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丽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作为当代美国文坛一位令人瞩目的作家,安妮·普鲁自20世纪80年代末就陆续发表了《心灵之歌及其他》(1988)、《明信片》(1992)、《船讯》(1993)、《手风琴罪案》(1996)、《近距离:怀俄明故事》(1999)和《老谋深算》(2002)等优秀作品,展示了出色的写作才能和独特的艺术魅力。作为第一位获得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的女作家,普鲁杰出的文学才能受到文学界的高度赞誉,她曾被授予美国各种重要的文学奖项,包括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多斯·帕索斯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自从她的短篇故事《断背山》被华人导演李安搬上银幕,震撼了全世界的观众,并一举夺得多项国际电影大奖后,中国读者就开始对这位优秀的作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注。普鲁具有独特敏锐的观察力和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她的小说常常把渺小的个体置于宏大的历史背景下,用普通人无聊琐碎的生活来隐喻他们悲凉凄怆的命运。平凡的人生与起伏跌宕的历史事件形成鲜明的对照,充满黑色幽默的语言揭示出隐藏其中的种族歧视与人性的晦暗。遗憾的是,目前为止国内外尚未有一篇从飞散理论的视角解析《手风琴罪案》的论文,国外只有一些篇幅短小的介绍性书评,中国期刊网上有几篇关于普鲁的精彩评述①,为国内的普鲁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关于《手风琴罪案》的研究依然匮乏。
《手风琴罪案》(1996)以一个无名的意大利工匠制作的一架绿色键纽手风琴为主线,讲述了先后拥有这架琴的八个移民家庭在不同历史时期遭遇的变故,他们曾经的美好梦想在现实面前变得支离破碎。美国素有“大熔炉”之称,然而当这些来自异国他乡、背景各异的移民试图融入其中时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磨难和考验,无一例外地以悲惨的结局收尾。在渴望同化的过程中,他们的民族性被日渐销蚀,但又得不到美国主流文化的认可,自身的文化身份不断遭到来自内部和外界的质疑。何处是归宿?何处是家园?这群远离故土、怀着一腔热血追寻梦想的游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渐渐地丧失了以前的锐气,不得不与现实妥协,面对卑微而渺小的自我发出凄凉的哀叹。很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甚至最后自己也不得不选择以奇异、恐怖的方式来结束生命。这些小人物的悲惨命运是文化冲突与碰撞的结果,也是人性脆弱的自我在面临身份抉择时的无奈与绝望。手风琴这个富有表现力的乐器也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内涵。它不仅寄托着主人公发财致富的梦想、融入主流文化的渴望,也承载着整个民族的希望和苦难。故事结尾已经饱经沧桑、破烂不堪的手风琴被三个顽童毫不在意地扔到马路上,一辆呼啸而来的挂车随之将其碾成了碎片,如同这些移民心中曾经怀有的梦想烟消云散。《手风琴罪案》就这样以一台手风琴在不同主人手中的多舛命运为媒介,揭示了美国历史初期的移民群体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过程中的艰辛与困惑,流露出作者对移民与有色人种等边缘群体的深切同情与关注,同时也赞美了美国第一代移民不畏艰辛、披荆斩棘的家园建设精神。
