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友洋
(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东南亚地区的文化传统中,韵文是受社会精英阶层喜爱的文学体裁,有关宗教、文学、政治、历史等不同题材的东南亚传统文本都以韵文的形式创作。在以韵文写就的文本中,诗往往被视为最高的文学形式。[1](Px)恰如上述所说,菲律宾传统文学大量以韵文诗歌的形式呈现。押韵、有格律、运用隐喻修辞是菲律宾诗歌区别于日常语言的基本特点。[2](P152)根据地域、用途以及格律的区分,菲律宾形成了丰富多样的诗歌体裁。其中,史诗被视为在特定的语言集团内地位最高、最具特殊性的文学。[2](P163)这一地位是相较于史诗故事、神话、民间故事等散文体叙事而言的。不论是韵文还是散文形式的民间文学,它们都展现了特定社群的信仰体系,反映了传统的价值观念,以及人们理解世界和人类生活经验的方式。[2](P152)散文体的民间文学,例如以人或动物为主角的民间故事,往往含有道德说教寓意;史诗的意义则在于解释传统社会规范,同时对古代神话与部落记忆进行加工、创作。[2](P161)本文试以菲律宾史诗的代表作之一《呼德呼德》(Hudhud)为例,说明史诗如何通过程式化的主题来实现解释与保存传统社会规范这一目的。
《呼德呼德》史诗是菲律宾山地少数民族伊富高人(Ifugao)口头传承的民间文学和表演艺术,讲述伊富高民族历史上伟大英雄的光辉业绩。[3](P9)它也是首批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杰作名录”的活形态史诗。对伊富高人来说,“呼德呼德”并非指一部明确的史诗作品,而是一种民众广泛参与的综合性“呼德呼德”文化。“呼德呼德”一词译自伊富高语中的“hudhud”,意为“吟唱、歌唱”。广义上,它可以泛指一切吟唱活动中所唱的内容,涵盖了伊富高人的各种民间文学样式。[3](P12)狭义的“呼德呼德”指关于特定内容的吟唱,即阿里古荣(Aliguyon)和彭巴哈荣(Pum⁃bakhayon)等英雄人物的传奇故事,伊富高人称之为“阿里古荣的呼德呼德”(Hudhud hi Aliguyon),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后者。笔者所使用的史诗文本是菲律宾人根据表演记录、翻译的一系列“阿里古荣的呼德呼德”英雄史诗,包括由阿布尔(Pio Abul)采集于伯纳伊地区(Burnay)的《呼德呼德:阿里古荣之歌》,以及由杜拉万(Lourdres S. Dulawan)主要采集于齐安干市(Kiangan)的《呼德呼德》史诗中的3 篇异文:《呼德呼德:阿里古荣,安达洛之子》《呼德呼德:弃女布甘》《呼德呼德:阿里古荣,比能瓦亨之子》[3](P25-133)。
《呼德呼德》史诗由女性吟唱。在稻米收获的时节或需要给稻田锄草的时候,伊富高妇女会在稻田里从早到晚地吟唱史诗。此外,当有名望的族人去世后,守灵者也会在院子里为其彻夜吟唱。在伊富高人看来,史诗中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难以理解的是,祖先如何创造出这些有着大段篇幅和丰富内容的史诗。他们用超自然的说法来解释史诗的起源:一群伊富高妇女正在梯田中收割,史诗中的英雄突然出现,大喝一声并跳至一块石头上,唱起了《呼德呼德》。太阳下山时,英雄钻入池塘消失不见,而那些曾见到他的妇女都倒地身亡,只有两个躲在别处、未见英雄其人的妇女幸存下来。她们也聆听了英雄的演唱,并教给了其他村民。
