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边塞:论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边塞诗书写

2021-12-03 22:36杨淑敏
文化与传播 2021年2期
关键词:关山月边塞边塞诗

杨淑敏

陈叔宝(553—604),据《陈书·后主本纪》载:“后主讳叔宝,字元秀,小字黄奴,高宗嫡长子也。梁承圣二年十一月戊寅生于江陵……光大二年,为太子中庶子,寻迁侍中,余如故。太建元年正月甲午,立为皇太子。十四年正月甲寅,高宗崩。乙卯,始兴王叔陵作逆,伏诛。丁巳太子即皇帝位于太极前殿。”[1]他生于梁末动乱之时,十岁至京城,十七岁被立为太子,三十岁当皇帝,七年后亡国。身为陈代后主,其与南唐后主李煜极为相似,在政治上不算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酷爱文学,不理朝政,喜与文臣、嫔妃作诗享乐,以致朝政混乱,这也是其迅速亡国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上看,其在政治上的推动,又客观上促进了文学集团的形成,加之其较高的创作天赋和才华,给陈代文坛带来了一丝生气,对后世文学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为共属于一个文学集团之内的诗人,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诗歌创作在内容和艺术上都有其大体相似的旨归和特征。首当其冲的是宫体诗的创作,这是当时时代的特定产物和普遍倾向。此外,他们还写了数量可观的写景诗、边塞诗、咏物诗和一些赠答之作等等,其中边塞诗引人注目,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说到边塞诗,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唐代蔚为壮观的描写边塞的作品,往往对前代的作品有所忽略。陈叔宝文学集团中的边塞诗创作数量不少,在文学史上应该有一席之地。如陈叔宝创作了《陇头》《陇头水二首》《关山月二首》《雨雪曲》《饮马长城窟行》等边塞作品,表现出与宫体诗截然不同的特点。相对于宫体诗的绮丽香软,边塞诗则更有主流的意味,毕竟“无论是闺阁女性,还是青楼女性,都不在社会的主流意识中”[2]。这一集团的边塞诗创作与唐代相比,有其鲜明的特点。“不法古之学必靡,不法古之文必卑”[3],这一时期的边塞诗创作也对唐代边塞诗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首先,该集团创作边塞诗的诗人们,如陈叔宝、江总、徐陵、周弘正、顾野王、陆琼等,他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边疆的经验,是想象性的边塞诗。正如有论者所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除少数诗人有直接的从军和边疆经历外,如曹操、王粲、陆机、高昂等,大多边塞诗人对边塞都缺乏实际的体验,其诗作是对边塞的虚拟模仿[4]。而在唐代,这种想象、代言的作品也经常出现,如李白、杜甫这样的大诗人也写过这样的诗作,但与此不同的是,作为宫廷诗人,陈叔宝文学集团的创作不可能如杜甫那样表达“崇高的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5]。真正把边塞诗派发扬光大的仍然是真正参加过边塞生活和战争的诗人们,他们的创作让边塞诗更富于生机和开拓性的意义,如高适、岑参等。在这一点上,余恕诚先生的区分是恰当而深刻的,他把唐代边塞诗大体分为两类,即军幕文士之歌和战士之歌,前者是指被聘到边防节度使幕府中的文士之作,军幕文士是诗歌的抒情主体;而后者的作者多出自社会上的一般诗人,其假借边防士卒进行抒情和表达,往往具有想象性[6]。应该说,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边塞诗创作有如唐诗中的“战士之歌”,都带有某种想象性,有鲜明的“拟”“代”特点,但又不完全相同。前者的活动基本局限于宫廷之内和繁盛之地,而唐代创作战士诗歌的诗人多多少少还有一些边塞的经历,哪怕是旅游性质的。所以后者基本上能够做到从士兵的眼里想象边塞,而前者则更多的是从高处凝视低处,但其中对战士的理解、体恤也是难能可贵的:

长城飞雪下,边关地籁吟。濛濛九天暗,霏霏千里深。树冷月恒少,山雾日偏沈。况听南归雁,切思胡茄音。(陈叔宝《雨雪曲》)

这首诗写的是雪景,诗作透露着强烈的悲凉氛围,在大雪纷飞的边关,一片寂静,天昏地暗,朦胧清冷。特别是南归的大雁,勾起了战士的思乡和无限的伤感。作为养尊处优的君主,能够想象到边塞环境的恶劣,并对战士的思乡之情深有感触:“况听南归雁,切思胡茄音”,自上而下看到的守卫边疆之苦也是值得肯定的。这与当时盛行的宫体诗的欢悦、闺阁之趣是迥然不同的,宫体诗创作题材狭窄,多为清绮靡丽的闺阁之作,其多借助女性形貌等描写来表达闺阁之情[7]。应该说,文学集团边塞诗的创作在当时有着非常进步的文学意义和价值。

其次,也正由于缺乏实际的边塞体验,这种体验的间接性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他们对边塞风景描写的真实性和细致化。也难以达到袁枚所主张的“性灵”境界,即自然地抒写个人的真情实感[8]。正如余恕诚先生对战士之歌的分析,这些诗人的边塞诗创作写景较为虚括,多建立在想象和间接经验之上,其主要原因是缺乏实际的边塞经历,其阅历对创作产生了一定的阻碍。在这些边塞诗中,长城、大漠、古塞、风霜等意象在诗歌中反复出现,固然这些意象的组合在形式和艺术上也能产生一定的美学意蕴和境界,但多给读者一种雷同和重复之感,读者无法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之情,反倒有一种虚假之感[9]。这种说法恰恰切中了陈叔宝文学集团边塞诗作的核心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边塞诗与唐代的战士之歌正是一脉相承的,它们在艺术上和学识上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也是中国古代惯用的一种传统,“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往往与学识培养相联系,文学教育也往往与学识教育相偎依。”[10]一旦诗人有真切的边塞体验,便能迅速地结合起来,从而演变成声势浩大的边塞诗派。陈叔宝文学集团边塞诗写景大多使用虚幻的、普泛化的自然物象和地名意象,有一定的美学境界,但正如余先生所言,诗人们反复使用同样的意象组合,难免出现模式化的倾向。这一点在他们诗作的题目上也可窥见一斑,如徐陵《长相思》,陈叔宝《有所思三首》都是写相思之作。他们频繁选择乐府旧题《陇头水》《关山月》《雨雪曲》等进行创作,同情士兵久戍不归和凄苦的生活,他们把地名集中在陇头、关山等萧瑟之地,自然景物则集中写水、月、雨、雪、雾、冰等容易引人伤感情绪的物象。这些类型化的物象和主题在他们的诗歌中大量出现,试比较下面两首诗作皆可有所领略:

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禽飞暗识路,鸟转逐征蓬。落叶时惊沬,移沙屡拥空。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陈叔宝《陇头水》)

雾暗山中日,风惊陇上秋。徒伤幽咽响,不见东西流。无期从此别,更度几年幽。遥闻玉关道,望入杳悠悠。(江总《陇头水》)

两首诗作都表达了久戍不归的主题,其中的悲情鲜明地渗透其中。第一首先用陇头之“悲风”“寒声”“落叶”“移沙”等阴郁之景来铺垫整体氛围,然后自然引出“回头不见望,流水玉门东”的思乡之情。后一首与其有相似之处,先用陇头之“暗雾”“惊风”“ 幽咽”等来铺垫,而后用四句则表现归乡之情,主观情感的表现更为强烈。可见,两首诗的主题是大体相当的,表现的方法和结构方式也有相似之处,这种类型化倾向在这一文学集团创作中是普遍存在的。但诗作的整体境界刻画还是达到了一定的水平,特别是陈叔宝的《陇头水》没有太多的情感表现,而主要凭借景物的把握来彰显感情,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当然,诗作还没有达到唐诗中那种了无痕迹的自然境界。

