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新
(山西中医药大学,山西 晋中 030619)
中医临证的精髓是辨证论治,辨证是否正确最终靠方药等治疗手段去验证,如何处方选药便成为影响疗效的关键环节之一,因此古往今来无数医家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去研究方药,并创制了大量的方剂,仅《普济方》中记载的方剂就达61 739首,新中国成立后,由南京中医药大学主编的《中医方剂大辞典》收录历代方剂高达96 592首,然实际方剂数量(包括民间流传的)远不止这一数字。这些方剂是无数医家临床经验的成果,是祖国医学中极为宝贵的遗产和财富,应该得到继承和发扬。为此,人们开始编撰方歌以便快速记忆这些方剂,并以此作为掌握方剂的捷径。
方歌又称方剂歌诀、汤头歌诀、时方歌括、记忆方诗、医方切韵等,是借鉴古体诗词的韵律特点,采用五言、七言格律形式将方剂的名称、药物组成、剂量配比、功用主治、配伍特点等相关信息进一步提炼,简明扼要地编成歌诀,即为方歌。它体现了对仗工整、言简意赅、重点突出的特点。根据现存文献[1],方歌的出现,至少已有300年以上,较早的方歌书籍出现于明代李梴的《医学入门》一书中,而影响最大的一部方歌著作则是刊于1694年清代汪昂所撰的《汤头歌诀》,该书也成为后世学习方剂时记忆方剂药物组成、功用、主治及相关加减的重要参考书。此后,清代又有陈修园、王泰林、张秉成等人编纂方剂歌诀[2],其中不乏已佚失或未获刊印者。即便如此,流传下来的和自创的方歌也数目繁多,那么背诵海量的方歌是否还有必要?纵观历史,自方歌出现至今,近现代的中医名家在学术方面鲜有重大突破,尤其是对一些现代常见病(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等)的治疗效果远落后于西医西药,原因固然很多,但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这与方歌的缺陷不无关系。作为识记工具的方歌在方剂发展史中是否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对此我们应该重新审视。
记诵方歌的优点主要是提高识记速度,帮助学者在短时间内掌握方剂的药物组成。自明清大量方歌书籍出版以来,中医初学者常以熟读、背诵一定数量的方剂歌诀来掌握基础方、代表方或常用方,现代许多医者更是趋之若鹜,正如近代名医严云所说:“汪氏汤头歌诀风行久矣,初学医者,每手置一编,熟诵而心记之。”描述了当时学医者盛行背方歌的情形,但是紧承其后,又写了自己的顾虑:“然窃怪病情万变,岂可执成方以为治,纵熟读,亦奚用哉,遂废置不理。”尝试放弃记诵方歌,尽管后文又提到了记方歌的重要性,但不难看出,即便如此,也只能达到“虽不中病,亦不远矣”的结果,并未达到药到病除的目的。究其根源,恐怕还是没有掌握中医处方用药的真谛,不能依君臣佐使、随症加减处方。表明方歌这种形式很难达到中病即止的目的,反而导致医者忽视了深究医理、亲自实践这一认识论的关键环节,面对疾患,一味地照搬古人现成的处方,缺乏自己的思考,缺少原创,溯其根源,应责之于方歌之弊。
方歌创作的初衷是便于记忆药物组成,内容上多有缺失,不能涵盖组方规律及选药原则,诸如药物组方结构、功用、主治、剂量、加减法、煎服法、应用注意事项等重要信息,而这些正是方剂的灵魂。从出现的年代来看,方歌显然晚于方剂形成,现存最早的方歌著作《医学入门》的成书年代在明代,较《伤寒论》的成书年代晚了近千年。在这千余年的时间里,新方大量涌现,但随着方歌的出现,医者创制新方的速度放缓。可以说方歌的出现是为了记住古人的成方,对号入座,而不是根据临床实际依据组方规律,重新制方。长此以往,由于方歌内容的缺失,医者习惯在现有成方的基础上选方施治,将辨证论治变为“辨症处方”,缺少了由症状到病机、由病机到立法、依法统方的必要环节。加之长期以来推行的应试教育模式,常要求学生通过死记硬背歌诀去掌握药物组成,缺乏对其创新能力的培养。
方歌在追求短小、简洁、押韵、对仗形式的同时,丢失了大量有益信息,可以说因形致弊。由于方歌字数所限,利用简称来节约用字,成为必然,会出现一字可能对应多药(如黄可为大黄、黄芩、黄芪、黄柏;丹可能对应丹皮、丹参、丹砂,通可能是木通、通草等)、一音对应多药(如zhi可能是栀子、枳实、枳壳、白芷)的现象。另外,有些药物组成相同的方剂,只是药量比例或煎服法存在差异,那么单从方歌的药名记诵上很难反映出这种差异性,如厚朴三物汤、小承气汤、厚朴大黄汤的药味完全相同,均含有大黄、厚朴、枳实。但药量不同,厚朴多,则谓之厚朴三物汤,大黄多,则名为厚朴大黄汤,故适用证亦不一,小承气汤治内热之微甚,厚朴三物汤治热痛而闭,厚朴大黄汤治支饮胸满,腹痛,脉数,应下之症。可见,方剂药量的大小是根据辨证结果而定,一首方歌岂能概括?更有甚者,为了简便易记,一些学者编撰了趣味方歌,大量使用谐音,更增加了学者使用的错误率。此外,对于药味较多的方剂,药物在方歌中的组合顺序不合理也直接影响了药味的识记。如《医学入门》中藿香正气散的方歌的第二句有版本作“大腹皮桔梗咀”,将大腹皮、陈皮归为大腹皮,就会造成陈皮药物的缺失。由于上述诸多原因,极易造成后学者无法通过背诵方歌准确无误地掌握全部方剂知识,造成临证时的误用。可见,方歌形式上的缺陷直接导致了药物及药量信息的混乱和流失,影响了对方剂信息的准确掌握和使用,甚至造成误治。可见,方歌这种形式存在不足之处。
