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新杰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现代汉语中常用程度副词表达不同的程度量级,但我们也常见到有如下这种表达极性程度的框架结构:
1)连续吃了半个月草莓,真是吃得够够的了!
2)一到八月份,天就热得够够的。
3)她心里早就对这个家恨得够够的。
上述例句中,“吃得够够的”为“吃得够多了,不想再吃”之义,“热得够够的”为“已经很热了”之义,强调“热”的程度高。同样,“恨得够够的”为“极其恨”之义。
通过例句分析可以看出:上述例句中有一个框架形式和意义内容相同的构式结构,即“X得够够的”。当X成分为形容词时,其语义为“极其X”“很X”;当X成分为动词时,除了主观极量义,还有当事人不想再继续进行“X”所表示的行为动作的隐含否定义。因此,“X得够够的”结构是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符合Goldberg对构式的界定。
甄珍(2015)、王长武(2016)、吉益民(2017)、张辉(2017)、温锁林(2018)、丁可(2020)等都对极性程度构式进行过相关研究,研究内容主要集中于结构框架、构式语义、构式条件、语用功能以及生成机制等问题上,总体来看,现有研究都已认识到该类构式的主观极量性与构式对构件的压制作用,一些研究还深入探讨了该类构式的生成机制。(1)甄珍:《现代汉语主观极量构式“要多A有多A”研究》,《汉语学习》2015年第1期;王长武、吴婷燕:《表主观极量的“X到不能再X”结构》,《汉语学习》2016年第5期;吉益民:《主观极量唯补结构的建构机制与运行状况》,《世界汉语教学》2017年第4期;张辉:《论主观极量义构式“X得不行”》,《汉语学习》2017年第3期;温锁林:《评估义构式“够/不够X”》,《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丁可:《商丘方言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绥化学院学报》2020年第8期。但关于该类构式的变项类型、极量范畴和主观表达等问题的研究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本文以“X得够够的”构式为研究对象,着重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
Goldberg将构式定义为:“当且仅当C是一个形式——意义的结合体
通过对CCL语料库和BCC语料库进行穷尽式检索,共得到含“X得够够的”构式结构的语料403例,其中不重复实例298个(下文中所举句例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这两个现代汉语语料库的不重复实例)。通过对这些语例的进一步深入研究,本文将“X得够够的”的构式义概括为:言者对变项成分“X”所代表的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的程度描述已经超出言者的心理预期和可接受度极值的主观极量评价。这种评价既有积极性的,也有消极性的。其关键语义在于“极量”和“主观性”。
1.构式的主观极量
“量”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项基本范畴,可被分为程度量和动作量。李宇明指出“量”是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和表述世界的重要范畴,并将“程度”纳入量范畴的研究领域之中。(4)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83页。主观极量同样隶属于量范畴研究领域,其可被分为极性程度量与极性动作量。尽管构式“X得够够的”中缺乏“最”“极”等标示极量义的显性语言成分,但该构式整体仍然表达主观极量义。如上述例1中“吃得够够的”,是说言者对草莓这种食物的“吃”的动作程度量已经达到了极致,不想再继续吃了。上述例2中的“热得够够的”,意为在夏天“热”这一主观感受已经达到了最高程度。
就程度量级来说,性状程度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程度量级,动作同样能够通过动作持续时间或频次划分成不同的量级。李宇明将衡量性状量级的因素统称为程度量,将衡量事件量级的因素统称为动作量。(5)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111页。“X得够够的”构式,兼表极性程度量与极性动作量的双重功能。例如:
4)小王真是机灵得够够的,这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5)他写了一个月的汇报计划,早就写得够够的了。
6)我真是待得够够的了,已经在非洲待了三年了!
