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新,唐运奇
(1.保定学院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2.保定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三国演义》在题材上作为历史演义小说的代表,在体裁上作为明清长篇章回小说的代表,于中国古代文学史乃至于中国古代文化史有着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学界对于该小说的思想内容、创作倾向、艺术价值、风格特征等方面的研究,殆近完备。然而,对于《三国演义》中的诗词尚缺乏全面、系统之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历来归属于通俗叙事文学,小说中之诗词,本非主体;况《三国演义》源于宋元以来讲史类说话之底本,如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上)》所云:“宋之说话人,于小说及讲史皆多高手,……说《三国志》者,在宋已甚盛,……其在小说,乃因有罗贯中本而名益显。”[1]132-134无论于读者、或于批评家,“演史”方是其核心关注点,不同于《红楼梦》之人情小说或才子佳人类小说有以诗逞文才之明确创作倾向,故历史演义小说中之诗词,本自附庸耳。但《三国演义》中所含大量诗词作品亦是客观之创作存在——据笔者统计,《三国演义》文本中共有诗词204首,其中诗202首,词2首①本文所论诗词皆据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这些诗词作品之前,多有“后人有诗叹曰……”“后人有诗赞曰……”之语句,显然是演义小说脱胎于讲史类说话的痕迹,故诗词作品自演义小说问世之初,即“与之俱来”,这对于《三国演义》文本研究而言,自不可或缺,故本文拟对《三国演义》诗词之题材类型、体裁艺术等进行系统、整体评析,以下分而论之。
《三国演义》全部一百二十回小说文本中,以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所含诗词作品最多,共8首,其次为第八十四回“陆逊营烧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阵图”(7首)和第一百十八回“哭祖庙一王死孝,入西川二士争功”(3首)。此三回分别以“三顾茅庐”刘备请诸葛亮事业初兴、“夷陵之战”刘备伐吴蜀军溃败、刘禅降魏蜀国灭亡为主要内容。而有的回目,如第十五回“太史慈酣斗小霸王,孙伯符大战严白虎”、第十八回“贾文和料敌决胜,夏侯惇拔矢啖睛”,则全回书无诗词,足以佐证《三国演义》小说以刘备“蜀汉”集团为正统、“扬刘抑曹”的创作倾向。《三国演义》所含诗词作品创作类型多样,受该小说之创作题材类型——历史演义小说所限,叙事诗、怀古诗、“代言体”小说人物赋诗是其诗词题材类型的主体,另外还有咏物诗、即景诗、题壁诗、观舞诗等多样化的题材类型呈现。
《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随故事情节发展,即事赋诗、就事论事之叙事诗最为多见,且诗前常有“后人有诗赞曰”“后人有诗叹曰”的叙述语言,这也是《三国演义》脱胎于宋元讲史类说话,保留讲史时以诗“定场”、兼评小说人物故事之传统最为明显的痕迹。
如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中,刘关张结义后破黄巾军,张飞矛刺邓茂、关公刀斩程远志之后:“后人有诗赞二人曰:‘英雄露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2]6开篇化用《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毛遂自荐“脱颖而出”典,概括关张初征斩将之神勇,导出“三分”故事,一举多得。又如第六十六回“关云长单刀赴会,伏皇后为国捐生”,描写关公单刀赴会:“后人有诗赞关公曰:‘藐视吴臣若小儿,单刀赴会敢平欺。当年一段英雄气,尤胜相如在渑池。’”[2]573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赵国大臣蔺相如在秦、赵渑池会为赵争国格之事作对比,烘托出关公单刀赴会之豪气,直抒胸臆,气骨凛然。
但也有些叙事诗只是补充说明小说情节,如第八十四回“陆逊营烧七百里,孔明巧布八阵图”中,刘备夷陵之战被陆逊火烧连营,蜀军将领冯习、张南在乱军之中战死:“后人有诗赞曰:‘冯习忠无二,张南义少双:沙场甘战死,史册共流芳。’”[2]722又如第一百二回“司马懿占北原渭桥,诸葛亮造木牛流马”中:“后人有诗赞曰:‘剑关险峻驱流马,斜谷崎岖驾木牛。后世若能行此法,输将安得使人愁?’”[2]889虽然首二句对仗精工、富于形象,但也只是小说中诸葛亮造木牛流马的复述,难称佳作。
《三国演义》中叙事诗最长的一篇、同时也是小说诗词作品中字数最多的一篇,则为第一百二十回“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篇末七言古风叙事诗:
