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身体美学范畴的健康

2021-12-01 02:51郭勇健
关键词:歌德尼采美学

郭勇健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以往最为常见的审美范畴有5个,即美、崇高、悲剧、喜剧、丑。波兰美学史家塔塔尔凯维奇(Wladyslaw Tatarkiewicz)指出:“19世纪以及某一些20世纪的美学家的野心,便是给审美范畴开出一个完整的名单,并借以包围整个美的领域。”[1]然而迄今为止,美学著作中介绍的审美范畴并不完整。随着身体美学的崛起,人们逐渐发现以往的那些审美范畴非但不完整,而且难以承载新时代的美学思想。因此,有必要从身体出发,探索一些新的审美范畴。“健康”便是一个身体美学的审美范畴。

健康首先是医学和体育学的概念,与之相对的是疾病、病态。从传统医学(不是超人类主义)的角度看,健康是身体的本来面目或固有状态,故有“恢复健康”之说;疾病是对身体之本来面目的破坏,往往被称之为“病魔”,需要通过医疗手段“战胜病魔”,“恢复健康”。但恰如胡适所言,“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生病之后才意识到健康的珍贵。不会生病的身体也就无所谓健康了。疾病提示着健康,因而我们不能把疾病视为“外来的”或“异在的”。疾病也是身体的分内之事,甚至是不可或缺之物。对身体而言,疾病是否定性的存在,健康是肯定性的存在。可见,健康和疾病不仅是“事实判断”,而且是“价值判断”。从体育的角度看,不是“恢复健康”,而是“赢得健康”;健康与其说是身体的本来,不如说是坚持锻炼的结果,不懈追求的状态。所谓价值,也就是“值得追求”的东西,可见健康在体育学中也是一个价值词。美学也是价值之学,既然如此,我们便可以探讨作为美学概念或审美范畴的健康。

一、健美与健康

早在今天的身体美学崛起之前,世上已有了“体育美学”。20世纪下半叶,苏联和日本体育美学研究都比较热闹。体育美学中似乎早已有了一个审美概念:健美。所谓健美,顾名思义,就是“健康之美”“健壮之美”。例如丹纳(H.A.Taine)在《艺术哲学》中探讨希腊雕塑的文化环境:“锻炼身体的两个制度,舞蹈与体育,在两百年中诞生,发达,从发源地推广出去,遍及整个希腊,为战争与宗教服务,从此年代有了纪元,培养完美的身体成为人生的主要目的,对于健美的肉体的崇拜甚至成为恶习。用金属,木材,象牙,云石制作雕像的艺术,隔着相当距离在制造活人的教育后面逐渐出现。”[2](P350-351)这种“对于健美的肉体的崇拜”不仅直接产生了古希腊的雕塑艺术,而且在2000余年后产生了“健美运动”。如今遍布各地的健美运动、健美操、健美比赛,似乎均可收入“体育美学”的名下。

这里涉及体育美学与身体美学的关系。这种关系大致有三重:(1)从性质看,体育美学是一种应用性研究,它试图将美学的一般原理应用于体育学,而在目前形形色色的身体美学中虽然也有大量应用性研究,但至少我们主张的“作为身体哲学的美学”属于基础性研究、理论性研究,它希望从身体出发重新回答美学问题,将美学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比较而言,身体美学偏于哲学美学,体育美学偏于经验美学。(2)从历史看,体育美学于20世纪50年代率先在苏联兴起,随后在日本获得呼应,在欧美获得扩展,而身体美学一般来说始于1992年,那一年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出版了《实用主义美学》,该书的最后一章是《身体美学:一个学科的提议》。因此,体育美学可视为身体美学的前身,相当于萌芽状态的身体美学。(3)从内容看,体育美学可视为身体美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体育美学并没有随着身体美学的崛起而消失。它们之间与其说是平行关系,不如说是包容关系。身体美学的层次更高、范围更广,有能力将体育美学作为一支部队编入自己的阵营。