《手风琴罪案》中的人物分别来自意大利、德国、墨西哥、法国、非洲、波兰、爱尔兰和挪威等不同地区,他们的故事与一个惨遭厄运的西西里人从北美带来的绿色手风琴联系在一起。这个手风琴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从一个陌生人手中转到另一个陌生人手中,间接地反映出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伴随着这个手风琴命运的是它不同的主人坎坷多难的生活经历,透过这个小小的两排键钮的手风琴不同主人的命运折射出20世纪美国移民的历史。手风琴是负载着故土文化的家乡象征,每个移民在失去手风琴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语言和文化。普鲁把这个同化的过程看成一个充满邪恶暴力的过程,她的主人公被剥夺了过去的自我,强迫进入一种新的文化,获得新身份,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普鲁的小说提出了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何处是这些飞散者的家园?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充满希望的土地,抛弃了故乡的风俗文化,一心想在这块希望之地重建家园,却遭到无情地排挤、歧视、虐待和谋杀。有的怀着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含恨身亡,有的徘徊在两种文化的边缘不得其所,有的看似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彻底融入了主流文化,却如南柯一梦昙花一现。没有了自我身份的认同,没有了对祖国的附属感,他们成了美国犹太小说家索尔·贝娄笔下“晃来晃去的人”。小说中似乎充满了这些移民无奈的呻吟和绝望的呐喊,在历经了异质文化的洗礼之后他们不得不面临自身存在与认同的危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困惑和选择,并在如断梗浮萍般的流浪生涯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飞散话语。
流散(diaspora)最初是作为史学范畴或文化学范畴的一个概念出现的,特指两次犹太战争后犹太人被迫离开巴勒斯坦地区在世界各地散居,抑或指散居世界的犹太人或犹太人散居的国家,后来泛指世界其他民族类似于犹太人流散的现象。从词源上考查,diaspora源于希腊词diaspeirein,前缀dia指散开来(apart or across),speirein指播种、散布(sow,scatter)。可见这个词最初是指植物借花粉的飞散和种子的传播繁衍生长,除了原有的背井离乡的凄凉,还寓意着生命繁衍的喜悦,因此又被译为“飞散”。飞散话语对于研究文学作品中飞散者本土文化与异域文化的冲突和融合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童明(2004:52)认为:“从飞散的新视角来看,民族、族裔、身份、文化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概念,其语义存在于跨民族关联(transnational networks)的动态之中。”“飞散者的家园不仅有空间性,而且有时间性。”(童明,2004:54)“从飞散新视角来看,‘家园’既是实际的地缘所在,也可以是想象的空间;‘家园’不一定是落叶归根的地方,也可以是生命旅程的一站。”(同上:52)从文化意义上来说,家不仅是一个身体可以回归的场所,也是一个灵魂可以停歇的港湾,因此,移民归属感的危机经常被作家们比喻为家的失落与远去。
《手风琴罪案》从发生在19世纪的一个西西里手风琴匠的故事讲起,这个手风琴匠怀揣美好的梦想,带着儿子希尔瓦诺一起奔赴美国——他心目中的希望之乡。他在未出发时已经在脑海中勾画出了这片“穷乡恶土”无法完成,但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却可能实现的美好画卷:“那个远方在他脑海里萌了芽、生了根:美国。他想像着一种生气盎然的崭新生活,想像未来的日子里挂满了钞票,就像在浓荫密叶间的一个个梨子”(p.4)②。他的大舅子亚历山德罗两年前就去了纽约,给父母寄回了塞满钞票的信,描绘了他华丽的衣饰、备受尊崇的上流地位和精美的新浴缸。信里充满希望的召唤:“快来吧,来改变你们的命运,把苦难变成财富和欢乐吧”(p.5)更加激起了他对那个未知世界的无限向往。手风琴匠下定决心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世界就是一道楼梯”,他在黑夜中咬着牙说:“有人上也有人下。我们必须往上爬。”(ibid.)尽管在火车上一名青年花言巧语的诱惑下,他把目的地由纽约改为新奥尔良,但仍然对未来充满无限的希望,在即将到达目的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欢乐,带着他的乐器来到甲板上演奏歌唱。