高祖提剑入咸阳,炎炎红日升扶桑;光武龙兴成大统,金乌飞上天中央;哀哉献帝绍海宇,红轮西坠咸池傍!何进无谋中贵乱,凉州董卓居朝堂;王允定计诛逆党,李傕郭汜兴刀枪;四方盗贼如蚁聚,六合奸雄皆鹰扬:孙坚孙策起江左,袁绍袁术兴河梁;刘焉父子据巴蜀,刘表军旅屯荆襄;张燕张鲁霸南郑,马腾韩遂守西凉;陶谦张绣公孙瓒,各逞雄才占一方。曹操专权居相府,牢笼英俊用文武;威挟天子令诸侯,总领貔貅镇中土。楼桑玄德本皇孙,义结关张愿扶主;东西奔走恨无家,将寡兵微作羁旅;南阳三顾情何深,卧龙一见分寰宇;先取荆州后取川,霸业图王在天府;呜呼三载逝升遐,白帝托孤堪痛楚!孔明六出祁山前,愿以只手将天补;何期历数到此终,长星半夜落山坞!姜维独凭气力高,九伐中原空劬劳;钟会邓艾分兵进,汉室江山尽属曹。丕睿芳髦才及奂,司马又将天下交;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陈留归命与安乐,王侯公爵从根苗: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2]1038-1039
全篇一共52句,364字,以“赋”之手法历数铺陈汉末献帝以来何进无能、董卓播乱、军阀混战,直至三国鼎立、诸葛亮六出祁山、姜维九伐中原,最终三分归一的全书主要故事情节,隔数句平仄一转韵,前二十句押平声韵,中十八句押仄声韵,后十四句押平声韵,“蚁聚”“鹰扬”“总领貔貅”“长星半夜”等意象富于文采、鲜明生动;“受禅台前云雾起,石头城下无波涛”“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又充满着叙述史事之沧桑感慨,堪称《三国演义》叙事诗中的佼佼者。
《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因与创作题材相关,为了推动情节进展、增强历史演义之艺术真实性与烘托气氛,也出现了很多怀古题材的作品。如第三十四回“蔡夫人隔屏听密语,刘皇叔跃马过檀溪”篇末,以七言古风一篇咏怀刘备跃马之檀溪古迹: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一川烟水涨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2]304
此诗体裁为七言歌行体诗,四句平仄一转韵。开篇点出作者游春偶至檀溪古迹,时间、地点、人物俱备,“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由寥落之眼前场景,遥想至“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的汉末情境,继而“一川烟水涨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四句,视听并用、声色并摹,使读者如见如闻,由于作者写诗时为“停骖遥望”,有此想象,自是“想当然耳”,篇末又回到眼前孤寂之场景,颇具艺术构思。小说中此诗前称“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2]304,然遍查苏轼诗集,并无此作品,应是后人附会、托名苏轼之作。但其即今怀古、怀古而叹今之章法结构,颇类于苏轼怀古词《念奴娇·赤壁怀古》,为小说增色不少。
还有第九十回“驱巨兽六破蛮兵,烧藤甲七擒孟获”中:“后人有诗赞孔明曰:‘羽扇纶巾拥碧幢,七擒妙策制蛮王。至今溪洞传威德,为选高原立庙堂。’”[2]780在诸葛亮七擒七纵降服孟获的故事情节之后,嵌入此一七绝,以今怀古,遥想诸葛丞相“羽扇纶巾拥碧幢”之风姿,达到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契合。
《三国演义》中还有直接引古人咏三国古迹的怀古诗作品入小说文本之中者,如第八十五回“刘先主遗诏托孤儿,诸葛亮安居平五路”,写道先主托孤:“言毕,驾崩,寿六十三岁。时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也。后杜工部有诗叹曰:‘蜀主窥吴向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外,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2]729这首诗本为杜甫七律组诗《咏怀古迹五首》其四,小说中所引杜甫诗为“蜀主窥吴向三峡”,一般通行之杜甫此诗,则为“蜀主窥吴幸三峡”[3]267。《咏怀古迹五首》乃大历元年(766)杜甫寓居夔州时作,诗借咏古迹以抒己怀,故题曰《咏怀古迹》,并非专咏古迹。五诗各自成篇,每篇各咏一人,第四首咏刘备而兼及诸葛亮,意在表彰其君臣相契、如鱼得水。“玉殿”句,杜甫原诗此句下有自注“山有卧龙寺,先主祠在焉”;“武侯”二句,杜甫原诗下有注:“殿今为寺,庙在宫东。”真实的诗人——“诗圣”杜甫,咏怀真实的三国古迹——白帝城永安宫,增强了演义小说叙事的历史真实性。
古典小说中的人物赋诗作文以凸显小说人物形象,也是元明清长篇章回小说常用的手法。如英雄传奇类小说代表作《水浒传》中就有宋江浔阳楼题反诗、梁山聚义后填《满江红》重阳词等情节,人情小说《红楼梦》中更有大观园儿女多次“结社”吟诗联句的场景,如“白海棠诗社”“菊花诗社”“芦雪庵联句”“中秋联句”等。《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有大量的汉末三国历史人物出现,故小说作者以“代言体”的手法,为小说中人物形象创作了大量贴合身份的诗作。
