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毅
(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云南 昆明 650034)
在文艺价值的诸多构成因素中,美是核心成分也是基础部分。说它是核心,因为美是一切文艺最重要的本质属性和要义构成;说它是基础,因为无论文艺包含的内容和形式多么复杂奇巧,美皆是为它托底、奠基的不可或缺部分。人人都看得见也能感知到文艺之美,但却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文艺之美的意义价值何在。本文意在超越具体繁杂的各种现象,深入到意义和价值一类更具普遍性的领域之中,专对美在文艺价值中的地位,美何以构成文艺价值,以及美如何使文艺产生迷人的魅力、并将文艺推到人人重视喜爱的程度等问题进行一些探究。
人类崇奉的价值是一个包含多种要素、结构复杂、内容丰富的意义系统。这个系统像很多系统一样大体呈三角形,上小下大,是一个从下往上排列的结构体。它既包含高级高位的内容和价值,也包含中级中位和低级低位的内容和价值。文艺价值是人类价值的一个子系统,同样是一个上小下大,多层次、多取向,由众多符号和意义组成的复杂系统。它横跨人心,统摄群意,具有明确的价值指向、相互重叠交织的感染力、共识性和多种功用。
假如我们将文艺价值的诸多心理意识视为最低层次的基础构成,那么情感和认识则处于中间中位,而信念、理想或者说标准、目的则高高在上,居于最高位置。美就是始终居于高层高位的高级价值,永远居于核心部分,难以撼动,不易颠覆。
首先,美是构成文艺价值多种要素中的一种重要成分。梁启超说:“我确信‘美’是人类生活一要素,或者还是各种要素中之最要者,倘若在生活全内容中把‘美’的成分抽去,恐怕便活得不自在,甚至活不成。”[1]他是从人类生活这个角度来谈美评美的。若是从文艺价值的角度和立场来看,美更是“各种要素中之最要者”,或者说是第一要素。其次,在人类追求的价值等级中,美是各种文艺中等级最高、影响最大的一种。因为美是“高级的快感”——“最高的快感”[2](P8),它在使我们感到耳目一新、心灵震颤的时候,最具魅力、感染力、亲和力与生命力。更重要的还在于,美是一切文艺的精神内核和价值意趣,是文艺价值的凝聚升华与追求目的。美能展示自由精神,凝聚一切力量,提升文艺作品的价值品味与精神境界。
概述来说,美之所以高高在上,稳居统领高位,是由于它不单指向自由、解放、善行和美德,更指向心灵、精神和灵魂,还指向一个高贵美好的理想世界。美的主要功用,是唤醒并激发快感和感性幸福,把人和人性提升到可能的精神高度,让人置身于幸福之中,去努力实现崇高的理想。在整个人类创造的各种艺术形式中,美既是最基本的构成,又是最核心的参与者,更是人的精神创造的结晶。一切文艺作品中,美作为价值的凝结与载体,点亮了人们心中的信仰之灯,始终指引或规定着人类前进的方向,引导人们在世俗生活中顽强执着地追求更为理想的价值生活。
美学家李泽厚曾将审美分为3个层次:“悦耳悦目”“悦心悦意”和“悦志悦神”。“悦耳悦目”是审美的第一阶段,指美感发生在视听觉愉快范围内,引起单纯的身体感官愉快;“悦心悦意”是美感的第二阶段,指美感引起的愉快由外而内,走向内在心灵,引起情感心意之快感;“悦志悦神”是美感的第三阶段,指人类所具有的最高等级的审美能力,给人真正的精神快感和审美享受,使心灵不断超越、上升,达到“形神合一”“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三个层次的划分辨析,同样将美也列为最高级的精神活动与享受。
况且在文艺价值体系中,审美价值始终是居于核心统领地位的,其它任何价值比如认识价值、历史价值、经济价值、道德价值和宗教价值等都处于从属地位,它们皆是围绕着审美价值而动,受它限制,为文艺审美服务的,单独存在都不成立。因为文艺的主要或者说根本属性是审美,而不是其他。文艺中的各种要素都必须通过审美价值才能得以实现。人类从来就依靠着文艺的审美观照和情感表达,感性而深刻地把握着、描述着、传达着对世界和生活的感受和领悟,同时也提升、培育和改造着人心人性。
