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康有 卢利国
(1.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国家安全学院,100091,北京;2.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102488,北京)
习近平指出:“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学习和掌握其中的各种思想精华,对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很有益处。”[1]其中,“各种思想精华”包含了在各个历史时期形成的诸多学派和人物的思想精髓。实质上,我们从习近平国内外许多场合的讲话中看,他引用的名言警句涵盖了儒家、佛家、道家、法家、墨家、兵家等多家思想资源。对于非宗教性质的文化,比如法家、兵家、墨家等派的思想,或许今人的理解不至于因误解而相差甚远;而对于宗教性质的文化,比如佛、道二教,今人则因其“宗教”的敏感性,在传承和吸收方面唯恐避之不及。如果这个思想“疙瘩”从理论上解不开,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三足鼎立”中的佛、道“两足”轻视、误解甚至在执行层面就可能引起一些问题。
比如佛教,不只是一种宗教现象,而且是一种文化现象。习近平指出:“佛教产生于古代印度,但传入中国后,经过长期演化,佛教同中国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融合发展,最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给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留下了深刻影响。”[2]当佛教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即“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之际,它就不仅对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有重大影响,而且对“哲学观念、文学艺术、礼仪习俗等”方面有深刻影响。可以说,中国人今天的日常语言、伦理道德、建筑文化、音乐绘画等融进了许多佛教文化的元素。离开了佛教文化,我们将无法理解隋唐以后中国文化史的发展;完全排斥佛教文化,今天的人们很多时候将不能开口说话——因为许多概念术语、成语典故皆来自于佛教文化。从“隋唐儒释道并立”,到宋以后不断有人提出“三教合一”,说明中国传统文化鼎立的儒、佛、道“三足”与其他思想文化体系(包括少数民族文化)共同撑起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厦,亦可在文化理念上称之为“多元一体”。这个“一体”,我们今天可以不加性质评价地叫做“中国传统文化”,也可以从传承、汲取、弘扬的角度叫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体”的整体文化,没有门户之见,有利于萃取各家精华,其“散则万殊”,并没有否定各家各派的独特性、差异性。传统文化的这“两足”,既涉及广大信教群众,又在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半壁江山”,从理论到举措上若解释不清、摇摆退缩,我们今天讲的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不完整、不自信。著名学者洪修平指出:“弘扬优秀中华传统文化,需要我们深入挖掘包括佛教在内的各种文化内蕴的积极文化精神并进行适合现代需要的创造性转化。”[3]现在中央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理应包含对道家、佛家或者道学、佛学,甚至佛教、道教思想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这里不能不说对“宗教”一词的理解上,东西方存在着巨大差异。中国传统语境中的“宗教”,意思是宗门之教、宗旨之教,类似学派划分。传统世俗社会以王权为主,采取儒家等思想作为主要的意识形态(从国家到民间的从祀仪式,不过采用了所谓宗教的外在形式而已,本质上还是一种通过礼仪和形象进行大众教化的手段,儒学在此意义上可称作是儒教),兼采法家甚或佛道二教(佛、道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教育、教化)等内容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补充。