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麟斐
(上海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1751年,英国作家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1—1754)的小说《阿米莉亚》(Amelia)付梓出版,出版商鉴于《汤姆·琼斯》(TomJones,1749)的巨大成功,不仅预付了稿酬,还为这部书做了不少前期宣传。孰料这部被寄予厚望的小说,出版后却让读者大大失望。他们普遍认为这部菲尔丁自诩为“最钟爱的孩子”的小说,“和两年多前的《汤姆·琼斯》相比变味了,没有之前小说中的百态人生,语气阴郁,叙述单一”,反映了“菲尔丁小说创作力的下降”[1]。相比之前的小说,菲尔丁大胆抛弃浪漫爱情故事和喜剧风格,远离读者熟悉的乡村田园生活,主要描写了主人公在伦敦的婚姻生活。可以说,菲尔丁小说中的伦敦是18世纪“现实伦敦”的缩影。他不仅还原了许多真实的伦敦地标,绘制了一幅伦敦城市地图,还把形形色色的伦敦人的命运交融在这个舞台上。正如巴特所言:“其他任何一部小说都没有如此广阔地反映伦敦社会或更好地传达1750年代伦敦生活景象。”[2]无独有偶,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谈18世纪小说的都市描写时,同样肯定了菲尔丁的实践。他说:“小说作为新闻工作者和小册子作者作品的补充,揭示了城市全部的秘密。无论是笛福还是理查逊都求助于这种趣味,它在菲尔丁的《阿米莉亚》和斯摩莱特的《亨弗雷·克林克》中更为显著。”[3]202虽然瓦特肯定了菲尔丁为城市题材挖掘作出的努力,但他只论述都市化和笛福、理查逊个人经验的互动,在菲尔丁身上惜墨如金,未加论述。菲尔丁为什么在《阿米莉亚》中着力描绘伦敦,他描绘的伦敦景观、空间意向和小说文本之间有何种互动关系,这些问题为我们理解他的创作意图和创新实践提供了新的视角。
菲尔丁创作《阿米莉亚》时,伦敦政治、经济、文化、贸易迅速发展,成为“欧洲最大的城市”[4]20和“第一个现代城市”[4]88。它以惊人的速度扩张,面积大大增加,越来越多人涌向伦敦,贫富差距问题变得更加激烈、广泛,导致伦敦犯罪激增,社会问题层出不穷[5]144-146。伦敦的这幅现实图景深深触动着菲尔丁,再加上此时他已任伦敦治安法官三年,每天都在深思如何改变伦敦的犯罪状况。他一面积极改革,组建伦敦现代警察机构,一面为改善伦敦治安奋笔疾书,于1750年撰写《更好预防街头抢劫的议案草案》《近来抢劫案上升原因探讨》等政治论文,“竭力向当时的人们表明社会所面临的危机多么严重,急需进行一次更大范围的改革”[6]。忧心忡忡的菲尔丁写作《阿米莉亚》时不可能不代入他的职业体验,这部小说与其说是他创作的全新实践,不如说是他对伦敦社会问题的现实回应。马丁·白特斯廷教授曾指出这部小说是“第一部关注社会抗议和改革的英语小说”[7]。这时的菲尔丁不再像从前“出世”地对待伦敦,而是以“入世”的姿态揭露伦敦的犯罪和呼吁社会改革。他把伦敦社会问题还原到伦敦空间描写中,空间不再是空洞的容器,而“具有政治和意识形态属性,是充满了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8]。布思夫妇在伦敦的遭遇和沉浮完全与伦敦的地理场景糅合在一起。本文试图勾勒小说中伦敦诸多空间与权力、性别、经验的互动作用,借此考察菲尔丁对伦敦各类问题的认识和深刻反思。