因此,美如同一颗晶莹亮丽的多面钻石,每一面都发射出眩目的不同色泽光彩,令人目不暇接。美又像一个太阳,照耀和滋润着万物、文艺和人,普施神秘的天界魅力予它们,赋予心灵高尚和有意味的东西——活力和温暖,使人们更崇高亲善。美永远站在比生活和生命更高的地方,始终在陪伴、激励和召唤着人类不断向上。因为有了美,生活才有情趣,文艺才有意义,人生也才有目标和动力。毫无疑问,美是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生活目标和崇高理想,也是人类艺术重要的力量源泉。人只有在对美的憧憬和不懈追求中,才能把自己的慧眼灵心、浑身潜能都释放出来,使自己生活于一个日新、日日新,日美、日日美的乐园之中。
美是一种玄妙而不可思议,灵动却无法规范,奥妙又难以言说的东西。因此历来关于美的定义数不胜数,关于美的描述汗牛充栋,关于美的争辩永无休止。我们若不想陷入那很难挣脱的泥沼,就必须抛开既有的纷争场域,去自探幽境,别寻乐趣,独抒感受,从而开辟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进行一番驰骋神思、自我建构的探索操演。须知,任何人对美之描述研究都不过是择己所见的惊鸿一瞥,遗漏和没说到的还太多太多。这里,笔者则想从美形、美情、美意3个方面谈论文艺之美的精神内质和价值。
任何实体皆有形。《庄子·天地》篇中说:“物成生理谓之形”。《孟子》则说:“形色天性也”。到了司马迁,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认为:“形者,生之具也”。他们都共同将形认为是物之生理、天性,是一切物质生来便具有的一种具象的外在表现。天下万事万物都有其特定的形象体貌,“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礼记·乐记》),谁也无所逃遁。
凡美之物,无不是以其美好宜人之形象外观,引起人们的惊奇、赞叹、钦慕与喜爱,从而让人想与之靠拢亲近、拥有或占有。形、形象、形态、形貌、形色、形式、图形和与之相随的色彩、声音、构图、外形等一切外在条件,皆是美存在显现的重要方式。稍作一点区分,可将形分为物形、人形两大类,一切世间存在之物,都脱不出这两类。举凡高山峻岭、大江大河、飞禽走兽、绿树芳草、花团锦簇、美女帅哥无不是以其外形气貌,引起人们之注目观赏、重视喜爱。应当说,形乃美之源,形是一切视觉艺术之源头和起因。没有形,就没有美,也谈不上美。
外形容貌大概是最能让人判定美丑媸妍、喜恶亲疏的最初最重要的依据。美不美,外形分。美不美,形色定。这恐怕是常识,也是铁律。以天下闻名的黄山为例,黄山之美素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之称,因为它“大小奇峰七十二,三瀑二湖廿四溪。奇险峻壁似华山,雄伟壮丽如泰岱。峰峦清秀胜峨嵋,白练飞瀑比匡庐。深谷巧石像雁荡,缥缈烟云赛衡岳。三奇四绝冠于世,更有彩池碧如玉。”[3]黄山被世人称为人间仙境,它之美,无一不与形相连,形色、形貌、形体之美艳奇巧,那真是无山可及、冠绝一世。
如果说自然物之形美是天造地设、天生而成,那么人造物之形美则是人心所构、人力所为。就以2019年5月去世的贝聿铭先生为例,看现代建筑之构形造物,便能体会其中之秘。贝聿铭是被称为“最后一个现代主义大师”的伟大建筑设计师。他善合用玻璃、钢材、石材与混凝土,在将建筑人格化的同时为其注入东方的诗意,设计出一幢幢美轮美奂的杰作佳构。比如他在1983-1989年间设计的卢浮宫玻璃金字塔,在古老宫殿内空地安放了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崭新建筑,明亮透彻的三角造型,恰似一颗璀璨钻石,镶嵌在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中。金字塔本埃及古老建筑,被用玻璃取代改造后搬进巴黎,其所蕴含的美、价值观、文化意蕴都融入现代文化,使古老与现代浑然一体,成为一大现代景观创造。在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贝聿铭取材于开罗的建筑水池和突尼斯的堡垒,外墙用白色石灰石堆叠而成,用坚硬而轮廓分明的造型,捕捉住“伊斯兰建筑的精髓”,使庄重而简洁的形式复苏。博物馆折射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形成一种迷人慑目、一见倾心的天堂景象。苏州博物馆,白墙灰线,假山池水,用钢材替代木构,置身于院落之间,与周围环境十分协调,并与近旁的拙政园相互借景辉映,成为古老建筑现代化延续的代表。漫步其间,既能体会“天人合一”的哲理意境,感受带有姑苏轻软气质、世外桃源的空灵,复能感受唐诗宋词的唯美和温情,颇有将中国古代建筑与苏州园林发扬光大之意。
