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彬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合肥 230039)
清代乾嘉时期的徽州,是一个经济和文化输出性的社会。它不仅以徽商的“无徽不成镇”而享誉九州,也因书院众多和科举鼎盛而闻名全国。此处山川秀丽,地僻风淳,却因历代避乱而入,及其后来衍生出的人口,与有限的山地之间日益膨胀的矛盾,逐步衍化为土地紧张的生存问题。徽州人为了生存,四处经商与科举仕途便成为摆脱经济贫困和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手段。对于徽州人而言,早年皆走读四书、中科举的道路。如果考场失意,仕途不通,那就转而经商,以求维持家族生计。所以,徽州人都曾是读书人,即使一生经商,他们的知识结构和文化修养也往往优越于其他商帮,“十家之村,不废诵读”;“虽为贾者,咸近士风”,故世人多称之为“贾而好儒”的“儒商”。
徽商得以发展的迅猛时期,也正是徽州科举极为鼎盛、徽州人才大量输出的时期。“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父子尚书”“同胞翰林”等名号,常为世所艳羡,成为徽州人最为自豪的文坛佳话。这其中,大部分是因家族经商而寓居于外的徽商子弟,他们走出山野,在本土之外的科举仕途上会获得更多、走得更远。检视《明清进士题名碑录》,可知徽州人科举成就的突出,确为世人所公认。这些人日后有仕途顺达而为官僚者,有崇尚性灵抒写而为文人者,有好古敏求的纯粹学者,以及厌弃官场、优游林下的方外居士。乾嘉时期活跃在宫廷内的徽州人很多,如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文渊阁大学士程景伊和戴均元、协办大学士戴衢亨等。若再缩小范围,仅从文士学者的角度来观察,譬如参与纂修《四库全书》的徽州人中,就有副总裁曹文埴、提调官曹城、协勘总目官汪如藻和程晋芳,纂修官戴震、黄轩和汪如洋,武英殿总阅官汪廷玙和汪永锡、复校官程嘉谟、分校官金榜、洪梧、程昌期、汪昶、汪日章、汪日赞、吴绍浣、吴绍澯、吴绍昱、郑曦、王照、王友亮、谢登隽、郑曦、胡士震和吴锡龄等,他们趋从圣意,尽心尽责,终日青灯黄卷,焚膏继晷,甚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这部永垂青史的经典丛书,贡献出了全部的才智乃至生命,而这一帮“皖派”学者(无论是在馆供职,或在馆外助校誊录),因其擅长辑佚古书,善于校勘辨伪,成为总纂官的倚重和馆中的核心和主力。戴震、金榜、程瑶田、洪梧、凌廷堪、胡士震等,皆为四库馆中不务声华、埋头苦干的中坚力量。此外,在政治和经济舞台上的诸多徽州人,他们为朝廷翼赞谋猷,建功立业;或为民众分忧解难,救死扶伤。无论是股肱之臣、翰林学士或是宫廷御医,他们上下援引,效命朝廷,在政治经济、学术文化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兹简选几位乾嘉时期宫廷中的徽州人杰,考察他们在朝廷宫殿内的生活实态,阐扬他们为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事业的繁荣和强大所作出的卓越贡献。
