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神话中的女性英雄形象及其性别秩序隐喻
——以壮侗语族民族与台湾少数民族为例

2021-12-03 00:53
百色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壮族神话太阳

周 翔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问题的提出

神话既是一种文化模式又是一种文学结构,它是对人类生存现实状况的一种隐喻表达。[1]射日神话①神话中英雄消灭多余日月的方式除了射日以外,还有杵日、刺日、咒日、锯日等,学界一般都归入射日神话的范畴,为行文方便,本文亦不做详细区分,统称为射日神话。是日月神话体系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各民族神话中有着内容丰富、数量可观的异文存在。绝大部分射日神话都是讲述男性英雄如何消灭多余的太阳(或月亮),解救天下苍生。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羿射十日”的神话,早在先秦时期文献中就有记载。屈原在《楚辞·天问》中写道:“羿焉彃日?乌焉解羽?”王逸注曰:“淮南言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②参见王逸章句,洪兴祖补注《楚辞》,《四部丛刊》景明翻宋本。最晚在先秦时期,羿射十日的神话就已经成型完备,成为中国上古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少数民族神话中有很多男性射日英雄,比如彝族的支格阿龙、壮族的侯野、瑶族的密洛陀、苗族的桑扎、纳西族的桑吉达布鲁、哈尼族的俄普浦罗、布朗族的顾米亚、阿昌族的遮帕麻、布依族的勒戛、侗族的姜良、蒙古族的额尔黑莫日根、满族的三音贝子等,还有更多无名的猎人、神箭手,他们身怀绝技,肩负重托,为了拯救众生,不畏艰险,甚至甘愿冒着牺牲生命的危险,把肆意妄为、为害四方的多余的日月射下来,让人间恢复正常,人类得以继续繁衍生息。

女性英雄在射日神话中比较少见,一般作为男性英雄的同伴出现,并不直接参与射日这一行动。但例外的是,在壮侗语族民族和台湾少数民族流传的射日神话中却有着比较丰富多样的女性形象,有些神话中是女性取代了男性英雄亲自去消灭多余的日月,而且二者在女性的身份、射日的原因、消灭多余日月的方式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这当然不会仅仅只是一种巧合,在这些“巧合”的背后,体现出人类思维的某种共同性,或者说是出自人类相似的宇宙观、世界观与性别观。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人类的深层心理显然存在着某些恒常稳定的关联。

目前学界比较一致地认为壮侗语族的壮、布依、侗、傣、水、黎、仫佬、毛南等族与古越人有着渊源相承的关系;台湾少数民族的民族来源虽然多元,但主要来自祖国大陆东南沿海一带古越人的一支。[2]这在考古材料、史籍记载、民间传说中都能找到相关证据。同为古越人后裔,壮侗语族民族和台湾少数民族至今仍保留着断发、文身、拜蛇、黑齿、短须、跣足、巢居等一些相同的传统文化习俗。从语言来看,台湾少数民族所使用的南岛语和古越语都属于粘着语,语言学家通过对壮侗语部分基本词汇与南岛语系几种主要语言基本词汇的比较分析,推论二者存在同源关系。①相关研究成果有倪大白的《中国的壮侗语与南岛语》(《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8年第3期),邓晓华的《从语言推论壮侗语族与南岛语系的史前文化关系——谨以此文悼念恩师严学窘教授》(《语言研究》1992年第1期)等。如邓晓华认为:“现存台湾的南岛语是大陆原南岛语的继续,操原南岛语的是古越人,原南岛语的老家是古百越文化区”,而“居住在大陆东南沿海的壮侗语族先民操的是原南岛语,证据是壮侗人与南岛人有一批同源词。同源词是亲属语言中最古老的基本核心词,既是确定亲属语言的根据,又是了解操这种语言的人们的文化历史背景的窗口”。[3]

中国境内的壮侗语族包括壮族、布依族、傣族、侗族、水族、仫佬族、毛南族、黎族、仡佬族9个民族,除了仫佬族尚未发现有射日神话外,其他8个民族均有异文。高海珑统计到异文37篇,其中壮族12篇,布依族9篇,傣族2篇,侗族3篇,水族3篇,毛南族2篇,黎族4篇,仡佬族2篇。②参见高海珑:《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形态结构分析》,《民间文化论坛》2010年第5期。台湾少数民族射日神话经台湾学者尹建中收集整理了33篇异文,其中布农族群9篇、泰雅族群8篇、邹族群6篇、达悟族群3篇、排湾族群2篇、阿美族群2篇、鲁凯族群1篇、赛夏族群1篇、卑南族群1篇。③这些神话收录在蔡中涵编著的《原住民历史文化》(一),台北:教育广播电台,1996年。另外,大陆学者陈连山曾收集了16个台湾布农族群射日神话文本。④参见陈连山:《射日神话的分析与理论验证——以台湾布农族射日神话为例》,《民族文学研究》2010年第3期。