此刻我们来到美国——
别了,我们儿时的村庄,
在这儿,我们开始真正的人生方向,
在这儿,我们找到财富和景仰,
还有华美的房屋和亚麻衣裳,
在这儿,我们站在万人之上。(p.16)
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脆弱的梦想如此不堪一击。早在抵达新奥尔良数小时前他们就闻到了这座城市的味道:“化粪池的恶臭和熬糖的气味。”(p.17)火车上那位吹嘘新奥尔良如何充满机遇,并承诺会在码头迎接他们的青年人踪影全无。由于语言不通,手风琴匠在职业介绍所被敲诈了五块钱才在新奥尔良找到了一份在码头卸香蕉的辛苦工作,还被告知“这就是美国的办事规矩,必须先付出才能有回报”(p.19)。住在肮脏的贫民窟,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孩子被当地人殴打欺凌,手风琴匠想开乐器店的梦想变得遥遥无期。他在美国寻求新身份的努力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不愿学习当地的语言。船上的一个老太太好心劝他:“你们要是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学会美国的语言”(p.15),手风琴匠却心想:“那样说话会把牙甭掉的。”(p.16)正如法侬所说,讲一种语言就是接受一个世界,一种文化。手风琴匠对移居国语言的厌恶暗示了他对异域文化的排斥。手风琴匠融入主流文化的努力惨遭挫败的另一个原因是种族歧视。有人枪杀了新奥尔良警长,意大利人被无端指控为凶手,手风琴匠和许多无辜的人被关进了监狱。起初他还满怀信心,认为这是一片公正的土地:“他们很快就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将我们释放的”(p.36),但由于语言不通,他除了用乞求无助的眼神表明自己的无辜,甚至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最终在监狱里被仇恨意大利人的暴徒迫害致死,成为种族矛盾无辜的牺牲品。手风琴匠的美好梦想连同他的性命如过眼云烟,在尘世停留片刻便消失殆尽。
斯图亚特·霍尔在《文化身份与散居》一文中指出,应该把身份当作在表征之中而不是之外的、永不终结的、无休无止的一种建构产物。他认为,文化身份既是一种形成物,又是一种存在物(a matter of “becoming” as well as “being”);既属于未来,又属于过去,而非某种超越地点、时间、历史和文化的已经存在之物(霍尔,2000:211)。在这样一种视角的观照之下,个人身份与文化身份都处于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之中,与鲜活变化的生存经验紧密相关,呈现出永无止境的未完成状态。许多像手风琴匠这样的移民都曾怀着美好的梦想来到美国这个希望之乡,却仍然割舍不掉对故土的思念。尽管挪威移民尼尔斯的父亲尼维尔渴望远隔重洋的自由与和平:“如果赋税繁重,我们就向西越过大洋,奔向密西西比河岸,哦,那里,在那里,我们将拥有自由,直至老死……”(p.499)但他们对《挪威移民保持本国文化指南》里的规则一直深信不疑,每天都要唱《哦,挪威之子》等怀乡歌曲。尼尔斯妈妈的心愿是住进一片人人共有土地的挪威社区。对过去的依恋严重影响他们对现实环境的适应,因为拒绝忘掉过去,他们处处碰壁,一事无成。波兰移民希若尼姆身为药剂师的父亲约瑟夫当年愤然离家,身无分文地来到美国想干一番大事业,但是他终于明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要想保持本真、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地位都不是容易的事情”(p.369)。尽管他博览群书,还会演奏乐器和写诗,却没法让美国人明白自己不是文盲。他出于骄傲不愿学习美国话,只能干卑贱辛苦的工作。由于不懂美国的做事方式和语言,最终成为别人的替罪羊。法国移民多洛的父亲查尔斯来到美国后不久便开始怀念逝去的昔日生活,始终无法与美国的异质文化合流,始终无法摆脱故园的文化之根,只能在怀旧中去承受那种无法排遣的痛苦。他咒骂这个肮脏冰冷的国家,把工作的木箱厂看成是地狱,因为繁重的工作只换取了廉价的工资,还被刨床截断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全家不得不靠失业救济度日,最后他只得抛妻弃子独自返回法国。
