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红
宋清如是谁呢?她是朱生豪的妻子。朱生豪是谁呢?他是《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中文翻译者。他所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是迄今中国莎士比亚作品的最完整的、质量较好的译本。
宋清如的故居在常熟西仓前下塘附近的一处小巷子里。随着七十多年时光的消失,小巷深处已经旧貌难辨,老房子更是满目疮痍。为何要寻找宋清如居住过的老房子?因为,1942年那个暑热的夏天,新婚才两个多月的宋清如和朱生豪,从上海逃难到常熟,躲避日寇的追杀,在这个小巷子里隐居着,仍然坚持翻译莎翁的作品。世界上总有一群执着的人,他们高举着明亮的红烛,自己却在黑暗中踯躅。他们痴迷于对某种事物刻骨铭心的爱,什么样的屠刀都阻挡不了他们。
我曾在西仓前下塘居住过五六年,对那一带的小巷比较熟悉。什么百忍堂、青龙巷、白虎弄、东面店弄等等,都是像小蛇一样绕来绕去的小街。也有几个名人的居所,是宽街大巷,例如通往翁家府第的翁府前和九万圩,例如通往曾府的叫九曲黄河。西仓前原先是一条河道,1958年断流填土,两岸的房屋从隔河相望,变成比邻而居。像迷魂阵一样的门窗,便隐身于高矮不一的围墙内,找人问路都不容易。
1988年印行的常熟文史资料第十五辑,刊登过宋清如的一篇回忆文章:“当年上海物价飞涨,无法生活下去,于是,由母亲协助,给朱生豪化名朱福全,领了良民证,在1942年6月2日来到常熟暂住。住宿问题,早由母亲作了安排。租住的是西面店弄7号陆姓楼房一间。母亲和宋清如弟弟一家,租住在西仓前下岸陈姓房屋。隔河相望,叫声相应。一日三餐同往母亲家就食。生活杂务,也由母亲家保姆兼顾。”
1942年至今,已有七十九年,房屋的相貌已很难辨认。西仓前旧时贯通东西,全长约二里许,东面蜿蜒通向山塘泾岸和荷香馆,联接“七溪流水皆通海”的琴川河。西仓前往西,是城墙处的大片荒地,河面极为开阔,有三条支流,一流通向曾园,一流通向九万圩,最后一条主河涌向湖甸。据花病鹤《常熟坊巷小考》称:明代嘉靖三十九年设立“广积仓”于此,有房屋二百五十二间。我小时候(1970年)住在西仓前下塘时,家旁有一家国营粮油店,它的房屋结构,就是旧时粮仓的模样,门前有长长的石阶,通向河岸。后来河道填塞了,石阶也埋没了。
宋清如母亲租住的西仓前下岸,估计就是现在西仓前上塘的位置。宋清如朱生豪夫妇租住的西面店弄,南北方向,和西仓前是丁字形相交。这条小弄长不过百米,宽不过三尺,原先的巷子底部有一条无名的小路,狭窄处可侧身而过,很隐秘地通向西门外河滩。我们小时候下河游泳,就是走的这条路。西仓前是城西最偏僻的荒芜隙地,往南,有蜘蛛网似的河道通向城外。往西北,沿废弃的城墙,可爬上荒草萋萋的虞山。我估计,宋清如的母亲为女儿女婿在城西择屋,也有隐蔽安全的考虑。
现在的西面店弄7号,是一处破旧的平房,没有楼房的痕迹。有西面店弄,必有东面店弄。两条店弄相距两百米。自从西仓前这条贯穿东西的市河在1958年填没成街,两边的小巷子就交错混乱了,因为填没的河道中央,造了许多毫无美感的、临时拼搭的平房,有时同一走向的巷子,有几种街名。例如,西仓前下塘,到了东面店弄这段,便叫做虹桥下塘。而西仓前上塘,过了庙弄,又叫山塘泾岸。尤其奇怪的是,西仓前上塘不足二十米的一段路,又名为百忍堂。
过去民间造房,总是逐水而居。河道弯弯,草屋三间,不足为奇。但是,我们现在要寻访宋清如故居,就十分麻烦了。就算寻找宋清如母亲居住过的西仓前下岸陈姓房屋,也十分不易。