壮侗语族民族与台湾少数民族有共同的文化渊源,同时又都有丰富的射日神话异文流传,因此,具备对二者进行平行比较研究的基础。本文拟就壮侗语族民族和台湾少数民族流传的射日神话中的女性英雄形象及其性别秩序隐喻展开具体分析。

二、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

神话是一切之本,它戏剧性地表现了我们隐藏最深的本能生活和宇宙中人类的原始认识。[4](P190)母亲的形象天然地会让人联想到生命、起源、奉献、责任、牺牲,等等。弗尔达姆认为“母亲”是以同“智慧老人”相类似的方式作用在“女性身上”的一种原型,“被这个形象附身的每个妇女都会因此而自以为被赋予了爱和理解的能力,帮助和庇护的无限力量,她将为服务他人而鞠躬尽瘁”。[5](P61)壮侗语族民族与台湾少数民族射日神话中,都有一个非常典型的“复仇的母亲”形象。

台湾少数民族达悟人的神话说:“一日,有一母亲欲上山采集食物,因为担心女儿还小,皮肤无法承受两个太阳的照射,故不让她跟。小女儿则百般耍赖,母亲无计可施,只好带她一起上山了。怎料,当母亲在工作之时,小女孩真的被晒死了,母亲在万分悲痛之际,抱着可怜的孩子面对天上的两个太阳,并用食指指着其中一个太阳下咒语。天神看到此情景,感到很难过。此时,另一个太阳便渐渐失去热能,变成月亮。”[6](P106)另一则达悟神话也说:“太阳很低,孩子被太阳晒得很可怜,母亲不忍心,去刺太阳,所以有日夜之分。而巨人把天推上去,所以天变得高了。”[6](P106)

同样的故事情节在壮族地区不仅有韵文体古歌传唱,还有散文体神话流传。广西柳江县传唱的壮族神话古歌《戳太阳》:

讲起从前,/天像楼一样矮;/青云在头上飞,/伸手能摸到星星。//天像房子一样矮,/十二个太阳上面挂;/太阳晒得泥土都冒烟,/太阳把塘水都晒干。//太阳晒树树叶枯,/太阳晒得喉咙辣,/太阳晒得泥巴红,/太阳晒得石头都出火。//白天坐不安,/晚上睡不宁;/汗从身上牵线线地流下来,/席垫中间都变成了水坑。//迷吝①迷吝:壮语,对有小娃仔妇女地称呼。原文注。舂玉米,/背仔在背上;/汗像大雨一样地下,/衣服全湿透。//迷吝把玉米舂出来,/解下娃仔喂奶;/一看娃仔断了气,/被晒得像个腊肝。//娘失去了乖仔,/哭得死去活来;/造孽我的仔,/算挨猛火烧坏。//迷吝恼恨起来了,/喉咙里喷出了怒火;/太阳你实在太残忍,/老百姓尽吃你的亏。//她愤怒地拿起了捞碓杆②捞碓杆:舂谷时用来捞碓窝(臼)的竹竿。原文注。,/用力地戳上天空;/一个个太阳‘彭隆,彭隆’地落下,/就像烂了的柚子滚在地上。//她一口气戳落了十个,/不觉停下了手;/留一个白天晒谷子,/留一个晚上照人间。//博吝③博吝:壮语,孩子的父亲。原文注。做工回来了,/看见儿子死得像个虾公;/哭啊哭啊,怎么也哭不转来了,/回过头来责备妻子。//妻子开言讲清楚,/我舂玉米来煮粥;/谁知娃仔被晒死,/哪知太阳有恁毒。//父母哭儿子,/惊动了众人;/大伙来探望,/个个泪淋淋。//迷吝把太阳戳落了,/人们好喜欢;/神仙知道心也动,/再给他们送来一朵红花④红花:壮族人称男娃仔叫“红花”,称女娃仔叫“白花”。原文注。。//留下一个白天晒谷子,/留下一个晚上照人间;/人们得过好生活啊,/这故事流传到今天。⑤壮族神话《戳太阳》,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14-315页。

