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红梅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四十年了,我很少和人提及,那种心灵的伤疤被揭开的过程,实在是我潜意识不太能够面对的。
父亲是绥德人,幼年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想来他一生的厚道和好脾气一方面是遗传,另一方面也是孤儿的艰难处境养成的。父亲生长的地方被我们称为老家,那里实在是太苦了,吃水都要牵着毛驴到几公里外的山下去驮。可想而知,在靠天吃饭的苦焦地方种粮食是多么辛苦和风险大的事情。
父亲的勇气和运气是在他选择参军的时候表现出来的。他在解放战争中曾参加过青化砭战役。这场战役,是西北野战军撤出延安后打的第一个大胜仗,是被载入中共史册的。听说父亲是做后勤保障的,因表现突出,不久就被提拔了。至于他为什么没有跟着大部队南征北战,像其他战友那样一路高升,听母亲说,父亲后来为此曾多次抱怨过她,主要是因为母亲的拖累。母亲也是半岁丧母,她依赖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需要互相照顾。
解放后,父亲一直在我们村附近的国营小煤矿工作。“文革”前期,作为厂部负责人之一的父亲被打成了走资派,并开除了党籍。在我出生后刚两三个月,父亲为了免除更大的迫害,被迫远走他乡。直到我快满一岁时,才返回来。父亲进门时,我正扶着坐在炕头做针线活的母亲肩头,挪来晃去学走路。正是血缘相通的缘故吧,父亲走到炕棱边时,我就喃喃地叫出了“爸爸”的声音。父亲抱起我哭了。
父亲自此很看重我这个排行老四说话很早的三女儿,在接下来参加农村劳动的两三年里,每当吃饭的时候,父亲就端来一个大圆扁箩放在炕中央,我坐在箩中间,全家围坐在四周,挑各自碗里最好吃最有营养的杂粮面节喂我。左右逢源,那样的时候真有众星捧月之感,这可能也是我学习感恩他人的起点吧。
每天傍晚收工回来,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仍不厌其烦地教我唱歌。父女俩和着有线广播的开始和结束曲齐声高唱《东方红》直到《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才慢慢睡去。
我3岁的时候,妹妹出生了,父亲已回到原单位工作,在煤场外过秤,属以工代干。家庭状况也较前好了,妹妹可以有一天一个鸡蛋的待遇,而我不行,因为我长大了。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明白并实践着相对理论的重要性和正确性:我3岁了,没有鸡蛋吃,是因为我比妹妹大;妹妹在3岁的时候仍能吃到鸡蛋,是因为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凡事我应该让着妹妹,因为我比她大;我应该听姐姐哥哥的话,因为我比他们小。
每天傍晚,我就坐在院畔的石凳上,一边想着我应该长得更小,要么长得更大就好了,一边等父亲回来。妹妹也来等,但一般情况下,她显然没我更有耐心。对面山路上一声咳嗽,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声音,“爸爸——”“噢——”我便雀跃着跑去迎接。“甭过来,甭过来,小心跌倒。”但什么能阻止得了一个孩子小小的心灵对爱的渴望,对美食的向往呢?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每次他都能从兜里掏出至少一个苹果,或者一把花生,要么几个柿饼,从没空手。
也许是饱经风霜,又从小缺乏关爱,父亲年龄越大越爱孩子。母亲说,父亲走到哪儿也忘不了他两个丑小女儿。那些极为困难时期的零食,不就是一个父亲储存的爱的乳汁吗?
