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艺真
(福建农林大学学术期刊部, 福建福州 350002)
夏丏尊的编辑出版生涯始于1919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当老师时参与创办、主编《校友会十日刊》,但他成为专业出版人则是从1927年到开明书店开始的。到开明书店之前的22年,他以教师为业,秉持“爱的教育”思想,对学生施行爱的教育,充满教育理想,富于教育主张,被誉为“诲人不倦的教育家”[1]。1927年是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这一年开明书店创办不及一年,基础未稳,方向未明,他应创办人章锡琛之邀到开明书店担任编译所所长,主持编辑出版业务,参与书店经营管理,开始了头尾20年的专业出版人生涯。这20年,他主持编辑出版的开明书刊享誉海内外,他参与经营管理的开明书店从创办资金不足5000元、人员仅四五个的弱小出版机构发展成为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业界翘楚鼎立的有影响的出版企业,在出版界创立了“开明精神”,形成了“开明风”,为现代文化出版事业做出了杰出的贡献。这20年,他怀抱教育理想而投身编辑出版事业,以教育思想作为从事编辑出版工作的思想基础,把编辑出版工作当作教育工作来做,心无旁骛,在兹爱兹,不求名,不图利,用丰富的出版育人实践来实现他的“爱的教育”理想,在务实的出版实践及出版思考中形成并确立了出版育人思想。
“书业以传达文化,供给精神食粮为职志。书店之业务可分为二部,一是将有价值的著述印制成为书籍,这叫做出版;二是将所印制成的书籍流通开去,供人阅读,这叫做发行。”[2]这是夏丏尊在《中国书业的新途径》一文中对出版发行的含义所作的简洁而明确的阐述。从中可以看出,夏丏尊从事出版发行,目的是为了传达文化、供给精神食粮,这是夏丏尊出版育人所奉行的根本指导思想。
夏丏尊是清末秀才出身,深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有着浓厚的家国情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其文化人本色,使他尤为注重出版对社会的文化贡献,重视通过出版传播文化、供给精神食粮。他忧心当时的广大青年“彷徨于纷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3],因此以满腔的热情去创办《中学生》杂志,用心设置刊物栏目、精心编发刊物文章,“以新思想、新知识滋养、教育青年一代,满足广大青年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渴求”[4],像启蒙老师一样,给青年学生“许多着着实实的有益的知识”[5],为的只是“对全国数十万的中学生诸君,有所贡献”[6],哪怕办《中学生》杂志所需的“编辑费和稿费完全要亏本”[7],仍坚持一期期办下来,到抗战前夕累计印数近百万份。这种不图名利、甘心奉献的出版努力,使《中学生》杂志在有效传播文化、供给精神食粮的同时,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被社会公认为青年的良师益友”[8]。诚如李白坚所说,夏丐尊从文化的视角来做出版,“就把文化的发展、积累,把对人民的教育、提高”,“放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9]
作为开明书店的总编辑,他寓教育理想于出版,以其作为教育家、文学家、翻译家的极具号召力的身份、地位、影响,团结了叶圣陶、傅彬然、周振甫、徐调孚等一批“在意趣上互相理解,在感情上彼此融洽,愿意认认真真做点儿事,不求名,不图利,却不敢忽略对于社会的贡献”[10]的文化教育界人士,共同为文化传播和精神供给事业而辛勤劳作,不遗余力地出版、发行进步书刊约1500种,其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向广大读者传达文化、奉献最精美的精神食粮。丁玲说:“开明书店一直是一个严肃的书店,负责编辑的先生们是有思想的、对读者负责任的。他们不趋时,不务利,只是要为祖国的文化事业贡献力量。他们团结了很大一部分进步的、革命的作家出版了一系列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好书。”[11]“为文化事业贡献力量”“出版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好书”,这正是夏丏尊矢志追求的。他引领开明人编辑出版的众多“好书”,让广大读者获得了成长所需的精神食粮,也让开明书店获得“教育了整整一代青年”[12]的美誉。一生在儿童文学园地里耕耘的陈伯吹回忆说:“开明书店的文艺出版物,对我来说,是一份丰富的精神食粮,哺育了我,营养了我。”[13]
