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夫
(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871)
尽管在1998年春季付印之初,《伪黎明:全球资本主义的幻象》(以下简称《伪黎明》)“受到了各个政治派别的攻击”[1],这部具有批判性的经济政治学著作仍然很快从“轻率的悲观主义”标签中走了出来,并成为21世纪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反思的又一部经典;《国际先驱论坛报》评价此书为“一部充满激情的思想史”[2],乔治·索罗斯评价此书为“每一位关注世界经济未来的人士的必读书”。作者约翰·格雷(John Gray)是英国著名政治哲学与经济学家,任职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2018年已经荣休),主要讲授欧洲思潮与世界经济政治,曾被《泰晤士报》评选为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十位思想家之一。格雷在《伪黎明》中对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及其启蒙理性实质作了深入分析,为21世纪的世界资本主义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伪黎明》开篇即揭示出一个经济哲学事实:自由主义世界市场及其内在的“自由经济-民主政治协同机制”的动摇已经发生,世界范围的反自由放任主义与世界市场的经济政治构想活力已被全面唤醒,围绕美国展开的自由主义普世价值潮流在全球化中面临着破产。格雷绝非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反资本主义/反自由主义者”或“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他并不试图放弃自由主义框架与价值,而力求用一种超越共识理性的、作为“权宜之计”[3]存在的“后自由主义”代替以启蒙理性为内核的自由放任主义。基于此立场前提,下文将对《伪黎明》的核心线索做文本回顾。
1. 否定自由主义世界市场的“脱嵌”可能性与 历史合理性
格雷通过援引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嵌入(embeddedness)”与“脱嵌(disembedding)”[4]理论来证实自由市场的形成必然源于一个政治干预的基础,他与波兰尼都认为“自由市场是强政府的创造物。没有强政府,自由市场就不能存在”[1]253。波兰尼语境中的嵌入表示经济的非独立性、非至上性,强调经济必然从属于某一套政治、宗教与社会关系,如市场经济就依赖于契约精神的观念基础与强制执行保障的法律基础等。波兰尼不是在做一个“经济已经支配了社会”的现象描述,而是在批判一种认为“经济必须支配社会”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幻想。脱嵌,亦即经济主宰一切社会生活领域,之所以不可能成功,是因为如果要把人类的生活世界完全转变为一种自由主义市场支配下的存在,就必须完成对人与自然的全面商品化,并以此消灭一切使经济嵌入的外部因素,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必然会造成自然与人的双重毁灭。对“脱嵌”问题的讨论表达出格雷对自由主义世界市场历史合理性的质疑,也就是说,格雷并不认为市场导向的资本主义经济存在支配世界的可能。
2. “自由经济-民主政治架构”必然走向“自由-民主”相互拆台的政治经济困局
在格雷看来,作为民主政治与自由主义经济联合主要口号的“民主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隐藏自身经济政治危机的“遮羞布”,他认为,能够与自由主义市场共存的通常不是稳定的民主制政府,而是以政策频繁流变为主要特征的“经济无保障”的多变政府、弱政府甚至是无政府。这与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大失控与大混乱》中指出的民主政治与自由市场联姻的不可能性存在观点融通[5]。格雷强调,民主政治与自由主义经济必然会形成妥协的联盟——资本主义民主政府不再具有控制市场运转的经济与政治资源,民主政治所包含的人道主义关涉在市场利益的流动中并不能得到确实意义上的维护。由此,格雷认定,自由市场与民主政治不能共存,他否定“民主资本主义”幻梦的实存可能,并做出“自由市场经济的天然对等物是不安全的政治体制”[1]20的判断。