先到西面店弄找找。刚才说了,西面店弄7号是一处破败的平房。按照宋清如的回忆,他们住的是7号陆姓楼房一间。按照目前的门牌号,只有西面店弄5号,是一处民国年间的外形很洋派的两层楼房。这处楼房就在原先明代“广积仓”旧址的南边。如果隔河相望西仓前下岸,这幢楼倒有可能。平心而论,西面店弄因为隐藏在城西角落,实在不起眼,除了它原先的底部空地建造了教工宿舍之外,地貌变化不大。但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我认识的几个老前辈都已不在世了,超过八十年的老住户,几乎找不到。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寻找一个七十九年前认识这对夫妻的人,几乎不可能。但我推测,依照宋家殷实富裕的状况,有可能租住5号这幢楼房。为什么?一、这是一座造型比较特殊的楼房。它南北狭窄,东西宽敞,二楼有两间房间朝南,而三楼只有一间房屋,且有挑出的小阳台。在一群平房中,这幢小巧的民国建筑,最为出挑漂亮。而这三楼的小房间,有可能租给新婚的宋清如。二、母亲对这个晚婚的二女儿格外挚爱,不太可能让这个难得回家一次的女儿,住在太差的房子里。三、关于门牌号5号和7号的差别,这不是问题,因为几十年中,难免换来换去。另外,七十九年前,西仓前尚未填没,就不存在上塘和下塘的街名。宋母租住的西仓前下岸,估计就是现在西仓前上塘这个位置。
我小时候无数次地在弄堂深处捉迷藏,或者去西门湖甸钓鱼游泳,那里有三座石拱桥漂亮而又寂寞。以前,我石梅小学的班主任刘亢青老师,就住在西面店弄5号,可惜她过世已有二十余年了。我认识的一个居民小组长高师母,健在的话,估计要一百岁了。岁月无情,风吹送了多少人生的花影。无怪乎宋清如结婚后说:“他译莎,我烧饭。”这是她人生最好的想念。可叹的是,这既平常又美好的想法,上天也不能轻易地许诺给她。
朱生豪携着新婚妻子避难常熟前,已经逃过了数次生死之劫。
1933年开始,朱生豪在上海世界书局当英文编辑。业余时间搜罗各种莎士比亚戏剧版本资料,着手准备翻译全集。可是,1937年7月,日本鬼子全面侵略中国。8月13日,日机重点轰炸上海。炮火中,朱生豪从虹口区逃入租界,随身只带出一只小藤箱,里面是几件单衣、英文《莎士比亚全集》一部和零星译稿。
1941年11月,在英租界《中美日报》当编辑的朱生豪,被冲进孤岛的日军士兵用刺刀驱赶出报社,存放在办公桌里的诗词手稿和其他资料,全部被日军烧毁。
来到常熟避难,他重新修订翻译计划。决定打破原定莎翁37种剧本的编排次第,按各个剧本的情节性质,分为喜剧、悲剧、史剧、杂剧四大类。朱生豪是浙江嘉兴人,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毕业,中文和英文受到良好的训练,在大学中组织“之江诗社”,有才子之称。当时,他的弟弟朱文振在中央大学读外文系,听到他准备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大为赞赏,写信给他说:“在学校中听说过,日本人嘲笑我们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国家,连老莎全集的译本都没有。如果能把这一工作完成,可以说是英雄的业绩。”这番话,使朱生豪受到极大鼓舞。从此,他把这一宏愿作为人生的全部追求。