徽州人凭借聪明才智,从偏僻封闭的皖南山区走出去,融入外面的世界和时代的洪流中,“得风气之先”,或因经商而为巨富,或因科举而为重臣,或由苦读而为学者,拼搏奋进,各得其所。休宁汪由敦(1692-1758),字师茗,号松泉,徽州休宁溪口人,就是因科举而走上仕途,为朝廷重臣。汪氏先世从婺源迁休宁,以上溪口为居处,是典型的亦贾亦儒的徽商家庭。其父汪品佳为了家族生计而放弃学业,奔走于两浙三吴之间。先娶休宁朱氏女为妻,继娶常州龚氏,汪由敦即为龚氏所生之长子。由敦十岁时,因科举应试籍贯的需要,而必须归试于原籍休宁,故此后即往来于常州、杭州、镇江、徽州之间。后以商籍就试于钱塘,被浙江巡抚徐元梦赏识,而以诸生充任明史馆纂修,一时舆论荣之。此后由科举进入朝廷内阁,颇得皇恩眷顾。
汪由敦在朝期间的履历和事迹,我们可以参阅相关史料,借以考察出身于徽州的仕宦,是如何在朝廷中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清史稿》曰:“汪由敦字师茗,浙江钱塘人,原籍安徽休宁。雍正二年二甲第一名进士,选庶吉士。遭父丧,以纂修明史,命在馆守制。丧终,三迁内阁学士,直上书房。乾隆十一年,命在军机处行走。十六年,调户部侍郎。命同大学士高斌勘天津等处河工,请浚永定河下流,疏王庆坨引河,增凤河堤坝。十七年,授工部尚书。十九年,加太子太傅,兼刑部尚书。二十年,准噶尔平,军机大臣得议叙。二十一年,调工部尚书。二十二年,授吏部尚书。二十三年,卒,上亲临赐奠,赠太子太师,谥文端。由敦笃内行,记诵尤淹博,文章典重有体。内直几三十年,以恭谨受上知。乾隆间,大臣初入直军机处,上以日所制诗用丹笔作草,或口授令移录,谓之‘诗片’。久无误,乃使撰拟谕旨。由敦能强识,当上意。上出谒陵及巡幸必从,入承旨,耳受心识,出即传写,不遗一字。其卒也,谕称其‘老诚端恪,敏慎安详,学问渊深,文辞雅正’,并赋诗悼之。又以由敦善书,命馆臣排次上石,曰时晴斋法帖。上赋怀旧诗,列五词臣中,称其书比张照云。”[1]年六十七卒,谥文端,葬于溪口木干村山上,著作由其子汪承霈搜集刊刻为《松泉诗文集》传世。
汪由敦为人老诚敏慎,虑事周全,办事敏练,在朝三十余年罕有过错,实属难能。因办事甚合圣意,曾得赐御书“松泉”二字,故此后即以此自号,以示皇恩浩荡,永世不忘。其学问渊深,文辞雅正,既是朝廷重臣,又兼内阁书家,为清代馆阁体的代表书家。后值平定金川用兵,羽书频传,战事紧急,乾隆帝亲自坐镇指挥,以汪由敦与湖南陈文肃草拟谕旨,皆合圣意。乾隆十七年(1752)初冬,乾隆帝垂问由敦家世,并赐御临《快雪时晴帖》,因跋文中有“时晴快雪对时晴”之句,汪氏随即自命斋名为“时晴斋”。乾隆二十二年(1757)二月随驾抵扬州,获御赐“六典持衡”匾额,可谓荣耀一时,如此也尽显汪氏“经邦华国、表正百僚”的名臣风范。从《松泉诗文集》所载唱和诗文来看,恭和御制诗文居多,与乾隆朝的重要人物都有密切交往,如张廷玉、钱陈群、刘统勋、赵翼、刘纶、纪昀等皆为超群之辈。汪氏屡做乡试、会试主考官,一生提携选拔人才众多,但他洞悉世态,从不妄交,淡泊名利,严格自律。钱陈群称其在朝为官之风范时,称其“为人沉静寡言笑,喜愠不少见于色,遇事有识,默定于中,不以议论捷给相尚。当群言纷沓,徐出一语,闻者厌心,以为不可及也。气度端凝整暇,极倥偬中亦从容不失条理。虽以文学受主知,而簿书钱谷、刑名法律之事,亦无不究心焉。性尤慎密,每有赞画,绝口不言,虽子弟亲戚不使知,上由是益倚任,凡塞外行围及四方巡幸,必以由敦从,恩礼赐赉,不可殚记。”[2]几十年的宦海沉浮,及与乾隆帝的臣君交好,无不印证了汪氏心思缜密、办事敏练的性格和能力。其中,清军平定金川、准噶尔两役之廷谕皆出其手,可谓“房谋杜断,一身兼之”的天生大用之材。除了政绩、军功显赫外,汪氏还主持过《大清一统志》《平定金川方略》《平定准噶尔方略》等官书的纂修,文武兼备,确为一代功臣良将。至今,时有海内外学人来休宁溪口镇的汪氏墓前凭吊和纪念之。
