融通,实现物质材料由技术载体到艺术表现的审美认知,从而使物质材料作为主体真正焕发艺术的感染力;三是物质材料的文化属性,即介入绘画的物质材料除却作为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和审美语言外,置身当代多元文化并存的背景下,材料“物性”理应具有文化的符码意义,承载着艺术家期待呈现并与时代精神息息相关的文化信息。由此可见,综合材料绘画不是材料的简单拼凑与堆积,而是多维性的视觉艺术和精神性的绘画概念。材料“物性”的物理属性与其所具有的媒介特质以及内在精神表达与涵盖的文化符号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整体。换言之,只有物质材料外化的自然属性所生成的形式载体与内在的人文意义在表达逻辑上趋于一致时,缘于材料自身的物质属性才能实现向精神世界的递升。于是,如何在当代艺术精神的感召下,穿透材料物质属性建立与创作主体互为融通的精神世界,展现材料“物性”的视觉意义,便成为我们解读材料以及进入综合材料绘画创作不可回避的实际问题。
讨论一门艺术,首先要研究它的语言。在传统绘画门类,绘画语言由造型、色彩、材料的三大要素构成。其中,材料作为艺术作品的媒介间接服务于艺术创作的需求。艺术家接受材料作为造型和色彩载体的媒介特质,倾其所能通过材料媒介的完美呈现达到绘画语言的纯粹性。如中国画家对水墨材料的掌控,成就丰富多变的水墨表现形式,油画家对油性材料的运用,造就油画语言的魅力与品格。然而,传统绘画门类中的中国画材料、油画材料等基本的艺术材料的活力并不是艺术家的成果,艺术家只是运用这些材料并把它作为艺术媒介来进行创作。因为“在这些艺术中,这一切材料都是由各类艺术工匠为艺术家生产的。”[1](P51)艺术家只是“领悟每种材料要素——颜色、声音、结构的特质,然后使用这些材料和谐地结合起来,以构成一种合成的调子(composite tonality)。这就是艺术作品的成形媒介,艺术家用这种媒介展示作品内容”[2](P56)。综合材料绘画的出现,使材料媒介从幕后走到前台,相比传统绘画门类极大发挥材料媒介表现的自由度。在综合材料绘画中,“材料”本体独立的审美意义被挖掘,引入画面的每一种物质材料都被当成一种审美客体。于是,在材料“物性”同绘画创作有关的某种基本的、审美的意义层面,物质材料成为为艺术家服务的艺术材料进入创作过程,材料“物性”特征以及自身美感便转化为视觉语言的表现性因素。艺术家通过对基本材料进行加工,使用物质材料与生俱来的形状、体积、肌理、色彩以及质感等“物性”特质进行创造,为视觉造型增加了非凡的表现力和强烈的形式感,充分展现材料“物性”的媒介语言特质。当然,艺术家因为个人的审美趣味和情感表达的强弱不同,当情感在画面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有的是热烈奔放,有的是细腻隐晦。
自然界提供绘画创作选择的物质材料,无论天然材质还是人造材料,可谓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艺术家必须根据绘画主题与形式熟悉,并充分认识自然界的多种不同材料,才能恰到好处地选择并利用物质材料进行个性化的艺术表达。“在自然中,效果是无意识的但有规律。我们感受到物质中的美,先是惊异,然后才是认识,继而转变为存在于人的表现欲望中的制造,艺术由此产生。”[3](P22)由于材料“物性”所具有的质量感和质地感,不仅冲击人的视觉,而且具有强烈的可感触性的特征。基于感官的直接体验,材料最先被艺术家感知的是形态外观、肌理痕迹、材质构成等材料物质属性而产生的视觉质感,如粗糙的树皮、干裂的土地、剥落的墙面、生锈的金属、发黄的纸张,以及属于自然肌理物化形式的人为肌理等。如西班牙艺术家塔皮埃斯的作品十分注重选用物质的质地感,突出材料质地的表现力。