如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决策,战长江孙氏报仇”,刘备三顾茅庐,终于要见到“卧龙先生”诸葛亮了:“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口吟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2]331该诗有助于塑造“卧龙先生”诸葛亮“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出师表》)的形象,创作形式为“口占一绝”,体裁为格律严谨之五言律绝(首句仄起仄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四支”韵。“觉”“足”二字,为混入普通话平声的中古入声字。
另如第四十五回“三江口曹操折兵,群英会蒋干中计”中:“瑜自起舞剑作歌。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2]396-397因系即兴所作,此诗口语化,多用“顶针”修辞格——“立功名”“慰平生”句头接句尾反复出现,昂扬得意,贴合周瑜水军大都督“志得意满”的英雄豪气,也为阻绝“同窗”蒋干游说降曹有所暗示,且主人公周瑜更因醉而歌、因歌而醉,推动了情节进展,为后文“蒋干中计”做铺垫,一举多得。
此外,第七十九回“兄逼弟曹植赋诗,侄陷叔刘封伏法”中,曹丕称帝后,欲借故除掉其弟曹植,令“‘……行七步吟诗一首。’……时殿上悬一水墨画,画着两只牛,斗于土墙之下,一牛坠井而亡。……植行七步,其诗已成。诗曰:‘两肉齐道行,头上带凹骨。相遇块山下,欻起相搪突。二敌不惧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气不泄毕。’曹丕及群臣皆惊。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犹以为迟。汝能应声而作诗一首否?’……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丕闻之,潸然泪下”[2]678。两首作品皆为五言古诗,然前一首太过通俗,颇类古人“射覆”之文字游戏,当为作者丰富故事情节之考虑。后一首即物起兴,情真意切,初见于《世说新语》,原为六句:“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4]50诗的真伪难以判定。该诗因用喻浅显,意象生动,贴合代表“建安文学”最高水平的曹植之身份与才华,故能在后世普遍流传。
《三国演义》诗词的题材,除以上三类之外,还有多样化之类型,如咏物诗,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金珠李肃说吕布”中:“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2]28该诗体裁为七言律绝(首句平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十灰”韵,以“火龙下九天”喻赤兔马之骁腾神骏,生动形象、琅琅上口。又如即景诗,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汉少帝被董卓废为弘农王后:“一日,偶见双燕飞于中庭,遂吟诗一首。诗曰:‘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洛水一条青,陌上人称羡。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何人仗忠义,泄我心中怨!’”[2]33该诗体裁为五言古诗,押仄声韵,即景咏怀,凄婉沉郁,贴合人物年龄、身份。再如题壁诗,第三十四回中蔡瑁拟刘备口吻,题反诗于壁上,禀报刘表:“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2]302“龙岂”二句,典出《周易·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呼应之前刘备“髀肉复生”之叹,构思巧妙。另有观舞诗,如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允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又诗曰:‘红牙催拍燕飞忙,一片行云到画堂。眉黛促成游子恨,脸容初断故人肠。榆钱不买千金笑,柳带何须百宝妆。舞罢隔帘偷目送,不知谁是楚襄王’”[2]67-68。该诗体裁为七言律诗(首句平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七阳”韵,声韵悠扬动听,格律严谨、对仗精工,末“不知谁是楚襄王”,化用宋玉《神女赋》典,描写细腻,风光旖旎,为充满“英雄气”之“三国”嵌入些许“脂粉气”,暗蕴王允“连环计”,可谓难得之佳作。
《三国演义》所出现的204首(诗歌202首,词2首)诗词中,就其作品体裁而言,近体格律诗,共有177首(含“邻韵通押”者32首,“邻韵通押”者占全部《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18.08%),占全部《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86.76%,是《三国演义》诗词作品的主体体裁形式。这些近体格律诗中,七言律绝共118首(含“邻韵通押”者26首),七言律诗23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五言律绝9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五言律诗27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由此可见,七言律绝占全部《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66.67%,并占全部《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57.84%,是《三国演义》诗词作品的最主要体裁形式。