汪由敦有三子:承沆、承霈、承澍。次子汪承霈(?-1805),字春农,号时斋,最为得力。《清史稿》载:由敦既卒,丧终,承霈以赐祭葬入谢。傅恒为言承霈书类由敦,授兵部主事,充军机处章京。累迁郎中,除福建邵武知府。时母年八十,请军机大臣为陈情,留京供职,复补户部郎中。乾隆三十六年(1771),师讨小金川,上命户部侍郎桂林出督饷,以承霈从。乾隆三十七年(1772),阿尔泰、宋元俊劾桂林以金与土酋赎所掠军士,辞连承霈,命逮治。俄,事白,仍以郎中充军机处章京。累迁工部右侍郎。乾隆四十年(1775),上校射,承霈连发中的,赏花翎。调户部右侍郎。乾隆五十四年(1789),坐监临顺天乡试失察,左迁通政使。累迁复至侍郎。嘉庆五年(1800),授左都御史,迁兵部尚书,兼领顺天府尹。嘉庆六年(1801),永定河水溢,上命治赈,得旨奖叙。嘉庆七年(1802),上将幸木兰,承霈请罢停围,不许。寻改左都御史,署兵部尚书。北城盗发,上责承霈不称职,以二品冠服致仕。嘉庆十年(1805)六月回籍时,卒于山东阳谷舟次,诏视尚书例议恤。”[3]承霈在公余之外,长于古诗文词,能书擅画,尤工山水人物及花卉,著有《墨香居画识》《耕砚田斋笔记》《读画辑略》等。今故宫博物院里就藏有汪由敦、汪承霈、曹文埴临帖及书画卷轴若干,可以参阅。
此外,汪氏家族从政者还有由敦之弟汪鼎金(进士),之子汪承澍(龙川知县),以及从商者汪贡金、汪元芝等。可见,汪氏一家族是为典型的徽商、学者和官僚三合一的家族代表,为推动社会的发展贡献各自的力量。
新安曹氏自宋代文泽公迁居徽州后,再分支流,枝叶繁茂,人才辈出,尤以婺源大墉、绩溪旺川和歙县雄村(一世祖曹永卿)为最。明清时期,雄村一脉尤为鼎盛,其中又以曹文埴(1735-1798,字近薇,号竹虚,歙县雄村人)家族最为兴旺,凡获得科举功名者,达六十余人,商总和官宦人数也最为突出。
曹文埴祖上以盐业为生,有数人为淮扬盐业商总,家族事业日渐隆裕。至其父曹景宸时,重建雄村曹氏宗祠,并独力义建竹山书院,鼓励子孙走科举仕进之路。文埴少年聪颖,秉承父志,成功入仕为官,且清正廉明,设事以国家和百姓利益为重,办案公正,定案准确。其以德器才识,屡受高宗赏识,深为倚重,朝廷公认其为“不徇隐,公正得大体”。《清史稿》载其于宫中行事道:“乾隆二十五年二甲第一名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直懋勤殿,四迁翰林院侍读学士,命在南书房行走。再迁詹事府詹事。居父丧,归。乾隆四十二年,诣京师,谒孝圣宪皇后梓宫。丧终,仍在南书房行走,授左副都御史。迁侍郎,历刑、兵、工、户诸部,兼管顺天府府尹。乾隆五十一年,命如浙江察仓库亏缺。旋复命阿桂会文埴董理。乾隆五十二年,文埴以母老乞归养,俞其请,加太子太保,御书赐其母。乾隆五十五年,文埴诣京师祝嘏,上赐文埴母大缎、貂皮。乾隆五十六年,御试翰詹,文埴子编修振镛列三等。上以才可造,又为文埴子,擢侍讲。寄赐文埴御制文勒石拓本。乾隆六十年,以上御极周甲子,文埴诣京师贺,上复赐文埴母御书、文绮、貂皮。嘉庆三年,卒。高宗方有疾,恤典未行。嘉庆五年,仁宗命予恤,谥文敏,并赐文埴母大缎、人参”。[4]由此可见,曹氏一生由科举入仕途,不仅带动了一族文化之提高,同时也增强了曹氏家族在商场上的经营力量。自此以后,雄村有“宰相故里”之称,曹氏有“父子尚书”之名。曹氏其他子孙未能科举入仕者也大多走经商之路,并通过官商互济之道,完成了宗族强化之业。因此,根植于盐商世家的曹氏家族代代相续,以其雄厚的人众资财与显赫的官宦地位,成为地方上的名门望族,影响至今。