伦敦的发展带来城市形态的急剧变化,旧的贵族式的空间审美和划分受到极大的挑战,统治者不得不重新划分、区隔和定义伦敦空间,使之为新的社会结构和权力机制服务。他们一方面推动伦敦环境建设和市政建设,“重建了原有的伦敦西区,还建了不少像卡文迪什广场、格罗夫纳广场、汉诺威广场、新邦德街这样的豪华景观,像拉夫拉赫公园和沃克斯豪这样的美丽公园”[9]674。另一方面,他们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一直试图控制伦敦的人口规模并保持他们居住空间的排他性。早在16世纪就发布公告反对兴建新的房屋,17世纪延续了同类政策,到1709年,统治阶级尝试通过议案,倡导阻止穷人定居伦敦,导致“城市过度拥挤,房屋投机改建,安全性差;穷人们被迫居住伦敦的迷宫和小巷”[9]145。正如道林所说,空间的区分是“通过对边界之外的他者进行负面、反向的定位,让人们得以定义自己的身份归属”[10],这种区分不仅是地理的区隔,也是心理、权力、社会地位的区分。
菲尔丁在《阿米莉亚》中巧妙运笔,描画了穷人富人迥异的居住位置、环境和体验。当时的贵族们聚居在伦敦西区,享受着城市花样繁多的社交和娱乐,过着奢侈的生活。书中的特伦特中尉靠出卖妻子的贞操发财后,在伦敦西区最时髦的格罗夫纳广场购置房屋,进入上层阶级行列。贵族们的府邸位置集中,彰显财富、尊严,而且独立封闭,傲然凸显在其他空间之上。普通人去大人物家拜访,通常需要漫长等待甚至吃闭门羹。贵族家的仆人像“一只温度计,你可以从中发现他主人友谊的热情程度和冷淡程度”。当詹姆斯上校拒绝见布思时,布思就“不可能越过门口往里面走”,“就像西班牙人觉得不可能夺取直布罗陀一样”[11]214。同时,阿米莉亚和布思因欠债逃到伦敦,只能落脚在宫廷周围王室治安法官辖区。民法规定法官不能在这个区域行使权力,这里是欠债者天然的避难所,布思常常在这里碰到欠债的熟人。迫于贫穷,他们只能租房子住,房屋条件很差,不仅可用空间很小,客厅还是共用的。他们的老朋友——詹姆斯太太第一次拜访阿米莉亚夫妇的时候,用贵妇人的眼光仔细查看房间,惊异于住房条件之差,对待他们的态度急转直下。可见,尊贵的贵族宅邸和穷人的出租屋的对立显示伦敦的空间不平等,富人阶层掠夺了优质的生活质量空间,排挤穷人的居住空间。
此外,“司法主题”是这部小说的侧重点,监狱在小说里举足轻重,既反映菲尔丁对司法问题的思考,也起到推动情节的作用[12]。菲尔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说中抨击了堕落的司法体制和肮脏的监狱,这直接影响了18世纪后半叶英国历史上重要的霍华德监狱改革。小说情节发展的一条主轴线是围绕布思的三进三出监狱和拘留所展开的,这条线的描写如实反映了当时的司法弊端,比如监狱环境恶劣、犯人处境悲惨、法律过于严苛、执法过程不公等。其中重要原因是当时中央政府对监狱的管理十分薄弱,“地方监狱的管理者大都对监狱的作用不够重视,不愿意在监狱管理事务中花费太多精力,他们把监狱管理权出售给狱卒”[13]。狱卒是没有薪酬的,主要靠盘剥囚犯,更不会在监狱的管理上花心思,所以监狱环境很差,卫生条件恶劣。由于司法的弊端和漏洞,这个本该代表秩序和正义的权力场所实则隐蔽、下流、黑白颠倒。司法人员从法官、执行官到狱长和狱卒擅用权力,敲诈受贿,让监狱内和监狱外的伦敦不相上下,处处充满危机和犯罪。
犯人不加区分地关押在一起,重刑犯和微刑犯、初犯和累犯、男犯人和女犯人都关押在一起,监狱比伦敦的犯罪有过之而无不及。犯人干着原来的勾当,侮辱新犯,偷盗斗殴,赌博诈赢。牢房里的狱卒、狱长由于没有固定收入,在监狱兜售啤酒,提供性服务,想方设法敲竹杠,使监狱更加不堪。而且根据约翰·霍华德的记载,“犯人出狱的时候,必须给狱卒十五先令四便士,同时得给钥匙保管员两先令,才能出狱”[14]。狱长保释布思时,对各方打点的去处直言不讳:“就我本人来说,我有五个基尼就够了”,“治安法官大人的书记员会指望得到相当可观的钱,警官是会指望得到点钱,还有巡夜人也一定得有点钱,然后是双方的律师得要有结案的费用”[11]170。