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物种共同体的建构——人类世视野下的《回声制造者》

2021-12-02 19:32毛凌滢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毛凌滢,向 璐

(重庆大学 外国语学院)

一、引言

美国当代作家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1957-)是继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唐·德里罗(Don DeLillo)之后具有代表性的美国后现代派作家。其小说创作涉及科技、音乐、生态、神经科学等多个领域,常常通过杂糅(hybridity)的叙事手法表现身份追寻和生态关切主题。《回声制造者》(The EchoMaker,2006)正是鲍尔斯的代表作,小说涉及神经科学、生态学、认知学等领域,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式小说。该小说主要以沙丘鹤的迁徙为背景,讲述了水源与栖息地的减少导致沙丘鹤难以生存的环境生态危机。小说一出版便引起了评论界的广泛好评,并获得了200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加拿大著名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Atwood,2006:58)对鲍尔斯评价极高,认为《回声制造者》足以与19世纪美国文学巨匠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白鲸》(Moby Dick,1851)相媲美。《纽约时报》(TheNew York Times)评论道:“《回声制造者》并不是一首我们过去如何生活的挽歌,也不是对如何处理难题的致敬,而是对人类如何生存的探索。”(Whitehead,2006:22)国外对这部小说的评论相对较多,国内发表的研究成果不多,研究视角主要集中在小说的叙事策略、生态意识等层面,研究的深度与广度有待拓展。与传统生态批评不同,本文主要从人类世的相关理论出发,聚焦小说中开发商与环保者之间的水源争夺,从公域、尺度效应和多物种民族志三个层面探讨在人类世时代人类和其他物种面临的公域使用权争议,以及由于人类过度占用原本属于其他物种的公域所造成的公域危机,分析尺度效应可能导致人类对其他物种灭绝的漠视,并试图阐明多物种民族志理论为当代环境危机提供新的解决思路,从而挖掘出鲍尔斯的人类世生态思想及其暗含的多物种共同体理念在小说中的体现。

二、人类世凸显公域争议

自工业革命两百多年以来,人类活动对地球环境的影响远超过去数万年的总和。在全球气候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物种加速灭绝等环境和生态危机引发极大关注的背景下,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和美国生态学家尤金·斯托默(Crutzen& Stoermer,2000:17)提出人类世(Anthropocene)的概念,认为“由于人类活动对地球和大气层巨大而持续的影响,因此用‘人类世’这一术语来描述当前的地质年代,强调人类在地质学和生态学领域的中心地位无疑是合适的”。人类世时代产生的气候变暖等一系列环境问题在文学的生态批评领域受到广泛关注,蒂莫西·克拉克(Timothy Clark)的专著《生态批评前沿:以人类世概念切入》(Ecocriticism on the Edge: The Anthropocene as a Threshold Concept,2015)建构了一套全新的人类世生态批评理论,极大地拓宽文学批评的疆域,使人们从跨学科的视角重新审视环境问题以及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

“公域”(commons)是人类世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术语和层面,也是理解人类世生态危机的关键。公域原指公共地,但其现代意义已经扩展为“群体成员管理的用以获取个人或集体利益的自然资源”(Basu,Jongerden & Ruivenkamp,2017:146),包括水、空气、栖息地等。公域一直以来是人类发展的外源性因素,但是随着人类世的到来,人类活动成为地球地质气候变化的决定因素,并造成了一系列生态危机。修造工厂、建造水利、发展农业和旅游业等消耗了大量的水土资源,带来了大气污染和水土流失。人类对公域的过度使用和破坏造成了环境问题和物种危机,引发了人类对公域归属权的思考与重视,凸显了人类世的公域争议。公域所属的群体成员不仅包括人类,还应该包括非人类,所有成员都应平等享有公域使用权。美国生态学家加勒特·哈丁(Garrett Hardin)在《公域悲剧》(The Tragedy of the Commons,1968)一文中用牧人放牛的模型阐明了人们因过度使用公域而带来的严重后果。哈丁(Hardin,1968:1244)将地球的未来比作过度放牧的草场,牧人为了最大程度地利用草场,放养更多的牛,殊不知如果每个牧人都这样做,将会超出草场的承受极限,造成不可逆的悲剧。