在现代民俗学中,口头程式理论探讨的也正是史诗的创作手法问题,即没有读写能力的歌手如何记忆并表演长篇史诗。根据这一理论,史诗歌手是通过程式或程式化的表达手段来建构诗行,并运用主题来建构一部史诗歌。[4](P4)所谓“程式”是指“在相同的格律条件下为表达一种特定的基本观念而经常使用的一组词”,“主题”则是“诗中重复出现的事件、描述性的段落”。[4](P5)在研究实践中,人们通常从3 个层面来把握一部史诗的程式特征:程式(formula);主题或典型场景(theme or typical scene);故事范型或故事类型(story-pattern or tale-type),它们构成了口头程式理论体系的基本框架。[5](P92)
史诗的程式化特征是理解歌手创作过程的关键。从故事类型上看,“阿里古荣的呼德呼德”基本遵循了英雄史诗的“回归歌”结构,核心情节可总结为“阿里古荣出走(缺席)”“阿里古荣遭受考验”“阿里古荣归家”“除恶”“阿里古荣举行婚礼”五大部分。[6]上述的4 篇异文均具有稳定的故事结构:安达洛的儿子阿里古荣出于某种原因(复仇、失踪、出走或打猎)离开家乡,踏上征途;继而他受到挫折,比如遭遇第三者(即相对于两个男主人公而言的反面角色:道拉扬、古米尼金和比木约)的攻击并惩恶,或经历死亡与重生;最后迎娶帕古伊万之子(彭巴哈荣、杜努安或卡林加延)的姐妹布甘,而帕古伊万之子也迎娶阿里古荣的姐妹阿桂娜娅。《呼德呼德》史诗都是围绕这些情节展开,但每篇异文的情节具有差异。英雄阿里古荣出门远行可能有多种诱因,英雄遇到的挫折有多种表现形式,铲除第三者的可能是英雄或英雄的姐妹。这些变量说明,史诗歌手是在把握基本故事结构的基础上,自由运用众多的程式和主题来完成整部史诗的吟唱。
史诗中“最稳定的程式是诗中表现最常见意义的程式。这些程式表示角色的名字、主要的行为、时间、地点”。[4](P46)在《呼德呼德》史诗中常见的“人物+身份或地点”这一句式便是一例。《呼德呼德》史诗的吟唱者在唱完一个完整的句子后,往往会加上对句中人物的补充说明,这类说明是点明其亲属关系;对于在史诗中作为集体行动的“人们”而言,这一说明则是点明他们所属的村庄。例如:
这是布甘,布甘哦,帕古伊万之女[3](P79)
人们把猪宰杀,马卡瓦延勇敢的人们
他们把肉煮熟,在马卡瓦延的院子里
然后一起大快朵颐,卡林加延呀,帕古伊万之子[3](P96)
“在提起英雄的名字时,父姓、称号以及他所在的城市是很有用的。”[4](P46)“人物,身份或地点”的句式对听众和歌手都是有效的提醒,尤其是在出场人物众多、彼此间关系复杂的时候。虽然这些语句在阅读书面文本时显得冗余,但在史诗的演唱中,对人名和地点的重复却很有意义。一方面,简单的重复性语句能够使人们更容易地加入合唱;另一方面,固定的句式也有利于保持史诗的韵律感。每一部史诗都“至少有一个不断重复的韵律模式,用以支撑持续的叙述”[4](P51)。以上例句中的停顿就体现了《呼德呼德》史诗的韵律特征。除固定句式外,《呼德呼德》史诗中常见的形容词词库,以及借太阳的位置来指示时间等表达都构成了口头程式理论所指的“程式”,即史诗中常用的词语、短语、句子等表达方式。[4](P30,49)这种针对史诗词语、句法层面的分析体现了歌手构筑诗行的艺术。
程式的重复出现并不是一种孤立现象,它构成了史诗中的不同主题:“在以传统的、歌的程式化文体来讲述故事时,有一些经常使用的意义群。对此,我们可以按照帕里的定义,把它们称为诗的‘主题’。”[4](P96)主题是史诗中常用的意义群,也是组成史诗结构的重要单元:“一个主题牵动另一个主题,从而组成了一支歌。”[4](P135)“所有的《呼德呼德》对地点、宴会、战役的描述,及其风格旋律和歌唱方式都是相似的。”[7](P3)其中,风格旋律与歌唱方式指的就是上文所说的“程式”,它服务于诗行的构建。而对宴会、战役等场景的相似描述指的就是“主题”,它牵涉到史诗中对故事的讲述。“一首史诗在歌手的脑海里作为整体而存在,他必须确定一支歌的基本的主题群,以及这些主题出现的顺序。”[4](P135-7)通过灵活运用主题,歌手表述出史诗丰富的故事情节。因此,对主题进行总结有助于理解歌手如何用不同的意义群构成史诗。