不仅水泥、沙子、陶土、沙石、衣服等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他还喜欢用一些带有痕迹或纹理的纸质材料,有时会混合白垩粉、色粉、大理石粉、乳胶等物质掺入颜料中,经过艺术家反复推敲厚涂在各类板面上,以探索新形式、新材料、新技法。物质材料的介入,使其作品保留了原始的自然肌理,客观地展现材料的视觉质感。艺术家尚扬使用土、竹、丝、麻、纸、铁丝、沥青、树脂胶、石膏等材料的质感、颜色和形状,通过巧妙构思与组合释放材料内在的“生命活力”。诸多材料的不同质地所带来的触感和温度感以及色调的和谐与作品品格的高贵,也是任何颜料所不及的。朱进采用泥土为主的纯天然材料作为绘画创作的媒介。泥土独具真切朴实、浑厚温暖的材质特征是现成品颜料所不及的。材料的内涵与张力使他的作品产生厚实的肌理、沉稳的色彩和扑面而来的质感,自然而鲜明的视觉效果触动人更多的感觉器官,令观众对作品刮目相看。意大利艺术家阿尔贝托·布里同样着迷于材料的表现力。他使用粗麻布、塑料、高岭土和混合织物以及废铁片等非传统的绘画材料,通过粗线缝合、拼贴、切割、焊接,并伴有烧焦的洞眼和痕迹等创作手法,展现出材料语言独特的艺术表现力。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综合材料绘画所用的物质材料是艺术家从客观世界汲取的,在选择和运用材料时,艺术家最先是被材料的肌理痕迹、质地品质所吸引,受此启发并激起创作的欲望。为此,艺术家必须借助对各种原始材料物质属性的直接观察和触摸体验,不断地认识和发现材料,了解材料的软硬、细粗、轻重等质地构成,达到对材料特性充分认识,并在创作中对各种材料进行研究比较。当进入作品的材料被艺术家主动自觉地加以运用,融合特定的艺术构思与结构方式创造出新的艺术风格与种类时,材料的物质属性发生根本性变化,转化为艺术家意志形式与表现意义的对象。材料也如同经历了“涅槃”一般,化为一种具有情感的、灵性的、脱俗的超然存在之物,成为呈现艺术家的个性与风格,表达艺术家情感的视觉语言载体。
情感是艺术创作的原动力。不管何种艺术,创作的本质都是表现内心情感和呈现情绪活动的一种形式,只是使用的媒介语言不同而已。“一件艺术作品所赖以组成的材料属于普通的世界,而不是属于自我,然而,由于自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吸收了材料,并以一种构成新的对象的形式将之重新发送到公众世界中去。”[4](P124)综合材料绘画中材料语言除了它的形式意义与物质属性外,另外一个重要的身份是传递艺术家思想情感。它是艺术家通过对现实生活的内心感受表达主观情感发生发展的手段,是艺术表现中极为重要的精神载体。我们知道“自然,除了包括可认知、有形和明显外在的物质世界以外,同样还包括我们自身一个内在的心灵世界、灵魂的有意识和潜意识的深渊。材料作品在这两极之间巧妙而直接地找到连接点,由此便呈现了物质的属性和穿透材质而存在的精神。”[5](P22)。所以,在综合材料绘画中,材料的“物性”不只是艺术创作手段的简单补充,还应寓于物质材料与精神诉求的结合之中,构成“技与道”的链接关系,物质材料才能够实现生命力的精神升华。“物代表了现实生存境遇,魂代表了艺术理想。物与魂可以在作品语境中彼此置换、模糊、互动。魂可以分三种:一种是感觉的魂(或称感观的灵魂)。二是内在的生命活力。三是指会思维的灵魂。魂是抽象的终点和物的起点的同一性,它不是借物质媒介塑造形象,而是借助一定的成像揭示物性,达到心物相通的形而上的把握方式。”[6](P165)艺术家对材料的认知只有深入其“物性”的精神性内涵,选用与自己精神相符合的材料实现自我表现,才能真正驾驭并超越材料的物理层面,从媒材掌控走向情感营造,从形而下的用“技”走向形而上的运“道”。