以方代法打乱了理法方药的诊疗顺序。过分强调记诵方歌,常导致先入为主,打破了理法方药的诊疗顺序。从方歌编写的初衷来讲,它的目的是记住组成方剂的药物,而不是从辨证角度出发去掌握遣方用药的方法,结果导致了辨治思维出现了先后次序的颠倒。在临床实践中,医生根据四诊收集的资料进行辨证,确立治法,再选择方药,而背诵方歌后,学生的思维顺序常会跨越成由证及方再定药,这样就缺失了确立治法的重要环节,以至于在面对复杂症候时不会准确辨治,灵活加减。正如清徐徊溪《方剂古今论》所述:“昔者圣人之制方也,推药理之本原,识药性之专能,察气味之逆从,审脏腑之好恶,合君臣之配耦,而又探索病源,推求经络,其思远,其义精,味不过三四,而其用变化不穷。”强调古人制方的过程是先掌握药理药性,然后根据审脏腑、探病源、求经络的结果依君臣佐使的组方原则制方,这样制出的方才能“变化不穷”,并非先有方再简单地“以方对症”。可见,采用方歌这种记忆方剂的方法容易限制学者的思路,造成中医辨治逻辑的混乱,不利于学生在应对不同病症时辨治思维的形成及创新能力的培养,有悖于中医辨证论治的灵活性,更无法充分体现中医理法方药的特色及个性化治疗的优势。
随着社会的发展,疾病谱也随之而变,病情也较以前呈现复杂多样性,古方不一定都能完全适合当今的疾病,尤其是一些慢性疾患。人们习惯了诊病处方,而忽视了辨证以施治的精髓,如《医宗必读》中就曾指出:“用古方疗今病,譬之拆旧料改新房,不再经匠人氏手,其可用乎?”提示我们在运用古方医今病时,要经过具体辨证,要做适当的加减更改,或加减药味,或剂量变更,或剂型改良等。《古今医论》中亦云:“因症用方,左右咸宜,能深其理,一言而终,不悟其理,流散无穷。”充分说明根据症状、证候选药处方的重要性,若不知其理,则“流散无穷”,焦树德老先生将这种不善于根据病情灵活加减的做法称之为“有方无药”,指出不会随证加减,生搬硬套,与“无药”无异。然方歌中鲜有加减药物的内容,也就容易造成执死方以治活人的现象。那么,根本的解决办法是遵循“方随法立,法随证出”的辨治过程,引导学生学习“以法统方”,学前人之法,做到“师其法而不泥其方”,而非简单地取古人之成方,舍本求末。只有这样,才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疾病谱,不断发展、完善中医理论。
一个医生能否看好病,不在于他掌握了多少方剂,背诵了多少方歌,方歌记诵量与临床疗效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二者并非正相关。没有资料表明背熟方剂就能成为名医,比如未有方歌之时的仲景、华佗、扁鹊,他们看病只能根据自己的行医经验遣方用药,当时信息不发达,也没有如此大量的方剂以备选择,也就少了选择困扰,所以才能静下心来专心辨治处方,出现了不少验案名方。施今墨独创了对药理论,在临床上颇受医者喜爱,易学易会易用,然未曾闻其熟背方歌之事,其所愈患者不计其数,另外还有些医家善用角药,说明熟记方歌绝非是成为名医的必由之路。而近现代的名医大家凤毛麟角,因此,对于近世名家名方验案的锐减,方歌恐难辞其咎。
综上所述,鉴于方歌自身存在的缺点以及疾病变化复杂多样的特点,常导致古方不能治今病,这就要求我们在继承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勇于开拓,不断创新。随着科技的发展,计算机及网络技术的大量普及,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成熟,有理由相信记忆方剂的药物组成将由电脑取代人脑。医者所做之事就是根据各种诊断数据确定治法,再依法选药或选择成方,而许多成方可以存放在电子设备或云端,在诊断治法确立后,可以随时调用所需方药,就如同西医开药一样简单,并且还能根据病情的需要,选择适宜的剂型,对于需要煎服的汤剂,在缴费完成后,还可由药房自动煎取,患者只需稍候片刻即可取用,既保证了药物质量,又缩短了煎服时间,确保患者的用药安全,使患者体验到与西医同样便捷的诊疗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