纵观曹文埴的一生,其早年孜孜不倦,潜心求学;中年驰骋于官场,忠君报国,为民生社稷奔波劳累,心忧天下,关心民生社稷,为国家出谋划策,为百姓尽职尽责。为官数十年,长居台阁,位高权重,因此与很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交往甚繁。公事之余,潜心问学,著述颇丰,留下了众多诗文,著有《石鼓砚斋文钞》和《直庐集》等。晚年养亲归里,侍母孝亲,积极从事于家乡教育事业,为歙县重建紫阳书院。作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官员,其所作所为堪称中国古代优秀儒士的杰出代表。
尚书曹文埴之子振镛(1755-1835),字俪笙,“青出于父”,历任乾嘉道三朝达五十年,居相位二十二年之久,深受朝廷倚重。《清史稿》载其经历曰:“乾隆四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大考三等,高宗以振镛大臣子,才可用,特擢侍讲。累迁侍读学士。嘉庆三年,大考二等,迁少詹事。父忧归,服阕,授通政使。历内阁学士,工部、吏部侍郎。嘉庆十一年,擢工部尚书。《高宗实录》成,加太子少保。调户部,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嘉庆十八年,调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寻拜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工部,晋太子太保。嘉庆二十五年,命振镛为军机大臣。宣宗治尚恭俭,振镛小心谨慎,一守文法,最被倚任。道光元年,晋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道光三年,万寿节,幸万寿山玉澜堂,赐宴十五老臣,振镛年齿居末,特命与宴绘像。道光四年,充上书房总师傅。道光六年,入直南书房。道光七年,回疆平,晋太子太师。道光八年,张格尔就擒,晋太傅,赐紫缰,图形紫光阁,列功臣中。道光十一年,以万寿庆典赐双眼花翎。道光十五年,卒,年八十有一。诏曰:大学士曹振镛人品端方,靖恭正直,凡所陈奏,务得大体。实心任事,外貌讷然,而献替不避嫌怨,朕深倚赖而人不知。揆诸谥法,足以当‘正’字而无愧,其予谥文正。并入祀贤良祠,擢次子曹恩濙四品卿”。[5]
关于曹振镛的为官时间之长,所做贡献之少,所受恩惠之多,后世一直都存在着许多争议。大多数学者对曹振镛的“清、慎、勤”持否定态度,认为他小心谨慎,遇事模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臣”,并且把“多磕头,少说话”作为他自身人格的切实写照。我们都不是当事人,自然不明就里,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从积极一面来看,真实的曹振镛也并非如此。他不仅在政治上有一套独特的为官之道,在仕途上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无灾无难。在学术文化的传承方面也颇有成就。作为三朝元老,曹振镛一生笔耕不辍,著书颇丰,总裁纂修《会典》《两朝实录》《河工方略》《明鉴》《皇朝文颖》《全唐文》等,辑有《宋四六选》二十四卷,合编有《平定回疆剿捻逆裔方略》等。个人著有《话云轩咏诗》《纶阁延辉文集》《纶阁延辉诗集》《曹文正公诗集》,如此丰富的著述,证明了曹振镛并非不学无术、庸庸碌碌之辈,而是一名勤勤勉勉的学者,是一名韬光养晦的智者。