口头程式理论是20 世纪西方民俗学的三大理论之一,它对我国学界的主要影响在于改变既有的基于一般文艺学的文本观、以口头传统作为方法去理解民众的口头实践和口头艺术,从而回归文本背后的传统。[8](P33-35)这一理论不仅对史诗文本的解读意义重大,它还对理解史诗文本与其所属社会的关系有所启示。对程式化史诗文本的分析不仅可以复原歌手的个人风格,还可以构拟他所置身的口头传统的基本风貌,正是因为歌手与听众所共享的内部知识让特殊化的生活语言在艺术化过程中走向程式化。[9](P28)也就是说,口头程式理论可以为我们揭示史诗文本及其语境之间的关系。本文通过分析《呼德呼德》史诗中的程式化主题解读伊富高民族的社会生活。如果说史诗中相似、稳定的故事结构展示了伊富高人基于本民族英雄人物与古代神话进行创作的想象力,那么史诗中重复出现的几种主题则起到了保存和传递传统社会规范的作用。这些主题涵盖了史诗中典型的事件与场景。正是通过这些程式化的事件与场景,《呼德呼德》史诗对伊富高人社会生活的重要方面进行了记录和解释。
研究史诗主题的具体方法是选取一定数量的诗行,逐行分析其程式化的内容[4](P205),“找到同一个情境至少重复出现一次的例证”[4](P209)。寻找主题,就是寻找在史诗中重复出现的情境,这些情境由一定数量的诗行构成。《呼德呼德》史诗是同属于伊富高人文化传统的诗,通过比较4 篇异文,笔者归纳出了6 个最常见的主题:行进、嚼槟榔、告知父母、战斗、祭祀仪式、婚礼。作为英雄史诗,《呼德呼德》的重要主题都服务于英雄人物的出征、战斗和归家、结婚等情节。这6 个主题的实例一方面说明了史诗歌手如何运用各个分散的主题构成较长的篇章,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呼德呼德》史诗对伊富高人的生活习俗、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的诠释。笔者将节选这些主题的相关文本,具体阐述程式化的主题在《呼德呼德》史诗中的这两方面意义。
首先,“行进”主题描述的是史诗人物在不同地点之间行走转换。这一过程通常包括“穿过村庄”和“行走于稻田、河流之间”。河流和梯田组成了村庄的分界线。整个呼德呼德地区只有一条大河,和许多宽阔的河床。在村庄的边界处,一条小路跨过稻田路堤,进入河床,分成几条路,终结于邻近另一个村庄的河流。[7](P3-10)因此《呼德呼德》史诗描述人物行进的语言大抵一致:随着时光流逝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走过河滩和梯田、来到另一个村子。歌手脑海中的行走路线反映了伊富高人日常生活的画面:
他走下到稻田中,达亚根的稻田呀,呢嘛喔哦
时光流逝,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喔哦
正午时分他终于来到了河滩上,杜马纳延的河滩呀,呢嘛喔哦
他踏上了梯田的石垒,杜马纳延的石垒
来到了村子中心,杜马纳延村的中心呀,呢嘛喔哦。[3](P76)
时光流逝,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社哦呀,邻近的村社呢嘛喔哦
太阳高升,已是正午时分