他在常熟翻译的条件十分艰苦,手边仅有两部字典,一部是《牛津辞典》,一部是《英汉四用辞典》。译完《暴风雨》《仲夏夜之梦》之后,稿纸不够了。为了节约纸张,他把四百格一页的方格纸,正反面都写上,每页写满一千字。在常熟的七个月中,他每天不是抄写,就是读英文原著,从来不上街闲逛。秋天到了,宋清如唯一一次拉他到兴福寺玩了半天,回来后他懊丧地说:“你让我做了半天无业游民。”到1942年年底,朱生豪将9种莎翁喜剧全部译完。
1943年初,春节前几天,时局稍有稳定。在嘉兴的二弟朱陆奎写信来,请他们回老家居住。这时,宋清如快要生小孩了。于是,夫妇俩带着简单的行装,告别常熟,搭乘苏州班轮船,回到了嘉兴。
在常熟,他们住了七个月。从此,朱生豪再也没有回到这条梦牵魂萦的小巷。
如果我们能确切地找到他们居住过的故居,也许,我们可以在门口挂一块铜牌,上面写:“朱生豪翻译莎翁8种喜剧的地方”。就像上海的多伦多路一样,变成文化名人的纪念地。因为,我这次踏访西仓前小巷,发现了小巷深处有多处文化名人的故居。在这条街上,我看到了藏书家丁祖荫缃素楼的文物石碑标记,推门进去,原来三进老式的厅堂,残留着昔日的影子。这处老屋,郑振铎梦寐以求想来访书,都没能如愿。这处老屋,连当代藏书家韦力都没能细察。他在《中国版本批校本》一书中谈及丁祖荫,这样说:“其藏书处为缃素楼,二年前笔者访得旧址,已荡然无存,仅立一碑于旧址。”我不知韦力此说何所指?是说丁氏缃素楼无一藏书,还是指房屋无一幸存?目前全国几乎所有留存下来的私家藏书楼,由于书籍散失和保管的原因,早就只剩空架子了。而丁氏由明代壶隐楼改建的缃素楼,其房屋老旧破损,但基本框架还在,有好几户居民住在里面。我估计,韦力没有推门进去看一看,所以武断地说了“荡然无存”的话。
再说旧话。回到嘉兴,一边是宋清如生养孩子,一边是朱生豪埋头译写。由于家境贫困,缺乏营养,病魔悄悄潜入朱生豪体内。为了养家活口,他夜以继日地翻译作品,完成上海世界书局的约稿。到1944年的春天,他陆续译出了莎翁全部悲剧8种,杂剧10种,史剧4种,加上在常熟翻译的喜剧8种,一共30种。1944年12月,结核病侵袭了朱生豪病体,他突发高热,病情急剧恶化,于12月26日长辞人世,终年32岁。这年,怀抱婴儿的宋清如才33岁,朱生豪留下6部莎剧还没有译好。
极度的悲痛没有压垮宋清如。她和朱生豪从杭州之江大学开始初恋,十年相恋十年书信。她从不相信什么佳女配才子。她是才女,她是翻译家,她要继承朱生豪的遗愿。此后的人生,她只赶着两件事,抚养儿子,替亡夫完成莎士比亚剧本的翻译出版。
1948年,宋清如独自完成朱生豪180万字遗稿的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写下译者介绍,交由世界书局出版。
1955年到1958年,她自费赴成都,在朱生豪弟弟的协助下,翻译完成了朱生豪未竟的6部莎剧。那三年,她恍惚回到了“你译莎来我做饭”的岁月,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这位常熟才女,演绎了浪漫的情怀。她和朱生豪共同署名的诗集《秋风和萧萧叶的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嘉兴市重修了朱生豪故居,故居前,巍然屹立着朱生豪和宋清如相依相偎的铜像。我试想,常熟的某处故居前,应该也有这么一个才女的面影。三生石上,或许可以镌刻着她的一首诗:
我记起——
一个清晨的竹林下,
一缕青烟在缭绕;
我记起——
一个浅灰色的梦里,
一声孤雁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