也因如此,曹振镛才能入直南书房,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官至太傅、武英殿大学士,获得世人终生梦想的最高荣耀。父子二人起家翰苑,擢任纶扉,受三朝知遇之隆,恩显两世赞襄伟绩,“恩眷之隆,时无与比”。故徽州当地有名谚曰“宰相朝朝有,代君世间无”,也由此印证了曹振镛父子作为君王的心腹之臣,深为倚重,在整个清朝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
在清代学术思想史上,戴震(1724-1777),字东原,休宁隆阜人、金榜(1735-1801),字蕊中、辅之,歙县岩寺人,是两位绕不过的重要人物,尤其是戴震以其治学方法之独到、学术成就之卓越,“启导了十九世纪的一线曙光”。梁启超说:“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6]足见其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今仅就戴震和金榜在朝廷四库馆中的行事略做介绍,借以考见徽州学者“为往圣继绝学”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乾隆三十八年(1773)七月,四库全书馆总裁奏请进士邵晋涵、周永年、余集,举人戴震、杨昌霖调取来京,同典秘籍,时称“五征君”,后皆改入翰林,称一时文典盛事。戴震出身于徽商,幼读私塾,过目不忘且善思好问。三十三岁时,因与本家族豪强争夺坟地而结仇,为避祸而入都,在京师得以与献县纪昀、大兴朱筠、嘉定钱大昕、王鸣盛、余姚卢文弨、青浦王昶等“折节与交”,尚书秦蕙田纂《五礼通考》,“震任其事焉”。《清史稿》载东原进入四库馆后的事迹云:“乾隆三十八年,诏开四库馆,征海内淹贯之士司编校之职,总裁荐震充纂修。乾隆四十年,特命与会试中式者同赴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震以文学受知,出入著作之庭。馆中有奇文疑义,辄就咨访。震亦思勤修其职,晨夕披检,无间寒暑。经进图籍,论次精审。所校《大戴礼记》《水经注》尤精核。又于《永乐大典》内得《九章》《五曹算经》七种,皆王锡阐、梅文鼎所未见。震正讹补脱以进,得旨刊行。乾隆四十二年,卒於官,年五十有五。震为学精诚解辨,每立一义,初若创获,乃参考之,果不可易。大约有三:曰小学,曰测算,曰典章制度。震卒后,其小学,则高邮王念孙、金坛段玉裁传之;测算之学,则曲阜孔广森传之;典章制度之学,则兴化任大椿传之:皆其弟子也。后十馀年,高宗以震所校《水经注》问南书房诸臣曰:戴震尚在否?对曰:已死。上惋惜久之。”[7]
以上为正史所载,若从私人记载的文字也可见戴氏学问之深,功绩之大。钱大昕述东原入馆一事曰:“癸巳岁,天子开四库馆,妙选校雠之职。总裁诸公疏荐先生,以乡贡士入馆充纂修官。特命与会试中式者同赴廷对。乙未夏,授翰林院庶吉士。先生起自单寒,独以文学为天子所知,出入著作之庭。馆中有奇文疑义,辄就咨访,先生为考究巅末,各得其意以去。先生亦思勤修其职,以称塞明诏。经进图籍,论次精审。晨夕披检,靡间寒暑,竟以积劳致疾。丁酉夏卒于官,年五十有五。”[8]东原进入四库馆时,才、学、识已臻极诣,加之朝廷中秘极其丰富的文献资料,使其得天独厚,如虎添翼。许多沉埋已久的古书,也借东原之手而重见天日。事实上,戴氏在馆中所校《方言注》《水经注》《算经十书》等,早在入馆之前,就已沉潜有年,别有心得,而后在馆又加拾遗补阙,精心编辑,后皆收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中。