他来到了河滩边哦呀,马达雍的河滩呢嘛喔哦
阿里古荣径直来到村中心,马达雍呢嘛喔哦。[3](P99)
“行进”是对伊富高人生活场景的再现。“嚼槟榔”主题则体现了伊富高人的生活习俗。“伊富高人有两大消遣,一是世界性的行为——吸烟喝酒,二是在马来波利尼西亚地区常见的嚼槟榔。”[10](P407)嚼槟榔是伊富高人重要的休闲活动,它对伊富高人的宗教和社会生活也有重大意义。除了作为消遣,它还有一定的礼仪功能,比如在婚礼上仪式性地嚼槟榔,或者在交战双方的和解仪式中,嚼槟榔以示获得和平。[11](P111)在菲律宾史诗中,嚼槟榔一般与战斗行为相关,可以用于标志战斗的开始和结束,因其颜色鲜红,象征着血。[2](P162)在《呼德呼德》史诗中,“嚼槟榔”主题通常和吃饭、休息相结合,人物在战斗的空隙从事这一节奏舒缓的行动。嚼槟榔时,伊富高人将萎叶、槟榔果、石灰三种成分混在一起,史诗一般强调咀嚼后红色的汁液或槟榔包上缀有流苏这两个细节:
他们做饭,他们嚼槟榔
他们把红色的口水吐到地上。[3](P42)
他拿出槟榔包,上面装点着流苏
他嚼起了槟榔,比木约,比木约呀,古米尼金之子
他的槟榔嚼成了鲜红色呀,他在达亚根谷仓前的院子里呀,呢嘛喔哦。[3](P64)
这些例子表明,《呼德呼德》史诗突出了嚼槟榔这一习俗作为休闲活动的意义。除了再现日常生活的场景或习俗,《呼德呼德》史诗还传递了尊敬长辈的价值观。例如史诗中的主人公在远行之前,通常需要和家长沟通,笔者称这个主题为“告知父母”。在《呼德呼德:弃女布甘》中,布甘在出发寻找死去的阿里古荣之前先禀明了养母马加皮德;在《呼德呼德:阿里古荣,比能瓦亨之子》中,阿里古荣在得知了自己的生母后,表示要先回到养母家纳巴雍村探望养母,随后才到马达雍村认生母:
那就先等我片刻,布甘呀布甘哦呀,阿里古荣之妻喔哦
我去告诉母亲马加皮德呀马加皮德,迪奴阿南之妻[3](P86)
“我一直都在找你,阿里古荣,阿里古荣,安达洛之子
和我一起回家哦呀,我们的家乡马达雍,呢嘛喔哦”
“原来如此”阿里古荣说,“但我还是要回一趟纳巴雍村
去探望我的母亲,纳巴约卡哦呀,比能瓦亨之妻”[3](P98)
在“告知父母”主题中,还有一个较为典型的场景,即“试力量”。英雄在离家出征之前先向自己的父亲询问关于战斗的事宜。父亲见儿子执意要战斗,就试其力量。该场景的核心是父亲向儿子投掷梭镖,而梭镖正是伊富高人战斗的重要工具:
父亲偷偷地掷出梭镖
梭镖向阿里古荣飞去
他轻松地抓住梭镖,准备掷向父亲
但是老人举起了手
“这就足够了,阿里古荣,我的儿啊
我已经试出了你的力量,……”[3](P29)
老父亲迪奴阿南并不生气,用手抓住梭镖,投向他的儿子
“不要动不动就大动肝火,古米尼金,”老父亲对儿子说
“我这么做是要试一试你的能力,古米尼金呀,我迪奴阿南之子”[3](P60)
梭镖是伊富高人唯一的武器,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他们也知道弓箭等更高级的武器,但是保守传统的伊富高人尚未接受这些”[10](P392)。梭镖也是“战斗”主题的重要元素。《呼德呼德》所呈现的是理想化的战斗场景,如今在现实中已经不再上演。[7](P12)伊富高人的村庄通常不超过6 到12 个家庭,战争往往是家庭或村庄之间的一系列复仇械斗。“伊富高人在山间谷地居住,不同山谷之间的人在大部分时间是敌对的,引发无数流血斗争。”[10](P387)战斗画面在所有《呼德呼德》史诗中都是相同的,它展示了主人公的英雄技艺:
阿里古荣操起梭镖,向彭巴哈荣发起攻击
阿里古荣掷出梭镖,彭巴哈荣接住梭镖
彭巴哈荣将梭镖重新掷回,阿里古荣接住梭镖[3](P43)
古米尼金拿起了梭镖,古米尼金呀,迪奴阿南之子
使劲掷向了阿里古荣,阿里古荣呀,安达洛之子
