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牌坊:一种区隔性的资本

2021-12-03 03:55张继焦
百色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区隔牌坊资本

张继焦,吴 玥

(1.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2.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 100081)

在明清时期各地方所编修的志书里,总有一个章节是留给“坊表”的①如《正德琼台志》卷二十五记述了“坊表”(518-529 页);《道光琼州府志》卷十·建置志中记载了琼山县、澄迈县、定安县、文昌县、会同县、乐会县、临高县、儋州、昌化县、万州、陵水县、崖州、感恩县的“坊表”(460-462 页);《民国琼山县志》卷十三·古迹志中记载了现存及历代坊表(718-730 页)。本文中各地的行政区划名采用史料中的命名。,其下记载着若干个“某某坊”及其所在位置;有些史料记载较为详细,还会标明每个坊是为谁而立、因何而建。如《正德琼台志》下册中一共记载了琼州府及其所属州县中的345 座牌坊名录[1](P518-529);道光《琼州府志》总共记载了琼州府及其所属州县中的 555 座牌坊[2](P460-481);民国《琼山县志》记载了琼山县的 348 座牌坊[3](P719-731)。我们同时还注意到,古籍中所记载的牌坊在各地数量差异巨大,如道光《琼州府志》中记载的555 座坊表,其中琼山县(附府)共250 坊,澄迈县仅有50 坊,感恩县却只有2 坊。这种数量差也体现在琼州府城内部,如南渡江边的攀丹村曾立10 余座牌坊,但这种盛况在其周边乡村却难以见到。那么,各地区牌坊数量差异如此之大的原因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当地的经济实力不足吗,还是有什么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一、布尔迪厄相关理论与本文分析框架

(一)布尔迪厄的“区隔”“资本”理论

20 世纪80 年代后期,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国际影响力剧增,作为一名近乎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的研究范围涵盖了社会学、人类学、哲学、教育学、统计学等多领域。实际上,其庞杂的理论体系基础可以归结为实践理论,且他力求在理论上克服各种二元对立,并建立一种反观性(reflexive)的社会科学。[4](P1-3)

布尔迪厄的实践理论体系主要围绕三个基本概念:惯习(habitus)、场域(field)、资本(capital)。惯习是一种生成性与身体化的结构,是体现在人身上的历史,它既塑造实践,又是社会历史本身的产物;场域指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人为构建的客观关系网络,它是历史集体创造的产物,具有竞争性、历史性与不确定性,表现在具体的社会上就是高度分化的小世界。[5](P213-250)从场域概念出发,布尔迪厄进一步认为资本并不一定完全按照有形资产的形式存在,也可能以一种无形的形式存在,从而可以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象征资本四种形式。作为一种权力形式,资本分配的不同决定了社会、个人在资本积累中形成各自的社会轨迹,且不同类型的资本之间是可以互相转换的。[6](P189-211)详细来说,经济资本能以财产权的形式实现制度化,并可直接而快速地转化为金钱;社会资本以关系网络的形式而存在,以社会规约的形式实现制度化。布尔迪厄尤其强调了文化资本,并从三个方面进行了阐释:一是具体化的身体形态,主要体现在持久的“惯习”中;二是客观化的物质形态,主要表现在有形的文化商品中,如书籍、图片;三是制度化的标准形态,主要表现在合法的制度证书上,如学历文凭。[6](P191-192)每个地区每个人所拥有的资本都是不等的,而正是这种不均性体现出了整个社会的权力结构。