上述例4中的“机灵得够够的”是说很机灵,表达的是“机灵”这一性状的极量程度义。例5中的“写得够够的”意为写了又写,不想再写了,是说“写”这一动作发生的频次达到极点,表达极量动作义。例6中的“待得够够的”意为“待”这一行为持续的时间较长,不想继续待在非洲了,同样表示极量动作义。
2.构式的主观性
张国宪强调要区分“客观极量”和“主观极量”(6)张国宪:《现代汉语形容词功能与认知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46页。。本文的研究对象“X得够够的”构式,表达的是动作或性质状态的程度描述已经超出言者的心理预期和可接受度极值的主观极量评价。值得注意的是,该构式所表达的主观极量义是言者完全依据自身感受做出的主观评价,不具有客观性和现实性,其程度量高的判断来自于说话人的自身感受。比如:
7)小王:哎!我不想打球了,我早就打得够够的了!
小张:你才打了二十分钟就不想打了。
8)我看啊,他已经优秀得够够的了,过了这个村儿,你可再也找不到这样优秀的人了。
例7中,小王对“打球”的感受为“打得够够的”,但不同个体对“够够的”界定是有显著差别的,对“打球打得够够的”理解当然更是千差万别,在这里表达的主要是言者主观上觉得“已经打了很长时间,不想再打球了”,而小张则认为“才打了二十分钟,还可以继续打”。例8中,他“优秀”这个观点是说话人赋予的,在说话人眼中“他”就是最优秀的人,已经达到了一种主观上的极量,但是他人不一定持相同的观点。可见,“X得够够的”构式反映的是言者主观层面的极量义,缺乏现实依据。
据此,我们认为构式“X得够够的”体现了一种主观极量,表达了言者主观上认为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达到了极点。此外,该构式所表达的程度量值是“极高量”,说话人对评价主体某一方面性状的评价是一个极度值的评价。也就是说,“X得够够的”构式赋予了变项成分“X”主观极度量的性质。
3.隐含否定义
从逻辑层面来说,任何客观对象的性状及其所进行的行为动作,都存在程度量级上的极限。如果客观对象在性状或动作方面超过了这个极限值,认知主体就会产生危机感。因此,说话人使用“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时,便存有这样的心理预设:客观对象在性状或动作行为上已经达到了最高程度量级,不能或不想再继续进行X所表示的行为动作或性状。换言之,“X得够够的”构式不仅表示程度上的极致,还有言者的隐含否定义在其中,即通过对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的极量肯定,达到否定的效果。这种构式形式“意义是否定性的,但形式仍然是肯定的”(7)陈前瑞:《试论“曾”的反预期与经历义的演变关系》,《古汉语研究》2018年第2期。,主要用来表示言者不想再继续X所表示的行为动作或X表示的性质状态已经达到要求,不需要进一步加深。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否定义同样只是言者主观认为的,其他人未必持有相同看法。例如:
9)这风真是刮得够够的。
10)这几天真是冷得够够的,一点儿都不想出门。
11)三天才走了二十多公里,队伍真是慢得够够的。
上述例9中,言者主观认为,“风已经刮得够久了”或“风刮得太大了”,不想让风继续刮下去或想让风刮得小一点。但这只是言者的主观认知,与其自身的认知经验和认知概念相关,或许在“我”看来,“风已经刮得够久了”或“风刮得太大了”,但他人的认知经验与“我”的认知经验不同,“预设”同样也会有所不同。因此,他人未必会有与“我”相同的体认结果,可能会认为“风刚好”或“风太小了”。在上述例10、例11中,“冷得够够的”“慢得够够的”均表示言者主观认为事物本身性质特征已经达到了突破极限的程度,不需要再进一步加深。故该构式表达的极量程度义和隐含否定义都只是言者主观认为的,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4.极性夸张义
构式“X得够够的”在表达X是一种极量程度的同时,还带有一定的夸张色彩,表达了言者相对夸张的极性意义。例如:
12)这根绳子长得够够的了,别担心。
13)跑了半天,我早就跑得够够的了。
例12中“长得够够的了”表达的语义为“足够长”。这是说话人的主观评判,并且带有说话人自己的夸张意味。现实中,“绳子”究竟够不够长还是未知数,但是言者却认为“绳子长得够够的”,体现了该构式的夸张色彩。例13中,“跑得够够的”表示“跑的时间持续得长”,这也是言者的主观评价,带有明显的夸张义。