小说中沙丘鹤由于栖息地和水源急剧减少而数量锐减,陷入了濒临灭绝的危险境地,这引发了人们对公域归属权的思考,人类是否享有公域的特权?人类工业用水和生活用水的激增激化了公域矛盾,水源减少给其他物种的生存造成了威胁。每年沙丘鹤从南往北迁徙,从墨西哥飞往北极,每年二月份延绵数英里的沙丘鹤途经普拉特河水域,短暂停留数周。如今的沙丘鹤相比以前大量减少,它们的栖息地曾经“至少有一百二十英里河道。现在的长度下降到六十英里,还在缩短”(鲍尔斯,2009:66)。沙丘鹤的守护者丹尼尔提到“河水正被过度使用。十五座水坝,给三个州提供灌溉用水。每一滴水流到我们这里时,已经被使用过八次了。河水的流量只有筑坝之前的四分之一。”(同上:65)为了发展灌溉农业,普拉特河大量分流水量迅速减少,淡水危机给迁徙落脚的鸟类带来了灭顶之灾。美国自然主义者斯科特·魏登索(Weidensaul,1999:281)在《生活在风中:有候鸟穿越半球》(Living on the Wind: Across the Hemisphere With Migratory Birds,1999)一书中指出:“由于筑坝和引流,现在的普拉特河四分之三的河水用作灌溉和市政用水,在到达大湾区栖息地之前就已虹吸排尽。”灌溉农业的发展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使得其他物种分到的水源减少,体现了工业发展与水源保护之间的矛盾。

更严重的是,旅游业的发展将公域矛盾推向不可调和的境地,在其他物种的栖息地建立观光点势必加速物种灭绝。普拉特河管理当局千方百计地招商引资,发展观光旅游业,完全背离了公域的合理正当使用原则,对于濒危的沙丘鹤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对当地的生态系统也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害。开发商卡什和鹤类保护者丹尼尔在争夺水源使用权的听证会上僵持对簿无疑是公域争夺的高潮。卡什提议在普拉特河流域建立自然居民点风景区,用来接待鹤类观光游客。丹尼尔持强烈反对意见,认为沙丘鹤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建立风景区只会加剧生态破坏,耗尽仅剩不多的水源。丹尼尔敏锐地意识到“这些鸟儿聚集起来的场面非常壮观,其原因恰恰在于它们脚下的河流正在枯竭,迫使它们汇集在为数不多的避风港中”(鲍尔斯,2009:401)。鸟儿作为景观看似壮观,实则暗示了栖息地减少的无奈与绝望。

鲍尔斯笔下的公域争议体现了旅游业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难以弥合的矛盾。人类不顾及其他物种的生存,滥用公域的行为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等级化价值观。沙丘鹤“形成了一种不断变化的漂亮景观”(鲍尔斯,2009:66),开发商却并没有意识到沙丘鹤的珍稀独特,仅仅当作一种供人观赏的消遣,一种“荒野体验”(wilderness experience),即“一些人享受的某种娱乐形式,他们的阶级优势给予他们时间和资源,能轻易地将工作抛之脑后”(Cronon,1996:85)。因此,建立旅游景点不仅加剧了人与其他物种争夺公域的矛盾,同时也隐射了人与人之间的公域争议。自然居民点的建立意味着当地原住民不得不搬离原本属于他们的家园,而这种“荒野体验”必然由有闲的富人阶级享受。这充分体现了阶级和财富的差异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公域矛盾,富人总可以享受更多的公域。开发商不仅建立自然居民点,以便在鹤类迁徙之际接待观鹤游客,还打算在观鹤淡季将观鹤木屋当作“活博物馆”,甚至要建水上公园供游客随时游玩。这一系列以攫取利益为目的的旅游设施显然并不对所有人平等开放,此时私有化的公域凸显出人与人之间的公域归属矛盾。而公域滥用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问题和物种灭绝危机,引发环保组织对其他物种生存权利的关注。2010年举行的关于气候变化和地球母亲权利的世界人民会议上通过了《地球母亲权利全球宣言》(Universal 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Mother Earth),“肯定了人民的公民权和人权,同时提倡尊重生态系统、自然社群、物种、自然个体的权利,保证他们能继续生存”(Adamson & Ruffin,2013:3)。鸟类守护人丹尼尔代表了这种共生平等的生态思想,呼吁人类不要强占属于其他生物的公域,让它们与人类共生。