可见,当时司法权力腐化堕落到何种地步,没钱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出狱的。布思出狱后,因欠债的控告又先后两次被执行官抓到了位于格雷客栈巷的拘留所。执行官和法官不同,不能判案,只能传递和执行法院传票,但执行官的执法方式丝毫不逊于法官思拉舍。帮达姆执行官拿着拘票,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算计,从支付马车费到单间收费,毫不含糊;他“除了想从关押的犯人那里尽量多捞到一些保释金外,没有其他打算”,“至于犯人的自由,他们从来不多管闲事瞎操心”[11]362。最后哈里森博士保释了布思,他才重获自由,过上正常的生活。虽然居住在城市,但布思夫妇一直生活在债务的阴霾下,空间体验是穷人的、边缘的、悲伤的,没有丝毫归属感;由于空间中权力的运作,他们还成为被排挤、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伦敦的任何地方对他们来讲都危机重重。街道对布思意味着无限的危险,不知道何时会被抓;酒菜店里,债务重重的布思被设下圈套,赌博输钱,家里经济雪上加霜;咖啡馆里,他把自己不幸的经历向朋友诉说,可曾想这些朋友心怀鬼胎、落井下石,把夫妇俩步步逼向绝境;即使是在公园和游乐场散心,也可能引来伤害和侮辱。
菲尔丁都市书写中还从性别空间书写方面向我们展示了伦敦空间对于女性的压抑和迫害。不同于之前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约瑟夫·安德鲁斯传》和《汤姆·琼斯》,菲尔丁直接以阿米莉亚命名小说,并反复强调阿米莉亚是“最好的妻子”。与软弱轻信的布思相比,她毫无怨言地承担家庭责任,呕心沥血帮助丈夫,还一次次抵制诱惑,始终如一保持忠贞和美德。我们在喜爱和同情阿米莉亚的同时,考察性别与空间的关系有助于了解她的受压迫境遇和悲惨命运。因为“女性在历史上向来被排斥于一些空间之外,或局限于一些空间。与种族隔离一样,男女生存的空间从来就是‘隔离的和不平等的’,对女性的‘规范的空间’的建构往往能说明空间的性别”[15]。阿米莉亚这位贤惠的已婚妇女,在社会空间安排中主要是以家为私人领域,其中特属领域又是厨房。她总是守在家里,照顾孩子,料理家务。书中还特别提到她的烹饪才能,说她“在这方面是个出色的能手,就像她在干各种家庭事务方面一样,客厅里没有一个女人能胜过她”[11]576。她将情感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每天亲自为丈夫下厨,如果丈夫不能与她共进晚餐,她就会感到失望,萎靡不振。这种性别化的空间是爱意的表达,也体现了女性的艰辛劳作,付出大量时间精力讨好男性的压抑和无奈。如果说18世纪的妇女尚未走出社会工作,家庭空间只是剥夺了女性的大部分时间和实现自我的意愿,那么小说中光鲜亮丽的公共空间则是绝对的男性空间,女性沦为男性的猎物,甚至被迫进行权力与性的交换。当时的伦敦如伏尔泰所言,把“对工业和城市享乐的追求看作城市以及文明本身的标记”[5]144,为人们“提供了无数相互竞争的娱乐活动”,有“戏剧、歌剧、化装舞会、歌舞会、聚餐会、午后茶会”等[3]43。这些娱乐空间悉数作为陷阱出现在小说中:房东埃利森太太邀请阿米莉亚去听清唱剧,是为创造机会让勋爵认识和迷上阿米莉亚;她几度邀请阿米莉亚去参加舞会,是想帮勋爵在舞会上得手;詹姆斯太太的茶会和特伦特中尉妻子的社交集会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即消费女性身体。其中描写最精彩的是假面舞会,与布思三进三出监狱相对,三次假面舞会的空间体验是小说的另一条主线,也是理解菲尔丁抵牾女性思想的关键。