一般来说,身体美学具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哲学上的探索,即从身体出发,去解释审美现象,建构新的美学理论。其所以“新”,一是由于以往的美学往往从理念、存在、生存、生命、实践等出发,这些概念与审美经验的关系都有些“隔”,难以直接切入问题本身;二是由于以往的美学关注精神、心灵、意识,而没有意识到身体才是真正的审美主体,它在任何审美经验中都在场。美学研究从身体出发,有如现象学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Zu den Sachen selbst),可能使美学呈现出新气象。其二是对审美领域的扩展。传统美学不太重视的事物,在身体美学视域中也能堂堂正正地取得审美对象的资格。例如,黑格尔偏爱精神或心灵,因而作为身体艺术的舞蹈在其美学体系中竟然没有一席之地。黑格尔之后的美学已不再无视舞蹈,然而仍然有许多与身体相关的对象被遗漏掉了。例如,以往的美学不大会把太极拳视为审美对象,而身体美学却理所当然地将太极拳纳入研究范围。体育美学的主要贡献就在于帮身体美学扩展了审美对象。

体育运动中确实存在着大量的审美因素,这正是“体育美学”之所以成立的理由。这不仅是由于体育运动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身体美”,而且是由于体育运动的“表演性”。不少体育比赛本身就是一种表演,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甚至可以说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例如2001年大阪世乒赛上刘国正和金泽洙的那场对决,刘国正连救9个赛点,得以逆转赛事,取得最终胜利。整个比赛过程令人血脉偾张,惊心动魄;看完比赛之后,有明显的满足感和升华感,俨然获得一种心理的“净化”(katharsis)。净化一词,本是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观看悲剧之心理效果的描述,但是体育比赛对观众产生的心理效果,显然也能用“净化”来表达。几乎每个人都有过因观看奥运会现场直播而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经历。对精彩绝伦的体育竞赛的观看经验,应当说与审美经验颇有相似或相通之处。美国学者汉斯·乌尔里希·古姆布莱希特(Hans Ulrich Gumbrecht)在《体育之美》一书中,对此有许多富有启发性的描写和论述。《体育之美》一书的副标题是“为人类的身体喝彩”。不过,这种关于“体育之美”的考察,是从对象或客体出发探索体育运动的审美因素。身体美学则是从审美主体出发探索一切审美活动。

既然体育美学与身体美学是这种关系,那么属于体育美学的“健美”概念,自然不可能扩展为身体美学的一个审美范畴。作为审美范畴的健康,颇不同于健美。“现代舞之母”邓肯(Isadora Duncan)也爱用健美和健康这两个词汇。她宣称:“艺术就是要表现最道德、最健康、最美好的事物,这就是舞蹈家的使命。”[3](P70)在这句宣言里,“健康”是不能换成“健美”的。邓肯常常畅想一些“体态健美”的人在舞蹈,但她同时指出:“身材高大、体态健美的女子决不可能跳芭蕾舞。”[3](P62)邓肯是现代舞的创立者之一,而为现代舞开路,必须搬掉路上的障碍,芭蕾舞便成了最大路障。尽管意在批判芭蕾舞,但邓肯无意中指出了“健美”并不是一个评判芭蕾舞的标准。换言之,舞蹈可以是健康的,但未必是健美的。反之,说奥运会的一场体育运动是健康的,几乎毫无意义;说运动中的身体是健美的,倒是有意义的。健美这个概念不能挪用于一般美学的领地。健康是一切审美对象的肯定性品质。

二、文学批评中的健康

中国古代文艺批评中没有“健康”这个概念,但古代文献中有相似的词汇,如“健”“刚健”,如《周易》的“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又如《易传》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源于《周易》的“健”或“刚健”也曾被古人用于艺术批评,如苏轼《次韵子由论书》:“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与“刚健”相近的批评概念还有遒劲、雄强等。不过,刚健、遒劲、雄强等词语,多用于书法艺术,兼及绘画艺术,很少用于文学艺术,所以难以算作严格的文学批评概念①。再则,“刚健”近乎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相对,无论阳刚之美还是阴柔之美,都可能是“健康”的;而我们正在讨论的“健康”,其对立面是病态。最后,“刚健”主要是一种艺术风格,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可以并存,甚至不分高低,正所谓“刚柔相济”,两者都是肯定性的;而我们正在讨论的“健康”是一种审美理想,它蕴含着对“不健康”即“病态”的否定。