《回声制造者》通过叙述开发商和环保者对水源的争夺,展现了沙丘鹤岌岌可危的生存困境,阐述了工业文明、休闲旅游与环境保护之间的冲突对立,重新唤起人类对公域的再思考。开发商联合体和鹤类避难管理所之间的矛盾没有解决,后者败下阵来,这对沙丘鹤来说将意味着“末日预言”不再遥不可及。正如丹尼尔无奈地感叹道:“这条河流将会被开发,更多的鸟类集结地将会消失”(鲍尔斯,2009:475),鲍尔斯对人与自然、人与其他物种之间如何共生、如何合理使用公域表达关切,传达出“一种新的星球公域概念,它不仅取决于非人类自然的健康,也取决于人类对地方、国家、全球和生态社区的归属感”(Boelhower,2011:47)。在人类世,星球公域成为地球系统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人类与其他物种有理有节地使用公域,生态系统才能正常运转。

三、尺度效应引发的人类世漠视及其危机

尺度效应(scale effect)是理解人类世环境危机的又一重要概念,它是指“无数人类行为从自身来看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些行为的总和会形成一个新的、无法估量的物理事件,足以改变整个地球生态圈”(Clark,2015:72)。人类世生态面临最严峻的挑战就是尺度效应带来的影响,人类常常囿于时空界限,难以觉察人类活动对生物圈可能造成累积流动的影响,这正是造成环境问题和物种危机的重要原因。人类世的尺度效应对人的心理和精神上造成的影响叫作人类世障碍(Anthropocene disorder),是指“一种新的精神障碍,表现为熟悉的日常感知与尺度效应意识之间的错位与反差”(ibid.:140)。人类对环境危机的认知与采取补救措施的不充分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造成偏执错乱的状态,一方面对环境危机感到愤怒和绝望,另一方面抱有侥幸心理,认为事不关己,放弃改变。漠视(denial)是人类世障碍的最常见症状,意指“人类对时刻发生、无所不在的环境变化感觉无从下手、无能为力,从而陷入一种不愿承认、行动麻痹的状态”(姜礼福,2017:133)。尺度效应引发的漠视体现了人类对生态问题置若罔闻的复杂矛盾心态,成为生态保护的障碍。鲍尔斯通过尺度效应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运作展现了人类世生态困境及其成因。

缺乏时间尺度效应意识限制了人类对物种历史的认知,造成了物种保护意识的匮乏。鹤类避难管理所在争夺水源上的失败隐射出普通大众环保意识的缺乏,当地开发商、管理当局、甚至普通民众都支持建立旅游景点,环境保护的少数群体很难取得胜利。就连普拉特河当地一位农民都对鸟类守护者丹尼尔指责道:“你知不知道,这些鸟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有多大?美国人花了几百年时间才把这片沼泽变为良田,而你们这帮人却想要让它重新变为沼泽。”(鲍尔斯,2009:307)这番话体现了人类的盲目自大和自私自利,是一种等级化价值观的体现,认为人类处于最高等级,其他物种都是人类的附属品,必须为人类服务。这种漠视主观上是由于人类中心主义观,客观上是由于个人有限的生命长度,“大多数人很难真正地理解物种灭绝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生命长度很少超过一百年,对于地球上生命的历史不熟悉”(Adamson,2013:178)。沙丘鹤最早的化石距今已有180万年,其历史比人类长得多,人类很难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物种的悠久历史。如果大多数人都能像鸟类研究者那样了解沙丘鹤的历史,大多数人可能会以敬畏之心对待沙丘鹤,从而采取有效的保护措施。由于人类生命长度有限,不少人在有生之年无法亲眼见证沙丘鹤的彻底灭绝,这便给人们造成一种假象,似乎人类活动对沙丘鹤不会产生太大的威胁。人类若能超越时间尺度看待沙丘鹤的生存困境,将会获得一种全新的认知,环境意识和物种意识也会得以加强。