仅就辑佚《算经十书》而言,“戴震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倘无他的工作,有的算经,我们就会永远看不到了,而且他提出了若干正确的校勘,对人们能通读被冷落四百余年的这些算经,理解其数学内容,表彰其数学成就起了极大的作用。戴震的工作掀起了乾嘉学派研究中国传统数学的高潮。微波榭本《算经十书》在有清一代被奉为圭臬,研究十部算经者大都以此为底本”。[9]戴氏不仅以整理古籍的杰出成就卓立于四库馆中,又因“多识古书原委”而别受殊恩。当然,也是承担了馆中难度最大的任务,整日里掇拾丛残,部次条别,删夷骈赘,疏通伦类,“非周察而得其实,不敢以为言;非精心于稽古,不敢轻笔之书”,故所辑佚皆为善本,嘉惠士林,裨益后世。
关于戴震在馆期间的校书情况,其子戴中立记曰:“先君所办《永乐大典》散篇,如《水经注》四十卷、《仪礼识误》三卷、《中庸讲义》四卷、《五经算术》二卷、《海岛算经》六卷、《九章算术》十卷、《五曹算经》五卷、《夏侯阳算经》三卷、《孙子算经》三卷、《周髀算经》三卷、《项氏家说》十二卷、《仪礼集释》三十卷、《仪礼释宫》一卷、《方言》十三卷、《大戴礼记》十三卷。计官书十五种,俱武英殿刊刻。”[10]东原在馆五年,不仅完成了《永乐大典》中疑难古书的辑佚和整理,还分校了许多“各省送到遗书”,辨别真伪,弥补瑕隙,“有一字不准六书,一字解不通贯群经,即无稽者不信,不信者必反复参证而后即安”,极大地带动了馆内外学者崇尚汉学考据之风。“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挟策来京师者,莫不斐然有天禄石渠、句坟抉索之思。而投卷于公卿间者,多易其诗赋、举子艺业,而为名物考订与夫声音文字之标,盖骎骎乎移风俗矣”。[11]开馆之初,非翰林而为纂修者仅数人,戴东原“首膺其选”,引领学风,而使“游谈心性,空言道理”者望而却步,而经史考证之学蔚然成风。东原以一介书生,由山野一跃而为学界领袖,以窘迫落拓之运,引领着“名物考订”之风,使一批“才略之士”改弦易辙,趋向汉学考据一路。
与戴震同在四库馆的徽州学者,还有金榜、洪梧等。他们既为师友,又为同事,相互援引,成为四库馆中显赫一时的核心人物。金榜出身于徽商兼官宦之家,自幼即从鲍倚云学习制举之学,也曾在西溪汪氏不疏园中,从江永、戴震等学习历算、律吕、考工诸事,学有根基,言无枝叶。因“受经于江永慎修暨戴东原”。据《清史稿》载:“乾隆二十九年乙酉召试举人,擢内阁中书,在军机处行走。乾隆壬辰科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效力于武英殿缮写校正《四库全书》分校官。在馆期间,金氏与洪氏三兄弟(朴、榜、梧)一起,对戴氏关怀备至,诸事多有承担。戴震去世后,也随即任山西乡试副考官,此后乞归故里,著书自娱,卒年六十七岁,著有《礼笺》三卷。金榜家族属于典型的徽商:先祖因战乱而避居古徽州,明清时期因生活所迫而经商于外。在金榜之父金长溥以后,‘父子三进士’‘兄弟同朝奉’,成为徽商家族的杰出典范。金榜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并非因其姓名特殊而又‘金榜第一’,而在其‘以才华为天下望’,以不朽之作《礼笺》而‘与江、戴巍然并峙’,成为乾嘉学术的中坚,诚如李慈铭所云:‘国朝状元通经学者,以辅之为巨擘。’”[12]《礼笺》一书为清代礼学研究中一部重要的标志性成果。