《三国演义》诗词作品体裁,除了近体格律诗之外,还有四言古诗、五言古诗、七言古风、杂言古风、“楚歌”、歌行、乐府和词等等,亦有多样化之艺术呈现。
七言律绝,是《三国演义》中近体格律诗之主体。近体格律诗定型于初唐后期,在声律上要求符合“粘对”之声律规则,在韵律上要求一韵到底。罗贯中《三国演义》成书于元明之际,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三国演义》在清朝初年,就文学发展角度而言,依照“平水韵”创作格律诗,早已“有章可循”,但《三国演义》的创作积累系从宋元说话而来,难免承袭前代说话人底本内容(含诗词作品),因此其中或有诗词作品在声韵上做不到“一韵到底”(即韵脚为“平水韵”同一个韵部之韵字)而使用“邻韵通押”者,但只要在声律上符合“粘对”之声律规则要求,亦将之视为近体格律诗。并且,《三国演义》177首近体格律诗作品中,“邻韵通押”者只有32首,仅占全部《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18.08%,故绝大多数(80%以上)的《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是能够达到“一韵到底”之声韵要求的。
就七言律绝而言,《三国演义》118首七言律绝作品中,“邻韵通押”者只有26首,而能够达到“一韵到底”之声韵要求的七言律绝共92首,占全部《三国演义》七言律绝作品总数的77.97%,占全部《三国演义》诗词作品总数的45.1%,占比近一半。足见,标准的七言律绝作品仍是《三国演义》诗词作品的主要体裁形式。这也与宋元时代之通俗文艺——说话(其说话人面对听众,开讲前常有七言四句之“定场诗”)密切相关。
比如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中,曹操邀刘备“煮酒论英雄”,以种菜为名韬光养晦的刘备,听闻曹操“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2]187之语,惊得手中匙筯落地,好在雷声大作:“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筯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后人有诗赞曰:‘勉从虎穴暂趋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2]187-188该诗体裁为七言律绝(首句平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十一真”韵,概括故事情节精当,语句流畅,一韵到底。又如第七十八回“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中:“操病势转加。忽一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后人有诗曰:‘三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晋根基。曹瞒空有奸雄略,岂识朝中司马师?’”[2]672该诗体裁为七言律绝(首句仄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四支”韵,“三马同槽”紧扣曹操所梦之情境,暗喻后来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篡夺曹魏政权、建立晋朝,亦通晓流畅,且为后回故事情节埋下伏笔。
《三国演义》七言律绝作品中,做不到“一韵到底”而使用“邻韵通押”者,如第三回中十常侍伏击斩杀何进:“进慌急,欲寻出路,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后人有诗叹之曰:‘汉室倾危天数终,无谋何进作三公。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2]24该诗体裁为七言律绝(首句仄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一东”韵,四句末字“锋”为“平水韵”上平声“二冬”韵,为邻韵通押。三句“听”为平仄两读字,此处为仄声。另如第五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破关兵三英战吕布”,关公温酒斩华雄:“后人有诗赞之曰:‘威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冬冬。云长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华雄。’”[2]45此诗体裁为七言律绝(首句仄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一东”韵。二句末字“冬”为“平水韵”上平声“二冬”韵,为邻韵通押。再如前文已述第九十回后人赞孔明诗“羽扇纶巾拥碧幢……为选高原立庙堂”为七言律绝(首句仄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七阳”韵。首句末字“幢”为“平水韵”上平声“三江”韵,为“邻韵通押”。