区隔(distinction)是布尔迪厄的阶级理论中的另一个重要概念,他按照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等因素将社会分为三个等级:支配阶级、中间阶级、普通阶级,并认为不同阶级成员按照彼此内化的阶级惯习,由此构建了阶级之间不同的品味与趣味。[7](P18-24,32-37)这种趣味就是不同阶级之间的关键性区隔标志,如支配阶级的合法趣味,强调形式大于功能,更加关注美学性情;普通阶级的大众趣味则更加注重通俗实用,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中间阶级的中等趣味则位于两者之间,具有独特性,或者可以理解为生活中的“小资”。如在欣赏一幅摄影作品时,普通阶级只会简单传达一种最传统的情感或发出伦理上的共鸣;中间阶级则会带有一种对道德的赞颂或是一抹感伤主义色彩,也有可能关注作品的审美属性;支配阶级的思考则更抽象,并以此为契机讨论一般社会问题,以及联想起其他的唯美主义参照物。[7](P70-73)实际上,这种“区隔”就是社会各阶级形成和传承下去的无意识模式,其中文化资本发挥了巨大作用,因为“任何文化实践的参与都带着阶级属性的色彩”,统治阶级则利用阶级区隔这种表面上的“正当形式”来维护统治和自身利益。

借助“区隔”“资本”等概念,布尔迪厄阐释了不同人因惯习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社会行为,并界定了社会分级以及维持群体边界,而这其中既有整合的作用也有互相排斥的效果。总而言之,布尔迪厄提出了一系列新的概念,力图更客观地描述物质世界,一方面强调了社会的客观结构,同时也关注了其能动的历史生成过程,把握真正的实践逻辑。

(二)本文分析框架

牌坊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有学者认为最早可追溯至春秋中叶。[8]两根柱子中间架一根横梁,这是牌坊最初最简单的一种形式,也称“衡门”。《诗经》中有载:“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这是牌坊最早形制的文献记载。随着春秋时期里坊制度的兴盛,统治阶级将全城分为大小不同的方格以便于管理,其中把若干封闭的“里”划为居住区,商业与手工业则限制在一些专门的“市”中,坊市环高墙以分离、以区隔,每个坊的坊门上都写有“某某坊”之名。倘若本坊内出现可旌表之人,官府也会张榜于坊门上以示表彰,或称作“表闾”。唐代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坊市逐渐结合,开放的街巷制取代了封闭的里坊制,早期的坊门也摆脱了坊墙的束缚而演化成独立式牌坊。至此,牌坊作为一种独立的空间建筑在社会中确立了地位。明清时期,各地牌坊建造盛行并达到顶峰,广泛分布于街巷村落中,都城、府城、县城与乡村内都可见各式样的牌坊。根据史料记载,历史上的海南也存在不少的牌坊,尤以明清时期为多。

在古代,牌坊体现的是统治阶级所宣扬的封建礼教道德观念,是进行社会教化的一种手段,在城市和乡村都有所体现。现隶属于海口市琼山区的府城街道是古代琼州府驻地,故名“府城”,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七井八巷十三街”,古巷古街之中曾经林立着一大批牌坊,是全岛牌坊最多的地带,其周边乡村也有不少牌坊。结合布尔迪厄所提出的“区隔”“资本”概念,本文将牌坊视为一种区隔性的资本,并置于城市与农村两种不同的场域中进行分析,进一步阐释牌坊资本给海南城市及乡村地区所带来的巨大影响。而在现代社会,城市及乡村的大部分牌坊都日趋残损,所剩已寥寥无几,现存牌坊面临着消失与变迁两条路径。结合布尔迪厄的相关理论,本文在文旅融合发展的视角下,继续探讨在当代社会中如何以牌坊为对象重建现代的区隔性资本,并进一步弘扬牌坊所蕴含的传统文化理念。

综合古代与现代社会中的牌坊内涵与发展境况,并结合文旅融合发展的视角,本文的分析框架如下:古代牌坊的建造需皇帝首肯,凡是统治阶级认为有利于推行社会教化与封建统治的人皆可为其立牌坊,所以我们多可见旌表功名的军政功德牌坊、官宦名门牌坊,表彰科举成就的科甲功名牌坊,旌表贞节道德的贞妇节女牌坊,等等。由此,经中央批准而建的牌坊就被民间视为一种“区隔性的资本”,牌坊的有无彰显了所在地区的社会等级,进而与其他地区区隔开来,而这种区隔性的牌坊又可进一步发生多种资本间的转化,对当地民众及社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从文旅融合发展的角度讲,资本间的转化同样可发生在现代社会,而这需要我们的挖掘,恢复历史中的牌坊并融入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中,进而借助牌坊打造成一种新的资本形式,作用于现代社会的经济社会发展。