乾嘉时期,我国的科技和医学落伍于西方近代科学,但在皖南徽州却出现了名医辈出、医籍充栋的特殊现象。据不完全统计,仅清代而言,就有数十位引领医学发展的名家里手,供职于朝野上下,为生民救死扶伤,如汪昂、吴谦、叶昶、郑宏纲、程国彭等。其中,乾隆时期的吴谦就是长期供职于宫廷太医院的天下名医。据《清史稿》载:“吴谦字六吉,安徽歙县人,官太医院判,供奉内廷,屡被恩赉。乾隆中,敕编医书,太医院使钱斗保请发内府藏书,并征集天下家藏秘籍,及世传经验良方,分门聚类,删其驳杂,采其精粹,发其余蕴,补其未备,为书二部。小而约者,以为初学诵读;大而博者,以为学成参考。既而征书之令中止,议专编一书,期速成,命谦及同官刘裕铎为总修官。谦以古医书有法无方,惟《伤寒论》《金匮要略》《杂病论》始有法有方。《灵》《素》而后,二书实一脉相承。义理渊深,方法微奥,领会不易,遂多讹错。旧注随文附会,难以传信。谦自为删定,书成八九,及是,请就谦未成之书,更加增减。于二书讹错者,悉为订正,逐条注释,复集诸家旧注实足阐发微义者,以资参考,为全书之首,标示正轨。次删补名医方论,次四诊要诀,次诸病心法要诀,次正骨心法要旨。书成,赐名《医宗金鉴》。虽出众手编辑,而订正《伤寒》《金匮》,本于谦所自撰。”[13]由此则史料可知,吴谦是从徽州走出的一位杰出的新安医学家,他不仅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得以在深宫中行医施药,为皇亲国戚治病养生,“供奉内廷,屡被恩赉”,而且还具备高深的理论知识,担任重要医籍的整理研究和校勘编纂任务,受到皇帝的褒奖。他所奉敕编纂的《医宗金鉴》就是一部中医学界重要的经典医籍,“此编仰体圣主仁育之心,根据古义而能得其变通,参酌时宜而必求其证验。寒热不执成见,攻补无所偏施,于以拯济生民,同登寿域,涵濡培养之泽,真无微之不至矣”。[14]
作为一名宫廷御医,吴谦精通医学各科,临床上尤其以伤科见长,成为疗伤整骨的一代圣手。在医案与效方、养生与保健方面,为宫廷医疗机构的医学实践和理论发展,建立了较为全面而实用的医学体系。由于他医术精湛,医德高尚,曾受到朝廷上下广泛赞誉。乾隆元年(1736)以后,吴氏任太医院右院判,组织征集了很多传世验方和家藏秘籍,并分门别类,执简驭繁,去伪存真。乾隆四年(1739),诏令其编纂医书,订正医学典籍,对历代医籍加以校勘、删补。所纂《医宗金鉴》一书凡九十卷,类分十一科,乾隆七年(1742)刊于武英殿,敬呈御览,得钦赐嘉名。该书特别注重临证实际,图、说、方、论具备,并附歌诀和图表,内容丰富,选方平稳,流传很广,成为当时太医院的教科书,也是现代中医从业者的必读书目。吴氏作为太医院右院判,善于总结清以前的中医成就,又擅长“酌古准今”,对当时乃至近代以来的中医学理论研究、临床实践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因此之故,吴谦也得以与张璐、喻嘉言一起并称“清初三大名医”的美誉。[15]
吴氏之所以能够成为宫廷名医,究其实,与其出生的地域文化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程朱阙里”的徽州人,吴谦思想上必受宋明理学的深刻影响,“格物致知”与“仁德性命”之说,及“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儒家情怀,使得新安医家特别注重“天人合一”和“固本培元”,讲求“平衡气血脾胃”“医门八法”等,认为“大医必本于大儒”,“必先通儒而后学医”,因此而有新安医者为儒医的说法。