主观极量构式“X得够够的”由变项成分“X”、常项成分“得”和“够够的”三部分组成。其中,“得”是现代汉语中述补结构的标志,具有标记性特征,现有对结构助词“得”的研究已经较为完善,这里不作赘述。该构式主观极量义的表达主要由变项“X”和常项“够够的”承担,并且在“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表达中,常项“够够的”其性质特征将决定该表达式作为构式的典型特征。
1.构式成分“够够的”分析
(1)“够”的判定与解析
通过对“X得够够的”构式的语料分析和对构式义的概括,“X得够够的”构式结构中的“够”为动词,语义上表示满足一定的限度,达到某一标准或某种程度,且程度较高。陈光磊认为“够”表示事理的趋势,有评议的性质。(8)陈光磊:《关于衡词的考察》,《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年第S1期。温锁林认为“够”是表示评估义。(9)温锁林:《评估义构式“够/不够X”》,《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X得够够的”构式中的常项“够”为动词,同样具有评议功能,表示言者认为变项“X”所表示的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满足一定的限度,达到某一标准或某种程度,蕴含言者的主观评价。
(2)常项“够够的”量的程度表达
词语重叠是汉语中常见的现象,也是程度量级变化的一种重要形式。词语重叠多少都与量的变化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10)李宇明:《论词语重叠的意义》,《世界汉语教学》1996年第1期。李宇明指出词语重叠是一种表达量的变化的语法手段,“调量”是词语重叠最基本的语法意义。(11)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第118页。在“X得够够的”构式中,“X得够够的”构式表示言者对客观对象达到某种程度量级的极性评价,常项“够够的”具有主观极量的含义,是主观极性义的主要承担者。这主要是由“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结构所赋予的,与动词“够”重叠所蕴含的程度量增强有关。动词“够”表示动作行为或性质状态已经达到了某项标准,两个“够”连用,语义程度加深,“够够”表示动作行为的重复量或事物的性质状态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设立的标准,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极性评价与想停止变项“X”表示的行为动作。因此,“调量”作为词语重叠一项重要的语法功能,在“X得够够的”构式极量程度的表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此外,“够够的”给整个构式构建了表达评价的语义框架,要求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的变项“X”成分必须具有可计量与非定量的语义特征。
2.“X得够够的”变项成分“X”的分析
(1)变项“X”的类型
总体来看,“X得够够的”结构中的“X”有如下三种类型:
第一,“X”为动词(不含心理动词,主要为单音节可持续性动词)。此时“X”所表示的动作行为要么能够持续进行,要么能够反复发生。例如:
14)干活干了大半辈子,父亲早就干得够够的了。
15)之前家里穷的时候,他天天在学校捡别人丢掉的汽水儿瓶,早就捡得够够的了。
上述例14中,“干”为持续性动词,“干得够够的了”表示动作行为持续的时间长度达到了极点,“父亲”不想再继续持续“X”所表示的行为动作。例15中“捡”这个动作行为可以反复发生,“捡得够够的了”是说“捡”这一动作行为的反复次数达到了极点。
第二,“X”为性质形容词。此时,该结构主要表达认知主体的性状和程度。例如:“热得够够的”“美得够够的”等。另外,状态形容词和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均无法充当变项“X”成分。例如:
16)a.一到夏天,吐鲁番就热得够够的。
* b.一到夏天,吐鲁番就热乎乎得够够的。
17)a.之前老李头家在乡里也是风光得够够的,可惜现在不行了。
* b.之前老李头家在乡里也是风风光光得够够的,可惜现在不行了。