赛场就像战场一样,有很多我们不可预知的、意外的事情发生,这就需要我们在比赛中有一个很好的心理应变能力。

二、海南牌坊:古代的区隔性资本

(一)牌坊资本及其转换

牌坊的旌表功能古而有之,据《史记·周本记》记载,周武王克商之后为表礼重前朝忠臣贤人之意,曾命毕公“表商容(商朝遗臣)之闾”,即在里门表彰殷商贤人商容的美好德行。实际上,早在周朝时期,“表闾”就成为一种依附于牌坊的表彰形式,作为牌坊的附加功能而存在,旌表范围则广纳孝义道德之人、功成名就之士。汉朝时期,国家也会表彰“嘉德懿行”之人并张榜于坊门之上,即“榜其闾里”。唐朝延续了这一传统,“树阙而显之”旌表者。明朝时期,朱元璋下旨“圣旨建坊”始,牌坊成为一种由中央敕命建造的官方建筑,凡受其表彰者皆是有功有德之人,而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资本的体现。也就是说,一座敕建牌坊意味着得到过皇家恩宠,这座矗立于民间公共空间的官方建筑是百姓社会网络中的重要一环,是一种可以在民间社会构建现实权力、彰显自身资本的手段。资本具有多种形式,不同形式之间也是可以互相转换的。牌坊自受命建造的那一刻起,就发生了经济、社会、文化层面的转变,而且这三者都会在不同程度上转化成象征资本并发挥作用,共同影响海南社会的发展。

第一,除中央“御制”牌坊①一般而言,古代的牌坊遵循封建社会严格等级制度,牌坊按级别由低到高依次为:敕建、圣旨、恩荣、御制。其中“敕建”是四个等级中最末一等,某乡绅士民,忠孝节义、期颐之年五世同堂等事迹突出值需旌表者,由地方官府逐级呈报中央,皇上口头批准建坊,即为“敕建”或“敕令”,“敕建”一级牌坊的建造费用为乡里族亲自筹或地方官府略有补贴,社会绅士赞助。再往上一级就是“圣旨”,这一级别牌坊与敕建一样都由地方官府将突出人物事迹呈报中央,皇帝以圣旨书面批准建牌立坊,乡里族亲仍需自筹建坊工程费用。再往上一级为“恩荣”,这个不需要地方下级逐级呈报,而由皇上对有功绩的臣民主动提出立牌建坊旌表,取皇恩浩荡,荣及乡里之意,但牌坊建造费用仍需自筹。最高级别的牌坊为“御制”,由皇上亲自下旨、国库出资建造。是由国库出钱建造外,其他各类牌坊的建造虽需王朝政府的认可,但出资方多是当地各级政府,更多的是本家族或本乡人自行出资。这也就意味着只有具备充足的经济资本才有建造牌坊的可能,牌坊本身就是一种经济资本的物质建筑体现,是家族实力和能力的彰显。海南文昌市昌洒镇昌述村建有一座明代“进士坊”,为明弘治九年(1496 年)进士韩俊立,坊上落款为:“弘治丙辰科二甲进士主政□曹,陛刑部正郎选河南宪副考天下廉能第一韩俊立,嘉庆二十二年岁次丁丑仲春吉旦本支众孙修”。韩俊是琼州韩氏的第一名进士,因其为官清廉、未留分文,韩氏家族的“本支众孙”担负起了为其立坊、彰显家族荣耀的责任,共同出资建造牌坊。