如唐太宗曾作《大唐三藏圣教序》,又曾发布《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诏》,且声称“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4]清雍正皇帝在当时流布的《佛说十善业道经》前有篇《上谕》,其中指出:“三教之觉民于海内也,理同出于一原,道并行而不悖……而知三教,初无异旨,无非欲人同归于善……盖以劝善者,治天下之要道也”。[5]总体上说,与世界历史上一些地区王权与神权互相冲突或者王权利用神权进行大规模对外扩张等不同的是,中国古代政教关系和谐,主次分明,在绝大多数时期世俗权力与方外神道相安无事,甚或相互辅助。经典马克思主义宗教观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6]——由于中国人民近代深受鸦片之毒害,我们以前把鸦片等同于毒品,故这一看法即在特殊语境下转化为宗教是人民的“毒品”的观念——是毒品,当然要想法避之、设法禁之。近年来,一些宗教学者发现,在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中其实还包含着这样的内涵:鸦片具有“镇静”的“药用”价值,故此,宗教对于减缓人们身心痛苦、慰藉心灵创伤等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功效。在社会发展的可预期的很长时期内是无法根除一些人对于宗教的希冀和崇拜。毕竟,当代世界有几十亿的信教受众,我们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巨大群体。因此,一方面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认识和对待宗教”,另一方面要“结合我国宗教发展变化和宗教工作实际,不断丰富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宗教理论,用以更好指导我国宗教工作实践”。[7]
从信仰的终极层面来看,共产党员的最终信仰寄托于现世及其未来的发展,宗教徒寄托于非现实的天国或“庄严国土”,似乎存在诸多不可调和之处。尤其是我们讲,“共产党员要做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严守党章规定,坚定理想信念,牢记党的宗旨,绝不能在宗教中寻找自己的价值和信念”[8],与教徒们的“有神论”倾向好像形成强烈反差。在工作中,一旦信教群众出了问题,便用唯物论的无神论去给信教者进行宣讲,暗含着“你们的世界观是不科学的,我们要用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去说服、改造你们”的倾向,不自觉地把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对立起来。其实,“不搭界”的信仰之间,没有必要将之人为地对立起来,相反,一定程度上可以这么说,它们能够在具体实际工作中形成互补。“构建积极健康的宗教关系”(宗教关系包括党和政府与宗教、社会与宗教、国内不同宗教、我国宗教与外国宗教、信教群众与不信教群众的关系),“促进宗教关系和谐”[9],是处理我国宗教关系的一个基本方法、途径。各级干部主要应“加强对党关于宗教问题的理论和方针政策的学习”,但仅此是不够的,还要“加强对宗教基本知识的学习”。[10]尽可能多地掌握这些理论和知识,以弥补政策执行层面由于“生硬”可能引起的问题。对宗教基本知识的学习和掌握,既有历史的、书本的、理论的东西,更重要的还要有对现实信教群众的实际深入考察,敢于接触宗教场所、接触宗教人士。不懂宗教基本知识,党员干部便无法“做好对宗教工作的引领、规划、指导、督查”,甚或把“党关于宗教问题的理论和方针政策”同“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11],同正当的、合法的宗教活动简单地、机械地对立起来。一些社会团体和民间人士在推广传统文化时,偶尔引几句佛、道话语,用作道德劝善,亦无大惊小怪,特别是搞的一些活动有了一定规模,就认为他们这是在与政府争夺群众、争夺人心——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执行党和政府弘扬传统文化的号召。
受习近平关于“佛教”与“佛教文化”不同提法的启示,我们可将宗教与宗教文化作适当区分。依马克思主义的宗教观,宗教是社会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之一,与其他社会意识形式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按照政策来说,现行的纯粹“宗教”活动和教化只能在宗教场所进行(宗教的慈善活动、救助活动有所不同),“不得干预行政、司法、教育等国家职能实施”[12];但“宗教文化”则不同,对社会伦理、行为习惯、风俗礼仪甚至文学艺术、文化教育都有其不可估量的影响力,且相当大的影响是正面的(除了宗教极端思想的侵害外),并转化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故此社会大众可以阅读、了解宗教文化,高等院校、科研单位相关机构可以探讨、研究其作为一种历史现象的内涵、功能和价值等。