3. 东欧剧变标志着计划经济的失败,后苏联 时代的世界经济不可能逃离自由市场
格雷认为,苏联式社会主义对于“人”与“经济”的双重破坏性决定了它在形式与内容上必然走向瓦解。在人的层面上,计划经济体制与中央集权分配制度割断了人的应然需求与实然满足之间的必然联系,使得具体的人被符号化、工具化、计数化,人的主体地位不断下降;在经济的层面上,计划经济体制对自然力的透支式使用与对于自由市场规则的忽视导致产品供需关系的不平衡。本质而论,计划经济不应当与市场完全对立——如迪皮伊所言:“‘市场’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在做什么,它有自己的计划。”[6]而苏联集权计划经济没有考虑到市场自身的能动性,呈现出无计划的悖谬状貌。基于这一历史现象分析,格雷认定未来不会存在除资本主义之外的第二种经济体制,“只会有资本主义的多种形式”[1]255,这一认识显然带有局限性。
4.马克思主义与自由市场经济理性主义、启蒙 理性具有高度的内在关联性
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的片面认识,格雷阐发了马克思主义与自由市场经济理性主义的内在关联,认为二者都包含有一个“普罗米修斯主义”的现代启蒙理性内核。维塞尔(Leonard P. Wessell) 曾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比喻为一则关于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争取解放的神话,这则神话讲述的是化身为无产阶级的普罗米修斯如何征服资本世界并解放人类的故事[7]。普罗米修斯主义精神表征为反抗专制权威、追寻自由与解放、拱卫科学与理性的“盗火者”品质,这种品质所蕴含的启蒙意味使得格雷产生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启蒙理性思想”的误认。格雷认为,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共性在于二者都强调了作为“历史终结的普世文明”的启蒙纲领,把启蒙以降的现代性线型叙事视为经济社会历史演进的必然趋势。
5. 在“美国例外论”的国际环境下,当代资本主义正走向“大竞争”的动荡局面
格雷的“美国例外论”认为,美国是全球范围内受启蒙理性影响最大的国家。美国认定自己的文明是“自成一格” 的,其内外部政策与其他西方国家或社会呈现出差异,显现出西方文明内部分裂的实存——一方面,美国反对流为“旧世界国家”,同时,它又不可避免地和欧盟等政治经济体具有共同利益。美国的“非欧洲化”正在进入加速阶段,其国内的新保守主义政治阵营充分利用了国民“美国的即世界的”的价值欲望,不断将自身意识形态强加于世界各国。对此,格雷强调,尽管美国的价值普世化进程遭受阻力,但其在经济、政治、军事上的确已经完成了世界级的影响力辐散,只要“华盛顿共识”奠定的自由放任主义框架还存在,世界市场经济就不会有实质性变化。
格雷对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批判基于一种理性二分法:以美国为代表的追求“启蒙理性”与以中国为代表的追求“历史理性”。格雷认为中国能在亚洲经济危机中保持稳定主要基于以下原因:首先,中国的经济政策主要取决于国内政治因素,其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强调“在政治干预的基础之上发展市场经济”,确保经济不脱嵌;其次,“中国一贯地、有依据地对西方的舆论和建议采取轻视的态度,它的相对稳定是这种态度的一个副产品”[1]265,中国在全球化过程中保持了自身独立的价值立场,因而未被卷入“大竞争”的自由放任主义经济漩涡之中;最后,中国的领导者具有一种超出大多数西方政治领袖的“历史理性”,反对忽视客观历史条件的“现代化急行军式试验”[1]256,追求跳出历史陷阱、实现资源整合、团结社会阶层的政治经济目标,在发展中努力实现作为国家良序发展前提性价值的“稳定”——“中国的领导者懂得历史,这一点不像大多数西方政府……他们必然懂得,如果他们在吞没邻国的萧条中幸免于难,就将是历史上治国方略的一个壮举。他们将千方百计地保持稳定。”[1]265-266
现在,三个问题来到了我们面前:首先,格雷语境中的“启蒙理性”究竟具有哪些具体特质?其次,格雷意义上的“启蒙理性”以怎样的逻辑瓦解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秩序?最后,“历史理性”之所以能够成为“启蒙理性”的对当物并表现出一种超越的趋势,其内生优越性究竟何在?