缺乏空间尺度效应意识阻碍了人类以一种动态联系的全球视野看待物种灭绝。沙丘鹤的减少很大部分原因在于普拉特河栖息地的减少,如果将目光从地域层面转移到全球层面,关注沙丘鹤迁徙整个过程,就会发现它们在北极栖息地的减少也是它们数量锐减的重要原因。沙丘鹤迁徙几乎跨越了半个地球,从墨西哥南部飞到北极,如此循环往复。由于二氧化碳排放指数式增长,全球气候变暖,北极冰川融化加快,沙丘鹤在北极的栖息地也会减少,导致沙丘鹤种群数量减少。地球生态圈是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任何事物都是牵一发动全身,如果只是从局部看问题可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如当地人意识不到日常行为会导致沙丘鹤在北极的栖息地减少,如碳排放会造成温室效应,由此引发连锁反应。沙丘鹤只是一个缩影而已,还有成千上万物种正在灭绝。“人类消耗的能源超出了地球能够提供的总量的百分之二十。生物灭绝的数量是正常值的一千倍。”(鲍尔斯,2009:437)这么多物种遍布世界各地,人们不可能在某个地区看到所有这些物种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倘若人们持有空间尺度观念,摆脱空间限制,认识到全球效应,便能更深切地感受到物种灭绝的紧迫与严峻,及时采取措施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造成物种灭绝。

种群过剩(overpopulation)这一议题是尺度效应的典型示例,在人类世生态批评中得到凸显,作为“环境思考下道德遏制的张力、承诺和形式遭受巨大压力和审视的导火索”(Clark,2015:23)。种群过剩是指某一物种的数量远超生态环境容纳的上限。小说结尾的一段连祷文直接将人类种群过剩问题呈现出来,“人类用了二百五十万年达到十亿的数量。用了一百二十三年增加了十亿。用了二十二年达到了二十亿”(鲍尔斯,2009:508),如今全球人口已经超过70亿。人口增长导致碳排放显著增加,由此引发的温室效应气候问题成为全球环境面临的最严峻挑战之一。碳足迹(carbon footprint)这一概念与尺度效应有着密切的联系,指“地球的有限性是固有的——粗略来说,假如地球更大,则人类个体的碳足迹更小”(Clark,2015:72)。个体的碳足迹本身并不重要,但是一旦与其他千千万万个碳足迹联系起来,就会涌现出不可估量的尺度效应,在不确定的时空尺度上产生重大影响。人类种群数量越多,个体的碳足迹越小,即个体对环境的责任意识越小,但是对整个生态系统的损害越大。鲍尔斯通过公域危机含蓄地表达人类种群过剩问题折射出的尺度效应原理,指出人类种群过剩问题淡化了环境保护意识,造成了对其他物种的漠视。

尺度效应是造成人类缺乏环境意识和物种多样性意识的原因之一。人类受困于时间和空间尺度的牢笼,无法跨越时空的疆界,以历时视点和全球视野考量人类活动对生态圈产生的尺度效应及其衍生出的漠视问题。对其他物种的漠视正是酿成生态失衡和物种灭绝的重要原因。鲍尔斯对种群过剩这一议题的关注也体现了人类世批评的全新视角,展现了作者对当下环境问题的深层探因和深厚关切。

四、多物种民族志观照与多物种共同体建构

在人类世,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公域冲突不断深化,这不仅造成了彼此之间的疏离隔阂,而且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了损害。在此背景下,致力于认识跨物种联系、缓和跨物种矛盾的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 ethnography)应运而生。多物种民族志在2010年正式提出,“致力于人类世时代的文化书写,关注人类与地球上其他伙伴和陌生物种的重塑问题”(Kirksey & Helmreich,2010:549),人类不再是地球的主宰,而是作为其他物种的伙伴,形成一种“情景化联结”(situated connectivities)与“多物种共同体”(multispecies communities)(Rose,2009:87)。多物种民族志遵从各物种平等共生的理念,承认人类与其他生命形式相互联系,不可分离,将人类领域的民族志延伸到物种之间。在多物种民族志中,“没有所谓的中心控制机制,或宏大而简单的归因模式,更没有所谓的命运主宰者,所有的行动者都在一起生产、工作、消费、维持、生存、灭亡和重生”(朱建峰,2019:134)。动物、植物、细菌、真菌甚至病毒与同伴人类应该相互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享地球资源,深入参与到彼此的生活中,而不是隔离疏远彼此。这种全新的观念打破了传统的人与非人二元对立的民族志认识观,强调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交叉互联,从而消弭了人类中心论。多物种民族志不仅认为人类生活在由其他生命形式组成的世界,而且声称这些生命形式与人类生活、景观和科技难解难分,理论上作为综合体存在。 鲍尔斯在小说中尝试用多物种民族志来解决人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公域争夺问题以及由尺度效应引起的漠视问题,为人类和其他物种的未来指明了方向。