建筑设计乃典型的创形、造型、美形艺术。贝聿铭从来重视和关注“形”的内容意趣和无限可能,他将形中融入文化、思想、历史和艺术的气息,以改变世界的意念和决心从事设计,不断从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文化土壤中汲精取萃,为己所用。每一幢楼,每一面墙,每一条线、每一构图,都追求新颖别致、出人意料。对任何一个造形,都力求美观精准,不允许有丝毫的折扣。他擅长用立体几何造型,如香港中银大厦,以竹子节节升高形象作为建筑主题,卢浮宫金字塔以三角形为基调,多哈伊斯兰艺术博物馆以巨大方块、梯形、拱门构建,现代材质被奇妙组合,梦幻线条流露出惊人的想象力,以非凡天才创造出很多兼具力与美、抒情诗般超越时代存在的艺术品,向世人奉现出绝无仅有最美、最极致的形体设计。“让我们把这一切做好吧,这是千秋万代的事情”[4],让人生活生长在美好事物之中,这是他的心愿。为此,他非常重视建筑形体与周围环境、与生活的协调关系,用高雅的艺术情趣赋予建筑设计以生命与魂魄。其独特的风格和建筑美学,不断创造出让人耳目一新、惊喜连连的作品,震撼心目。许多媒体高度评价其是一个“光线魔术师”,“创造了本世纪最美丽的内部空间和外部造型”。他对“美形”的追求可说是殚精竭虑,用尽心思。在笔者眼中,贝聿铭先生就是创形造型大师,是美形的典范人物。其个人情趣、艺术修养、审美能力都将凡人远远甩在后边;其超越梦想,几近极限的成果,开创历史,引领时代潮流,抒写了艺术创新的纪录,帮助人们洞见实在的形式结构,将事物形象化。
美形最重要的另一极,还得说到人,人形美、人体美、美人形,那也是世间最迷人动人魅惑人的事。美术作品中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蒙娜丽莎之微笑、米洛岛的断臂维纳斯、安格尔的“泉”、克拉姆斯柯依的《无名女郎》以及文学作品中的海伦、西施,数不尽说不完的美人美画美像美形体,为世人提供了味之不尽的心灵享受,极致高妙的永恒之美。世间因有大批貌美如花、形健体美的人而使大众受到爱慕、鼓舞、感染和激励,从而焕发出生之活力、乐趣和勇气。
宗白华先生说:“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5]他其实说的就是仅有外界美物,没有接受主体内在的接纳与生发——心物交融、情景交融、主客交融之后意识的“唤醒”“发现”和“照亮”,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唐代大散文家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如果说形是物体的一种客观表象,美形是物体一种难得的状态,那么由形或美形唤起人的情感活动,引发文艺家心灵的感悟振荡,其结果,便是艺术家和欣赏者心灵的波动激荡,情感登台出场。
情者,喜怒哀乐忧思惧,爱憎好恶欲趣愿也。即是心灵受内外触动而引起的一切情绪波动和心态变化。西方现象学家将“情”界定为“生存时间结构造成的意义波澜”。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物感应,皆是中国古人对这类事的简略概括。
情之内涵和种类很多,如爱情、亲情、友情、诗情、家国情、济世情、利他情等等。美情则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美情是把日常生活中的情绪情感情思加以提炼升华,改造成富有审美意味、美感形式和价值意趣的再生情感。相比于日常情感,美情不是自然生成、天生既有的,而是人类后天培育滋养、创造营构生成的。它是作家艺术家在审美创美的实践活动中,对日常情感进行艺术化的加工处理、提纯和淬炼改造。