1. 经济政治批判的观念批判实质:格雷语境中“启蒙理性”的具体性质
格雷在《伪黎明》中对启蒙理性或现代性做出了以下性质描述。
首先,启蒙理性追求普世性的观念价值。在格雷看来,启蒙理性本质上是一种扩张性极强的“启蒙纲领”——“这种启蒙纲领是一种用单一的普世文明取代人类文化的历史多样性。全球自由市场是这种启蒙纲领的最新、也许是最后的形式。”[1]256寻求单一化、反对多元化、试图用西方模式消解其他文明历史合法性的启蒙纲领,构成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世界传播的经济哲学基础,福山(Francis Fukuyama)正是在将现代性理解为“走向自由民主的普世的和有方向性的历史的理念”[8]的基础上才提出了其历史终结论,成为宣扬启蒙纲领的代表人物。对此,格雷明确挑战“这种经济哲学”,即“除了全世界的自由市场,人们没有其他的选择”的启蒙纲领[1]250。格雷认为,启蒙理性对文化多元性的消灭不会成为现实,他并不承认所谓“后历史社会范式”[1]142发生的可能性——甚至直接作出了“历史还没有终结”[1]145的回应。格雷显然只是一个表面上的经济政治多元主义者,尽管他力图证伪历史终结论及其启蒙纲领本质的合理性,但他仍然将未来的经济形态设定在自由主义的基础之上。
其次,启蒙理性意味着“优胜劣汰”的文明冲突逻辑。启蒙理性对历史进步的认识是一维的,它否认一切“不进步”的事物的存在必要,将一切非西方的、非启蒙的、非线性进步的文明道路理解为蒙昧与落后。亨廷顿(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等学者的文明等级论与冲突论集中体现了启蒙理性的这一特质,他们将现代化进程理解为“从听天由命到主观能动的根本性转变”[9],将一切非启蒙的“传统文明”视作是局限的、僵化的、必然破灭的文明形态,将欧美文明视作是人类社会演进的必然前途,隐含着“末位淘汰”的冲突逻辑,“把现代化和西方化合二为一了”[1]147。格雷通过对亨廷顿的抨击揭示出了启蒙理性的“野蛮实质”,如其所言:“把民族和文化划分成相互竞争的文明应归入亨廷顿自己正在攻击的历史的启蒙解释……它们(所有的‘文明’)都体现了单一的价值系统,而他们的反面是‘野蛮’。”[1]150在格雷看来,启蒙理性在消灭野蛮时通常也将自身野蛮化,所谓的“启蒙”不过是预设自身为“启蒙者”并将“征服蒙昧”作为行动目标的主观过程,其本质不过是一种欧美至上主义或文明歧视论。这种优胜劣汰的文明冲突逻辑是必然破产的,用格雷的话来说,“承认被启蒙思想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欧洲至上观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1]125。
最后,启蒙理性具有高度的不自洽性,其价值诉求与优胜劣汰观念都以自我矛盾、自我斗争、自我否定的形式存在。格雷指出,启蒙理性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后成为了西方理性的代名词,这种将“西方化”与“现代化”等同起来的扩张性观念在20世纪后半叶发生了重大转向:一方面,启蒙理性的“集大成者”美国走向了一条“非西方化、非欧洲化”的独立道路,甚至试图消灭西方文明传统的世界霸权,将优胜劣汰的矛头指向同阵营;另一方面,启蒙理性的诸多传统继承者并不接受美国经济政治冲击所带来的意识形态侵染,反对美国的普世价值模式。启蒙理性是矛盾且悖谬的:它由“西方为西方加冕”而始,却走向了一条“西方向西方挥剑”的自我毁灭道路。启蒙理性的普世扩张性与优胜劣汰侵略性决定了其衰落的必然性,一种无法与其他文明并存的发展观念不可能在全球化潮流中长久矗立,即如格雷的论断那样:“历史已经证伪了这种启蒙信仰。现代社会多种多样。”[1]235
2. 新格雷欣法则的诞生:启蒙理性或现代性如何让资本主义经济政治走向败落
对“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的范畴化用是格雷经济政治批判的另一创新点。经济学语境中的格雷欣法则“可以简单地表达为劣币驱逐良币,但良币不能驱逐劣币”[10]。按照这一经济学逻辑,格雷提出了用以揭示“恶劣的资本主义怎样驱逐优良的资本主义”[1]97的“新格雷欣法则”。在格雷看来,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竞争效率追求将导致企业对社会功能的放弃,企业必然堕化为不考虑社会效益的纯粹牟利者。市场竞争使得环境成本责任失范,企业维护生产环境的要求将加大原本就从属于自由主义框架的小政府的财政压力;政府要求企业维护好生产环境也将极大提升企业的竞争成本。这种经济局面将导致“承受社会责任的资本主义企业将被国际竞争淘汰”或“承受环境成本的资本主义政府将在国家对话中处于劣势”的劣者进位局面。最终,自由主义市场会让不承担社会责任、不考虑环境成本的企业与国家占据上风,真正的受损方只会是人民与自然环境。格雷指出,美国就是“新格雷欣法则”的典型受益国,“在美国,商界已经推卸了这种社会责任……在社会市场经济中,商界承担的社会代价使它们能担负起社会机构的功能……美国公司就很少承担这种责任”[1]96-97。