上述例16b中的“热乎乎”和例17b中“风风光光”均不能进入到“X得够够的”结构之中。这是由于性质形容词“热”和“风光”具有程度量,而状态形容词“热乎乎”与“风风光光”只是对事物状态进行描写,不具有典型的程度量,所以不能充当构式“X得够够的”中的变项成分。此外,弥散性是性质形容词的隐性特征,这种弥散性使得性质形容词与“X得够够的”的整体构式义相协调,使得“X得够够的”构式能够表达主观极量义。因此,性质形容词能够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结构之中,充当变项“X”成分。
第三,部分具有可计量特征的心理动词的语法功能跟性质形容词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能够出现在该构式之中。如“恨、愁、失望、感动、后悔”等心理动词都有进入该构式的实例。例如:
18)她早就把老王恨得够够的。
19)看着手里的病例单,他心里愁得够够的。
20)听到他父亲要把房子卖了替他还债,张慧心里对他失望得够够的。
21)听到了英雄人物舍己救人的故事,同学们都感动得够够的。
22)他刚把股票卖掉,那支股票就涨了,他心理后悔得够够的。
上述例句中,“恨”“愁”“失望”“感动”“后悔”都是心理动词,“够够的”对这些心理动词的程度进行补充说明,表达了其所达到的极量程度。这类心理动词在色彩上多表现为贬义,也有少数褒义词,如例21中的“感动”。在这种句中,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情感色彩是整个句子的信息焦点,全句的重音落在常项“够够的”上。
(2)变项“X”的特点
第一,单音节倾向。动词、形容词都可以进入“X得够够的”结构之中,充当变项“X”成分。通过对语料的分析,可以发现不管是动词还是形容词,它们在韵律和语义上都具有共性特征。先从韵律上看,通过对298个不重复实例的统计分析,变项成分“X”为单音节的实例有256例,约占86%;变项成分“X”为双音节的实例有42例,约占14%。可以说,“X得够够的”结构中的变项“X”以单音节形式为主,具有单音节倾向。
第二,非定量性。性质形容词及部分心理动词都能够进入“X得够够的”结构之中,这是由于这些词汇都具有非定量性特征,可以划分出不同的量级序列。而状态形容词或性质形容词重叠形式量级相对确定,因而无法进入到“X得够够的”结构之中。例如:
23)冷得够够的
*冰冷得够够的
*冷冷得够够的
持续性动词具有弥散特征,在一定量幅上可以伸缩,从宏观意义上讲也具有非定量性特征,因此也能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之中,充当该构式的变项“X”成分。例如:
24)吃得够够的
*死得够够的
*确认得够够的
上述例24中的动词“吃”是持续性动词,可以反复发生,因而是非定量的;“死”和“确认”是非持续性动词,因此不能进入该构式之中。
第三,可计量性。通过对语料的考察发现,能够进入到构式“X得够够的”结构中的词汇成分必须具备[+可计量]的语义特征。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够”一词本身就包含可计量的语义属性,与之搭配的对象需具有量级特征。二是常项成分“够够的”在语义上相当于程度标记的“很”或“极其”,同样可以表达极性评价义。这就为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的语言成分设置了准入条件,只有具备[+可计量]语义特征的语言成分才能与常项“够够的”语义相协调,才能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之中,充当变项“X”成分。
值得注意的是,变项“X”成分具有的可计量性的语义特征是进入该构式的前提,但并不是与之搭配的所有成分本身都具有可计量性。这是因为部分本没有可计量性特征的语言成分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后,变项“X”与表示极量义的常项“够够的”相融合,其原有的程度义的属性得以突显,可计量性的语义特征便随之产生。在这种情况下,常项“够够的”占据强势地位,在语义上压制并同化变项“X”成分,从而使构式“X得够够的”结构的整体性状具备可计量的语义特征。
(3)变项“X”的类型与特点的原因探究