本文所讨论的“健康”概念,应当说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并不存在。不过,在欧洲近现代的文学评论中,“健康”这个词汇曾经出现过,最著名的一例就是歌德。《歌德谈话录》中1829年4月2日谈及古典的和浪漫的:

我想到一个新的说法,它可以用来表示这二者的关系。我把“古典的”叫做“健康的”,把“浪漫的”叫做“病态的”。这样看,《尼伯龙人之歌》就和荷马史诗一样是古典的,因为这两部史诗都是健康的、有生命力的。最近出现的大部分作品之所以是浪漫的,并不是因为新,而是因为病态、软弱;古代作品之所以是古典的,也并不是因为古老,而是因为强壮、新鲜、愉快、健康。如果我们按照这些品质来区分古典的和浪漫的,就会彻底解决问题了。[4](P401)

歌德早年参与浪漫主义运动,晚年回归古典主义,因此《歌德谈话录》贬浪漫而褒古典。“把‘古典的’叫做‘健康的’,把‘浪漫的’叫做‘病态的’”,这或许是文学评论中的“拉偏架”,但是,一切审美判断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自我的判断。歌德堪称有史以来最健康的艺术家之一,事实上俄国作家和批评家梅列日可夫斯基就把《歌德谈话录》誉为“一本最健康和最有教益的书,是治疗自杀的最佳药物”[5],一个健康的艺术家高度肯定“健康的”艺术样式与艺术风格,事所必然,顺理成章。

200年后,中国作家兼批评家梁实秋似乎遥承歌德之观点,贬浪漫而褒古典。不过毕竟时代的知识状况有所改变,梁实秋私淑美国新人文主义者白璧德(Irving Babbitt),把古典主义纳入人文主义。反观中国古代思想,儒家偏于人文主义,道家偏于自然主义;相应地,儒家接近古典主义,道家接近浪漫主义,因此,梁实秋认为道家思想是“不健康”的。

中华民族受了几千年的老庄思想的麻醉,现在应该到觉醒的时候。我不信文学可以强国强种,但是我信健康的文学对于民族的健康是极有裨益的。新文学运动应该把旧文学观念澈底的纠正一下,据我看道家思想是中国文学不健康的症结,我以为新文学运动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攻打“孔家店”,不是反对骈四俪六,而是严正的批评老庄思想,要使这种思想不要全盘占据了中国文学的领域。[6](P160)

梁实秋的以上说法,不免受制于某些先入之见。当他如是说时,完全忘了儒家思想主张“文以载道”,支持功利主义的文学观。他也没有预见到后来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论证了老庄思想尤其是庄子思想乃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根源。假如没有道家思想,中国文学史上至少要划掉庄周、陶渊明、嵇康、阮籍、李白、苏东坡、曹雪芹等杰出人物的名字,而若是没有了这些人,中国文学史岂非索然寡味?进一步说,中国文学“不健康”的根源真的在道家思想吗?其实从清末到民国,不少学者和作家都发现了中国文学、艺术和审美理想已然陷入病态,甚至病入膏肓。例如龚自珍的名文《病梅馆记》,指责文人画士“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于是,“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又如罗家伦指出,“中国民族的衰落,可以说是从宋朝,尤其是从南宋起,特别看得出来。……文学的作品中,充满了颓废的意味”[7]。然而龚自珍和罗家伦都没有将致病之源指向道家思想。可见,梁实秋认定道家思想导致了中国文学的“不健康”,有可能是“误诊”。不过我们也不能误以为梁实秋意在重提儒家思想以拯救中国文学,因为他声称:“我们现在唯一的出路便是参考西洋文学了。”“欲救中国文学之弊,最好是采用西洋的健全的理论,而其最健全的中心思想,可以‘人本主义’一名词来概括”[6](P160-161)。这里的“健全”,乃是健康的同义词。