格雷认为,“新格雷欣法则”是作为“普世文明的启蒙计划”的“自由市场”的必然结果,其观念性的根源就在于“启蒙理性”自身。在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建构计划失败后,全球自由市场取得了形式上的历史合法性(奠基于一种非此即彼的经济道路二分法)。格雷批判了苏联式中央计划经济对人权与环境的破坏,认为苏联模式与自由资本主义具有共同的启蒙理性特征:“虽然全球自由市场不能与任何类别的计划经济相融,但这些乌托邦的共同之处才是问题的本质,而不是它们的分歧。他们都崇拜理性和效率,但对历史却是无知的,并蔑视各种他们归结为落后或行将腐朽的生活方式:它们同样表现出理性主义的傲慢和文化沙文主义,这些都标志着纵贯其历史的启蒙思维的重要传统。”[1]4即是说,格雷的“新格雷欣法则”不仅针对资本主义国家,也针对苏联模式,他批判妨害市场责任规范的政治经济举措,无论这种妨害是由企业主体还是国家主体造成。总之,“新格雷欣法则”标志着启蒙理性瓦解自由市场的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经由恶性竞争与资源争夺,自由市场的败落必然发生。
3. 历史理性超越启蒙理性:格雷语境中的中国 经济政治实践及其理性特质
作为《伪黎明》语境中“历史理性”的主要代表者,中国20世纪末以来的经济政治实践成就得到了格雷高度的肯定,他直言中国是“美国模式的竞争对手”,并认为中国模式“能够比美国的自由市场走得更远”[1]96。在美国特例论的基础论点之下,格雷评价中国为“经济特例”,这种特例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中国发展了一种与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不同的“本土性质的市场经济”[1]88,其经济基础摆脱了“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的垄断生产模式,而走向了一种国有大型企业与家庭中小型企业联合的新型市场经济(即混合所有制经济),这种经济“最接近世界各地华人所实践的自由经济”[1]70,具有鲜明的非西方化特征;其次,中国的市场经济具有一个不同于自由主义启蒙理性观念的“深层文化基础”,其实质是包含有巨大形式包容力、保护市场主体多样性、充分考虑国内市场独立性的“本土经济文化”[1]70——即格雷意义上的充分降低经济波动可能性的“历史理性”;最后,中国的政治经济领导集体兼具“改革”与“保守”两种策略精神,一方面,中国坚定推进了邓小平提出的深化改革战略,“有选择地学习西方社会,同时又拒绝西方模式”[1]235,在市场经济的发展上成果丰硕,另一方面,中国也怀有一个长期处于发展中国家状态的战略决心,并在价值传播上坚持“决不可能成为经济超级大国”[1]226的顺应全球化多元价值的话语体系,与美国的霸权式经济政治策略形成鲜明对比。总之,“中国的市场改革也不是受到任何模仿西方模式或吸取西方价值的冲动而启动的。它从来都是中国本土方式的发展,很少有可以归功于西方的建议或榜样的东西”[1]147。
经由对中国政治经济实践的考察,格雷语境中的“历史理性”特质得到了清晰呈现。首先,充分关注人民的根本经济政治立场。格雷认为,中国领导集体对其经济发展过程中要付出的代价有着十分明确的认识,但他们不会像巴顿·比格斯等经济掮客一样对这些代价造成的人民利益损害漠不关心,也不会贸然抱持以牺牲为基础的效率主义。按照格雷的理解,这种“人民关怀”与中国动荡而曲折的近代史关系密切,曾经遭受苦难的历史经验使得中国在经济政治实践上格外重视群众的力量。其次,包容性的多元价值接受力。对于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价值包容构成了中国经济文化的整体基底。格雷认为,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历史与多元民族背景的发展中大国,中国走向了对多元价值的吸纳与包容,既不试图把自身打造成某种历史必然的普世模式,也不放弃对世界市场经验的借鉴学习。最后,对于“稳定”的长期政治经济努力。“稳定”是历史理性的中心观念,是启蒙理性最为缺乏的精神内核。与扩张性、吞噬性、淘汰性的自由资本主义启蒙理性不同,历史理性注重回顾过往曾经发生的危机性事件,并能认识到“维持稳定”对于国家与民族生存发展的重要意义。维持经济政治稳定不代表放弃发展,在多元化价值成为大势所趋的21世纪,保持自身价值、立场、理念定力的历史理性将使得震荡性国际经济政治事件的冲击降到最低程度。在未来,这种依托于历史理性的世界多元价值观念将愈发明晰。