文学文化研究理论指出,飞散性情感具有渴望、错位、身份的模糊或丧失等多种形式。“心中的家园一旦枯萎,飞散也就终止……自我孤立,飞散同样终止。”(童明,2007:95)无论这些移民是出于对故土文化的眷恋还是对创建新身份和新家园的渴望,他们作为飞散者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文化的错位和身份的困惑。故事中的一些人物为了获得渴望已久的自由和幸福,甘愿抛弃过去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语言、传统和习俗,把自己变成彻底的美国人来换取成功的机会。“同化意识是飞散意识的反面,因为同化的本质是惧怕‘异域文化’,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同上)在同化的压力之下,西方国家许多移民尽量将自己的异域特征掩藏起来。德国移民娄茨对朋友汉斯宣称放弃自己的原籍:“就算他们把一枚炸弹扔到皇帝的头上,我也不在乎。如今我对我的德国身份已经没多少感觉了。我的孩子都是在这儿出生的,这就是他们的祖国。”(p.88)强烈的同化意识使娄茨丧失了自我,极力寻求新身份的他却陷入了更深的迷惘。比尤特尔拒绝同化,拒绝丢弃自己的本土文化,却因不愿融入移居国的文化受到孤立和敌视,同样没有获得身份的认同。他很瞧不起娄茨的叛国行径,从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发行的德国歌曲精选集里挑选了四张留声机唱片,还加入了德裔美国人联合会。每周有两个晚上他会在晚饭后带着手风琴到普兰克镇的各家酒馆,试图用德国的音乐来说服人们,他不仅“忠于自己的德国母亲,也忠于自己的美国新娘”(p.88)。他极力向人们推荐德国啤酒却遭到冷遇,第二天酒吧门口就挂上了“谢绝德国人入内,滚回德国去”的牌子。一战后反德情绪日益高涨,一连串的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狂风骤雨般降临在这些曾经充满幻想,要在这块自己开垦的处女地上实现“美国梦”的德国人身上。梅瑟马赫的小儿子从高高的草垛顶上摔下来丢掉了性命。比尤特尔的小儿子维德被人用枪打中腹股沟死去。娄茨因疝气并发症病逝,一个月后梅瑟马赫倒在自家的信箱前死去。比尤特尔本人也上了一个骗子大夫斯夸姆的当,做了山羊腺体手术而一命呜呼。后来梅瑟马赫的外孙罗利雇佣私家侦探来寻找祖父曾经演奏过的那台古老的绿色手风琴,结果失足栽进了沸腾的温泉被烫死。墨西哥移民阿拉伯多的妻子阿蒂娜一开始还怀念墨西哥:“那里涌动着斑斓的色彩,就连尘土也带着芬芳和香料的气味”(p.132),不像得州看上去是那么单调萎靡。她的烹饪方法也体现了尚未被遗忘的关于故土的记忆,味道很重,有点发焦,带一丝甘甜。后来她们一家与墨西哥亲戚越来越疏远,因为在亲戚看来,那些已经被同化的孩子说着蹩脚的西班牙语,行为方式也不礼貌。阿蒂娜渐渐放弃了原来的身份而同现在的美国身份产生认同:“他们对我而言毫无价值,因为我如今已是得克萨斯人了,我的孩子也都是得州人,是美国人。”(p.133)为了彻底同化,她要求孩子们只能说美国话,因为“如果说西班牙语,到头来你们就只能在地里干活。说美国话、再念点书,就能找一份好工作。”(p.131)她给孩子们起了美国名字:贝比、克里斯和贝蒂。尽管他们付出了种种努力,还是无法得到身份认同。阿蒂娜的儿子在专为墨西哥人而设的伊索种族隔离学校——霍内特学校上学,无论这些移民的家族在得克萨斯州生活了多少代都没用。所有的科目都用美语授课,早晨集会时校长带领他们念诵对美国效忠的誓言。因为种族歧视和偏见,克雷森西奥被老师罚蹲在讲桌底下,忍受屈辱。雷拉姆帕戈兄弟俩把手风琴带到教室演奏,却被老师嫌恶地批判为愚蠢的乐器,因为她认为“只有波兰佬才会拿它来演奏乐曲”(p.143)。在老师眼里这架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手风琴甚至不如别的孩子带来的脏兮兮的火柴头。兄弟俩凭借手风琴演奏在一次才艺比赛中脱颖而出,赢得了两百美元以及在一家边境电台的节目中演出的机会。然而,当一家人满怀希望地来到电台后,电台经理却傲慢地告诉他们时间改变了,还遭到别人轻蔑的辱骂:“墨西哥人跟一桶粪有什-什-什-什-什-什-什么区别?”(p.145)