在歌德和梁实秋那里,“健康”基本上都是经验性的概念,它被应用于文学批评,但是这个概念本身并没有得到美学的阐发。类似的例子还有丹纳。丹纳在《艺术哲学》中鼓吹“特征”说,例如:“人的肉体以及表现肉体的艺术”,“一切特征中最有益的、没有问题是毫无缺陷的健康,最好是生气蓬勃的健康。病病歪歪,瘦小憔悴,没有气力的身体,当然比较衰落”[2](P415)。如此,健康就成为人体艺术的重要特征。但“健康”只是艺术的特征之一,是用来例示特征的;况且健康也只是某些艺术的特征,不具有普遍适用性。“特征”在丹纳的著述里是个美学概念,而“健康”仍然是一个经验性的概念,不曾上升为一个审美范畴。初步将“健康”发展为一个审美范畴的是尼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有理由把尼采尊为身体美学的一个先驱。

三、尼采美学的健康概念

尼采认为人是审美的根源,“从根本上说,人把自己投射在物中,又把一切反射出他的形象的事物叫做美的事物”[8](P85)。这个观点似乎接近此前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哲学手稿》中提出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又似乎接近此后立普斯(Theodor Lipps)移情论美学所主张的,审美不是对对象的欣赏,而是对自我的欣赏。不过,尼采对“人”有着不同于马克思的规定,人在审美活动中的“投射”也不同于立普斯所说的情感。马克思有浓郁的社会学关切,他在批判费尔巴哈时说:“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9]尼采的思想却有着明显的生物学色彩。马克思所指的人是社会人,尼采所指的人是生物人②。立普斯的审美向物投射情感,尼采的审美向物投射力量。例如尼采论审美的“陶醉”:“在这种状态下,人由于自己的充沛而使一切事物充实起来:人之所见,人之所愿,皆是膨胀的、结实的、强大的和力量过剩的。这种状态的人使物发生转变,直至后者反映出他的强力,——直至后者成为其完美性的体现。这种转变为完美性的要求就是——艺术。”[8](P75-76)向事物倾倒自己身上过剩的力量,这就是尼采所揭示的审美的机制、艺术的根源。审美活动接近于生殖活动,尼采确实说过,“一切美都会刺激生殖”[8](P88)。在生物学的背景中,“身体”不过是一种生理性存在,而“醉”也被视为审美直观的“生理前提”,因此尼采主张:“美学不是别的,而是应用生理学。”也许我们可以将“应用生理学”理解为19世纪的尚在探索的身体美学。

强力,就是尼采对“健康”的定义。我们知道,“强力意志”(或“权力意志”)是尼采形而上学的核心概念,因而“健康”也分有了形而上学的色彩。以健康为基点,尼采的美学一方面指向应用生理学,另一方面指向艺术形而上学或审美形而上学。事实上,在尼采那里,艺术和审美基本上是同义词,“艺术形而上学”和“审美形而上学”并无多大不同。尼采宣布:“没有什么东西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美学就建立在这个朴素的观念之上,它是美学的第一条真理。我们马上为其补充第二条真理:没有什么东西是丑的,只有退化的人是丑的,——审美判断的领域就此得以规定。……丑被理解为衰退的一种暗示和征兆:哪怕什么东西隐约使人想起衰退,该物也会在我们心中唤起‘丑的’判断。”[8](P85-86)尼采美学的两条真理貌似没有一个地方提到“健康”,其实“健康”无所不在。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人就应该是健康的,或强力的。衰退、颓废、病态、软弱、匮乏,都是健康的对立面,因而都是丑的。因此,健康成了审美判断的终极尺度。

那么,什么样的艺术或审美对象是健康的?尼采首先向我们推荐古希腊的悲剧。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独出机杼,自谓悲剧源于酒神精神。尼采歌颂酒神狄奥尼索斯,肯定“陶醉”的状态,而“醉的本质乃力的提升与充沛之感”[8](P75)。近代诗人中,尼采特别欣赏歌德,承认“歌德是我所崇敬的最后一位德国人”[8](P123),歌德代表强大,其对立面是软弱。在尼采看来,歌德是古希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在近代德国的遥远回响。