格雷《伪黎明》中的理论创新值得关注,他不仅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启蒙理性”本质,更通过对中国经济政治实践的历史分析,构型出一种蕴含超越性的“历史理性”,在指出自由资本主义内在弊病与崎岖前景的同时,强调了在全球化潮流中顺应多元价值的重要性。然而,格雷在《伪黎明》中也阐述了大量带有局限性的内容,下文将对这些存在偏差的理论谬误做一个批判分析。
1. 谬误之一: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
在批驳亨廷顿的文明等级论时,格雷对一批他认为反对文化多元性、力图开创普世文明的“启蒙思想家”进行了指认,卡尔·马克思赫然在列[1]150。在《伪黎明》中,格雷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可以被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西方意识形态”[1]256。格雷仅将时空要素作为界定一种思想立场的根本依据,忽视了马克思主义针对全体人类解放的理论目标。其次,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一种追求普世价值的“启蒙理性”——如其所言:“斯密和马克思认为,世界经济的增长必然开创普世文明。”[1]234格雷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启蒙理性反思意义,将以无产阶级为理论对象的解放学说理解为普世性的思想灌输,在事实上污名化了马克思主义。最后,将苏联模式社会主义探索中的失误直接归责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格雷犯了混淆“应然”与“实然”的理论错误,忽视了革命与社会探索过程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将探索的失误归结为理论的原罪,以至于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荒谬的认识。
通过对格雷错误马克思主义观的反思,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三点启发:首先,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的思想体系,不是适用一切人、一切时代的“普世价值”,不是万灵丹、万金油、万能药,不能把马克思主义普世化为某种具有侵略性、扩张性的启蒙理性意识形态;其次,马克思主义对启蒙理性或者说现代性的态度是既肯定又否定、既吸收又批判的,马克思绝非一个简单的“启蒙之子”,其对于资本逻辑的批判包含有现代性反思、启蒙理性节制的理论兴味,必须在发展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过程中把握现代化观念的限度与边界,防范西方启蒙理性的渗透;最后,马克思主义对自由市场经济的关注并不等于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可以被混为一谈,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经济,计划经济也不等于马克思主义,不能用一种狭隘的经济二分法将马克思主义归为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对手”,必须坚定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稳步前进。
2. 谬误之二:对未来经济形态的“自由主义化”预判