值得一提的是,《三国演义》诗词中有一些七言四句的绝句作品,非常类似“七言律绝”,但是声韵上,不仅做不到“一韵到底”,连“邻韵通押”也不能做到,所以,只能归之于七言古风绝句体裁,不属于近体格律诗。这类作品如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犯长安李傕听贾诩”,董卓不听李儒进谏:“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之曰:‘司徒妙算托红裙,不用干戈不用兵。三战虎牢徒费力,凯歌却奏凤仪亭。’”[2]73该诗体裁为七言绝句(首句平起平收式),韵脚字“裙”“兵”“亭”,分属“平水韵”上平声“十二文”韵、下平声“八庚”韵、下平声“九青”韵,三个韵脚皆“出韵”,不能算作七言律绝。还有一些七言四句的绝句作品在声律上不符合“粘对”规则,也只能归之于七言古风绝句体裁,如第五十七回“柴桑口卧龙吊丧,耒阳县凤雏理事”,诸葛亮柴桑吊孝:“后人有诗叹曰:‘卧龙南阳睡未醒,又添列曜下舒城。苍天既已生公瑾,尘世何须出孔明!’”[2]487此诗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八庚”韵。然首句“龙”字处,本应为仄声,现与二句“添”字,皆为平声,首句开篇即“失对”,故只能算作七言古风绝句。
《三国演义》诗词中,共有七言律诗23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占《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13%,占《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11.27%。
如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中:“关公所历关隘五处,斩将六员。后人有诗叹曰:‘挂印封金辞汉相,寻兄遥望远途还。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独行斩将应无敌,今古留题翰墨间。’”[2]241该诗体裁为七言律诗(首句仄起仄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十五删”韵,以“挂印封金”开篇,颔联顺承“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五关”,使用了倒装手法,对仗工整、流利,充满动感,后半部分以议论入诗,起承转合章法谨严。
又如第三十七回刘备三顾茅庐:“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2]328该诗体裁为七言律诗(首句平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七阳”韵,开篇以“一天风雪”起兴,为全篇笼罩些许凄寒伤感氛围,中间二联写雪景,“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写尽了雪里寒山径上行路之难。“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富含比喻,充满动态,反衬出玄德为求贤良、不惧艰难;篇末“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以瞬间雪景定格,可谓“诗中有画”。
《三国演义》诗词中七言律诗“邻韵通押”者,如第六十九回“卜周易管辂知机,讨汉贼五臣死节”中赞管辂之诗:“平原神卜管公明,能算南辰北斗星。八卦幽微通鬼窍,六爻玄奥究天庭。预知相法应无寿,自觉心源极有灵。可惜当年奇异术,后人无复授遗经。”[2]598此诗为七言律诗(首句平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九青”韵。首句末字“明”,为“平水韵”下平声“八庚”韵,系“邻韵通押”。
《三国演义》诗词中,共有五言律绝9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仅占《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5.08%,占《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4.41%。
如第九十三回“姜伯约归降孔明,武乡侯骂死王朗”中:“后人有诗赞孔明曰:‘兵马出西秦,雄才敌万人。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2]806此诗体裁为五言律绝(首句仄起平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上平声“十一真”韵,叙述简略,语句直白。又如第一百十六回“钟会分兵汉中道,武侯显圣定军山”,傅佥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曰:‘一日抒忠愤,千秋仰义名。宁为傅佥死,不作蒋舒生。’”[2]1000此诗体裁为五言律绝(首句仄起仄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八庚”韵,亦仅以傅佥死节、蒋舒偷生作对比,辞句质朴无文。