20世纪20年代,社会思想界各种主义流行,常常让人尤其是年轻人有无所适从之感。而在出版界,“有些文艺刊物堆砌了千篇一律所谓新文学的滥调”,“一些‘近乎政治或关于青年问题的一类刊物,也老是抖圈子,反复说他们灰色之话’”[14],或低级趣味或艰深难懂。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夏丏尊秉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文化价值观,具有自觉的道德引领和思想启蒙意识,认为书刊对一般大众的文化启蒙、价值引导、思想补益非常重要。针对当时思想界和出版界的混乱状态,他在《一般》刊物的发刊词中,明确将取悦读者、唯利是图的街头小报画报,以及《礼拜六》等鸳鸯蝴蝶派报刊与“叉麻雀、逛游戏场”等消遣相提并论,旗帜鲜明地反对媚俗化、功利化,主张出版应“给一般人做指导”,要“救济思想界混沌的现状”。在他看来,“读书并不是风雅的勾当”,“书籍并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品”[15],有良知的出版人办刊出书要向读者普及知识、启迪思想。
担任开明书店的总编辑,他明确将开明出版物的重点读者确定为具有中等教育程度的青年,使开明书店“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文化启蒙主义’的鲜明特色”[16]。在他的心目中,开明书店最重要的出版任务就在于给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以启蒙,为读者提供开明益智的阵地。因此,只要是有益于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身心健康成长,有利于他们生活能力提高的知识内容,无论是语文、史地,还是科学、文艺等,都是开明书刊的重点出版范围。夏丏尊主持这类书刊的编辑出版都是围绕“普及知识、启迪思想”这一育人目标来展开的。他创办《中学生》杂志,目的是为广大青年“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17];他和叶圣陶合著出版《阅读与写作》,主要是为了向中学生普及读写知识;他编辑出版大量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书籍,是为了帮助青少年拓宽知识视野、提高社会能力、成长为健康健全的人。作为享誉一时的立达学园的创办人之一,他一直秉持“修养人格,研究学术,发展教育,改造社会”的立达宗旨,以及“重在启发,陶冶情感”的教育思想,实实在在地以具体的编辑出版成果来实现自己对青少年的思想启迪、文化教育理想。对普及知识、开启心智、开阔眼界、增长才干的重视,一直主导着夏丏尊对《开明青年丛书》等开明青少年读物的编辑出版发行。
夏丏尊尤为重视通过出版优质书刊为自我教育和终身教育服务。他认为,学校教育本来不是教育的全部[18],无力受完全的学校教育而身心能力都优越的人,靠的是自我教育和终身教育,而努力出版优质书刊,为读者的自我教育和终身教育服务,正是编辑出版工作的使命之所在。
秉持出版为自我教育、终身教育服务的出版育人理念,与夏丏尊个人的成长成才经历有关。夏丏尊年少时虽辗转上海、绍兴和日本去求学,但因种种原因未曾获得任何一张文凭。自幼好学的他,通过自学成长为20世纪上半叶著名的教育家、文学家、翻译家。叶圣陶说:“他知识广博,对某些方面有比较深的见解,还有高超的鉴赏文学和艺术的眼光。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学来的。”[19]丰子恺对他的评价是“博学多能,除了音乐以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20]。自学成才经历,让他特别看重自我教育和终身教育。他认为,一个人在学校里边学和受教育,“只是狭义的学,狭义的受教育”,“按照广义说起来,学和受教育是‘终身以之’的事情,离开了学校还可以学,还可以受教育,而且必须再学,必须再受教育”,“所谓‘自学’或是‘自己教育’,非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21]因此,他极力主张通过自我教育、终身教育,养成实力,打下人生事业基础,最终获得成功。夏丏尊所说的“实力”指的是普通一般的身心上的能力,例如健康力、想象力、判断力、记忆力、思考力、忍耐力、鉴赏力、道德力、读书力、发表力、社交力等。[22]这种能力,“本身原不能换饭吃,成学者,或有功于革命”,但却是“人生一切事业的基础”。[23]他结合自己的成长经历鼓励学生通过“自学”或“自我教育”,养成这种实力,“做一个立得住站得稳的人,不做新时代的落伍者”[24]。在教育教学岗位上,为了帮助学生养成这种“普通一般的身心上的能力”,他倡导并实施爱的教育,努力把最有用的知识教给学生;到开明专事编辑出版之后,为了从学校以外更广阔的天地里帮助读者养成这种实力,他秉持为自我教育、终生教育服务的出版育人思想致力于编辑出版优质书刊,因为他自己就是主要通过从优质书刊中汲取营养而养成这样的实力的,他的“生活费中至少十分之一二是消耗在书上的”,他的“房子里比较贵重的东西就是书”[25]。他主张一个人要读的书,应该包括“做普通中国人所不可不读的书”和“做现代世界的人所不可不读的书”[26]。而这些书,正是出版者应努力提供给广大读者,为广大读者的自我教育和终身教育服务的。