这种创造既对原生情感进行严格筛选择取,又对它们进行“向里体验”和“向上提挈”的整合重构,注入积极大量的审美因子,增强情感的纯度、力度和深度,大大拓展美情的内涵和意趣,使之超越个体性,具有普遍性;超越动物性,具有人性和神性;超越芜杂瞬间性,具有恒久稳定性;超越私密性,具有公共透明性,变得可以观赏玩味和思考分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经过提升了的美情,以独有的抒发表现方式,存活于各种艺术形式中,向人世间散发着绵绵不绝的滋育陶养。从屈原在《离骚》中反复吟唱故国家园的爱国之情,到《上邪》中的指天发誓,直吐真言,激昂而无与伦比的表达爱情;从“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闺中愁情,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万丈豪情;从号称“钢琴诗人”肖邦的“感伤悲情性”琴音,到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小天鹅姿态优美、令人目眩的欢快乐曲,文艺中的美情无不以哀伤、痛苦、悲壮、激烈、欢乐和喜悦等各种情态感染浸润着人们。所谓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唱不完的人间豪情多慷慨,画不完的春江花月情满楼,书不尽的沧桑岁月永感动。文艺美情以出人意料的人物故事、多彩画面、动作剧情、乐曲配音将一段段人间真情,一抹抹素梦清欢,一笔笔红尘缱绻表现得缠绵悱恻、销魂蚀魄、刻骨铭心,用增强审美的强度、饱满度、清晰度等方式营造出永恒的感动、长久的价值,提高人的精神素质,促进人类的进步。
一切文艺,以美立足,以情为重。美情的内涵越独特深刻,美情的感染力便越强大,生命力越持久。戏剧作家周祥光说:戏曲的美,就美在“情”字。“戏重在情,情贵在真”。他“写戏没有特别的窍门,就抓一个字情!各种情:亲情、爱情、友情、夫妻情、手足情、邻里情、师生情、同僚情、同事情、同学情、战友情……都是常人常情。……只有生活积累和想象力的丰富,才能使笔下人物的情感丰富起来;心中有情,笔下才有情;心中有了真情实感,笔下的情就假不了。戏中情是净化了、深化了、美化了的人间情,她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能熔化人心感化人。”[6]他的话代表了许多艺术家对美情的理解赞扬,说透了美情能吸附融化人心,愈淳愈珍历久弥新的显著特点。
美作为文艺的一种独特精神存在和显示方式,总能给人以观赏上的新鲜新奇,心灵上的震撼和滋润。也就是说美不光是亮眼、养眼,美也亮心养心。这意味着美对人眼、耳、身心的冲击激荡是强烈持久和全面的,其中蕴含的思想、智慧和情趣,引起人们的深思也是特别重要的。倘若说美形的功用主要是亮眼、养眼,那么美情的功用主要就是亮心养心。其中,美意又是主宰、引导和支配美情的头脑和心脏。因为精神内容是一切文艺的根本价值之所在,意识是支配形体和情感的最高统帅,意旨是引导所有文艺活动的最终依据。
世间一切事物的生存发展皆取决于意,天意、人意、物意、情意……意是总管,是头领,是主导。意是一种精神力量,既是一种能够认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思维力量,也是一种不可遏制地要实现自己愿望和目的的意志力量,还是一种要强烈表达自己喜乐爱好和厌恶反对的情感力量。美意则是一切文艺作品中的主脑。美意具有诗性特质和向善气度,它操持着艺术的生死、荣枯、盛衰,掌管着文艺的流向、脉动和命运。
在所有美意中,最重要的首先是创意。创意是文艺作品之核心,是文艺审美之真谛,也是世间最宝贵之物,是文艺最贵重之心。所有类型的文艺,无不取决于它有没有创意,创意新奇不新奇,精彩不精彩,高明不高明。创意是文艺作品成功的保障,生命力之所在。它体现在作品人物、内容、故事和情景中的东西,能引起人们感叹、赞赏、回味与思索。
其次是真意。真意是纯真之意,是诚挚之意,也是真心实意。陶渊明提出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真意是事物的本质、生命的真谛。它可以感受领悟,却很难表述传达。因为凡精致细微、活泼泼的感受,逻辑的语言皆极难体现它之微妙与整体性。但真意又是最可贵的东西,必须尽全力去实现它。托尔斯泰在《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结尾时说:“这个故事的英雄是我全心全意热爱的。我要把他的美尽量完善地表达出来,因为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永远都是美的。这英雄不是别的,就是真实。”