《三国演义》诗词中,五言律绝“邻韵通押”者,如第一百二回中关兴病亡:“后人有诗叹曰:‘生死人常理,蜉蝣一样空。但存忠孝节,何必寿乔松。’”[2]881该诗体裁为五言律绝(首句仄起仄收式),二句末字“空”为上平声“一东”韵,四句末字“松”为上平声“二冬”韵,为“邻韵通押”。
五言律绝因字数(20字)所限概括叙述“演义”故事情节,故此体裁出现较少,作品质量也较为一般。
《三国演义》诗词中,共有五言律诗27首(含“邻韵通押”者2首),占全部《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总数的15.25%,占《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13.24%;为《三国演义》近体格律诗中,所占比重排第二的体裁形式,仅次于七言律绝。
如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孙策临终托孤决策:“后人有诗赞曰:‘独战东南地,人称小霸王。运筹如虎踞,决策似鹰扬。威镇三江靖,名闻四海香。临终遗大事,专意属周郎。’”[2]258该诗体裁为五言律诗(首句仄起仄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七阳”韵,颔联“鹰扬”,即威武奋扬如鹰意思,典出《诗经》“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诗经·大雅·大明》),讴歌“小霸王”孙策勇武有谋、昂扬豪迈。
又如第六十回“张永年反难杨修,庞士元议取西蜀”,张松过目不忘:“后人有诗赞曰:‘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2]514颔联“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为顺承关系之“流水对”,先以“三峡水”暗示张松来处,继以“十行书”叙杨修考张松当时之事,偶对巧妙,为小说故事情节推进增色不少。
《三国演义》诗词中,五言律诗“邻韵通押”者,如第五十七回中周瑜:“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连叫数声而亡。寿三十六岁。后人有诗叹曰:‘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巴丘终命处,凭吊欲伤情。’”[2]485-486此诗体裁为五言律诗(首句仄起仄收式),韵部为“平水韵”下平声“八庚”韵,四句末字“朋”为“平水韵”下平声“十蒸”韵,为“邻韵通押”。
由上可以看出,五言律诗因其整饬典重,适宜叹咏、描摹人物形象,故在历史人物众多的《三国演义》中,此体裁使用率仅次于七言律绝。
词又称曲子词,系近体格律诗之外与音乐密切相关的格律韵文作品,《三国演义》中共有两首词。
其一为第一回回前词:“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1此词体裁为双调词,所用词牌为《临江仙》,作者为明代文人杨慎。罗贯中《明弘治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原书中,并无此词。毛本《三国演义》(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修订本)始将此词置于第一回前,又称“《三国演义》开篇词”,该词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化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辞句,意境慷慨悲凉,富于历史沧桑感,“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曲尽人心,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哲理与妙悟,放在讲述“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2]1的历史演义小说开篇,确有提纲挈领的艺术价值。
其二为第八回中:“允教放下帘栊,笙簧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有词赞之曰:‘原是昭阳宫里人,惊鸿宛转掌中身,只疑飞过洞庭春。按彻《梁州》莲步稳,好花风袅一枝新,画堂香暖不胜春。’”[2]67该词体裁为双调词,所用词牌为《浣溪沙》。“惊鸿宛转掌中身”,化用赵飞燕典,传说其可在力士掌中起舞。因本回叙王允献“连环计”,邀董卓赴宴,以貂蝉歌舞相诱,曲子词本自源于歌女所讴之曲,繁文缛采、风光旖旎、格调轻绮,正是其体之“当行本色”,虽然汉末三国未有词产生,但《三国演义》创作的时代曲子词已盛行,故这首《浣溪沙》词与小说故事情节结合得极为紧密。
古体诗与近体诗相对,简称“古诗”,又称“古风”,在格律要求上远不如近体诗严谨,就字数而言,亦有四言古诗、五古、七古、杂言古诗之分,另有乐府、楚声、歌行之体。因《三国演义》204首诗词中,共有177首近体格律诗,占全部《三国演义》诗词总数的86.76%,故古体诗尽管形式多样,所占比重仅一成多。