对这群远离故土、寻求梦想的移民来说,家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所在。最初对美国美好生活的想象曾诱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可是艰苦的生存条件和敌视的眼光又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的梦想。返回故乡似乎可以找到让疲惫的灵魂停泊的港湾,但故土苦难依旧,又撕裂了他们对于祖国安宁生活的想象。这些移民处在一个错位的文化氛围之中,急剧的变化使得他们的归属感岌岌可危,既无法回到原来的文化,又与新的文化格格不入,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们虽然可以跨越国家的政治疆界,获得另外一个国家的居留权,但却无法从中获得归属感。“移民及其后裔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状态:对任何一个地方或群体都没有归属感。”(陈义华,2006:497)因此,对于这些移民群体来说,为了缓解他们的文化身份焦虑,重新思考文化身份的建构方式,在美国这块既充满希望但又让他们忧心忡忡的陌生土地上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探究追寻自己独特的文化身份成为当务之急。
在后殖民的世界里,飞散者漂泊的灵魂在旅行中常常因无法摆脱种种殖民历史的创痛回忆而产生“非家幻觉”(unhomely)。霍米·芭芭(Bhabha,1994:1337)认为,“非家幻觉”像幽灵般如影随形地向你偷偷袭来。飞散者在西方国家的生活经历有时提供条件,促成受压抑情绪复现,以“非家幻觉”或“暗恐心理”形式出现③。依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巴巴解释说“非家幻觉”是“家和世界位置对调时的陌生感”,或者说是“在跨越地域、跨越文化开始时期的一种状态”(童明,2007:95)。
如果对第一代移民来说,“非家幻觉”意味着自我放逐中思乡的痛苦和在异国他乡的疏离感,这至少是他们自己主动选择的命运。对于第二代移民来说,“非家幻觉”具有更深远、更复杂纠结的内涵。他们从一出生就失去了自我选择的权利,无时无刻不浸染在美国文化中,同时又无法摆脱祖辈遗留的文化遗产。处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无所适从,他们的痛苦和绝望比第一代移民更为深沉和厚重。面对“我是谁”的疑问他们更为迷茫,因为他们既不是真正的美国人,也失去了与故国文化的联系,成了双重文化的局外人。第二代移民一生都在做着摆脱“局外人”命运的努力,但往往徒劳无功。为了重新塑造自我,手风琴匠的儿子希尔瓦诺很快适应了环境,主动学习美国话,为父亲争取到制作手风琴的订单。父亲被私刑处死后,他对愚不可及、软弱无能的西西里父亲充满仇恨,因为“父亲没有学会美国的生活方式,还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为了逃避歧视和迫害,这个意大利小伙藏身在捕虾船上,用生硬蹩脚的英语说:“我叫鲍勃·乔,我请求为你干活。”(p.51)小说没有交代希尔瓦诺的结局如何,但父亲悲惨的结局已然给他脆弱的心灵带来难以磨灭的创伤和阴影,他注定要如水中的浮萍一样找不到自己的根基。德国移民后裔卡尔·梅瑟马赫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查理·夏普,声称自己不是德国人,而是出生在依阿华州的美国人。德国移民娄茨的两个儿子娶的都是美国姑娘,两家人都不说德语。波兰人希若尼姆从父亲的惨痛教训中明白了“做外国人、做波兰人而不是美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而唯一可行的补救措施就是改名换姓、谈论棒球”(p.367)。他和其他第二代移民一样,选择了同化的道路,在某个时期似乎也取得了所谓的成功,但照样以悲惨的结局收场,最后被蚯蚓探测器意外电死。法国移民的后代多洛·加侬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对家庭或出身没有任何概念。他为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就把名字改为弗兰克,“又一小块个性如尘埃般飘落了”(p.211)。许多年后当他最终确认自己是个法裔加拿大人时,他生命中第一次有了身份的意识,但让他困窘的是他居然遗忘了自己的母语。他的同学威尔夫的妻子艾玛对他是法国人却不会讲法语感到惊异。