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后撤的写作

2021-11-30 16:01汪韵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互文

摘 要: 相较于试图正面强攻现实的《兄弟》和《第七天》,《文城》在叙述时间上从当下后撤到清末民初,在讲述方式上从正面遭遇历史退回了早年寓言式的迂回。“文城”指涉了一种永远无法实际抵达的临界感觉叙事,围绕对“文城”的找寻余华讲述了主人公林祥福与命运抗争终无结果的一生。本文将《文城》置于作家整个创作序列中,从互文的角度解读小说的主题、底层视角和蕴藏其间的悲悯情怀,并就小说叙事流露出的疲惫感和史诗性的缺憾提出未来期待。

关键词:《文城》 找寻 诗性悲悯 互文 史诗性

一、找寻与抗争

《文城》在情节上是一个有关找寻的故事,找寻未知的文城,找寻出走的爱人,找寻故事的真相。“文城”的或隐或现构成了一个卡夫卡《城堡》式的潜叙事:主人公越是接近便越是远离,最终永远无法到达。溪镇看似在地理意义上和文城等同,但阿强的反复质询“他为什么不去文城”却让二者之间的关系变得暧昧含混,林祥福停在溪镇便意味着终止了前往文城的路,文城因而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界,就像小美意识到的那样:“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寻找。”a叙事上,“文城”指涉了一种临界感觉叙事:“能指不断地期待所指,叙述实际成为对一个永远不可进入的状态的无尽追踪。”叙述动机在这样的双向循环中消解,“意指作用的目的变得毫无必要,意义或者变成‘无意义,或者变得不可解析 ”b。找寻的意义因此被悬置,仅仅象征着对命运的某种抗争:林祥福带着女儿毅然南下,在龙卷风、暴雪和匪祸中坚持寻访,最终长眠他乡。而命运的戏弄呈现为找寻的错过:他感知到小美的二次出走却无法阻止;按着描述找到溪镇,毫无知觉收下小美亲手缝制的衣服鞋帽却错过了小美最后的形象;无数次爬上西山,却始终未近过小美埋骨之地;死后归家途和小美墓碑左右相隔咫尺却已是神灭形消。

林祥福去刘村送赎金的时候,渡他的曾万福恰是十七年前将他送到溪镇的船家。这一漫不经心的交代看似只为拉远时空,舒缓叙事节奏,实则意味深长:与土匪的暴力斗争同找寻文城这条线索联系在一起,将生命内隐的抗争推到台前。一如找寻文城,林祥福一介乡绅,即使称不上文弱对上穷凶极恶的张一斧注定是一场无结果的抗争。勇入匪穴,站立而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赋予了人物强烈却不同于“崇高”的悲剧气质。面犹含笑的林祥福死前看见缀着橙色班花的女儿林百家向他走来,借由这一临终之眼,作家在故事的高潮再次提示:这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义气,而是人性光芒的回光返照。赴死的前一天下午,林祥福去见了不再接客的翠萍,将绝笔信交到这个抚慰过自己身体和情感的女人手上。年老色衰的翠萍不是美人,片刻被擒的林祥福也称不上英雄,但恰是这一出凡人的传奇和这一点灰扑扑的浪漫色彩,动人而不轻浮,“如诗如歌,如泣如诉”c。

“寻求”是一个古老的原型母题。“每一代人都在重写一个追寻的故事,追寻的故事既是生命个体的故事,同时在总体上又构成了人类的故事”d。对于作为先锋派的余华来说,“找寻”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十八岁,少年出门远行,而今四十年已过,林祥福遍体鳞伤的程度比之当年初涉成人世界的少年有过而无不及却尤未有结果,只是不再渴求旅店,唯盼归乡。“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的背后是半生漂泊的疲惫感。而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作家创作困境的转喻式投射:在诸如土匪折磨人质的暴力叙事和死亡叙事中,激烈震撼的场景虽使人心惊肉跳却无甚新奇,甚至比《兄弟》令人诟病的猎奇展览更濒临失控,叙事流露出近乎强弩之末的疲态。作家若要摆脱这样的疲态,就要找寻历史和现实的更多面向,而这,绝非仅仅向后回撤便能提供。

二、小人物的史诗

《文城》以一种更趋近底层的视角塑造了以往作品中不多见的小人物群像。此前,无论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是《兄弟》,主角以外的人物形象大多面目模糊甚至呈现符号化的特征,仅仅作为历史背景板的一部分存在,偶有一二性格鲜明的也只是顺着主角展开的亲缘网络。