鲍尔斯对沙丘鹤的民间故事及其非凡智力的描写消弭了物种等级观念。他在小说第三部分的开头讲述了印第安阿尼什纳比部落关于沙丘鹤的民间故事。小说的标题“回声制造者”就是沙丘鹤在这一部落语言中的英语翻译。“在阿尼什纳比部落中,有一支被称为鹤人——阿伊亚克或比任尼西——意思是制造回声的人。鹤人是领袖,在部落中一呼百应。”(鲍尔斯,2009:211)在印第安民间传说中沙丘鹤拥有至高的地位,是领袖的象征,充满灵性与活力,其历史是所有鸟类中最为悠久的,目前已发现的最古老的化石距今已有180万年。鲍尔斯将大量科学家对鸟类大脑研究的最新成果融入到小说中,为沙丘鹤的非凡智力正言。德国神经学家路德维希·埃丁格(Ludwig Edinger)早在20世纪初就宣称“鸟类大脑绝大部分由纹状体构成,纹状体主要负责生物本能行为和物种典型行为,几乎没有负责思考的脑部结构,比如大脑皮层”(Emery,2016:17)。鸟类无法思考这一观点风靡整个20世纪,但是随着科学家对鸟类大脑的研究不断深入,一项2004年的研究推翻了这一论断,“鸟类前脑不再看作由纹状体构成,而是由与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祖先共享的大脑皮层进化而来”(ibid.)。这就说明鸟类和人类大脑在进化中具有同源性,都拥有大脑皮层,能够进行思考。小说中鹤类保护者丹尼尔也提到沙丘鹤拥有非凡的智力:“它们能够思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鲍尔斯,2009:450)在一次访谈中鲍尔斯提到“科学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鸟类的智力,部分原因在于鸟类的大脑皮层相对较小。但是鸟类用完全不同的大脑部位储存智力,而且最聪明的鸟类的大脑身体比例可与高等灵长类动物相提并论。”(Michod,2007)这些证据都表明沙丘鹤拥有智力,而沙丘鹤的记忆力则更加出色,“身体是一张地图,记录着它曾经到过的地方——今生今世和出生之前到过的地方”(鲍尔斯,2009:513)。它们凭借这张鹤类地图,天生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数百年前的飞行路线。沙丘鹤的空间记忆能力比人类要强得多,它们的大脑有更发达的海马——控制记忆生成的大脑部分,有更好的空间感,能记住上千个不同地方。人类对于其他物种的深入了解会发现一直以来被人类忽视的价值,这为倡导物种平等共生的多物种民族志的践行打下坚实的基础。