假面舞会是18世纪小说中的常客,艾迪生曾说18世纪小说的成型就是一部“狂欢的秘史”[16]。它原是贵族在家举行的一项最重要的社交娱乐活动,是他们赌博、追逐情妇和奢侈攀比的场所。贵族们的宅邸为了满足社交生活的需要,根据不同用途分隔开来,其中有“专门用餐的场所,举办舞会的场所,甚至还有专门结交朋友和散布流言的场所”[17]。到18世纪中期,这些娱乐场所移至伦敦的公共空间,参加活动的主体从贵族阶层走向中产阶层和市民阶层。比如“沃克丝豪(Vauxhall)和拉内拉赫(Ranelagh)都培养了大量观众,因为出入这些场所不再根据出身和地位,只要付得起门票即可”[18];“海德格尔伯爵精心筹备的干草市场假面舞会每周可容纳上千人”,假面舞会在当时是“既高端又低俗的古怪组合”[9]79。菲尔丁对此一直嗤之以鼻,早年就写过《假面舞会》的戏剧嘲讽它的混乱放纵,小说《汤姆·琼斯》中的主人公也是不谙城市规则而在假面舞会中沦为贝拉斯顿夫人面首。
书写《阿米莉亚》时,作为流行文化代表的假面舞会,同样是堕落城市特有的狂欢和危险并存之地,菲尔丁依然把它当作小说中训诫大众和建构道德的符码。他借哈里森博士之口说:“有些人把那种地方描述得如同罪恶与淫荡的妓院一样,每一位贞洁的妇女在那里被人看到,人们对她的品格就会引起怀疑,虽然情况可能并不糟糕到这种程度,但它们确实是喧嚣、杂乱和放纵的场合。”[11]495确实,小说中三次假面舞会都和阴谋诡计、色欲消费联系在一起:阿米莉亚第一次接到假面舞会的邀请是勋爵邀请她去拉内拉赫,并企图在假面舞会上诱奸她。他们告诉阿米莉亚舞会是“正当的娱乐活动”,“有良好的名声,地位高贵的人们时常到那里去”,并且它“快乐、可爱、雅致、有趣”[11]284。才到伦敦不久的阿米莉亚也被假面舞会秩序化娱乐化的虚假面目蒙蔽。幸亏贝内特太太以自己的经历为戒,挽救了阿米莉亚的德行。贝内特太太的故事就是阿米莉亚的翻版,勋爵也是通过埃莉森太太接近她,在拉内拉赫的假面舞会上糟蹋了她,她染上性病,最后家破人亡。一提到假面舞会,她就感到羞愤难当,悲痛后悔。这两次假面舞会尽管是侧面描写,但狂欢场所带给女性的是不道德的创伤性体验。如果仅仅讨论这两次舞会,无法理解为何《阿米莉亚》被认为是“舞会小说中最复杂难懂”的一部[19]。
第三次假面舞会菲尔丁带我们正面感受它的混乱、滑稽和放纵,但他出其不意地在故事结尾反转了性别权力。此次干草市场的假面舞会同样污浊不堪,勋爵和上校搜寻自己的猎物,他们的妻子和情妇争夺情人,人们讲着下流笑话。值得一提的是,阿米莉亚和阿特金森太太通过调包计解救了阿米莉亚,阿特金森太太还冒阿米莉亚之名在勋爵面前为丈夫谋得升迁,永久地改变了社会地位。这也是小说中最常受到责难的部分。首先,阿米莉亚似乎在道德上不十全十美了,她打破了谨言慎行的原则,没有拒绝参加舞会,让阿特金森太太代替她参加。其次,阿特金森太太坚信行事主动,她不仅帮阿米莉亚出谋划策,还在舞会中让害她的勋爵为其丈夫安排职位,这仿佛“淡化了坏人的邪恶色彩”[20]263,也不符合道德规范。审视当时的社交场合,女人是男人的装饰品和消费品,假面舞会可以隐藏身份,女性打破了男性的霸权地位,女性权力得以行使,并带来阶级的改变。女性的胜利依赖假面舞会这个特定空间,性别空间叙事大大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拓展内涵,改写都市的故事和价值。
整体上看,菲尔丁塑造的伦敦是个道德败坏、犯罪突出的社会文化空间。对他来说,关切个体命运与关注社会问题和都市的创伤体验密切结合,空间遁逃和空间求索是悖反与救赎的隐喻。小说中,菲尔丁的救赎美学不仅与他的城市经验不可分离,更反映了他对社会变化的思考。如果说在《汤姆·琼斯》中,琼斯夫妇逃离城市、定居乡村是一条救赎之路,乡村就是一种文化乌托邦,是作者构想和期盼的健全空间与理想家园;那么在《阿米莉亚》中,虽然布思夫妇在小说结尾回到乡下定居,但不能忽略他们原来平静祥和的乡村生活是如何被打破和消逝的。他们在哈里森博士帮助下,降低社会地位,到乡下当农民,过上充满爱情、健康和安宁的美好生活。可博士离开后,他们的生活也偏离正轨。布思首先经营不善,随后购置马车,引起左邻右舍的不满,因为马车是乡绅才配拥有,作为农民租户,僭越了阶级和地位,邻居们都跟他作对,还叫他“农民乡绅”[11]160。他们后因破产欠债逃到伦敦。