“他名字被剥夺、语言被遗忘,改变了宗教信仰,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人生的头两年也被抹得干干净净。”(p.235)他希望通过用手风琴演奏带有法国味道的法国音乐重新获得自我身份。威尔夫出车祸意外死亡后,多洛的双腿便不能再站立,直到他娶了艾玛的妹妹安妮·玛丽,并听从了她的建议去匹克凯克湖边的圣犹大祠,把一条银色金属做的腿献给圣犹大作为还愿祭礼,祈求恢复双腿康复。据说圣犹大是最美国化的圣徒,专门帮助得了绝症的人。他果真神奇地恢复了健康,但为了还愿他必须放弃演奏手风琴。对于玛丽来说,“手风琴是人们拿来开玩笑的一种乐器,一种法国东西”,只有把它卖掉多洛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美国人,不再是一个卑微如尘埃的法国佬。玛丽又劝说他搬去伯特兰或波士顿,改名换姓,成为真正的美国人,因为“兰登所有人都是法国人,却又不是法国人——他们什么都不是,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美国人”(p.270)。多洛同意把手风琴卖掉,但却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没有手风琴的音乐他也失去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最后不得不以令人惊骇的方式结束了自己苍白无味的生命。他平静地干完一天工作后,在树林里弄了个机关,把链锯绑在几棵树中间开动起来,然后朝锯子走过去,把自己的头给锯下来。非裔移民奥克塔夫买了这架绿色的手风琴后来演奏自己民族的音乐,“绿色手风琴爆发出带抽泣的呜咽声,就像是从陌生人起伏的胸腔中发出来的一样,琴汗涔涔的,正用响亮的哭喊声跟他们对话”(p.327)。琴声代表了心声,充满了无奈的呻吟和绝望的呐喊。奥克塔夫强烈地希望获得自我的认可,赢得听众的心,但却以失望告终。他无奈地说:“我们太过法国化而没法成为纯粹的黑人,又接受了过多的黑人文化而没法成为纯粹的法国人。”(p.325)后来他把绿色手风琴送进了当铺,再也没有抱起过手风琴,甚至连听这种乐器演奏都不愿意。因为他知道音乐并没有给他带来对新身份的认同,反而带给他无尽的贫穷和苦难。
表面上看,鼎鼎大名的富豪弗兰克·阿基维似乎是移民成功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的标杆,他顺利地从故土中拔出了文化之根,如愿以偿地实现了“美国梦”。虽然他的父母都是西西里岛人,但他出生于奥尔良,生来便是美国人。他掌控富有的水果进口业,成功地进入新奥尔良的上层社会,跟约翰·洛克菲勒握过手,成为了水果业的洛克菲勒——经营和独创的象征。他已经把自己彻底美国化了,按照坎纳梅尔的说法:“阿基维在美国社会自信地游走”,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西西里人,他已经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文化身份,融入了美国的主流文化,并被他们所接纳。但最后阿基维也在一次种族歧视的争斗中毫无例外地成了无辜的牺牲品,被捕入狱并被残忍地杀害。这片自诩公平、自由的土地并没有实现它的承诺,而是被种族歧视的阴影所笼罩和吞没。阿基维在临死前曾在牢房里大吼:“这个脏污遍地的美国代表了虚伪和欺骗,充斥着谎言和悲苦的失望。它许给你一切,却又把你生吞活剥。”(p.37)所谓的自由平等和财富神话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阿基维昙花一现的成功及其最后的悲惨命运证实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对于身处异域文化的流散者来说,要想重新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找到心灵的归属何其艰难。