众所周知,艺术创作是运用符号的方式将情感转化成供人观赏的可视或可听的形式,而且这种有意味和表现性的形式与情感在结构上是一致的,只有这样符号与符号表现的意义看上去才是情感本身。正如格式塔心理学派认为艺术家借助艺术作品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清晰呈现出来供人们认知的形式,与人们现实的情感生活所具有的动态形式是“同构”的关系。即世间诸事物中,事物之间力的基本式样是一致的,即便有些事物中力的基本式样看上去极不相似,由于事物中具有类似结构的表现性外表作为基础,于是,在主客体之间的“场相互作用”下,事物张力的基本样式被激活并产生审美知觉,物便被主体赋予审美意义和价值,从而达到“心物同物”的境界。“艺术家将那些在常人看来混乱不整的和隐蔽的现实变成了可见的形式,这就是将主观领域客观化的过程。”[7](P25)尤其在综合材料绘画创作中,艺术家借用物质材料之间存有的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的对话关系,主动选择并掌控材料,借助材料不断实现心理投射,使材料“物性”渗透艺术家的观念和思考。艺术家把握并遵循材料自身的材质、肌理等在艺术表达上的规律,再将情感全部融入到造型和材质的表现中,消解与重构材料“物性”的物理属性和客观功用,从主体内心精神层面提携材料“物性”的内在精神,使材料“自语”,材料表现的审美目标才能实现。“一个艺术家犹如一个萨满巫师,可以塑造材料,并且能够从其身上发现隐藏的,不可见的讯息并赋予其生命,材料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毁灭,它们只能被转化。艺术家的职责就是阐释并优化这个使物质上升到精神的转化过程。”[8]如艺术家尚扬坦言:“材质的表达就是你的思想与观念的表达。”德国新表现主义大师基弗宣称自己的创作“是一种对物质的开启,是解除材料物质的外衣”。塔皮埃斯则强调:“材料本身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件艺术品所具有的感人力量,并不仅仅取决于材料,材料所承载的艺术家精神,才是人们所关心的。”[9](P98)
物之为物,在于物是一种聚集。在人类历史与文明的积淀中物质材料既体现客观物质属性,也蕴藏着丰富的人文意义。艺术家正是通过对材料“物性”的人文价值的了解、筛选,选取与自己复杂的精神情感相契合的联结点,情感便如磁铁一般把材料“物性”引入自身,呈现出“物化”的形态,而物质材料也因情感符号的纳入实现审美的突破。因此,对于综合材料绘画创作而言,艺术家只有借助材料,将情感融入到材料“物性”的表现中,作品才具有表现力、感染力和生命力,才能为观众开启通往艺术家精神世界的大门。
文化是艺术创作的灵魂。在中国文化艺术语境趋于复合多元化发展的今天,综合材料绘画创作必须权作一种文化表现形态,才能有效消解或重构材料“物性”的功能属性或客体层面的“记忆”属性,即人们对材料作为现存物质形态惯常的认知,提升材料“物性”的文化精神使其进入具有普遍性、寓意性和符号意义的视觉语言体系。针对综合材料绘画创作,既要研究物质材料创造性表现语言,又要注重材料“物性”人文精神的语义表达;既要强调个性化、弘扬时代精神,还应吸收借鉴优秀传统中的宝贵经验,以形成具有民族精神和文化内涵的个性化艺术语言,进而在综合材料绘画的中国式演进中自觉体现本土文化意识,构建本土文化自信,呈现艺术形式的创新和思想文化的厚度。“综合材料绘画所表达的‘中国经验’,却可以在特定历史时期部分承载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语言担当。即它以一种对西和非东方文化中人相对更直观的视觉方式,呈现了中国艺术的文化身份、历史记忆与现代性表达;在跨文化语境中生成中国艺术的现代话语实践,形成与书画艺术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的当代中国艺术精神传播。”[10]