尼采是现象学家海德格尔眼里的“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海德格尔所批判的形而上学是主体性形而上学。的确,尼采生活的时代,主体性形而上学已行将就木,沦为“偶像的黄昏”,然而试图用锤子击碎一切偶像的尼采,却没能将锤子砸向自己。尼采的美学思想,一方面,正如马克思的实践论和立普斯的移情论一样,是主体性的;另一方面,正如他的私淑导师叔本华的唯意志哲学一样,是形而上学的。传统形而上学预设了两种思维模式:(1)存在与现象、真实世界与虚假世界的两分,其始作俑者是柏拉图;(2)主体与客体、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对立,其集大成者是笛卡尔。尼采认为(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不过是衰败的希腊人,他们热衷于编造“概念的木乃伊”,并且相信概念的木乃伊才代表真实的世界。尼采漂亮地拆解了“两个世界”的思维框架,将彼岸拉回此岸,并引进“生成”的思想,让存在化为生成,可惜他没能更进一步,将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也一笔勾销。唯有在现象学家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那里,主客体的对立才真正得以弥合,主体性形而上学才真正得以终结。这三位现象学家都试图“重建形而上学”,不过现象学的思路是将存在与现象、形而上和形而下打成一片,所以严格说来,形而上学在他们那里已恢复为存在论(或本体论),并发展为现象学存在论(或现象学本体论)了。现象学家们不可能像尼采那样,认为健康的审美对象源于主体力量的投射,或主体力量的膨胀。显而易见的是,对主体的过分执着会通向自我中心主义。在哲学上,自我中心主义是一个“困境”;在风格上,自我中心主义是一种病态。人所欲求的东西正是他所没有的东西,声嘶力竭地呼唤健康的尼采本人恰恰是病态的。

四、从尼采到现象学

什么是健康?健康并不是尼采的强力,因为强力约等于权力,意味着对世界的征服,对事物的统治,对弱者的践踏。征服、统治、践踏,都是主体对客体的支配,都体现了主体与客体的不可克服的对立。尼采呼吁“主人道德”,唾弃“奴隶道德”,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主人道德是健康的:“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是受一种生命本能支配的。”[8](P35)然而无论是“奴隶道德”还是“主人道德”,显然都是不健康的,因为它们只是不同形式的主客对立。尼采的“强力”恰恰是造成对立的罪魁祸首。佛教雕像里的某些怒目金刚是健壮的、强力的、威猛的,然而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他们或许是得了甲亢(甲状腺功能亢进症),换言之,他们是不健康的。佛教有金刚怒目,还有菩萨低眉,这本身就说明只有强力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偏执的。金刚怒目是怒,是憎;菩萨低眉是慈,是爱。尼采思想最缺乏的可能就是爱,而“慈”,则是他所批判的奴隶道德的“同情”。金刚怒目是阳刚,菩萨低眉是阴柔,阴阳协调才是完整的、健全的。尼采思想明显阴阳失调。中医的身体观认为,阴阳失调是疾病的原因,阴阳调和、阴阳平衡才是健康的。但中医并不是就身体而论身体,而是将身体纳入宇宙。身体有阴阳,宇宙也有阴阳,这阴阳是同一种阴阳,因而是“天人合一”。当人与宇宙协同到同一种节奏和韵律上,双方和谐共振的时候,那就是最健康的时候。中医的身体观和健康观,对身体美学颇有借鉴意义。健康是一种和谐的生命情调,是人自身内部的和谐,也是内部与外部的和谐;不仅是古希腊人的灵与肉的和谐,还是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之间的和谐。

在哲学上,主体性形而上学是衰败、病态的根源。由于尼采没能从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囹圄中突围,因而他也没能把握健康的真意。不是哲学家且不喜哲学的诗人歌德,反而以他敏锐的直觉,比尼采看得更准。1826年1月29日,歌德对艾克曼说:“我要向你透露一件事情,这件事你在你的生活中会反复加以证实的。一切处于倒退和瓦解之中的时代都是主观的,与此相反,一切前进上升的时代都有一种客观的倾向。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倒退的时代,因为它是一个主观的时代。这一点你不仅在诗歌方面可以见出,而且在绘画和其他许多方面也可以见出。与此相反,一切健康的努力都是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像你所看到的,一切伟大的时代都是努力前进的,都是具有客观性质的”[4](P169)。