布思夫妇的这段乡村经历与菲尔丁的人生经历不谋而合。他出身名门,高祖父和曾祖父都受封伯爵,祖父是剑桥大学毕业的牧师,外祖父也是爵士和王座法院法官。后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家道中落,这“迫使他在城市与乡村追求之间,在自己该选择哪条入世之路这具有文化分期的期待之间轮番转换”[21]。他婚后曾在乡下购置房产,安居乐业,为他的贵族身份骄傲,随意挥霍财产,与其他乡绅攀比,不到三年“娱乐、打猎和马车吞噬了他为数不多的财产”,他不得不回到城市[22]。他自1930年从乡下到伦敦后,一直在伦敦从事写作和治安法官的工作,再没有回到乡下。或许随着他对城市认识的加深,田园梦在他最后一部小说中已不合时宜。他对城市激烈批判,对乡村无不置疑,应和了他入世的观念,他不想再创造一个美好的黄金乡,让人们忘记城市的罪恶。
物质空间的救赎策略在现实的沉浮中覆灭,作者的田园梦渐渐逝去,于是小说中,作者将空间策略从社会文化层面推向精神层面。面对伦敦险恶的现实,法律和警察都无法保护好人,宗教信仰似乎成了一条出路。神学博士哈里森牧师可以看作这对苦命夫妇的“宗教导师”和“世俗恩主”[23]。他在阿米莉亚母亲去世、姐姐独占财产、布思失业领取半薪时,把他们带到乡下与他同住。这里是全书描写最美好和富有田园气息的地方:教区自然环境不错,“位于一片草地中间,草地两侧是丘陵地,当中有一条清澈的、盛产鳟鱼的小河流过”,教区社会环境更好,由于博士的引导,“居民们的争吵从来没发展到打架或诉讼的地步;教区里看不到一个乞丐……从没听到过一句亵渎神明的诅咒”,这简直是“地上的天堂”[11]154。博士离开,天堂便不复存在,布思夫妇逃亡伦敦,经历起起伏伏,几近绝望时,幸得哈里森博士再次相救。在他的帮助下,阿米莉亚得到遗产,布思皈依宗教。小说结尾的一连串忏悔和皈依不仅突然,还有些牵强,也是这部“问题小说”中另一个常被诟病的问题[24]。范存忠先生觉得这个结尾“难以置信”[25],黄梅则认为小说最后的巧合“表现了作者的一种首鼠两端、徘徊不定的心态”[20]254。这里说的应该是菲尔丁突如其来地赐予布思虔诚的宗教信仰,随后改变这对夫妻的命运,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如果说这对夫妇一系列的不幸与突如其来的好运之间有一道鸿沟,那么布思转变为虔诚的教徒就是扭转命运的桥梁,其结局是命运对他们的褒奖和报偿。布思皈依后,法律还他们以公正和财富,他们得以和哈里森博士一起回到乡下,养儿育女。由此可见,对菲尔丁来说,只有通过宗教救赎,才能达到现实救赎,才能到达彼岸的美好空间。
《阿米莉亚》是菲尔丁最后一部小说,也是他最爱的“孩子”,是最被人误解和批评的一个“孩子”。小说对伦敦空间进行细微观察和全景描绘,菲尔丁用独特的空间意识刻画监狱、假面舞会、街道、广场等伦敦的城市意象。他的写作不仅突出了伦敦空间的多样性,也展现了现代城市空间分隔、权力渗透、性别空间体验和空间救赎策略等。伦敦各种各样的空间带给人们孤独无助和侮辱损害的感觉,伦敦城就像一个大监狱,把所有的人都笼罩在罪恶的阴暗氛围中无法呼吸。这部小说对城市题材的挖掘,对司法腐败的批判,对性别差异的理解,在当时都具有创新性和超前性,启发和引导了后续作家奥斯丁、艾略特、狄更斯等人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