第二,牌坊建成后,能以一种客观化的形态,即建筑形式表现出来。从物质性来看,牌坊作为雄厚经济的产物,其耐久的材料能够保证经济资本在不同世代间的传承;从象征性来看,牌坊对于当地尤其是对于本家族而言,是一种文化符号——拥有一座牌坊即意味着受到了中央政府的官方认可,是儒家思想下值得推崇的榜样。特别是在科举制度下,建坊者多是考中举人进士、获取功名的官员,如正德《琼台志》中记载了135 座科第功名坊,占据了琼州府所有牌坊的84%,可见建牌坊对当地人来说就意味着有文化,有充足的文化资本进而和他人区隔开来。这种客观化的文化资本是经建坊者身体化的、具体的一系列文化实践,即科举考试、仕途功绩长期积累而成的,并经过中央标准化认可的权力形式,这一过程以“建牌坊”为物质标识固定并显露出来,其特殊的累积性又可在之后的家族历史中不断生成,实现文化资本的传承。明清两代,海南就诞生了6 对父子进士①指唐舟、唐亮父子,唐胄、唐穆父子,钟芳、钟允谦父子,黄显、黄宏宇父子,张岳崧、张钟彦父子,王映斗、王器成父子。;还有部分举人进士出生于文化资本雄厚的书香世家,如琼山府城出了丘峻、海瑞、郑廷鹄;定安南村出了莫魁文、莫陶、莫绍德;琼山东厢出了唐舟、唐亮、唐娟、唐胄、唐穆,这类进士是文化资本在家族内部传承的最有力例证。比肩而立的父子牌坊则是文化资本继承的具体历史见证,澄迈县白莲镇罗驿村就有两座父子坊——“文奎坊”“步蟾坊”,是为纪念李唯铭、李金父子二人的举人功名。实际上,朝廷或当地通过为某些做出过突出贡献的进士(举人)立牌坊,进一步丰厚了所在地区或家族的文化资本,这些父子叔侄、一家几进士、几举人都是文化资本在家族内部的继承,拥有强大文化资本的家族后代又可利用这种文化资本一直传递下去,实现文化资本的再生产。

第三,世代继承的经济与文化资本也体现出了社会资本的力量,社会资本依托于社会关系网络而实现,是一种实际或潜在资源的价值集合体,反映了更为复杂的场域结构与权力关系。[9]社会资本需要依靠个人或社会所拥有的一个相对稳定的、制度化的集体互相交往的网络,被立坊者所在家族是一个由血缘关系构成的网络,所在地区则是一个由地缘关系构成的较大网络。在这些社会网络中,牌坊坊主及其家族掌握着较大的社会资本,他们向上申请建坊,利用皇权之权威进一步强化己身的社会资本,由此有效地调控与管理集体性的社会资本,借助牌坊及其蕴含的价值观进行自上而下的儒学教化,进而更好地维护团体网络。

在经济、社会、文化资本的互相转换过程中,同时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象征资本形式。象征资本,也称符号资本,是一种通过名声、声望、善行、威信等长期积累而成的非物质资本,多以隐蔽的形式发挥作用,即借助于其他资本形式。以进士坊为例,经过科举考试而顺利成为进士的人才被冠以各种荣誉名号,和民间老百姓这一普通群体分开,构成了一个相对隔离的精英知识分子群体,国家通过为其立坊等形式表达官方认同,民众在此影响下也将这种群体分割行为视为合法与标准,如此就借助牌坊构建出了象征资本。牌坊所象征的就是高于普通人的精英群体,群体的排外性越强,内部越一致,象征资本的意义就越强大,而这表现在经济、社会、文化资本等各个方面。如此,“进士坊”作为一个荣誉称号和荣誉建筑,凝聚了进士群体每一个人所拥有的集体性象征资本,同时每个个体也从中获得了个人所拥有的象征资本;普通百姓也对此表示认可,主要表现在他们对本地进士及进士坊的集体荣誉性认可。在社会各个群体的共同努力下,牌坊的象征资本力量进一步扩大,进士群体借助牌坊等各种形式实现了从资本到现实权力的转化。

朝廷立牌坊是为表彰有德有功有才之人,这些人大多需要自我声誉的积累。只有得到民众普遍认可的人,才有被推举的机会,那么拥有更多社会资源的个体就可凭借强大的资本得此机会,并凭借经济资本构建出牌坊这一物质实体——背后的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以牌坊的形式表现出来,三者之间互相转化并在官方的支持下呈现出合法性,以构建更为稳定的团体关系。