溪镇民团死守城门和陈永良尖刀复仇,两段“匹夫之怒”堪称全书的华章。陈永良一改日常老实得近乎软弱的形象,抓住张一斧头发将尖刀刺入,任鲜血流淌在衣服上,而后从容地穿过围观的人群坐船离开。有学者视其为“《史记·刺客列传》的伟大传统,是华族祖先的血性和孤勇”e。余华没有陷入英雄主义小说描写的滥套,在民团的训练和抗争中,他不描写其伟大而专写其渺小:民兵是被土匪绑票缺了一只耳的,尚未开战就遭土匪嘲笑垂头丧气;交战过程中毫无章法地开枪、咬下土匪耳朵、视死如归挥着长刀;或身体被一排子弹打穿,或肠子流了一地,或眼球被打出至不能视物,牺牲的民团士兵都狼狈不堪;民众加入后连剪刀都变成武器。这样一场混乱甚至透着滑稽的对战却让戎马一生的朱伯崇对着溪镇民团说出“骁勇”二字,一如“乐景衬哀情”,余华用闹剧的笔法传递出悲剧的震撼,消弭了蝼蚁一样的乱世生命同救世英雄间的鸿沟,这是小民尊严,也是大家悲悯。如杨庆祥所说,余华写出了当代写作中少有的侠义和孤勇,而这恰恰也是距离百年后的当下所匮乏的。

孫凤三死前交代顾益民:“朱团领死前任命师父为团领,师父死前任命我为团领,我要死了,我任命你为团领……要在师父和我的墓碑上刻上‘团领。”闹剧的笔法在此一转,由谐向庄,顾益民郑重其事接下盒子枪,代代传承的“团领”和盒子枪象征着川流不息的生命原力。之后“城隍阁前竖起了十八块墓碑,朱伯崇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首任团领,徐铁匠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次任团领,孙凤三的墓碑上刻着‘溪镇民团叁任团领”f。墓碑意味着在历史意义上确立个人的姓名和位置,作为作家史诗欲望的投射,对墓碑和墓碑刻名的强调是为还原湮灭在历史烟尘中的众生相。

相较于体现了侠义和孤勇的林祥福、陈永良、溪镇民兵等人,纪小美的形象更为复杂。她死的姿态虽不体面,垂落的脸被冻住又被泼了热水,描绘其容颜破碎的语段却极具诗意:“小美透明而破碎的清秀容颜离去时,仿佛是在冰雪上漂浮过去”g,轻盈而凄美。死前她骗婚骗财、抛夫弃子,几乎是林祥福一生悲剧的源头,死后无人探望,被埋在终日不见阳光的西山北坡,这样的结局作家未强调恶报却以慨叹的口吻为其一生作结:“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h语句间不无宽慰之意。事实上,主要的真相例如小美同阿强的夫妻关系在正文中已被隐晦提及,去掉补记丝毫不影响作品的完整性。作家却执意另辟三十六节文字记录了她从出生、成为童养媳到被婆婆休弃,与丈夫阿强私奔遇到林祥福,最后在祭天仪式上被冻死的故事。这样一个既无完全的善也无完全的恶,动荡时局中毫无存在感,被动求生的柔弱女子,作家怀着一种诗性的同情记下了她的无奈、挣扎和忏悔。

补记的最后有一段动人的景色描写:西山安逸,树木葱茏,溪流潺潺,飞鸟鸣叫,为小说正文结尾溪镇人口凋零,杂草荒芜,河水浑浊的凄凉景象提供了一点温情的慰藉。这一点岁月静好的温情暗含了作家的悲悯与祝福:如果说小说开头龙卷风后人们尚可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新生活,面对历史的苦难,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大抵也可以用生命的坚韧修复生活的裂痕。

三、重述与互文

纵观余华新世纪创作脉络,《文城》的后撤实在情理之中。《兄弟》和《第七天》“正面强攻现实”接连受挫,前者因叙事失控导致风格的粗粝与美学水准的下降,后者对新闻故事的直接改写违背了“陌生化”的审美原则,文本在无限逼近现实的同时因想象缺失而造成诗意审美的沉沦。更为微妙的是,《第七天》“死无葬身之地”所指涉的后死亡叙事让故事失去繼续讲述的可能,叙事变得难以为继。基于此,作家只有后撤,后撤到一个更为熟悉、舒适,最重要的是有故事可说的叙事时空。

《文城》中很容易能找到余华过去几乎所有小说的影子。它是《十八岁出门远行》中出走主题的延续;父亲在林祥福童年成长中的缺席和成年后被母亲、媒婆安排的命运弥散着与《鲜血梅花》相似的茫然;林祥福在历史中浮沉,南下找寻妻子的经历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活着》中孤身一人忍受历史苦难的福贵和一路卖血去上海的许三观;土匪对人质的折磨同《兄弟》狂欢式的暴力书写别无二致;陈永良一家身上体现的情与义正是《第七天》所召唤的人间温情。当然这绝非意味着《文城》是一碗被反复翻炒的冷饭抑或大杂烩,作家意在重述而非重复,人物后撤到故事的原点,走上的实则是命运的另一条岔路:不同于《活着》讲述了一个“坏人”的故事,历史的动荡中无恶不作的地主少爷忍耐身体受难灵魂得到清洗,《文城》是一个关于好人的故事,林祥福具备传统意义上乡绅的一切优良美德,一生不放弃找寻和抗争;《许三观卖血记》写普通人的善,是面对苦难一路卖血,贱如野草也顽强如野草的生命形态。《文城》记录了普通人的传奇,是前赴后继,“匹夫之怒”以弱抗强。小说在同过往讲述的相互指涉中汇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生命景观。事实上,也正是《兄弟》和《第七天》“正面强攻现实”,揭露出现实的荒谬和人性的异化,方才突显《文城》中孤勇侠义、信义真情的难能可贵。在重述中,作家呈现出生命其他的可能存在形态,填补了匮乏、失落的人性——这也是先锋余华直指存在的虚无,击碎理性的虚伪,留下价值失范的遍地狼藉后重新寻求精神根基,建构生命依据的过程。