在分析了美国、俄罗斯、中国、日本等国在经济危机中的表现之后,格雷作出了对未来经济哲学转向的总结:“经济哲学必须有一个基本的转向。市场自由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人类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设计的权宜之计和工具。市场是用来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为市场服务。在全球自由市场中,经济生活的工具已经从社会控制和政治统治中被解放出来了,这是很危险的”[1]277。基于此转向认识,格雷在“我们究竟何去何从”问题上的回答显得自相矛盾,他一方面坚持西方普世价值必然破产、全球化所带来的价值多元化趋势不可逆转、自由主义启蒙理性必然败落,另一方面却认为历史并不支持“全球自由主义”的改革希望,以后的经济形式只会包含“自由主义的多种形式”而不可能走向一条新的道路。
格雷对于未来政治经济格局预判错误的原因在于其“美国特例论”的基本立场,他坚信,只要美国不寻求某种政治经济转型,那么全球自由市场的任何改革计划都将破产。格雷高估了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的政治经济霸权稳定性,以“美国拥有政治经济霸权”的当下经验推出“自由主义必然成为唯一经济形式”的未来结论,存在着论证逻辑上的二律背反;同时,格雷又坚信多元价值不会被消灭、东欧剧变后新的市场经济形式必然诞生、全球化必然促进多元价值对普世价值的反抗,这与其世界经济必然自由主义化的判断自相矛盾。这种逻辑悖谬尤其体现在格雷所言的“全球自由放任主义是在世界经济体制形成的历史过程中的某一瞬时,而不是它的终点”[1]239与“只要美国的政策以华盛顿共识中的自由放任主义为基础,改革世界经济体制就没有希望”[1]240。总之,格雷的错误预判暴露出美国例外论的逻辑缺陷,揭示出立定本国立场、顺应多元价值潮流、反对大国政治经济霸权的重要性。
3. 谬误之三:对当代资本主义的“默认化”预设
尽管格雷不断强调他对于资本主义、世界自由市场、启蒙理性、美国式普世价值的批判,但他的总体出发点仍然不是“资本主义替代/消灭”,其理论目标从一开始就是解决自由资本主义的内在弊病以使得资本主义获得更好地发展。格雷并不是唯一抱持此态度的学者,美国经济学家瑟罗(Lester C. Thurow)在其《资本主义的未来》中同样指出了当代资本主义存在大量政治经济与文化缺陷,全球化与科技换代将增加资本主义的失败风险;但瑟罗仍认定“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像资本主义制度那样提供如此之多的效益与技术”,作出了与格雷近似的“资本主义必须在价值观念与社会文化上做出调整以适应时代变化”的结论[11]。
纵观格雷、瑟罗等人的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反思,其理论内部都潜藏着一个“资本主义默认化(default)”的意识形态命题。“默认化”常见于计算机系统策略,当用户将要做出选择或判断时,系统总会在空白的选项输入框中预先设置一个看似“最合理、最正常、最不可取代”的默认选项,如果用户本身并无特定的策略偏好,那么这个默认选项就将因其默认身份成为最大的流量受益者。在资本主义经济学者的视野中,资本主义被视作一种“常识”、一种“理所应当”、一种“无可替代的历史必然”,他们根本不认为会出现某种真正替代资本主义“构型”(configuration)的全新经济政治体系,其对于现存资本主义的任何弊病指认都只基于一种“资本主义遭遇了困难,我们需要使之脱困”的理论目的。
研究或批判当代资本主义必须考虑到“如何破除默认化逻辑”的理论问题,这不是个别作者或著作中存在的逻辑陷阱,而是一种普遍的西方学界意识形态现象。格雷的“默认化”弊病揭示出摆脱“西方中心主义”论调干扰、警惕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渗透的重要性。在西方中心主义仍然甚嚣尘上的今天,清除预设、摆脱默认更需要树立自身的理论自信与价值定力,必须坚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学习贯彻,强化“四个自信”,树立“四个意识”,解决好“四大时代课题”[12],摒弃意识形态偏见,共同走和平共处、互利共赢之路,共同推动世界经济强劲、可持续、平衡、包容增长,共同推动各国发展繁荣,共同缔造人类美好未来,维护和践行多边主义,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