第一,构式义对变项“X”的选择与压制。在构式之中,构式的整合意义来自构式义与词汇义的整合。如果构式义与词汇义一致,则两种意义互相加强;如果构式义与词汇义相互冲突,则会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句子在概念上呈语用异常;另一种是构式义或词汇义占优先地位,从而消除冲突。这种意义冲突的消除被称为“压制”。构式压制的主要功能是协调词汇义与结构义的“语义冲突”。构式“X得够够的”对变项“X”成分同样具有压制作用,对“X”成分产生了选择。在搜集到的298个不重复实例中,“X”为单音节成分的比例约为83%,占比最高。其次是双音节词,约占17%。“X”成分为多音节词的尚未见到。由此可见,能进入“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充当变项“X”成分的大多是单音节词语,这是由构式紧缩造成的,受到该构式整体构式义的压制。此外,变项“X”只有在语义上体现出独特的语义特征,即[+可计量]性,才能与常项“够够的”在语义上相互压制与整合,使之具备较强的主观程度性和主客观评价性,这同样是构式压制的结果。
第二,语义协调。能够进入到“X得够够的”结构,充当“X”成分的词项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才能与该构式的整体构式义相协调,使构式义产生和浮现。“X得够够的”构式之中的变项“X”不论由哪种类型的词汇充当,都要有“可评估性”或“可量度性”,才能与定项成分“够够的”的语义特征相和谐,成为可接受的表达形式。因为性质形容词同样具有离散性特征,在句法层面表现为能够被划分成不同的程度量级,因此才能够用在“X得够够的”构式中,用以表达对某个对象是否达到“X”的属性程度的评估。
由于“X得够够的”结构的意思是“很X,X够了”,构式自身就含有一定的程度义,心理动词同样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征,故而能够进入“X得够够的”构式之中。另外,一些动词本没有评价义,一旦进入构式“X得够够的”之中,受到整体构式义的压制,构成“吃得够够的、喝得够够的”等,消费自然要涉及消费的数量与程度,故而语义上是可度量与可评估的。
总之,能够充当“X得够够的”构式的变项成分,必须具有可评估的语义特征,满足定项成分“够够的”的语义条件。
综上,“X得够够的”是言者对某种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的主观极性评价。能够进入到该构式之中,充当变项“X”的成分需要具有非定量性和可计量性特征。从“X”的词类来看,主要是单音节可持续性动词与性质形容词,还有部分心理动词,这是由于三者都具有可计量性与非定量性特征。在“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之中,变项“X”成分由单音节可持续性动词充当的情况较多,约占76%,这些动词都是可持续性动词,且同时具有可控性特征。当“X”成分是形容词时,受到构式义的压制,性质形容词的重叠形式、状态形容词和由状态形容词组成的短语是不能进入该构式之中的,只有原形形式的性质形容词才能够满足该构式的准入条件。这是因为性质形容词具有弥散性,可以在量幅上进行延展,具有非定量性与可计量性特征。部分具有可计量特征的心理动词的语法功能跟性质形容词有诸多相似之处,同样能够出现在该构式之中。
构式“X得够够的”句法功能多样,既能够充当谓语、定语等多种句法成分,在一定条件下也能单独成句。
1.充当谓语
作为极性程度述补结构的“X得够够的”主要的句法功能是作谓语,对主语展开描写和陈述,后面一般不带宾语。例如:
25)一到冬天,东北就冷得够够的。
26)我早就游得够够的了。
例25、26中的“冷得够够的”“游得够够的”在句中充当谓语,分别是对主语“东北”和“我”的陈述。
另外,“X得够够的”构式作谓语时,前面一般有“简直、真是、还是、实在”这类副词与之共现,后面常附有“了、呢”等语气词。例如:
27)在美国呆了二十年,我简直呆得够够的了。
28)尽管穿着大衣,吴成还是冻得够够的。
2.充当定语
“X得够够的”构式还能够充当定语,修饰后面的中心语,后常跟定语标记“的”。而因为“X 得够够的”后有一个结构助词“的”,就省略了一个“的”,直接接中心语。例如:
29)这些简单得够够的问题,居然难为住几位大学者。
30)上小学时我早就走得够够的那条小路,后来变成了柏油马路。
31)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是博学得够够的人了,到处卖弄自己的学问。
“X得够够的”结构作定语,还可以后接“时”“时候”“地步”“程度”等成分。例如:
32)别管他,等他在这儿玩得够够的时候,自然会回去。
33)当她伤心得够够的时,就会想起你对她的好了!