阿里古荣武艺高超,阿里古荣呀,安达洛之子
一把抓住古米尼金投来的梭镖,古米尼金呀,迪奴阿南之子
两人在达亚根的稻田中不断地向对方投掷梭镖[3](P61-62)
“战斗”主题还包括了战斗造成的后果,比如稻谷枯萎、鸡窝遭破坏。这促使主人公停战,归家休息,因此在“战斗”之后通常伴随着“行进”与“嚼槟榔”主题。而“战斗”主题之前的准备工作除了“试力量”以外,还包括“祭祀仪式”。伊富高人的宗教是多神教,其中包括数以百计、不同等级的神、恶魔、怪兽、精灵和祖先灵魂等。伊富高人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捕获动物以供宗教节庆上,这是男性生活的首要经济动机。除了富有家庭,伊富高人在宗教献祭以外的场合并不杀动物。作为仪式所用的牺牲,被宰杀的鸡或猪会被分给出席该场合的人。[10](P389-421)祭祀仪式的核心是检查鸡(或猪)的胆囊。比如在收获节(Kolating)的清晨,稻田主人要杀一只鸡,检查其胆囊。这可以作为今日是否适合收获的预兆,一个满满的黑胆囊是吉兆。当然,一只健康的鸡在早晨其胆囊永远是满的。如果胆囊是白的或空的,节日宴会就要被推迟几天,然后再次进行占卜。这一仪式也适用于其他场合,比如婚礼、问病、出行等等。[12](P83)《呼德呼德》中的“祭祀仪式”也是个高度程式化的主题,这体现在祈祷词和人物动作上。主人公在出征或婚礼前都要取公鸡或猪来占卜吉凶,念诵相近的祷词(赞美公鸡、诉说请求、解释征兆)并查看胆囊。婚礼上的祭祀仪式由相对于阿里古荣而言的“另一方的哥哥”举行,他在前来参加阿里古荣的婚宴时,会赶在婚礼举行之前进行祭祀。
婚礼是盛大隆重的场面,它包含了多个主题的组合。“伊富高人观念中理想的婚姻模式是,两家各有一对及以上的儿女,第一家的儿子娶了另一家的女儿,另一家女儿的兄弟迎娶前一家人的女儿。”[3](P94)这个传统观念在《呼德呼德》史诗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史诗中有两对兄妹,并举行两场婚礼,情节顺序是其中一方的哥哥带人前来另一方家中提亲,并把这一家的妹妹带走,举行婚礼;这时另一方家中的哥哥前来参加婚礼,同时带走新郎的妹妹。围绕“婚礼”这个大的主题单元,我们可以看到“提亲”、“宴会”、“祭祀”等较小的主题。“提亲”包含了如下几个元素:搬运聘礼、送锣、给妹妹遮阳。其中,搬运聘礼往往意味着村民的行进,他们搬运聘礼“辛沃特”(hingot)前往新娘所在的村庄。这是伊富高人典型的婚姻仪式:男方的亲人送猪给女方家人,在婚礼上人们举行仪式,检查猪的胆囊,占卜婚礼的征兆,再把猪吃掉。之后女方家人给男方回礼一只小猪(hulul di hingot,即“辛沃特”的交换品)。[11](P14)《呼德呼德》史诗中的“婚礼”主题展现了这个传统仪式:
村里的长者们从院子里捉来了猪,杜马纳延呀,呢嘛喔哦
他们把猪绑好交给了村里勇敢的人们
他们要去搬运阿里古荣的订婚聘礼辛沃特,阿里古荣呀,安达洛之子喔哦
人们走到杜马纳延的稻田中
时光流逝,他们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社,村社呀,呢嘛喔哦。[3](P73)
他们在院子里捉了几头猪哦呀,马达雍的院子呢嘛喔哦
勇士们一人拿着一头猪,马达雍的勇士们
走下到梯田中哦呀,马达雍的梯田呢嘛喔哦
时间流逝,他们穿过了一个个村社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河滩边哦呀,纳安努旦的河滩呢嘛喔哦[3](P106-107)