夏丏尊是人格教育的最早提倡者和执着的实践者。他一再强调:“我们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当然应当用人来做背景。”[27]基于这样的教育思想,在出版实践中他有着强烈的读者意识。为读者着想,绝不肯辜负读者,是他编辑出版实践的根本准则,也是他育人为本出版思想的集中体现。
不辜负读者,不等于迎合读者的喜好,而是在尊重读者的基础上引导读者,所出版的读物对读者确实有帮助。循着这一出版理念,守着这一行为准则,夏丏尊对书刊内容、编校、印制、发行等环节都严格要求、力求高质量。内容上,以对读者是否有益为取舍标准,“有益于读者的”就出,“对读者没有好处,甚至有害的”一定不出。编校上,他以一种高度负责和彻底认真的态度,对字句、标点等都进行推敲,确保表述准确、没有错漏,以便读者在阅读中“学和受教育”。印刷、装订,以至于纸张的选用、封面装帧等,他也都十分考究,目的就是出好书帮助读者教育读者。夏丏尊主持编辑出版的开明书刊均以高质量著称,在读者中有口皆碑。
夏丏尊是编、写、校兼擅的出版人。无论是写文章,还是组稿、选稿、审稿、编稿,他都尽可能地为读者着想。作为开明书刊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眼中有读者、心中有读者,他为青年们所写的文章,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把真心装到口舌中去”,“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28],话语朴实,却一片真诚,因而能直达人心,为无数青年指点迷津。读他的文章,像是面对着一位让人敬重和信任的长者,也像是“听一位密友倾吐他的肺腑之言”[29]。他秉持“爱的教育”思想,为“彷徨于歧路”的青年学子出版的书刊“从不装腔作势,也从不摆出教师的架子,平易近人,实事求是”,却“能成为每一个人的恳切而善良的教师、朋友和同志”,“会在人的心中唤起一种力量来”[30]。作为开明书店的总编辑,他要求著作者执笔为文的时候,“第一,不要忘记有读者;第二,须努力以求适应读者的心情,要使读者在你的文字中得到兴趣或快悦,不要使读者得到厌倦”[31]。这话,他最初是指导中学生写作时说的,但在约稿、编稿中也确确实实是这样要求著作者的。在《中学生》杂志的稿约中,他一再强调这个刊物的主要读者是中学生,再三要求作者撰稿时要准确把握中学生的阅读心理,要注意到一般中学生的水平和实际需要,要适宜中学生阅读。他之所以约请朱光潜赐稿,组织编发了风行一时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看重的正是朱光潜“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亲切态度和娓娓道来的写作风格能够让读者阅读时“得到兴趣或快悦”。为读者着想,知读者所需,懂读者所求,能准确把握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的阅读心理,因此他主持编辑出版的书刊对读者有独特的吸引力,能为广大读者所欢迎。恰如读者对《中学生》杂志的评价:“好懂”“好看”“不用别人督促,自觉自愿地走进这第二课堂”,而这正是夏丏尊从事出版所致力追求的教育效果。
夏丏尊以教育志士自期,把教育当作英雄的事业,并以宗教般的热情为之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在他约40年的职业生涯中,前20来年当老师,后20年做出版,“育人”意识始终贯穿其间。他把为人师的“育人”职责作为从事出版的价值追求,以教育家的理想和态度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在出版之位谋教育之效,成功地将出版与教育有机结合,通过为读者尤其是青少年读者出版进步书刊,传播文化、启迪智慧,注重编辑垂范,出版育人。与叶圣陶等教育出版家不同,夏丏尊极少对自己的编辑出版思想作系统论述,但他的出版育人思想和教育思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并直接投射在他主持编辑出版的开明书刊中,他的出版育人思想零散地出现在《中学生》等书刊的创刊词和编辑意图中。从夏丏尊深邃的教育思想、丰富的出版育人实践,以及散见的办刊理念、编辑意图中,总结、提炼其出版育人思想,对于丰富近现代出版研究,充实和深化夏丏尊相关研究,准确认识、充分发挥出版的育人功能等,具有学术价值。