(二)区隔性资本:城市与农村地区的牌坊

《管子·小匡》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中国封建社会将社会阶层分为士、农、工、商四级。在现实社会中的群体区分,象征资本和其他资本形式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区隔标准。“士”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读书人,即社会中的知识分子这一精英群体,他们的主要生存空间在城市或都城;“农”“工”“商”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耕田人、做工者、生意人,即社会中的普通阶层,他们的主要生存空间在乡镇或农村。精英阶层处于社会中的支配地位,他们通过各种所谓的“标准化”方法完成群体区分,即区隔于普通阶层,为功成名就之士建牌坊就是区隔标识的一种方法。

立牌坊、彰功德理念同样影响到了农村地区,“农”“工”“商”阶层都以立牌坊为荣,似乎本村有读书人就意味着迈入“精英村”之列,可与城市比肩。文山村被誉为“海南牌坊第一村”,曾先后为名臣乡贤树立过十余座进士坊、举人坊。有“一里出三贤”之称的金花村曾为丘濬立了7 座牌坊,为海瑞立忠介坊,为海宽立梯云坊,为丘濬母亲李氏立贞节坊。攀丹村还曾有一个明代石牌坊表群,其中有近10座牌坊,均为官府和当地士民为旌表和纪念唐氏进士、举人和名士而建。通过为本村名人建牌坊,农村地区一方面竭力向城市看齐,弱化城市与农村的区隔性;另一方面也强化与其他无牌坊、少牌坊乡村的区隔性,而这两者的目的实则都是为不断扩大乡村资本。

城市和乡村因其居住对象的不同而区隔开来,人们将牌坊视为一种区隔标识,因为只有文化高、关系强的地方才可立坊,那么本地区建有牌坊也就意味着此地巨大的经济、文化、社会、象征资本。人们为追逐资本的积累而展开竞争,可见许多名人都会在城市立牌坊,以彰显己身与城市精英群体的一体化;农村地区则努力靠拢,为本村名人立坊纪念,同样也是想成为精英阶层。实际上在两者的竞争中,也在无形中巩固了区隔标识的重要地位,牌坊进一步成为划分社会等级的工具。

三、文旅融合:重建现代的区隔性资本

文化和旅游是旅游业发展的两大市场主题,同时具备这两个资源的地区的旅游吸引力往往更大,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带动作用也越强。古牌坊就是一种可供挖掘与开发的文化旅游资源,这其中不乏成功案例。2006 年,被喻为“牌坊城”的潮州市启动了牌坊街修复工程,修复后的23 座牌坊林立步行街,因其极具区隔性的资本形式构成了一条独特的历史文化古坊街,成为潮州新八景之一。2020 年,潮州“双节”接待游客194.25 万人次,总收入约8.9 亿元,牌坊街等传统景点扛担了主力。②2020 年潮州“双节”文旅市场热度重新燃起。参见苏仕日:《文旅市场热度重燃!潮州“‘双节’接待游客近200 万人次》,网易,https://www.163.com/dy/article/FOFO6P4H055004XG.html,2020-10-9.从文旅融合发展的角度来说,我们主张重建重修古建筑、古城,应在重建物质形式、修旧如旧的同时,积极传承当地文化底蕴,重建区隔性文化遗产背后的象征、社会、文化与经济资本,并将其融入旅游业中。

(一)重建经济资本,开发特色文旅街区

古代牌坊有标志性与旌表性两种功能,前者作为道路、街道、寺庙、宗祠、衙门等的独特标志,其牌坊标识往往蕴含着当地社会发展的方向,如府城马鞍街是出售各种马具的商品街,打铁巷因当地多有铁器作坊而得名,少史巷则因一户大家祖先曾任少史巷官而取名。古时街巷坊名本身就具有区隔性,标志着当地不同的地方特色,可以以此为基础重建不同的资本形式以促进当地发展。其中,经济资本是各种资本形式中表现最为直接、最为基础的一种资本形式,也是当地重建牌坊后最容易激活的一种。