在互文的观照下,生命坚韧又抗争,渺小而悲壮的故事远未结束:《文城》野蛮暴力的匪祸后,是福贵的坎坷命运;是许三观一路卖血,透支生命交换生存;而后是李光头、宋刚要经历的善良遭受欺压的动荡岁月和光怪陆离的20世纪90年代,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天翻地覆,最终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最后是《第七天》中获得情感疗救的当下。其间种种痛苦与挣扎迥异又相似,而文学的神秘力量如余华所说,正在于“我们总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作家那里,读到自己的感受,甚至是自己的生活”。毕竟,“总有一个地方叫文城”。

只是,心潮平静后总觉这个凄美的传奇浪漫悲情故事有未尽意之处。后撤虽在技巧上规避了之前的叙事困境,却也让作家陷入舒适圈内,出现上文言及的叙事的疲惫。但更关键的是作家在过往寓言式的讲述和新世纪以来追求的史诗性的书写中显得犹疑不定,小说陷入似是而非的困境。小说对具体时代背景的强调显露出作家强烈的史诗书写欲望,与此相矛盾的是时局的动荡在小说中仅仅表现为匪祸,更为宏大的政治背景被隐去,历史显得暧昧不明。作家召回了那个《活着》以前血腥暴力的余华,却未能再提供新鲜、深刻的历史体认。不仅是小美“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林祥福事实上也未能和这段厚重的历史发生更为深刻的内在联系,同匪祸和其他天灾人祸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是女儿林百家绑架后迅速被陈耀武替了,他缺席了溪镇民团从建设到抗争的全过程,至于龙卷风和雪灾也从未威胁到他的生存。命运悲剧让历史退回了背景板的位置,时间、空间显得无足轻重。人物塑造上,作家虽进行了人物群像的精细刻画,部分人物仍出现了《兄弟》中因过分极端导致的脸谱化倾向,例如张一斧的穷凶极恶、阿强的懦弱善良都让人物在波澜起伏的情节中显得单薄无力。此外,结构上即使作家有意在补记的最后通过人物一离乡一归乡,景物一萧条一生机构成艺术上的闭环,于整体而言依旧有割裂破碎之感,甚至有结构复杂故事、驾驭繁多人物力不从心之嫌,削弱了史诗性的宏大贯通。

四、余论

《文城》预售首日即登上了当当新书销量榜第一,预售第二天便加印十万册。在文学渐至边缘化的年代一部严肃文学作品能产生这样的轰动效应无论如何都说明了余华在当代文坛巨大的影响力。一个颇有深意的现象是,在针对《文城》的诸种评论里,赞誉者奔走相告:“写《活着》的余华又回来了!”失望者愤然落笔:“并未重返《活着》巅峰,仍然很平庸。”反复期待作家回到一部二十八年前的作品,这多少有些荒谬,但放在余华身上却仿佛顺理成章。张清华曾在《文学的减法——论余华》的结尾指出:余华的问题在于他已经‘熟透了。“对这样一个‘熟透(注意不是‘早熟)的作家来说,如果无法拿出全新的作品,又不肯‘重复原来的写作的话,那么即便封笔也未尝不可,也许会有一个新的余华,但即使以《许三观卖血记》为结尾,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尾了。”i余华至高的勇气和野心正体现在继续写作的行为本身——《兄弟》和《第七天》正面强攻现实如是,《文城》后撤到清末民初和写作原点亦如是。这一点上,笔者认为针对余华之后任何一部作品同《活着》的比较都是无必要的,余华不需要回到《活着》,《活着》也绝非余华的巅峰。作为一个后成熟期的作家,他要在向前找寻的过程中不断抗争,破我执,而后见众生。

a 余华:《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31页。

b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1页。

c 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载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2期。

d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上海三联书店 2017年版,第26页。

e 杨庆祥:《余华〈文城〉:文化想象和历史曲线》,载于《文学报》2021年3月18日,第6版。

fgh余华:《文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75页,第342页,第343页。

i 张清华:《窄门里的风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62页

参考文献:

[1] 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J].小说评论,2021(2).

[2] 杨庆祥.余华《文城》:文化想象和历史曲线[N].文学报,2021-3-18.

[3] 靳静静.介入现实与意义失重——以余华、苏童、刘震云近年创作为例[J].当代文坛,2019 (1).

[4]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 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 ,2017.

[5] 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 张清华.窄门里的风景[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作 者: 汪韵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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