在综合材料绘画中,原始状态下物质材料被赋予某种精神指向与文化潜质时,材料“物性”便蕴含着或被赋予了一种文化观念、审美心理乃至时代精神等诸多意义。“物质化的媒介材料赋予一种新的语言让材料自语的方式就是向深层次的内涵转化,形成新的主题,继而在造型语言、色彩语言、材料语言之间寻找和发掘材料的文化意义。”[11]诉诸视觉艺术领域,这种意义往往借助材料“物性”幻化成文化形态的意向符号,既包括综合材料绘画中书法、宣纸、丝绢、水墨、大漆等富含明确文化指向的“中国元素”,如艺术家仇德树借助宣纸的“物性”特征以及撕裂后的特殊肌理,打破了传统水墨的表现手法,通过水墨、丙烯等材料进行重组和拼帖,形成一种全新山水图式语言,具有很强的中国韵味,艺术家张国龙的作品《方·圆》系列中则用到墨、宣纸、碑文等带有着强烈的“中国文化符号”的材料,融入“方”和“圆”两种形状组合,画面在方圆转换之间透出浓浓的中国古典文化气息,艺术家陈心懋则使用宣纸、水墨、麻、碑文拓印等典型中国特色的材料构建画面,以此为切入点,用现代艺术的构成方法展现材料“物性”所体现的精神气派和文化内涵,也包括材料“物性”潜在的文化符号指向,即艺术家不断触及材料“物性”与内质,使之与时代特征以及个体的思考产生各种感性关联,并汇聚成“视觉文本”,通过材料的重塑传递艺术家期望作品的整体形式呈现某种文化息息相关的人文信息,如艺术家尚扬作品持续对人与环境以及人类生存前景的关注,从《大风景》系列到《董其昌计划》系列再到新近的力作《剩山图》,艺术家一直探索物质材料与画面表达的种种可能性。借用综合媒材的拼贴、撕扯、悬置等手法凝炼成高度形式化的视觉图式,用艺术来拷问我们已经剥蚀和坍塌的风景。在他的作品里既弥散着东方式的审美追求,又呈现中国文化的伦理自信与责任担当。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所追求的这种表达仅仅包含三个简单的要素,即当代的、中国的和我个人的。”艺术家胡伟以中国传统的纸为物质媒介,采用拼贴、冲撞、融渗等丰富的技法对材料进行重铸,努力把极具中国文化元素的物质材料导向当代艺术的精神追求与创作表达。观看基弗、劳森伯格等材料艺术大师的作品,不论是基弗史诗般的视觉景象,还是劳申伯格的图解商品化社会资本过剩的现实,无一列外都表现出对社会的关注,对历史的眷顾,对文化的沉思。
概而言之,材料作为艺术语言,其“物性”展现的价值取向不仅是材料物质载体的功能属性,也是创作主体文化身份与文化意识的外化和呈现。与此同时,材料“物性”在传统文化与当代艺术之间建立起不可或缺的时光隧道,展现其具有象征意义和原生态的文化价值。综合材料绘画创作只有立足本土文化情境,实现与民族文化传统、时下社会变革以及文化语境对接,通过材料“物性”阐释它的文化属性与社会价值,直面世界艺术发展的态势时,才能在进入世界文化艺术的大潮中确立自我的文化身份,保持自我的相对独立性。
研究综合材料绘画“物性”展现的视觉意义,使我们明确“物性”作为客观物质的本质特性,诉诸视觉艺术领域以直观的材料载体呈现与主体思想、文化的共通性。不仅以材质丰富的“物性”特征强化艺术作品的视觉表现力,而且随着材料概念不断延伸,材料作为艺术语言的领域无限扩大,综合材料绘画的的思维方式、审美标准和技法手段也不尽相同。一方面,材料“物性”源于物的灵性。以物观物,材料“物性”展示出自然属性审美价值的不可取代性以及“视觉语言”的潜在特质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以心观物,从主体内心精神层面不断映射物质材料形成再生语言,使材料“物性”超越自身审美属性,实现物质材料精神内涵的升华。由此可见,充分认识材料“物性”,展现材料“物性”,从材料的技术应用转向材料“物性”内在意义和人文精神的研究,实现材料“物性”与创作主体精神诉求和文化观念融汇贯通,强化并提升材料“物化”的自然审美价值和“人化”的思想观念价值。不仅是材料作为艺术语言完成艺术创作的物质基础,也是物质材料本体作为艺术存在的本质依据。依托“物性”,综合材料言说了自身的自然美,释放了自身内在的生命活力,既塑了形,又表了意,并指向一个超然象外的精神世界。毋容置疑,这就是综合材料绘画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