“送锣”和“给妹妹遮阳”表现的是新娘的兄弟对提亲者的嘱托。比如,在《呼德呼德:阿里古荣之歌》中,当阿里古荣提议带走布甘时,彭巴哈荣作为布甘的哥哥对阿里古荣嘱咐道:
铜锣,你可以在路上用
天气非常热,你可以用它给布甘遮阴
这样她就不会被太阳晒到[3](P52)
在《呼德呼德:阿里古荣,安达洛之子》中,也可以看到“送锣”“给妹妹遮阳”和“行进”这些元素:
今天我该把布甘带回家了,布甘呀,阿里古荣之妻喔哦
“这样好啊,”杜努安说,杜努安呀,帕古伊万之子
杜努安便回屋里找出了他的锣,在达亚根村中的屋里哦
“这是我们的锣,祝贺你迎娶我的妹妹布甘,布甘呀我们的妹妹”
然后杜努安又拿出了一个槟榔包,在达亚根的村中心哦
“这可以用来帮你免于太阳的酷热呀”,呢嘛喔哦
接下来布甘和阿里古荣穿过了达亚根村一个又一个院子
他们走到稻田中,达亚根的稻田呀,呢嘛喔哦
时光流逝,他俩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社[3](P74-75)
在“提亲”主题中,“行进”主题也很常见。它不仅可以服务于出征的情节,还可以表示“搬运聘礼”。在“提亲”之后便是“宴会”主题。所有《呼德呼德》史诗都包括对婚礼庆典的详细描述,描述的宴会细节也都类似,展示了主人公的财富。不论在史诗还是生活实际中,宴会都是婚礼庆典的高潮,其核心场景是杀猪、做饭。比如在《呼德呼德:阿里古荣,安达洛之子》中,阿里古荣带领众人在达亚根村提亲后,达亚根村民为新人举行了宴会:
煮米饭吧,达亚根勇敢的人们
饭煮好后,他们捉了一只猪,在达亚根村的中心呀,呢嘛喔哦
这些达亚根勇敢的人们齐心合力,把猪杀了
把猪肉割下剁成小块,在达亚根的村中心呀,呢嘛喔哦
把猪肉全都拿到火上烧烤,在达亚根的村中心呀,呢嘛喔哦
直到第二天正午,太阳当空
米饭都煮好了,就在达亚根村的中心
他们大快朵颐起来,这些达亚根勇敢的人们哦。[3](P74)
以下这段异文向我们展示了诸项程式和主题如何通过“婚礼”这个事件被编排在一起。它讲的是当阿里古荣提亲成功后,带新娘回到家乡杜马纳延村,新娘的哥哥杜努安在杜马纳延的宴会上又向阿里古荣的妹妹阿桂纳亚提亲:
第二天杜马纳延天色大亮
人们在村里的院子里杀猪进行庆祝,杜马纳延的院子呀,呢嘛喔哦
人们把米饭煮好之后,在杜马纳延的院子里哦
大快朵颐了起来,杜马纳延勇敢的人们哦
杜努安来到房子的门边,杜马纳延的房子哦
他把槟榔嚼成红色,然后说,杜努安呀,帕古伊万之子
“我的妹夫阿里古荣,阿里古荣呀,安达洛之子
我不会带着分给我的肉离开这里,杜马纳延呀,呢嘛喔哦
回家的路上,我要为阿桂纳亚把锣声敲得响当当,”杜努安说,杜努安呀,帕古伊万之子
“你自己决定吧,”阿里古荣回答道,阿里古荣呀,安达洛之子
阿里古荣把锣交给了杜努安,杜努安呀,帕古伊万之子
“回去的路上,以我妹妹阿桂纳亚的名义把锣敲响,阿桂纳亚呀,安达洛之女喔哦
我们都是杜马纳延俊美而富有的人”喔哦
阿桂纳亚和杜努安穿过了杜马纳延村的院子
他们走下到了河滩边,杜马纳延的河滩呀,呢嘛喔哦
时光流逝,他们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村社
很快就来到了达亚根的河滩边,达亚根呀,喔哦[3](P78-79)
这个史诗片段首先体现了“人物+身份或地点”句式这一程式如何构成单个的诗行,其次可见“宴会”“嚼槟榔”“送锣”“行进”等主题如何组成杜努安提亲归家的整个过程。“程式并非是僵化的陈词滥调,而是能够变化的,而且的确具有很高的能产性,常常能产生出其他新程式。我们将会看到主题如何扩大和缩小,它们如何汇集在一起,形成最终产品,即歌。”[4](P5)相似的场景可以构成不同主题的主要内容,比如“祭祀仪式”可以服务于“战斗”和“婚礼”。不同的主题,诸如“行进”“提亲”“宴会”“祭祀”等可以组成一个更大的主题“婚礼”。对歌手而言,“婚礼”并不是一个全新的主题,而是一个需要调动记忆中的程式宝库进行创作编排的主题群,它意味着歌手要运用自己对其他诸多程式的积累。