在民族认同的强度和文化适应的程度上,同一民族群体中的成员也会有所不同,“年老一代人的家园和新一代人的家园产生了两代人不同的经验之中联盟的分裂的问题”(江玉琴,2009:131)。为了在移居国有一个独立的精神家园,他们在心理层面实现了不同的选择机制和方向。一些人适应了主流文化,对自己的民族出身不予重视或拒绝;另一些人将自己的身份与本民族文化紧密相连,但很少留意或拒绝主流文化;还有一些人发展出双重文化取向,他们既被主流文化接受,同时也保持了坚定的民族认同,具备了双重意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失去母体而漂泊到异地他乡的“沦落者”,在空间上远离了祖根,被抛入了一个没有民族和国家归属感的地方。他们前途未卜,成为淡出主流文化的“失语者”。在无所适从的尴尬境遇中,巨大的孤独感成为异乡人的精神栖居地,寻找归家的路,寻找幸福的精神家园,成为“精神流浪者”的普遍情结。事实上,杂糅的文化身份是不同文化之间不断产生冲突碰撞进而融合的结果。芭芭这样描述杂糅的文化身份:“时空的跨越产生了复杂的身份:它既是差异,也是趋同;既是过去,也是现在;既是包容,也是排斥。”(陈义华,2006:498)他主张人们应该“超越本质和先验的身份叙事。移民处于疆界‘夹缝’中的生存状态可以作为重新阐释自我的平台,从而引入了新的表达身份的方式。”(同上:497)这就表明时空的跨越导致了传统思维模式面临瓦解,过去与现在、内部与外部不再是界限分明、二元对立的个体,而是相互间既冲突又融合,思考文化身份的方式也随之进行了改变,流动性成为主要特征。移民生活虽然充满失落感与漂泊感,但他们的移民经历以及杂糅身份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同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与新的可能性,这势必最终挑战本质文化身份的建构方式,驱使他们进一步思考家的意义以及回家的历程。
对于普鲁而言,生活常常是冷酷无情的,社会问题特别能激发她的兴趣。她早就渴望创作一部关于移民的书,“描写从一个文化转换到另一个文化所付出的代价。我想知道当移民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语言、音乐、食物、名字时所感受到的无形压力。我在思考那些想改变我们身份的念头是从哪儿来的?移民的经历就是这样一条把自己重新定义为美国人的仪式之路吗?”然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想写一部沉重的历史小说,追溯从1890年一直到现在的漫长历程。手风琴跨越百年的曲折历程宛如一座拱形的桥,下面的桥洞代表九个短篇故事,每个故事都选取一个移民群体为对象,里面包含各种各样更为短小的故事,这些故事相互交织,通过几代人的视角讲述了每个主人公家庭成员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你所感受到的不是持续不断的时间之流,而是像草坪上的洒水器产生的效果,那种战栗、窒息、失衡的感觉……我喜欢在这种持续的时间之流嵌入随意的暴力”(Steinbeck,2002:57)。小说中的人物都经受了各种奇特的事件和乖戾命运的捉弄。一个男人被冲下高速公路的野猪撞死,一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双臂被飞驰而过的卡车上落下的金属板斩断,德国移民汉斯在经历了千难万险后却死于坏疽,墨西哥移民阿伯拉多在睡梦中被毒蜘蛛咬后中毒而死,意大利移民亚历山德罗在浴缸里遭到血腥的袭击而死,德国移民后裔菲力克斯找到一枚落在爱荷华州农田里的炸弹后身首异处,法国移民多洛亲自把自己的脑袋锯下来,波兰移民希若尼姆被蚯蚓探测器意外电死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有发生。普鲁似乎想通过这些恐怖的故事向读者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即抛弃古老的风俗无异于谋杀,人们必须保留他们传统的风俗、语言和习惯。
令人赞叹不已的是普鲁在这部小说里勾勒了那么多动人的故事,那么多来自不同地区、不同文化的人操着各自的语言,对各自的传统进行了绝妙地传递,但又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每个族群的历史都得到了完美地呈现,宛如手风琴本身弹奏出的美妙音符。命运似乎时刻在与人作对,粉碎人们的各种梦想,大多数移民历经磨难,穷困潦倒,遭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与迫害,甚至被夺去生命。小说充满了忧郁阴暗的色彩,但人们在迷茫和彷徨中仍能看到一丝胜利的曙光,不管有多么虚无缥缈。音乐虽然不能像小说中人物说的能治疗犯罪,但确实能抚慰受伤的心灵,给人们带来快乐和希望。音乐寄托了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对所失去一切的遗憾以及对未来的向往。