出版业不同于工业、商业,是为消费者提供精神文化产品的。叶圣陶先生曾指出,“书刊无论深的,浅的,通俗的,专门的,总之影响人们的见识与思想”[32]。从这意义上说,出版更是一种社会教育方式。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急剧动荡,时代洪流不断演变。可贵的是,在社会大动荡的时局下,夏丏尊始终谨记“立人”宗旨,带领开明人扎扎实实地开展出版育人实践,不趋时,不务利,坚守启蒙阵地,以出版襄助教育,促进文化建设。今天,我们身处一个文化大融合的时代,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和深度应用,使教育和受教育的理念、方式都发生了变化,终身教育、自我教育、全民教育、远程教育等已经成为现实,无论是传统出版还是新兴出版,都越来越无法脱离对教育的服务而单独存在。在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新时代,出版有着良好的发展机遇,但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出版人亟需在文化、市场、读者和作者等相关主体之间,切实明确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时代需要我们从育人的角度来进一步深刻认识出版的意义和价值,充分发挥出版的育人功能。在这样的背景下,关注夏丏尊的出版育人实践,研究夏丏尊的出版育人思想,无疑具有积极的现实启示意义。
注释:
[1] 朱自清:《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见夏弘宁:《白马湖散文随笔精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第353页。
[2][3][6][17][18][21][22][23][24][25][27] 夏丏尊:《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60,271,271,271,123,313-314,279,279,277,159,321页。
[4] 宋应离:《中国期刊发展史》,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74页。
[5] 胡 绳:《我和〈中学生〉》,见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我与开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43页。
[7] 贺玉波:《夏丏尊访问记》,见陈信元:《夏丏尊代表作》,台北:兰亭书店,1986年,第198页。
[8] 林治金:《著名语文教育家评介》,青岛:青岛出版社,2001年,第60-61页。
[9] 李白坚:《中国出版文化概观》,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7页。
[10] 叶圣陶:《开明书店二十周年》,见叶至善、叶至美、叶至诚:《叶圣陶集》第6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4页。
[11] 丁 玲:《感谢与祝福》,见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我与开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17页。
[12] 向锦江:《开明书店教育了整整一代青年》,见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我与开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94-96页。
[13] 陈伯吹:《牧歌声声一线牵》,见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我与开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15页。
[14] 傅红英:《夏丏尊评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87页。
[15][31] 夏丏尊:《夏丏尊文集·文心之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562,541页。
[16] 叶 桐:《新文学传播中的开明书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
[19][28][29] 叶圣陶:《序》,见夏丏尊:《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2页。
[20] 丰子恺:《悼丏师》,见夏弘宁:《夏丏尊纪念文集》,上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01年,第71-72页。
[26] 夏丏尊:《叫学生在课外读些什么书》,《春晖》1923年第17期。
[30] 陈 原:《我与开明书店》,见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我与开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第5-6页。
[32] 叶圣陶:《叶圣陶出版文集》,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