《三国演义》诗词中,四言古诗有两首,一首为第三十七回徐庶母自尽后:“后人有《徐母赞》曰:‘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守节无亏,于家有补;教子多方,处身自苦;气若丘山,义出肺腑;赞美‘豫州’,毁触魏武;不畏鼎镬,不惧刀斧;唯恐后嗣,玷辱先祖。伏剑同流,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2]321-322押上声韵,一韵到底,且篇首二句与篇末二句同,首尾呼应,回环往复,其中“断机”用了西汉刘向《古列女传·母仪·邹孟轲母》中孟母断机教子典。另一首为第六十八回“甘宁百骑劫魏营,左慈掷杯戏曹操”,曹操将崔琰杖杀狱中:“后人有诗赞曰:‘清河崔琰:天性坚刚;虬髯虎目,铁石心肠;奸邪辟易,声节显昂;忠于汉主,千古名扬!’”[2]591则押平声韵,一韵到底。可见,因四言诗为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之主要体裁形式,古雅典重,《三国演义》以之赞颂贤母、忠臣,文质彬彬,内容、形式相得益彰。另外,第四十八回“宴长江曹操赋诗,锁战船北军用武”中:
曹操……乃取槊立于船头上……歌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2]417
此处出现的《短歌行》,亦为四言古诗,同时也是古诗中之乐府体。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曹操所赋诗为“皎皎如月”“无枝可依”,一般通行之曹操诗《短歌行》,则为“明明如月”“何枝可依”[4]5。
《三国演义》诗词中,五言古诗如第三十七回中刘备等前往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2]323押仄声韵,一韵到底。其中“棋局”当指围棋对局,围棋有黑白子,故有下句“世人黑白分”之语,以围棋争胜比喻汉末诸侯纷争,自然恰当,篇末点出“南阳有隐居”——卧龙先生,推进下文,亦给读者留下期待视野。又如第一百十四回“曹髦驱车死南阙,姜维弃粮胜魏兵”,魏帝曹髦《潜龙诗》:“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2]984亦为五言古诗,押平声韵,“跃深渊”“见于田”,反用《周易》“九四,或跃在渊”(《周易·乾卦》)与“九二,见龙在田”(《周易·乾卦》)之语典,自喻为权臣司马氏挟制,形象生动。
《三国演义》诗词中,七言古诗如第三十七回中刘备等遥望卧龙冈:“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2]323此诗极尽写景之能事,“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兼用比喻与对仗,“床头堆积皆黄卷……壁间宝剑挂七星”六句,更以“赋”法排偶,洒脱流丽。又如第四回汉少帝被鸩杀前,作绝命诗云:“天地易兮日月翻,弃万乘兮退守藩。为臣逼兮命不久,大势去兮空泪潸!”[2]33“守藩”即为宗藩,指此前汉少帝被董卓废为弘农王,辞句悲切,直抒胸臆,这首七言古诗多用“兮”字,与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之体相类,为“楚声”诗体。
《三国演义》诗词中的杂言古风,如第三十五回“玄德南漳逢隐沦,单福新野遇英主”,刘备见单福作歌曰:“天地反覆兮,火欲殂;大厦将崩兮,一木难扶。山谷有贤兮,欲投明主;明主求贤兮,却不知吾。”[2]310“火欲殂”,指汉朝将要灭亡,依“五德终始”说,汉为火德。这是用“五行生克”来讲朝代兴亡替代的一种宿命论说法。此为徐庶(化名单福)自比贤良可堪救世作之歌,其语句分四章,每章先五言后三言,且各有“兮”字,身份口语化,为杂言古风。杂言古风中,另有歌行体,如第七十八回中叙曹操之死:“后人有《邺中歌》一篇,叹曹操云:‘邺则邺城水漳水,定有异人从此起:雄谋韵事与文心,君臣兄弟而父子;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没岂随人眼底?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文章有神霸有气,岂能苟尔化为群?横流筑台距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霸王降作儿女鸣,无可奈何中不平;向帐明知非无益,分香未可谓无情。呜呼!古人作事无巨细,寂寞豪华皆有意;书生轻议塚中人,塚中笑尔书生气!’”[2]673这首古体诗以七言句为主,间有杂言,如“呜呼”,隔数句平仄一转韵,且题目为《邺中歌》,自为“歌行体”。
《三国演义》诗词作品中,也有为数不少的直接引用前代或近代文人诗词作品、化用其全篇入小说的创作现象。比如前文所述第一回回前词,化用明代文人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词;又如前文所述第四十八回曹操横槊赋诗,其后便出现了曹操的《短歌行》全篇(尽管有个别字句出入,当为小说创作中引诗及流传过程中,发生之讹误)。罗积勇先生在其《用典研究》一书中指出:“为了一定的修辞目的,在自己的言语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来历的现成话,这种修辞手法就是用典。”[5]2罗先生定义中所说的“引古代故事”,就是用事典;而引用“有来历的现成话”,则为用语典。因此,《三国演义》中引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诗人之作品,也是一种特殊的用语典现象。
除此之外,第四十八回曹操横槊赋诗前,提及:“‘……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言罢大笑。唐人杜牧之有诗曰:‘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2]416-417此处直接全篇引用了晚唐诗人杜牧的七言律绝怀古诗《赤壁》,曹操南征,自有其统一天下之政治目的,然归之于以图定江南后置二乔于铜雀台上,本情节为小说根据传说“演义”而成,然引杜牧怀古诗以佐证,“坐实”了该虚构情节之“艺术真实”,这也取得生动的艺术效果。