歌德之所以视浪漫主义为“病态的”,主要是由于浪漫主义的主观倾向。浪漫主义者是过分沉湎于内心世界的人。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还是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③。他也沉湎于内心世界,热衷于自我反省和心理分析。只是,一般浪漫主义者步武卢梭、高扬“情感第一性”,而尼采继踵叔本华,推崇“意志第一性”④;一般浪漫主义者多偏于感伤、忧郁,而尼采标榜喜悦、快乐,所以尼采说:“喜悦(‘力量’)的证明被看作是真理的标准。”[8](P46)他将一本哲学随笔集命名为《快乐的科学》。不过在尼采那里,兴奋不过是亢奋;哪怕是快乐,也是阴郁的、病态的快乐。

在历史上,浪漫主义者当奉卢梭为鼻祖;在哲学理路上,浪漫主义者是圣奥古斯丁和笛卡尔的嫡传子孙。圣奥古斯丁有一名言:“不必外求,一切寓于你的内心。”笛卡尔把灵魂囚禁于主观性之中,好似“黑匣子里的幽灵”。他们为西方哲学塑造了“内在人”的形象。现象学的哲学使命之一,便是摧毁“内在人”的臆想。当然胡塞尔对奥古斯丁和笛卡尔还是颇为欣赏的,他甚至还有一本《笛卡尔式的沉思》,要从笛卡尔的路径通向现象学。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可以说是一种内在性哲学,而他的“先验自我”(transcendental self)则可以说是西方哲学史上的最后一个“内在人”。但另一方面,胡塞尔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概念又是对“内在人”的稀释,乃至消解。萨特就从“意向性”概念推导出“自我的超越性”,所谓超越性,也就是超越内在性领域,换言之,自我并不是“内在人”。对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来说,这是异常明晰的:根本不存在“内在人”这种东西。在《知觉现象学》的“前言”中,梅洛-庞蒂直率地反对圣奥古斯丁:“真理不仅仅‘寓于内在的人’,更确切地说,没有内在的人,人在世界上存在,人只有在世界中才能认识自己。当我根据常识的独断论或科学的独断论重返自我时,我找到的不是内在真理的源头,而是投身于世界的一个主体。”[10]事实上梅洛-庞蒂明确要求“从外部去看”人,他的7篇讲演稿《知觉的世界》的第5篇即名为“从外部看人”,并且说,“从外部看人是健康精神的应有之义”[11]。

总之,“现象学表明,心灵是公开的事物,它公开地活动并把自己表现在外,而不是局限于他自己的范围之内。一切都是外在的”[12]。如此一来,主观与客观、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对立便不复存在了。在不知不觉之中,现象学实现了歌德所向往的“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也实现了歌德所推崇的健康。由此可见,尽管尼采让“健康”首次成为一个审美范畴,但唯有在现象学的基础上,作为一个审美范畴的“健康”才真正成为可能。

注:

①宋人吴沆《环溪诗话》云:“故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骼,有精神。无肌肤则不全,无血脉则不通,无骨骼则不健,无精神则不美。四者备,然后成诗。”这段话倒是比较难得地将“健”字用于文学批评,且颇有几分身体美学的意味。但即使在这段话中,“骨骼”才是原生概念或一级概念,而“健”只是次生概念或二级概念。况且根据吴沆对“健”字的用法,“健”的主要意义是“刚健”而非本文所讨论的“健康”。

②周国平评论尼采的美学思想时指出:“审美价值立足于生物学价值。人出于至深的族类本能,对提高族类生命力的对象做出‘美’的判断,对压抑族类生命力的对象做出‘丑’的判断。所以,审美判断是广义生物学性质的价值判断。”(《悲剧的诞生》初版译序)这也是看到了尼采美学思想的生物学基础。

③罗素指出:“尽管尼采批评浪漫主义者,他的见解有许多倒是从浪漫主义者来的。”(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12.)

④美国作家安·兰德认为,“浪漫主义者在哲学上是意志(价值观的根本所在)的拥护者,而不是情感(仅仅是价值观的产物)的拥护者。”(安·兰德《浪漫主义宣言》,郑奇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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