府城马鞍街位于古府城大西城门到小西城门之间,是出入琼州府的必经之道,今长约500 米,是一条建于明代的石板路。相传,琼州官衙内有大量马匹,主要集中在今琼山纺织厂一带饲养,由士兵经此道牵到城南郊外饮水和洗涮,在洗马桥洗好马后于马鞍街更换马鞍、马镫等马具后再进城。此道逐渐发展成为专门出售马鞍等各种马具的商品街,称之为“马鞍街”。现在的马鞍街已不专营马具,而是转变为现代商业化街道,依旧人声鼎沸,也是每年正月十五换花节的必经之路。当年,街上曾有一座约5米高的石牌坊,是最受老年人青睐的吉祥物,现在换花节时仍有许多老人去摸牌坊、过元宵,意为“祛病”①海南元宵节民俗活动参见海口晚报《元宵节海南民俗:年轻人摸银行老年人撞城墙》,南海网,http://www.hinews.cn/news/system/2008/02/18/010205106.shtml?wscckey=99b90cd7a23a84f4_1478681923,2008-2-18.。马鞍街的历史条件和当今发展都是较好的,经济因素较为浓厚,通过挖掘古代牌坊遗迹,打造牌坊IP 属性的文化旅游街区,建立具有区隔性标志的马鞍街牌坊不失为激活经济资本的一种方法。

府城忠介路因纪念历史人物海瑞(谥号忠介)而得名。古时在忠介路草芽巷口和宗伯里路口建有古城门,称郡城西门,是商铺云集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开满了各类饭馆、当铺等,尤为繁荣。2002 年,政府将忠介路改造成商业步行街,成为琼山府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并立“福地美食街”坊作为标志。以牌坊为起点,两百多米的观光夜市与步行街人气很旺,街道两旁是改造后的骑楼样式,已成为一条以琼山古建筑传统文化特色为主,集休闲娱乐、餐饮美食、购物消费为一体的古城文化特色美食街。[10]

海口市中山路骑楼老街也可借鉴这一情况,重新打造经济资本。民国时期,骑楼老街占据了海口最重要的商业地位,还是五金灯具一条街;如今,在政府和商家的努力下,骑楼老街的建筑文化和老街故事已经挖掘成功,但商贸文化还远远不足。②2020 年9 月13 日至9 月20 日,笔者一行人曾前往海南省海口市进行实地调研,走访了海口骑楼老街。没有一处显眼的老街标识也是个问题,如果在牌楼入口处设立标志性牌坊以示引导,或是在沿线重要位置设置老街标志都是重要举措。借助牌坊为起点开发骑楼商贸经济,老城老街变成了活化的历史,既保留了传统的文化,也发展了城市旅游业。

通过挖掘古代牌坊的历史内涵,并结合当今发展情况建立起一种区隔性的经济资本,这是当今文旅融合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径。重建牌坊不仅是传统家族、地方经济资本的继承,还可以和旅游、美食、消费等多种形式相结合,建立起“我有你无”的牌坊资本,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

(二)重建文化与社会资本,打造区隔性文旅景区

商业活动,无论是从主观还是客观角度来说,都是为追求利润最大化,即功利性的经济资本。但文旅融合不单是指文化和旅游的融合,最终目的也不仅是经济资本,还有其他方面的融合,还需要其他资本形式的参与,如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

在古代社会,普通人要想成为被立坊者,男人须得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女性则需贞洁一生,得到官方认可后才能转化为具体的社会文化资本并以牌坊为表现形式。故而只有获得功绩或受到认可的人才可为其立牌坊,所需资金也大多数由己身出资,所以社会文化资本通常与声望功绩、固有资产等联系在一起。具体的社会资本则体现在整体的、具有体制化关系的社会网络中,社会资本不仅可以如文化资本般继承,也可以如经济资本般交换。正因如此,社会网络中的各种关系可以转化为稳定的权力关系,并通过集体内部的共同承认得到保障,因而社会文化资本的分布往往是不均衡的。具体表现在牌坊上即是有的地方建有许多牌坊,有的地方却很少甚至没有,但资本的集中也可以确保集体性社会资本的调配和稳定。当代社会要激活社会文化资本,就要重新连接社会关系网络,按照历史上不同牌坊的不同社会文化含义开发文旅资源,将古代区隔性的牌坊资本转化为现代不同地区独特的区隔性文旅资源与景区。