还有第一百二十回中述及:“晋将王濬,扬帆而行……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濬军前归降。濬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唐人有诗叹曰:‘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2]1037此处引用了中唐诗人刘禹锡的七言律诗《西塞山怀古》,小说中此诗为“西晋楼船下益州”“一片降旗出石头”,一般通行之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则为“王濬楼船下益州”“一片降幡出石头”[6]122。西塞山,在今湖北省黄石市,此引唐代真实的诗人之实地怀古之作,佐证王濬破吴降孙皓之故事情节,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合二为一,堪称历史演义小说之妙笔。
《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引用诗人作品最多者,当为唐代“诗圣”杜甫,共计5处,如第八十四回中出现了杜甫五绝《八阵图》全文:“后杜工部有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2]723第八十五回中出现了杜甫七律《咏怀古迹五首》(其四):“后杜工部有诗叹曰:‘蜀主窥吴向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翠华想像空山外,玉殿虚无野寺中。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2]729小说中所引杜甫诗为“蜀主窥吴向三峡”,一般通行之杜甫此诗则为“蜀主窥吴幸三峡”[3]267。第一百五回“武侯预伏锦囊计,魏主拆取承露盘”中,诸葛亮安葬定军山后:“后杜工部有诗曰:‘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鹏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又杜工部诗曰:‘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2]913则接连出现了杜甫七律《蜀相》和《咏怀古迹五首》(其五)。第一百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写到五丈原诸葛亮命终:“后杜工部有诗叹曰:‘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惟显著勋名。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雅歌声!’”[2]904此诗不见于杜甫诗集中,应是后人附会、托名杜甫之作,一如前文所述第三十四回篇末“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2]304那首后人附会、托名苏轼之作。
综上所述,《三国演义》全部一百二十回小说文本中,随故事情节发展,出现204首诗词作品,题材类型多样,各类体裁形式纷呈,且大量引用前代文人咏三国时代人物之诗作入小说,这些诗词作品已经成该历史演义小说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
当今时代,我们倡导“文化自信”,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是构成我们民族“文化自信”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三国演义》等长篇章回小说为代表的“四大名著”既是民族文化经典,同样也是矗立于世界文化经典之林的不朽巨著。在改编名著、普及经典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中,《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的诗词也成为改编剧内容、主题曲歌词的重要创作素材来源,如1985版14集电视连续剧《诸葛亮》主题曲,为诸葛隆中草堂歌——“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2]326-327,央视1994版84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更是直接引《三国演义》小说开篇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为片头曲,且剧中众多插曲歌词,皆化用《三国演义》小说中诗词之词句、意境,足见其作为古典诗词的当代价值挖掘与传播的载体,是富有传统文化当代传承意义的。
诚然,《三国演义》小说文本中的诗词,其创作不能脱离产生的历史时代背景,因源自早期讲史“平话”,或多或少有着“宿命论”的糟粕,也有水平良莠不齐的不足,但其“以小说存诗”的版本价值和“以诗词论史”的艺术价值,是难以忽视和不可磨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