鲍尔斯试图消弭人与鹤的物种边界,实现人与鹤的跨物种联结,达成多物种民族志的最高诉求。小说中丹尼尔就是多物种民族志的实践者,他热爱动物,尤其是鸟类,能轻易识别内布拉斯加州数百种鸟类。对他来说,鸟类就是人类的伴侣,普拉特河就是鸟类的家园,观鸟是保持心智健全的方式。鲍尔斯也将鸟类和人类的边界模糊化,人与鸟合而为一,不分彼此。这也表明沙丘鹤与人类以一种平等动态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共同构建整个生态系统。“鹤是灵魂,这些灵魂曾经是人类,多年之后可能再次来到人间。或者说,人类是灵魂,这些灵魂曾经是鹤,将来重聚时可能再变为鹤。”(同上:212)动物和人类在鲍尔斯看来也是可以实现跨物种交流的。小说主人公马克发生车祸后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在最初的阶段他通过模仿动物的声音来慢慢恢复自己的语言能力。对动物声音的模仿使马克“重新意识到将他与自然联结起来的纽带”(De Bruyn,2016:377)。马克此前并不喜欢动物,车祸使他有机会通过类似动物的声音和动物达到共情,极大地改变了他对动物的偏见,最后加入丹尼尔保护鹤类的队伍。马克的大脑创伤与沙丘鹤迁徙同样存在内在联系,并不是孤立的事件。鲍尔斯在谈到将沙丘鹤融入小说创作时提到“沙丘鹤对我来说不可思议地通人性,但是同时又很陌生”(Michod,2007)。沙丘鹤就是马克双重错觉综合征(Capgras syndrome)的再现,给人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双重错觉综合征患者辨识面部的那部分大脑是完整无缺的,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处理情感联系的那部分与它们分离开来了。这种机能障碍唯独破坏对最亲爱的人的认识,患者能够识别最亲爱的人的面部特征,但是情感上却认为他们的亲人是代替品。这种亲密又陌生的感觉正好体现了人与沙丘鹤的关系。沙丘鹤就是人类的亲人,可是人类患上了双重错觉综合征,不承认它们是亲人,对它们缺少关爱与保护。马克的车祸也不是偶然事件,车祸当晚沙丘鹤就是见证者。马克的车祸象征着人类警示录,如果人类漠视动物亲戚,灾难必会降临到人类头上。鲍尔斯用一种玄妙难解的方式治愈了马克的双重错觉综合征,也象征人与沙丘鹤之间的和解,实现了跨物种联结。

鲍尔斯笔下对沙丘鹤的智力、声音和民间传说的描写体现了对动物的重新认知,消除了长期以来对动物的偏见,倡导物种平等共生,表明人与动物之间应该是彼此的伙伴和亲友关系。马克的双重错觉综合征实际上是整个人类双重错觉综合征的缩影。“人类患上双重错觉综合征是因为我们错误地漠视了我们的动物亲戚。”(De Bruyn,2016:376)多物种民族志重新审视了人与非人的关系,所有生物——动物、植物、真菌、细菌和微生物等都是生物圈的成员,共同参与整个生态系统的运作,谁都不可缺少,所有的生物都是亲密的伙伴。因此,多物种民族志是治疗人类双重错觉综合征的良方,是人类世语境下公域争夺、尺度效应等突出问题的有效解决方案。

五、结语

进入21世纪以来,科技的发展、人口的增长使人类不计代价地开发公共自然资源,这种过度的开发和对公域的占用导致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关系濒临破裂,不少物种正面临灭绝危机。《回声制造者》中沙丘鹤的生存危机充分体现了当下人类世面临的环境危机。小说中开发商不计后果地抢占沙丘鹤的栖息地和水源,建立旅游景区,造成沙丘鹤濒临灭绝,凸显了人类世的公域危机以及经济发展与自然保护之间的矛盾困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与尺度效应的影响使人们很难跨越时空尺度真切地感受到环境灾难和物种灭绝的逼近,这反过来又加重了环境危机。因此,要真正认识到环境问题的迫在眉睫,就必须突破地域和时间的局限,克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建构“多物种共同体”。鲍尔斯在小说中为沙丘鹤正言,以拟人化的描写赋予了沙丘鹤人性,赞美沙丘鹤悠久的历史和惊人的记忆力,并大力书写它们与人类的不解之缘,试图说明作为人类的朋友、伙伴,它们与人类共同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并且参与到彼此的生活之中。这种平等共生的多物种民族志表达了作者重塑人类与其他物种关系的诉求,呼吁物种意识(species-consciousness)的回归,对于解决人类世环境危机和物种灭绝问题来说无疑提供了新思路。

鲍尔斯关于多物种共同体的理念对于当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亦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面对当今世界的深刻变化和种种危机,“国际社会日益成为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习近平,2018)。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中,不仅要打造公平正义的国家关系和持续健康的发展模式,而且要更加关注发展带来的环境生态问题,强调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密切联系和彼此交融。在某种意义上,鲍尔斯的《回声制造者》堪称一部当代人类世环境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