3.充当宾语
当变项X成分为性质形容词时,“X 得够够的”结构还能作宾语,但谓语动词仅限于感受性动词“感到”“觉得”“认为”等。例如:
34)新年儿女们回来,给老王带回来几身衣裳,老王心里就感到美得够够的。
35)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心里觉得难受得够够的。
上述例34、35中,“美得够够的”“难受得够够的”分别作“感到”“觉得”的宾语。总体来看,“X 得够够的”结构作宾语在语料库中的可见实例较少,作宾语不是“X 得够够的”构式的主要句法功能。
4.单独成句
“X得够够的”单独成句一般出现在复句中,主语是承前或启后省略。例如:
36)在海上漂了一个月,实在憋得够够的,他便慢慢地喜欢上了钓鱼。
上述例句(36)中,“实在憋得够够的”,与后一分句主语相同,故蒙后省略了主语“他”。
“X得够够的”单独成句还经常出现在对话中。例如:
37)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病人:疼得够够的!快给我开点儿止疼药。
38)老张:哎!跑得够够的了!
小陈:你才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
上述例句37、38中,“疼得够够的”与“跑得够够的”单独成句,在上下文语境中省略了主语“我”。
通过对298例不重复语言实例的考察发现,“X 得够够的”构式常与评注性副词和语气词共现,其中与评注性副词共现的频率最高。
1.与副词共现
(1)与评注性副词共现
与“X得够够的”共现的评注性副词一般是断言类和推测类的。例如:
39)贵客厅的座位确实舒服得够够的。
40)看到房价涨了这么多,他心里应该后悔得够够的吧!
上述例39中,与“X 得够够的”共现的“确实”加强了句子的肯定语气,属于断言类。例40中,与“X得够够的”共现的“应该”表示言者的主观预测,属于推测类。
表断言类的副词还有“一定、真的、肯定”等。再看如下例句:
41)在十一月的深秋,走在那条落满树叶的小径,一定美得够够的吧。
42)肯定忙得够够的吧!今天第一天开业。
与“X得够够的”共现的评注性副词除了是断言类和推测类的,“X得够够的”构式与情态类评注性副词搭配使用的情况也较为常见,像“简直”“真是”等。例如:
43)这里简直美得够够的!
44)今天真是累得够够的。
上述例句43是与情态类评注性副词“简直”共现。在检索到的语料中,“简直”是与“X 得够够的”构式共现频率最高的评注性副词,约占13%。这是因为“简直”具有某种夸张的意味,能够突显言者的主观情感,如“简直无法无天了”,体现出愤怒和谴责的主观情态。这种强烈的语气与“X得够够的”表示的极量程度义相协调,故二者共现频率最高。
(2)与其他类副词共现
“X 得够够的”构式还可与范围副词、时间副词等共现。但这种共现出现频率较低,缺乏代表性,仅举以下几例。例如:
45)我对这部音乐剧爱到了极点,从情节到布局到演出都爱得够够的。
46)不但我着急,母亲心里也急得够够的。
例45中“爱得够够的”与表总括的“都”的共现,使句子的语义程度明显加强。例46中,“急得够够的”与副词“也”共现,体现出母亲的主观情态。
2.与语气词共现
语气词一般处于句末,能够增强言者主观情态的表达。这与“X得够够的”构式的极量程度义相一致,因此“X 得够够的”构式结构常与语气词连用。常与“X得够够的”构式共现的语气词主要有“了、哇、啊”等,与该构式的共现使得“X得够够的”构式结构的情态特征更为突显。例如:
47)冬天来了也得有两件像样的大衣,暖和得够够的呢!