如此而言,我们讲的“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把宗教教义同中华文化相融合”[13]才能实施、实现。此外,宗教在法律许可范围既有教化信众的义务,也就不完全是“方外之地”,有时候宗教事务“涉及国家利益和社会公共利益”[14],那么社会的责任和担当就成为必然,要接受政府的依法管理。宗教界人士,应精进学识提高修养,以信为本、以戒为师,自觉承担社会责任。2015年6月10日,在接受班禅拜见时,习近平再次针对西藏宗教工作指出,要积极开展教义阐释,弘扬藏传佛教教义中的扬善抑恶、平等宽容、扶贫济苦等积极思想。习近平在全国宗教工作会议上指出,“支持各宗教在保持基本信仰、核心教义、礼仪制度的同时,深入挖掘教义教规中有利于社会和谐、时代进步、健康文明的内容,对教规教义作出符合当代中国发展进步要求、符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阐释”。[15]反过来,为减少虚幻性,也可以从现实的角度解释教义内容,鼓励人们投身于社会活动,多做有益大众之事。人成即佛成,人间即道场,外王即内圣。20世纪,中国共产党救民众于水火之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某种意义上就是在行菩萨道,就是大乘佛教、人间佛教着力弘化的内容。
佛、道等宗教文化是历史长河内的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如何保证它们在当代“平稳有序”,以达到“弘扬中华文化”的目的?同样,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坚守中华文化立场”[16]也适应于新时代宗教工作以及对宗教文化的探索。长期以来,传统“儒、佛、道”三足局面形成后,互化互释,业已形成一个较为稳定的三角结构。勿庸讳言,近四十年来,社会高速发展带来的信仰饥渴症,正在打破传统的“三足”稳定性。一个没有引起重视的现象是,我们脚下的文化特别是信仰的土壤正在发生急剧变化。这其中就有“境外利用宗教进行渗透”的因素作祟。那些膨胀式增长的人数背后,或多或少脱离了“平稳有序”的轨道。各种宗教在其教义的低层,劝人为善,有共通性的一面;但在教义的最终层面如果基于自身信仰的排外性,将带来从内在思想意识到外显行为方式的重大改变。传统“三教”信奉的从对象到教义,业已形成“排排坐”,内涵相互格义、相互交融。一些人不知继承本位立场的文化,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中华文化立场”,为他者文化站台。“坚持中国化方向”能否解决因信奉的唯一性而可能导致的排他性问题?
2014年2月18日,在与台湾佛光山开山宗长星云法师见面时,习近平特别表示:大师送我的书,我全都读完了。这表明,习近平很重视对当代佛教大德思想的阅读。值得注意的是,习近平在讲话中引用过一些佛、道用语,为我们做出了将佛教文化、道教文化的优秀成分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典范。比如,党的主题教育中的“初心”,又称“初发心”,即源于《华严经疏》:“初心为始,正觉为终。”《大方等大集经》也讲菩萨“心始心终”,所谓“心始”即初发心。《华严经》主张初发心即成正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说法即从此演化而来。“不忘初心”一词,目前已知最早出自唐代白居易《画弥勒上生帧记》:“所以表不忘初心,而必果本愿也”,时时不忘记最初的发心,最终一定能实现其本来的愿望。[17]2013年3月8日,习近平在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江苏代表团审议时说,“公务人员和领导干部,要守住底线。要像出家人天天念阿弥陀佛一样,天天念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18],出家人天天念阿弥陀佛是净土法门,如果对此没有深入了解,又怎能和领导干部的党性修养进行比较呢?像“心有所戒”、练就一双“政治慧眼”、用坚定的理想信念练就共产党人的“金刚不坏之身”、“不当怕见风雨的泥菩萨”[19]等用语在习近平讲话中几次提到,这些贴切的比喻有的就直接源于佛学历史文化。习近平反对一些领导干部不信马列信鬼神、热衷于算命、烧香拜佛的做法。其实,即便是佛家也讲,你人间之事没有做好,社会之事做坏了,拜佛那是另一种“行贿”而徒劳无益。佛学修行与共产党人的目标有差异,但修身的方法未尝不可以相互借鉴。党性修养要把党章作为戒律,反复锤炼,在意识深层打下烙印,结合社会实践练出定力,同样可以练就观察和处理问题的“政治慧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