再次是高意。高意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的高,是置身须向最高处的高,也是思想见识的高、胸襟抱负理想的高。高才能高屋建瓴,做到超越超脱,不为物限,不受境拘。高才能不受一人一己的私情控制,不凭一时一事的“欲念”支配,而是通向广阔的公共性、共通性和普世性,具有普遍有效性。
当然美意中还有深意、广意等等类型成分,限于篇幅无法全述。美意中有灵动的自由与高尚的情怀,有美好的希望、理想与愿景,能帮助人从变动不居的万丈红尘中寻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打破熟悉感,用新的眼光和视线重新发现生活世界的精彩。在美意的各种类型中,重要的是比创意,比真比新,比高度,比深度,同时也就是比见识,比胸襟,比气象境界。看谁更高明,更见得真,飞得高,走得远,在宇宙俯仰、时空纵横、生命驰骋中畅心快意。尼采说:“我的毕生工作(life—tast)是为人类准备一个伟大自觉的时机,为人类带来一个‘伟大的巅峰’”[7]。美意的巅峰就是带领人们目追形色,思逐风云,去领略世界和生命的无穷形状、万千意态,穷尽生活和生命的奥秘。
诗人陈东东说他19岁时,因在阅览室读《世界文学》期刊,“突然,仿佛被人在背后狠拍了一掌,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惊醒”!是一首诗给陈东东带来强烈震颤。“它那宏伟快捷的节奏凸显给予我的是一群如此的诗歌女神!于是,一次作为消遣的阅读变成了一次更新生命的充电,诗歌纯洁的能量在一瞬之间注满了我,并令我下决心做一个诗人。”[8]这是一个受文艺之美震魂摄魄并彻底俘获的典型例子,笔者之所以在此引用此例,是想说明美虽玄妙莫测且闪烁不定,却颇具微言大义,能让人若受电触般感应突变。陈东东在受到美的惊扰袭击、深刻感召时,是如何的喜出望外,身心激荡,诗神美神完全征服了他。仅那一刻,诗与美独特的理念、智慧、气度和神韵深深浸入一个青年学子之心,并导致他个人极其重要的改变,当一个诗人,一辈子从事追美创美的可爱工作。一生的职业、事业和人生道路的选择从此确定,个人与世界的精神和心理的联系从此确立,不再迷茫徘徊,只需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美是从有限中窥见了无限,从单调中窥见了多样。因此可以说,文艺作品有多美就有多大魅力,有多大魅力就有多大价值;没有美和魅力即没有价值。美与魅力、价值是直接相关联为一体的,它们互相借势借景借力并相得益彰。所以当我们对美热切呼唤、深情赞颂时,美就是魅力,就是价值,而价值也就是美,美与价值很多时候就是统一的一件事,很难区分清楚。当然折回来说,美与价值相比,总是美在前,价值随后;美走到哪,价值跟到哪。之所以美在先,价值在后,因为美是价值产生的原因,价值不过是美引起的后果。我们可以说有美就有价值,却不能说有价值就有美,因为产生价值的东西很多,美仅是其中非常重要之一种。进一步说;美在其质,美在其“神”;价值则重在其质,重在其用。美与价值,一个是本身具有的性格品质,一个是本身发出的能力作用,两者的区别也是明显而必须说清的。
因此,与其将文艺之美视为一种属性、一种现象和一种关系,不如将美视为一种“灵韵、光晕”,也即一种价值。因为无论是属性、现象或关系皆很难说明美之灵动变幻、若有若无、忽生忽灭的特性,也解释不了美具有象外之象、氤氲的神秘性、可意会却难言传的模糊性等丰富复杂性。而灵韵、光晕和价值,则能从作家艺术家经心灵吸取审美感受和体验,加独特个性内化于作品中,形成了一种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光圈、气息和氛围,供人欣赏,使人喜爱、愉悦与亲近方面说明问题。