海口府城中,有些牌坊诞生之初就具有深厚的社会文化资本,并得到了体制上的认可。府城“绣衣坊”南起忠介路,北止北胜街口的新城路,长度仅360 米,是一条始建于明代的古巷。关于此巷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此街坊商品以刺绣生员、秀才的服饰为主,故称绣衣坊;二是此街坊读书人较多,也有许多大户人家,逢年过节都装束各色图案的绣衣以显荣耀。[11](P66)皇帝闻之龙颜大悦,钦赐“绣衣坊”牌坊名,因而此坊声名远播。这两种说法都彰显出牌坊背后受到官方承认的社会文化资本,并依靠体制性权力使整个社会接受了绣衣坊的“社会公认力”,至今人们仍将绣衣坊视为“有文化的地方”“读书人的地方”。现在绣衣坊牌坊不见,只留下了当时建造牌坊用的石础和石柱等遗迹,但是社会文化资本的力量仍旧镌刻在当地人的记忆中。通过重建古牌坊,一方面可以激活当地人记忆中的社会文化资本;另一方面也可对外彰显本地得到官方保障的区隔性资本,而这种社会文化资本较之于一般意义上简单的社会或文化资本更加具有真实性与合法性。通过结合古牌坊、古民居等遗迹,绣衣坊的社会文化资本以文旅融合资源的新形式体现出来,通过旅游激活传统文化。

乡村地区也可通过重修牌坊来重建当地的文化与社会资本,打造区隔性文旅景区。海口历史文化名村高山村始建于唐宋初年,现位于桂林洋经济开发区。历史上,高山一村出九贤,共有祖孙五进士、父子四进士,史称“九牧重光”,具有深厚的社会文化资本。今日高山村为传承林氏宗族深厚的文化资本,将其打造为一种新的象征资本形式,大力发展美丽乡村,挖掘本地独特的民俗乡情,开发度假鸟巢、民宿、农家乐、农耕体验等休闲体验项目,被评为“海南省五椰级乡村旅游点”。①海口高山村的美丽风情参见李昊:《海口高山村:“村在园中、家在景中”的美丽乡村》,南海网客户端, http://a.hinews.cn/page-032360111.html,2020-6-3。而具有类似社会文化资本的乡村更是具有发展全域旅游、设计文化旅游线路的先天优势,如海口市龙华区遵谭镇的涌潭村、坊门村和新坡镇云庵村、卜宅村、何村境内有一条修建于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 年)的五里官道②海南省海口市政府门户网站对“五里官道”进行了介绍,http://www.haikou.gov.cn/sq/lsmc/mcmr/mc/202007/t20200701_1519526.html,2020-4-10。;是当年琼州府为表彰云庵村林杰、卜宅村曾鹏、何村何其义等人先后考中进士的“五里三进士”功名而建的一条长约五里的石板路,象征着当地的文化昌盛之风。涌潭村还保留有完整的清雍正十三年的“节孝坊”,再加上周边乡村的历史古迹,完全可以结合牌坊文化设计出一条“古代进士游线路”,激活沉寂的文化资本。