48)这十年来,她一直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我心里也伤心得够够的哇!
上述例47、48中,语气词“呢”“哇”分别与“暖和得够够的”“伤心得够够的”共现,突显了言者强烈的主观情感,实现了情感共鸣的效果。
1.主观评价功能
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时,往往会带有个人的主观色彩,利用语言形式来表明自身的态度、立场和情感。“X得够够的”构式表达一种极性程度,体现的是言者对变项成分“X”所代表的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的程度描述已经超出言者的心理预期和可接受度极值的主观极量评价,带有言者明显的主观情态,具有主观评价与个人情感表达的功能。
2.强调功能
强调是一项重要的语用功能。汲传波认为强调本质上是一种心理现象,会引起受话人的不随意注意。(12)汲传波:《强调范畴及其若干句法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页。“X得够够的”构式通过对“X”的程度量级的加强来强调“X”的极限程度。根据上文论述,构式中变项“X”的性状程度或行为动作往往超出言者的主观预期。言者在使用“X得够够的”构式对事物或行为进行评价时,倾向于将主体的性质属性往较高的程度说,从而表达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感受,具有夸张的修辞效果。因此,这种表现形式,能够引起受话人的注意,起到强调作用。例如:
49)看到满地的尸体,他心里早就恶心得够够的。
50)他250多斤,胖得连衣服都穿不下了,真是胖得够够的了。
“X得够够的”构式对主体性状进行总结性的主观高程度评价,在语言线性序列中,经常出现在句末。这里的“X得够够的”构式肯定了主体所具有的性状或行为动作,强调其所达到的高程度量。上述例49中,“恶心得够够的”是对“他心里”的主观描述,带有夸张的意味,引起受话人对信息内容的关注,强化了“恶心”的高程度。例50中“真是胖得够够的了”重复了前句中的“胖”,对其程度进一步强调,突出了说话人想传达的重要成分。因此,“X得够够的”结构具有强调功能,言者使用该构式是为了强调主观极量义,表达主观情态。
3.夸张功能
“X得够够的”构式含有极强的夸张意味,该构式通过使用夸张性的成分“够够的”来对变项“X”所表示的行为、性状或感受进行极量程度的夸大,从而使整个构式呈现出主观极量意义。此外,逻辑范畴中经常出现“极量”的概念,表示一个难以到达或超越的数值。“X得够够的”这一构式中所表达的“极量”含有夸张义和令人难以承受义,在现实情况中,不可能真正地达到这种极量程度,仅有一种向其不断延伸的幅度,所以说“X得够够的”带有一种夸张的色彩。
在“X得够够的”构式之中,动词“够”表示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与标准,“够够的”表示言者对客观对象达到某种程度量级的极性评价。构式“X得够够的”整体表示一种极性程度,体现的是言者对变项成分“X”所代表的行为动作或性质状态的程度描述已经超出言者的心理预期和可接受度极值的主观极量评价。通过分析,能进入“X得够够的”结构中的“X”成分只能是单音节可持续性动词、原形形式的性质形容词和部分心理动词,这些词汇都有可计量但非定量的共性特征。此外,“X得够够的”构式所表达的主观极量义,仅是言者个人对客观对象的主观认知,但现实情况却不一定如此,他人也不一定与言者持相同观点。也就是说,言者认定的客观对象在程度量级上达到了极点,但对其他个体而言,可能并非如此,或者与真实情况未必相符。句法功能上,该构式在更大的句法单位中主要作谓语和定语,在一定条件下也可单独成句,同时,该构式具有评价、强调和夸张的语用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