尼采认为美具有“有用于、有益于、有助于生命的东西所含的‘生物学价值’”[2](P101)。我们不妨先从美的生物学价值角度进行一番论述。文艺美之灵韵光晕对人的感染冲击是通过耳目开始,随即进入心扉。北宋画家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绿水青山,是一幅独步千载的杰作。有位画家2013年去看展出,他说:“我就去看,脑袋就抵在展柜的玻璃上看,看得像个傻子一样,实在是太辉煌!”[9]那画作的灵秀、精妙和美好显然狠狠击中了他的心,给他打开一扇洞悉自然、生活和艺术之美的画卷,帮助他洗心革面,见识神奇。
从悦目的画作到悦耳的音乐,从引人入胜的戏剧到感人肺腑的影视,文艺之美的发生或者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或者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或者是月出惊山鸟,云霞出海曙,或者是“美人横波微盼,光彩四射”,总之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美使人看到一种耀眼夺目的景象,感受到一种新异奇丽的现象,沉浸在一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快乐欣悦中,打破狭小的自我空间,让禁闭的情感和心灵全面舒展,获得生命的自由感、身心的陶醉感。歌德在《浮士德》中感慨:“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宗白华意味深长地说:“艺术就是人生忘我的一刹那”。需要停留、延长、予人快乐享受的时光,一刻值千金,一瞬胜十年的体验,就是最好最可贵的生物学价值。
感染和冲击耳目的美随即便进入心灵,抵达灵魂,开始了从悦耳悦目到悦心悦情、悦意悦神的旅程。这,可说是美之心理精神价值。美从身心的沉醉,带动感性、理性的活动追求,心灵活泛,精神舒张,思想、情感和心智受到熏陶浸染,自由之情感冲决精神束缚,焕发出解放人心的力量。美滋润心灵和情感,将生机、活力、温暖和高尚灌输给观赏者,增强人的认识能力,焕发人的精神风貌,构建了新的人格质素。“审美的最高境界是人精神的极大自由和放松,在现实感性的审美愉悦中达到自我确认和对世界的深层体验,从而进入一种生命与大化同流、物我互渗的混融境界。”[10]美提升人的生存境界,促使人向着全面发展的大道迅捷迈进。
文艺之美源于艺术家的创造和生命。文艺之美或许是语言文字的精准传神,或许是叙事的独特而不落俗套,或许是形式、结构、表现方式的新探,或许是内容、意旨的先行开创,总之它是作品中的风流神韵,是文艺中流淌着的诗意,是在时空环境积淀中升华的美好境界,也是充满无限魅惑与无限可能的愿景。它能够给观赏者注入生机养分,带来希望、信心和力量,它任由人去感悟、吸收与再造,其所独具的性灵、智慧和理念,能够凝结价值,弘扬价值和创造价值,开创新的精神天地。
因此,维特根斯坦认定美与人的幸福是息息相关的,“美是使人幸福的东西”。这意味着美不单从娱乐、消遣和游戏方面陪伴人们,更从唤醒、激励和鼓舞方面养育人们,增加人们心灵财富,提高生命的精神意义。这就能让人告别愚昧、野蛮,远离暴力、专制,从日常生活中去探寻永恒美好的世界,努力争取生存于一个公平合理、充满友爱和希望的世界中。
这就是说美若太阳月亮,辉煌灿烂;美若浮云,意态万象。美能激智,美能冶情,美能育德,能照亮人心,让读者和观众获得感官上的美好体验和心灵滋养。因此冯骥才提出过:“艺术家的工作是什么?艺术家的工作就是在任何地方都让美成为胜利者”。吴为山也提出:“让民族创造的智慧立于美的空间”。这都从宏观战略高度对真善美的追求是人类的永恒主题、至善至美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予以充分的赞扬肯定。
对文艺所承载之美的开采发掘与阐释弘扬是艰巨的、重要的,也是非常快乐的。美之意趣、奥妙、魅力与玄机是说不清,道不尽的,人类永远在从自然、社会、人生和文艺等一切事物中吸取更多的美,体会和感受更多的美景、美情、美意、美味、美貌、美事和美德,同时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创造更多更美的物质和精神产品,供己享用,益人益世,辉映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