广西合山市流传的壮族神话《戳太阳》情节基本相同,不过故事的主角是一位寡妇,背带里的儿子被天上的十二个太阳晒死了,悲痛的母亲用竹篙捅落了十一个太阳,余下一个,天地得以恢复常态。⑥《戳太阳》,载覃九宏主编《广西民间文学作品精选·合山市卷——光热城的传说》,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7年。转引自高海珑《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附录“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37篇异文情节及母题对照表”。

柳江县流传的另一则壮族神话《太阳和月亮的传说》说天上有两个太阳,母亲达香因为儿子被太阳晒死在田头,用竹竿戳落太阳,太阳藏匿起来,人们怨恨达香,达香自尽变成公鸡唤日出,两个太阳从此变成一日一月,天地恢复常态。⑦壮族神话《太阳和月亮的传说》,载韦光钧主编《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广西柳江县故事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转引自高海珑《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附录“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37篇异文情节及母题对照表”。

此外,还有几则神话中的女性英雄是孕妇的形象,她们承担的是“找太阳/天边”或者“举天”的任务,不过有的神话中缺少射日情节,或许是发生了情节脱落。

云南文山西畴县壮族神话古歌《祭太阳歌》和《乜星与太阳》都讲述郎星射落十一个太阳后,剩下的那个太阳躲着不出来了。身怀六甲的乜星主动承担找太阳的任务,她在寻找的途中生下一个女孩,带着女儿又寻找了二十年,终于找到了躲着的太阳。[7](P131)

桂西地区的壮族神话《妈勒访天边》讲述从前白天没有阳光,一位孕妇主动请缨去找寻天边的太阳,她在途中生下了男孩,男孩长大后和母亲一起继续寻找天边的太阳,直到一百年后,天边终于升起了太阳。⑧壮族神话《妈勒找太阳》,载陶立璠、李耀宗编《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238-240页。

台湾少数民族卑南人的神话说:“有一位孕妇因为天气异常炎热而火大,她便做了个研钵和木杵,之后抓起了一把粟,光着脚出门并用脚踏这把粟,遽料却顶碰上天幕,天幕于是嘎哒、嘎哒往上升,升到了高处。”[6](P112-113)

无论是“母亲”还是“孕妇”,最显著的是其母性特征。她们具有生育、繁衍后代的能力,她们为生命提供帮助和庇护,她们还具有奉献和牺牲精神,可以亲自消灭多余的日月,可以不畏艰难寻找躲藏起来的日月,可以顶天增地,让世间一切回归正常。这些神话中的女性在能力上与男性没有高下之分,也不存在性别上的劣势,甚至可以说是处于主导地位,很多神话中几乎没有出现男性的身影。壮族神话古歌《祭太阳歌》和《乜星与太阳》中虽然说是郎星射下了多余的太阳,但整篇古歌讲述的重点是乜星母女如何寻找太阳,劝说太阳重新升上天空,让人间有白昼和黑夜之分。当地还有专门的祭祀仪式,每年农历二月初一正午,西畴县上果村18岁以上的女性都要到河里沐浴净身后换上盛装,聚集到当地太阳山的太阳神树下,在刻有“太阳神位”的石碑祭坛前由年长者领唱《祭太阳歌》,这个仪式壮语称为“婉濮宁”(女人节)。[8](P86-88)从这些母亲形象之中都可以看到“大母神”原型。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又称大女神(the Great Goddess),或译为“原母神”,是比较宗教学中的一个专门术语,指的是父系社会出现以前人类所崇奉的最大神灵,她的产生比我们所熟悉的天父神要早两万年左右。[9](P172)如果从母权观点看,白昼和太阳是女性的孩子,她作为黑夜和清晨,是光明之母。[10](P55)女性的生育能力与生命的繁衍、人类的永恒延续联结在一起,受到尊重与崇拜,从而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较高的地位。

此外,神话中女性消灭多余日月的工具多为木杵、竹竿等,是她们从事舂米等劳动时用的工具,前文提到的三则壮族神话都是用竹竿来捅、戳太阳。台湾少数民族排湾人的神话说古时天空低,有两个太阳。Tokanivon家的人舂粟,杵撞到了天,有个太阳掉了下来,天也升高,也有了夜晚了。[6](P111)另一则台湾神话说一群妇女在屋顶上舂小米,天空低,太阳热,于是她们商量用木杵去撞太阳。大家齐心协力,将一个太阳撞瞎变成了月亮,天空也升高了。[6](P111)卑南神话也说是妇女用木杵把天顶到了高处。至今在壮族民间还常见女性(媳妇、老婆婆)舂米顶高天的说法。[7](P82)云南元江傣族支系傣喇人认为宇宙之初天与地挨得太近,一位妇人用木头舂米,木头往上顶,才将天地分开的。[11](P20)