长到五六岁了,我开始谋划着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听说5里外的马蹄沟镇上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都有卖的,我决定在一个集日背着母亲独自去逛逛。而且我知道,每个集日父亲总会和他的朋友们一道去镇上喝酒。当然,我去的主要任务是找到父亲,那样我准能吃到传说中的炒粉。那个时候的我脑子里没有坏人的概念,认为坏人都躲在电影里,一看就能认出来,周围哪有。
即便是5华里,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需要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很久,还要跨过一条大河。但凭着我对父亲的了解和信任,还是坚定地随着赶集的人流来到了马蹄沟。说是马蹄沟,实际上镇里比村头真的大很多。我在人喊畜叫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卖炒粉的地方我都经过几次了,还是一直没能找到父亲。
太阳快落山了,又累又饿的我不得不走在回家的路上。过了大理河,才看见父亲和干爹们(父亲的朋友们,父亲都让我们叫干爹)下班后谈笑风生地走来。他们肩上都披着公家发的棉大衣,气派得像一群凯旋的将军。远远看到我垂头丧气地走来,父亲很吃惊,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和他一起去街上。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天快黑了,我担心母亲为找不到我而着急,我害怕母亲说我人小心大,自此限制我的自由。
其实,论好脾气和过日子,父亲在陕北大男子主义盛行的环境里,真算是一个暖男。三十多年里,外爷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父亲从没有对外爷高声说过话,没有过一点嫌弃。父亲很勤快,爱整洁,早出晚归,工作劳累一天,却从不当甩手掌柜,回家总要看家里有没有需要他干的活。他会把大块的煤砸成适合生火的小块块,把坚硬的树枝劈成细柴,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他关心柴米油盐,用自己的臂膀维护着一个家的温暖。
记得那个时候,大人们都很忙,白天大干,晚上夜战,但似乎又没有一样不紧缺的东西。生活中没有金子可以,没有煤炭可不行,也得排队买。计划经济,那些掌握紧缺商品的人,自然就体现出了岗位的重要性。一些被称为投机倒把的小贩或外地来拉煤的司机,打听到我父亲爱喝几口酒,便偷偷给我家送来一两瓶红星二锅头什么的。每次父亲总是如临大敌地给退回去,他不去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严肃地说:你想砸我的饭碗吗?还想买炭的话,快把东西拿走。
来买炭的时常还有百里之外父亲绥德老家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那时候,六七岁的我已经有机会当家做主了,大人们都去农业社劳动了,我一边照看妹妹,一边站在小凳子上为家人做好半锅简单的饭食,等他们回来。记得,老家的人一般都在冬闲的傍晚赶着毛驴车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在我看来,到家里来的都是客人,对客人最起码的表示就应该让他们吃饭。为此,我总是给每人舀上满满一大碗饭,诚心诚意有时还三番五次地递到他们手里,然后再给家里人重新做饭。母亲不止一次地说我,怎和你爸那么像。而我听了心里总是得意洋洋的,因为我听人家都说我爸对人很好,是少有的好人。
病来如山倒。山一样的父亲病倒的时候,我才不过七八岁。他得的是半身不遂,医生说这与父亲喜欢抽烟喝酒有很大的关系。那时候的条件差,人从不体检,不懂养生知识也没有预防的意识,我现在都不知道父亲“三高”究竟是触碰了哪一项或几项高?父亲病倒后,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我盼着父亲快点好起来,我想父亲还不老,往后几十年一直是这样,那该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啊。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或压根儿没敢想父亲有朝一日会离开我们。生和死在我那时看来是截然没有关联的两个概念,患病和病愈就像白天和夜晚那样更替,不会突然休止。
母亲陪父亲住院或者外出看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体会到了留守儿童孤独的滋味。那时候有效药物少,医疗条件也不好,治疗效果自然不明显。乡地段医院的大夫说,这是慢性病,回家慢慢调养吧。家人就四处打听找来听说能治此病的乡村医生。半尺长的银针从父亲的头顶斜扎进去,几乎从前额出来。每次一大把针扎在全身,还有一次次艾灸把皮肤烫出了一个个水泡和小坑,感觉父亲是在受刑。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我忍不住冲医生喊:“慢点——”母亲急忙过来把我拉到一边,说恨病吃药哩,说我不懂事。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饱受病痛的折磨,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和无助。
三年后的那个夏末,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看到几个人扶拉着一辆架子车,正从我家门口的坡下往上急走。父亲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就被阴影笼罩了,感觉喘不过气来。我飞奔着冲到院子里,看到有人在卸门板,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看我一眼,没有人给我一个解释。我的精神天空瞬间塌陷下来,眼泪直灌到了心里。
还不到58岁的父亲就这样离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和孝顺父亲,现在想来仍觉心里隐隐作痛。
感谢父亲,在我成长伊始,给了我全然的接纳和细心的呵护,为我搭建起和这个世界连接的桥梁;感谢父亲,他把善良和真诚的品行传给了我,给了我人生淳朴的底色和稳健的背书。不管经历了多少坎坷,不管付出了多少代价,我仍为自己还能够保持这些品质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