加之徽州独特的山区地理与气候条件,为中医学和中草药学的兴盛准备了必要的适合土壤和区域环境。同时,明清徽商与外界大规模的商业往来和强力的经济支撑,使得古代医书得以大量刊刻,并广泛普及和传播。因此,新安医学在世代传承的基础上,又得以开拓创新,蜚声海内外。吴谦及其所代表的新安医学,在中医经典的阐发和普及、临床各科的运用以及本草及养生保健的研究等方面,为推动中华医学的发展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乾嘉时期儒风独茂的徽州,英才辈出,灿若群星,富商巨贾、艺苑名流、疆臣能吏和名贤大儒令人钦羡,这些显达之士在各个领域皆为辛勤劳作的“徽骆驼”,且智慧高超,贡献卓著,尤其是在宫廷中的名臣和大儒的政治与学术活动,更为历史长河及中华文化留下了浓郁而又遒劲的篇章,为后人所无限敬仰。上述几位宫廷里的徽州名人之间,也是相互援引,共同进步,为效命朝廷,也为家族兴盛和徽州文化的繁荣和发展贡献出了他们杰出的才华。事实上,从乾嘉时期的几位徽州人之间的交游材料,可以窥见其间之关系,作为本文之注脚。
一是曹文埴与汪由敦的关系,可参见曹氏所撰《御制汪承霈进其父由敦诗文集因题句当序》一文,历叙往日“剧谈”所论“怀贾谊”与“惭赵奢”,为汪氏的诗文才华和政事功业赞述表彰,云:“时晴书早寿苕华,子舍兹呈遗稿佳嘉。诗与古期归雅正,文非时调去浮夸。席前我偶怀贾谊,书读尔休惭赵奢。旧日西清剧谈辈,只今谁在惹咨嗟?”[16]二是曹文埴与戴震的关系,可以考见在《四库全书》编纂之前六年,东原曾依靠同乡曹文埴(日后为四库馆副总裁)的帮助,从《永乐大典》中查阅古算学之书,作为研究之用,云:“丁亥岁,因吾乡曹编修往一观,则离散错出。思缀集之,未之能也。出都后,恒寤寐乎是。及癸巳夏,奉召入京师,与修《四库全书》,躬逢国家盛典,乃得尽心纂次,订其讹舛。”[17]三是戴震与汪由敦的关系,可以参见戴氏为汪氏代写孙迅发《三字经笺注》的序文,其文收录在《戴东原先生文》中。[18]四是曹文埴所在的歙县雄村与金榜所在的岩寺是邻村,且曹氏与金氏之间世有联姻关系。金榜与曹文埴同龄,但考中进士则迟缓十余年。两者之间的关系,由以下信札可见一斑。金榜曰:“前肃布一函,仰荷慈照,并知转寄之件已蒙邮至塞垣,感戢无似。比惟三兄大人台候清胜,足慰驰仰。现在大功告成,天颜有喜,赓扬禁近,歌咏太平,瞻望下风,鼓舞增气。日昨祗造尊潭,欣侍年伯大人杖履,精神健胜,颐养清腴,阖宅一一康福,可宽远抱。家严藉庇眠食安稳,十一月寿辰,谆谕毋得领贺。奉求款联,便中希即挥赐,更恳代买纸绢数对,转乞南斋诸钜公大笔,以增光宠。得于闰月初旬,寄至大哥亲翁处转交,至感至感!家兄近患疟未愈,未得另布。晚趋侍钧教,须俟初春。入冬儤直更勤,尤冀加意珍爱。临楮不尽依溯。竹虚三兄大前辈。家父命笔申候。年姻晚生禫金榜顿首。”[19]
综上可知,明清时代的徽州人“寄命于商”,凭着吃苦耐劳的“徽骆驼”精神,从山野走向外面的世界,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领域成就丰富多彩的人生,为国家和民众作出过重要贡献,得以留名青史。溯其根源,徽州人“贾而好儒”,儒家伦理是其为学、为政及经商的道德根本。他们讲究以诚待人,注重人文修养,故“乡谊观念”和“宗族意识”伴随终生。这种以血缘和乡谊为纽带,相互提携,共同进取,容易形成一种团队精神,在社会竞争中自然成为集体优势。无论是在经济上或文化上,在朝抑或在野,“徽州商帮”及“皖南学派”,都是为世公认的一种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