由此可见,在壮侗语族民族和台湾少数民族中,妇女背着孩子舂米、采集、耕作等是常见的情形,这样的劳作方式从有了原始农业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原始农业始于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农业的发明是妇女的功绩,不仅因为妇女是主要的采集者,其后又成为初期农业的发明;还因为初期农业是由妇女们承担和领导的”[12](P233)。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之前所说的此类神话中的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观点。

三、男性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随着社会分工的加强,男女性别差异开始突显。“妇女从事自在性的工作,如炊事、清洁和抚育子女,男人承担自为性的工作如狩猎、战斗——大多数活动涉及到使用工具征服世界。”[13](P266)越来越多的男性英雄出现在射日神话中,他们使用弓箭等消灭多余的日月,女性则从主导者变成了辅助者,她们与男性英雄的关系或为夫妻,或为母子,或为兄妹。

广西上林壮族神话《太阳、月亮和星星》说猎人特桄的妻子在家舂米,她背着孩子在背上,一面用脚踏舂碓,一面用长竹竿扫散落在舂碓旁边的米粒,背上的孩子给太阳晒死了,她用竹竿向天上的太阳直刺,竹竿给烧着火了。特桄打猎回来,见孩子给太阳晒死了,用箭向太阳射去,十支箭射上去都给太阳光烧掉了。他去找布洛陀。布洛陀叫他到森林里去找“埋恩”①埋恩:壮语,有刺藤本植物,质坚韧,猎人喜欢拿它做弓身。原文注。做弓,用桄榔木做箭,用狗血泡箭头。特桄做好了弓箭,一连向天上射了十支箭,十个太阳儿女落下海里去了。②壮族神话《太阳、月亮和星星》,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10页。这则神话就典型地反映了男性与女性因分工的不同导致的变化。从事原始农业的女性惯用的竹竿刺日的方式遭遇了失败,最终还是由以狩猎见长的男性用弓箭把太阳射了下来。台湾少数民族泰雅人、布农人的射日神话中也有夫妻同行共同出征射日的情节,但妻子只是作为同行者简单提及,在射日这一行动中并没有发挥具体的作用。

台湾少数民族布农人的一则神话说是儿子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的。因为母亲在田里工作时,把婴儿放在草堆上,结果被天上的两个太阳晒死了。母亲非常伤心,丈夫知道了很生气,便吩咐大儿子去射太阳。射日的原因虽然同样是因为孩子被太阳晒死了,但母亲表达的是无力的伤痛,愤怒的父亲拥有权力,让儿子代替自己去消灭多余的太阳。

侗族神话《捉雷公》说姜良姜妹兄妹俩一起去射日:“天王老子放出十二个太阳,就像十二团火,白天黑夜不停地晒,晒得石头开裂。洪水晒干了,姜良、姜妹回到了地上,他们热得难过,就找来桑木做弓、矢竹做箭,顺着上天梯爬到树尖上去射太阳。隔太阳越近,就越晒得厉害。姜良上到树巅,晒得喘不过气,他忍受着,鼓着劲,拉满弓,连射了十箭,把十个太阳射落下来。姜妹见了忙说:‘不要射了,不要射了,留下一个照哥哥犁田,留下一个照妹妹纺花。’姜良才收了弓,哪晓得还有个小太阳吓得躲在蕨芨叶下,后来就变成了今天的月亮。”①侗族神话《捉雷公》,载陶立璠、李耀宗编《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传说选》,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180页。最后,因为世上再没有其他人了,兄妹俩婚配成亲了。在这则神话中,兄妹共同踏上射日的征程,但实施射日行为的主要是哥哥姜良,妹妹只是适时劝住哥哥留下一日一月。同样,布依族也有布杰布缅兄妹射日的神话流传。

在这三组人物关系中,女性都是处于从属地位的,这也反映了在社会生活中男性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或者可以说由母系氏族社会过渡到了父系氏族社会,两性的社会分工不同,导致社会地位发生了转变,但此时的神话中并没有出现扬男抑女的性别偏见。

四、男权意识的显现

随着社会的发展,部分壮侗语族民族的射日神话中开始显现男权意识、男性视角。这恰如罗璠所指出的那样:

男性视角正是建立在男权制的基础之上对文学艺术作品进行创造、审视和评价的一种观念和方法。它所遵循的是男性制定的标准和尺度,用一整套严格的道德和伦理体系来规范女性的思想和行为,在善与恶的价值规范中,文学女性形象便得到了基本的归属,这种归属不断被权力话语强化并形成社会的文化习俗与惯例。[1]

比如前文提到的壮族神话《太阳和月亮的传说》说儿子被太阳晒死了的达香用竹篙打落了两个太阳,太阳挨打后再也不敢露面,人间变成了一个冰冷、漆黑的世界。人们怨达香,骂达香,恨达香。达香觉得对不起乡亲们,悔恨交加,最后上吊自尽,死后变成一只美丽的公鸡,没日没夜的啼叫着,向太阳忏悔自己的过错,祈求太阳重新出来给人间温暖和光明。②壮族神话《太阳和月亮的传说》,载韦光钧主编《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广西柳江县故事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转引自高海珑《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24页。不同于其他故事中男性英雄消灭多余的日月获得人们的尊崇,达香为子复仇导致太阳因为害怕不再出来的行为却被视为重大的罪过,被众人埋怨和诅咒,从而在精神上摧毁了她,最后不得不以上吊自杀来谢罪,更为悲惨的是死后还要不停地赎罪、忏悔。

贵州都匀的水族神话《化石娘》说:英雄阿劳射落多余的十一个太阳回家后,妻子高兴地大声喊,可是她和阿劳的喊声,让存心要为弟兄们报仇的那个太阳听到了。突然,半天里射出几道刺眼的红光。她睁眼往外一瞧,正朝她奔来的阿劳,被急奔过来的那个太阳烧成一股青烟飘散了。她和孩子也被烧化的石壁粘住,年复一年变成了石头。③水族神话《化石娘》,载《中华民族故事大系•水族 东乡族 纳西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转引自高海珑《中国壮侗语族射日神话研究》,广西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25页。神话中的妻子并没有参与射日的行动,却因为一个无心之举被复仇的太阳夺去生命,甚至连丈夫的死也归罪于她。妻子不仅逃脱不了被惩罚的命运,还要在岩壁上展览千年。

另一则广西都安壮族神话《特火请太阳》中说英雄特火的妻子达媚在丈夫决定去寻找太阳的时候,“用菜刀往自己的胸膛一劈,‘咔嚓’一声响,掏出她那颗鲜红的心,捧给特火说:‘去吧!带着我的心当火把,总有一天会找到光明的……’话未说完就倒在地上闭上双眼。”④壮族神话《特火请太阳》,载农冠品编注《壮族神话集成》,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308页。当特火历经艰难险阻,带着妻子达媚的心找到太阳所在的东海蓬莱岛,为了请出太阳,特火最后变成一只满身五彩羽毛的雄鸡,达媚的心也变成了红艳艳的鸡冠。这些故事情节是传统男权社会中要求女性必须具有自我牺牲精神,要能够无怨无悔地奉献和付出、忠贞不渝地依附和顺从的典型性书写。

在以上这几则神话中,女性不只是单纯的自然属性上的生物性别,更多的是文化意义上的社会性别。这是由一定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作用形成的价值评判,尤其是在儒家礼法制度下,男权/父权意识形态带来强烈的性别偏见,苛责女性,对其提出严格的道德约束和规范。

五、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分析壮侗语族民族与台湾少数民族射日神话中女性形象,我们发现在语言的表层叙事之下,积淀着关于性别、关于文化的许多信息。人类的基本生活需求、情感、心理和思维结构有许多共通之处,但是不同的社会状况、历史背景、民族文化又会导致差异性的产生。壮侗语族民族与台湾少数民族虽然有着共同的文化渊源,但在经历了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之后,形成了相对不同的复杂的文化特质,而这些文化特质会通过文学的语言体现出来。本文主旨即通过分析射日神话中女性形象的变化来揭示不同民族关于性别观念的差序发展。因为相对隔绝的地理环境,台湾少数民族直到20世纪初还保存着较为完整的早期人类社会形态,因此他们的射日神话中保留了很多女性占据社会生活主导权的叙事情节,也能从中看到男性逐渐取代女性主导地位的发展过程。而壮侗语族民族的射日神话则相对更趋复杂多元,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最初女性占据主导权,到男性占据社会生活的主导地位,再到由男权意识带来的性别偏见的性别秩序发展不同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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