(三)共建象征资本,塑造文旅创新品牌

文化旅游应该是独特的,而非千篇一律,通过建设具有本地象征性的文旅融合品牌文化,满足消费者个性化、多样化、品质化的文化旅游需求,实际上也是在重建区隔性的象征资本。

封建社会,中央政权国家是各种资本的垄断者和持有者,在自上而下的社会治理中,统治者将各种资本与权力通过象征资本的形式分配到个人或地区,建造官方认可的牌坊即可视为一种制度化神圣仪式。府城有百余座科甲功名牌坊、军政功德牌坊等,如正德《琼台志》中记载了135 座科第功名坊,7 座政绩功德坊,4 座贞节坊。从官方层面来说,这些牌坊的真正目的在于“三代之表厥宅里,所以贤其人。后世于科第官阶亦表之,衍周之遗意也……以见有司崇重激励之意,且使蒙表者有感而知警奋矣。”[1](P518)也就是说通过官建牌坊并将其树立为一种象征资本,也加强了社会集体对国家权力合法地位的认可。从民间层面来说,“科第官阶”即意味着当地区隔性的象征资本,是普通老百姓和读书人的人生追求,促使他们朝着自我期许的方向转变,而这个方向其实是国家所赋予的外在标签,但民众已将其内化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今日的文旅融合发展中,共建象征资本是树立独特区隔性文旅融合品牌的手段。每个地区有不同的文化特色和历史特点,这是建立不同象征资本的基础,应当视作该地发展的主要方向来把握。海南有四大文化名村,海口市的金花村、攀丹村、文山村和三亚的水南村,这些地方文化底蕴浓厚,可以借助古而有之的文化资本打造成该村的象征性品牌,复建历史上存在过的各类牌坊,进而转换成共同的象征资本。海南还有一些火山岩村落,如儒星村、儒道村、儒张村、美孝村、美鳌村等,可以就地取材火山石打造村口标志坊,营造独特的民俗风情,建立起一种不同的象征资本。结合当地独特的民俗文化、历史建筑等,促进地区形成独特的文化旅游品牌,以历史文化为内涵打造当代文旅融合的象征性资本,构筑多元立体的文化旅游融合发展新形式。

四、结 语

沈志成提出了海南是“牌坊之岛”的说法。[12]根据历朝志书的记载,海南古代的牌坊可达千余座,甚至有些村庄都可达十几座牌坊,这一称呼还算实至名归。古代牌坊是一种纪念旌表性建筑,只有那些做出过突出贡献并符合统治阶级治理理念的人才可以为其立牌坊,因而牌坊实际上是一种不同阶级间区隔性的产物。统治阶级是所有规则的制定者和执行者,他们所灌输的理念是“建牌坊意味着这里有值得旌表纪念的人”。由“农”“工”“商”构成的普通阶级也在自上而下的儒学教化中将这种理念内化为现实与人生理想,所以建牌坊这种神圣化官方行为成为许多老百姓与读书人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城市作为核心地带,集中了最多数的牌坊,由此建立起城市与乡村的区隔。各个乡村也向此靠拢,认为有牌坊就意味着是“精英村”,意味着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这种无上的荣誉又将其和其他乡村区隔开来。而在区隔性牌坊建造的同时,各类依附于牌坊的资本形式开始了其间的转化,经济资本作为最基础的形式可以直接继承“有形之门”,建成后的牌坊可以发挥其作为社会、文化资本的“无形之门”的效应,维持团体网络的稳定。在各类转化之时还孕育出具有极强排他性的象征资本,不断强化的象征资本将牌坊所拥有者、所在地区分隔开来,即布尔迪厄所说的“区隔”。所以我们可将古代牌坊视为一种区隔性的资本,它代表了不同阶级的分化、统治者的理念和一般民众的追求。

历经多年自然灾害的侵袭和人为的破坏,如今的海南古牌坊已大量损毁,这种区隔性的资本只能在史料中找寻它们的存在了。但在今日的文旅融合发展中,我们依旧可以借牌坊之名建立起一种区隔性的资本关系,唤醒牌坊古城。从1982 年到2002 年,海口市政府先后修复了4 座石牌坊(邱濬墓前的“理学名臣”坊、海瑞墓前的“粤东正气”坊、文庄路旁关帝巷口的“琼台福地”坊、海瑞故居前“南海青天”坊),此外民间也自发修复了一些古牌坊。这些丰厚的牌坊遗存以及“修旧如旧”后的牌坊仍旧可以建立起现代区隔性的资本,即以牌坊为代表的海南文旅品牌,背后体现的是海南历史的多元性与文旅资源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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