对《呼德呼德》史诗中的主题程式进行介绍和归纳,这项工作一方面揭示了各个主题如何通过组合排列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另一方面还体现了史诗中的各个主题与伊富高人的社会生活之间存在密切的联系。其中,史诗人物的行进、战斗、嚼槟榔以及婚礼所涉及的提亲、宴会等主题都反映出伊富高人实际生活习俗的主要特征。史诗对这些场景细节的描绘与人类学家所做的记录相一致。“告知父母(试力量)”主题则是对家庭中父母地位的认可。父母对子女拥有权威也是广泛存在于菲律宾社会中的一项规则。[13](P35)祭祀仪式主题不仅重现了用动物占卜这一仪式过程,还通过它和其他主题的联结表现了宗教活动在伊富高人的婚礼、出征等重要场合所扮演的角色。本文利用口头程式理论分析《呼德呼德》史诗的几项主题和典型场景,不仅对该史诗的创作手法进行了解析,同时也借助这一理论的分析过程揭示了史诗在伊富高社会中的意义。《呼德呼德》史诗记录了伊富高人常见的生活场景及其特征,突出了其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中的重要内容。这也反映了史诗在菲律宾各地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意义。
在《菲律宾民间史诗研究》[14]一文中,阿塞尼奥·曼努埃尔(Arsenio Manuel)总结了可用于定义菲律宾史诗的几点特征:足够长的叙事诗;口头传统(以吟唱方式表演);涵盖英雄和超自然事件;韵文体;目的严肃,能体现信仰、习俗、人们的理想和生活价值观。在菲律宾传统社会中,史诗不仅有实用的功能,如《呼德呼德》由歌手在仪式和劳动中吟唱。它还是保存、传递传统社会规范与信仰体系的载体。在西班牙殖民时期,菲律宾本土文化在殖民统治之下被视为异教徒的遗产,曾遭到殖民者毁灭性的打击。在菲律宾低地基督教化地区,由本地人模仿西班牙文体创作的骑士传奇被认为是史诗的替代物。这是因为骑士传奇的内容和形式在很大程度上与史诗相仿,比如都展现英雄的超凡能力与功绩;都具有繁复多样的情节,让英雄完成各种任务,经历许多风险(冒险和战斗通常是为了保卫弱者,保卫基督教,捍卫神、女人和国家的荣誉)[15](P73);有重复的程式,比如用特定形容词形容某个人物;有典型场景,比如战斗。除了文体、故事结构、程式与主题方面的相似,骑士传奇在其流行地区还发挥了与史诗相同的作用。它也蕴含着菲律宾人传统的道德观念,例如通过引用本地社会流传的谚语、格言阐述子女与父母相处之道。[16](P105)与史诗不同的是,骑士传奇虽然也承载了菲律宾人的宗教观念,但它所宣扬的是作为外来文明的基督教价值观,比如人在困境中应该向圣人祈祷、祈求宽恕、为人谦卑等等。[15](P74)[16](P166)
菲律宾骑士传奇的例子表明,史诗这一文化传统在受到外来文明冲击之后,以新的形式在菲律宾得到延续。尽管其中的内容、场景和宗教观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通过史诗及其相似文体来传递相应的社会规范和道德观念这一作用仍然有效。借助对《呼德呼德》史诗中主题程式的分析,史诗在菲律宾传统社会中所扮演的解释社会规范与信仰体系的角色也得以明晰。了解史诗的这一功能与意义,是我们进一步探索不同区域、不同时段的菲律宾传统文明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