最后,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边塞诗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诗作普遍表现出悲凉的情绪,这与该集团其他类型诗作多表现愉悦的情绪是截然不同的。应该说,陈叔宝文学集团在把想象力投放沙场的时候,他们的伤感再也无法掩饰和控制了,因为这种题材的作品无疑触及了诗人们最敏感的心灵地带。有论者在分析梁陈边塞诗的特点时指出其“重视情感表达,尤其是‘感荡心灵’的情感,具体体现为对悲情的高度强调。梁陈边塞诗作无论对边战艰巨性的陈述,抑或对戍边征战者的同情,也无论对边塞恶境的渲染,抑或对昭君远嫁的追忆,种种主题、内容都贯穿着‘哀怨’的情感线索。”[11]这种分析是切合作品实际的,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边塞诗创作同样如此,如:

塞外飞蓬征,陇头流水鸣。漠处扬沙暗,波中燥叶轻。地风冰易厚,寒深溜转清。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陈叔宝《陇头水》)

这首诗展现的是塞北的荒寒意象,这些意象丰富生动、渲染意境,大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对作品意境、风格的形成,作者情感的表达、读者阅读的审美体验都有重要影响”[12]。总体上看,这首诗前六句写景,最后两句笔锋一转,写边关战士登高思乡的情怀,情调“幽咽”,流露出无限的伤感。这种悲凉之调在其他诗作中也广泛存在,如: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徐陵《关山月》)

雾暗山中日,风惊陇上秋。徒伤幽咽响,不见东西流。无期从此别,更度几年幽。遥闻玉关道,望入杳悠悠。(江总《陇头水》)

可见,无论是征人思归,还是出征沙场的送别都充满了无尽感伤,因为这种相思和离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幻想和诀别,在现实中都是无法实现的,特别是在陈代的这种国势之下,诗人们在写这一类型的作品时几乎不展现一丝亮光。上述两首诗作中,如“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无期从此别,更度几年幽”两句都用了“几年”两字,表面上是在询问,而实质上则是一种绝望情绪的传达,其中的悲伤溢于言表。应该说,陈叔宝文学集团边塞诗突出地表现了这种悲凉之调。

此外,陈叔宝文学集团的周弘正、顾野王、陆琼等诗人也有边塞诗创作,如“焚烽望别垒,击斗宿危楼”(陆琼《关山月》),“陇底望秦川,迢递隔风烟。萧条落野树,幽咽响流泉。瀚海波难息,交河冰未坚”(顾野王《陇头水》)等等。当然,这些作品很难达到意蕴浑成、毫无雕琢的痕迹,也很难达到严羽所言的“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评判标准[13]。但其创作在多个方面也显示了自己的独特价值和特色,是唐代诗歌的前奏,为唐代诗歌盛世的到来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陈叔宝文学集团边塞诗大放异彩,具有唐代边塞诗悠悠不尽的意味,如陈后主的《陇头》《陇头水》等,徐陵的《出自蓟北门行》《关山月》等,江总的《关山月》等,这些诗作情感充沛、形象生动,诗风刚劲质朴,对唐诗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徐陵的诗对李杜有重要影响,陈祚明有云:“孝穆乐府风华老练,殆兼李、杜之长。”又云:“竟是少陵诗之佳者,情旨深,节奏老。”(《采菽堂古诗选》)可见,李杜对徐陵的作品有所吸收,尤其是徐陵的边塞诗对他们的影响更大。王夫之甚至说过,徐陵的《关山月》其一“高、岑何得有此开爽悲健。”(《古诗评选》),不言而喻,高适、岑参的边塞诗同样受到集团诗人的推动和影响。作为“中华文化的瑰宝,沉淀着古人的自然观、人情观和处世观”[14],陈叔宝文学集团的边塞诗创作无疑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和重要的社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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