普鲁指出,人类并没有陷入彻底的绝望中,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幸福与否取决于他们的抉择是否明智。在这些悲惨不幸的故事中充满了破碎的梦想带来的失落与孤独,但贯穿始终并给人们带来鼓舞的是音乐的魅力。法国移民后裔多洛为了听到传统的法国音乐,从缅因州长途跋涉来到蒙特玛尼,坐在一间满是法国人的屋子里着迷地倾听着乐师的演奏。“乐声出奇的美妙欢快,充满了生机和朝气。跳舞的人们在地板上跳跃……琴声像一群鸟儿的啁啾,又像一阵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流矢从他身边掠过……他的乐声很硬气,音质圆润清脆,节奏很快,技巧堪称完美无瑕。”(p.253)多洛沉醉在美妙的音乐声中,忘记了背井离乡的凄凉和孤独,漂泊已久的灵魂仿佛重新找到了失落的精神家园。
当代飞散话语多认为,形成飞散意识时只有负面的经历远远不够。飞散的内涵并不仅仅在于远离家园所造成的身份困惑和疏离感,飞散的精神更在于其强壮的再生能力。法农(Fanon,1967:188)认为,一个真正的民族文化应该是思想领域之内人们的整体努力结果,可以创造出自身,并使自身生存于这个世界。无论异域和外来文化带来怎样的问题和挑战,飞散归根结底是肯定异域价值的。童明(2007:99)指出,恐惧异域文化意味着我们头脑中各种边界的存在,只有学会接受异域文化,人们才能跨越边界,进而发现每个人自身的差异都是异域的,人类的共同点就在于人类各自的差异。生命因差异而多彩,因关联而丰富。飞散是生命繁衍的形式,这一概念在处理文化身份等特殊问题时具有极强的阐释力,为普鲁小说的身份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中国作家钱钟书在《说“回家”》一文中曾提到中国古代思想家,尤其是道家和禅宗,每逢思辩得到结论,心灵的追求达到目的,就把回家作为比喻。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钱钟书,1974:198)。音乐是对不公的反抗,对不幸的呐喊,但音乐也是温暖的家园。对于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人们来说,当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述内心情感时,这个手风琴凄切、哀怨的哭喊深情地倾诉了他们在孤独和落寞时对家园的无限渴望。芭芭认为,飞散者是离家者(un-homed),但是伴随 “非家幻觉”,离家者事实上并非无家可归(homeless)。手风琴和它的主人们一样经历了百年的厄运与歧视。随着每一次转手,手风琴已不仅仅是把各个故事联系在一起的媒介,这个激起民族情感的乐器已经超越了它本身的意义而成为促进人们沟通交流的桥梁。尽管只有很少的人能出色地演奏它,但通过它所发出的美妙音乐人们都能找到心灵的共鸣和回家的感觉。
注释:
① 从国内的研究现状来看,迄今为止对安妮·普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态批评、历史地理研究、区域研究、叙事研究、电影研讨以及从女性作家视角探讨其在美国文学史,特别是女性文学史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等几个方面,代表论著有《安妮·普鲁的小说〈老谋深算〉的生态解读》、《那人、那风车和那块长条地——论安妮·普鲁克斯的小说〈老谋深算〉中的生态哲学和人生哲学》、《论安妮·普鲁的西部写作》、《新区域主义框架下的生态叙事——解读安妮·普鲁小说〈老谋深算〉》、《安妮·普鲁的写作立场与叙事策略》、《从〈断背山〉创作看西方视域与东方意蕴》、《美国女性文学史的开山之作——论肖沃尔特的〈她的同性陪审团从安妮·布雷兹特利特至安妮·普鲁克斯的美国女性作家〉》等。
② 本文引文均出自曾真译《手风琴罪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文中只标注页码。
③ 弗洛伊德通过词源研究和霍夫曼(E. Hoffman)提供的案例支持他的见解,指出虽然“暗恐心理”的德文是unheimlic,也可译为“非家幻觉”,但是它的反义词heimlich(家园的、舒适美好的)有时也指“暗恐心理”。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2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