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杰,丁晓强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
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观、政治观、经济观、社会观和生态观在学界引起了持续不断的研究热潮,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关于二人文化观的相关研究,却略显冷清。有些学者甚至产生了诸如“马克思恩格斯有没有文化观”“马克思主义有没有文化理论”(1)G.马尔库什:《马克思主义与文化理论》,孙建茵译,《世界哲学》2011年第2期。之类的质疑。对此,美国著名社会学家、文化人类学家丹尼尔·贝尔在其《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一书中还曾作出过这样的回应,“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最大弱点在于没有文化理论”(2)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严蓓雯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62页。。笔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在学界引起争论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二人的著作里很少直接使用“文化”一词,且二人也从未在其著作中系统而全面地阐发对“文化”的看法。黄力之教授曾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中“文化”一词的分布作了如下考证:七卷零状态(14%),三十四卷有1-5处(68%),七卷有6-9处(14%),两卷有13-15处(4%),零状态与极少量状态占到82%。(3)黄力之:《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4-65页。然而,仅以“文化”一词在原著中的零星分布来判定马克思恩格斯“文化观的缺席”,未免太过武断。实际上,在二人生活与写作的19世纪,无论是德国、法国、英国、俄国等西方国家,还是以中国为典型代表的东方国家,对文化领域的研究均已取得了颇为丰硕的成果,“文化”已经成为一个普遍意义上词语。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在从事研究的过程中不可能触及不到文化问题。查阅1995年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647页的第22条注释便会看到以下文字:“从马克思的《伦敦笔记》来看,他在1852-1853年期间阅读并在他的第XIX、XX和XXI笔记本中做了摘录的至少有三部文化史:(1)威·瓦克斯穆特《文化通史》1850年莱比锡版第一部,1875年莱比锡版第二部;(2)威·德鲁曼《文化史大纲》1847年柯尼斯堡版;(3)古·克列姆《人类文化通史》1847年莱比锡版第6卷,1849年莱比锡版第7卷。”(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47页。马克思恩格斯虽然从未对“文化”一词作出直接的定义,但其著作中的“文明”“精神”“意识形态”“观念”(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的)“科学知识”“上层建筑”“教育”等词语其实就是文化观的表达。这些看似零散的表达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光点分布在他们的著作中,比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的“费尔巴哈”章和《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就闪烁着诸多“文化的光点”。本文着重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所蕴涵的文化观作一探讨和研究。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曾一连用到九个“学习马克思”,其中之一就是“学习和实践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化建设的思想”(5)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9页。。据此,处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坐标上,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对当今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之文化建设依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理论支撑作用。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首先批判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精神体系以及施特劳斯等在黑格尔体系基础上新出现的批判家们仅仅局限于“对宗教观念的批判”(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4页。。随后又批判了费尔巴哈仅仅局限于对世界“单纯的直观”与“单纯的感觉”的机械唯物主义,并指出,“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8页。。最后通过对现实的人以及现实生活过程的考察构建了新唯物主义哲学。“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2页。马克思恩格斯的新唯物主义在批判继承黑格尔辩证法合理内核的基础上继而又扭转了黑格尔头足倒置的唯心主义哲学,而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旧唯物主义则充当了中介的作用。无论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还是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都是一种哲学文化,都属于认识的范畴,都是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的方法论;而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实践本体的新唯物主义既是认识世界的武器,又是改造世界的武器。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6页。。改变世界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人类作为主体在主观能动性的催动下运用一定的手段与方式与客观世界发生作用的过程,即实践的过程。可以说,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恩格斯新唯物主义文化观的构建起点。在《形态》的“费尔巴哈”章,马克思恩格斯充分肯定了实践的主体即人的现实存在性以及存在的方式和存在的价值,“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46页。,“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3页。。在此章节中,马克思恩格斯对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生产关系)之间辩证关系的论证,对世界历史演变机制的阐释,对资本主义统治下“异化”现象的揭批都是以人的物质生产实践为前提。从人的实践活动和主体性功能来看,人的实践活动为主体性功能的实现与发展提供了外部条件;而主体性功能又为人的实践活动提供内部依据。在实践活动的过程中,当人的主体性功能作用于自然界客体时,便形成了“人化自然”;当人的主体性功能作用于社会客体时,便形成了“人类社会”。人在实践过程中不仅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进步和社会形态由低级到高级的演进,而且还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形成了对自然界、社会以及人自身的诸多认识,这也正是人的实践活动在文化层面的反映。
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第一部分“资产者和无产者”一节中指出:“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5页。资产阶级在反抗中世纪封建社会生产关系时表现出巨大的革命性,在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促进生产工具和交往手段的迅速改进时表现出空前的能动性。马克思恩格斯用了较多的笔墨论述资产阶级在历史上的革命作用。这种“革命”作用,不仅仅表现在资产阶级对于生产力的推动上,而且还表现在对封建陈腐文化的摒弃和对中世纪宗教禁锢的突破上。故而,标榜自由、平等、民主、博爱的资产阶级文化也因此得以传播开来。所以,对于资产阶级革命性的一面是不能抹煞的。但通读《宣言》就会发现,马克思恩格斯实际上用了“欲抑先扬”的写作手法,即对资产阶级革命作用的肯定都是在为随后的批判做铺垫。“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3页。对内的残酷剥削和对外的疯狂掠夺一方面为资产阶级积累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也引发了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肆意横行,导致精神家园的沦丧。在这种资产阶级腐朽文化的笼罩之下,人的尊严、人的善良变得一文不值;人与人之间的家庭关系和职业关系日趋金钱化。另外,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费尔巴哈”章中还批判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家”们“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0页。。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其思想、意识、精神不过是其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此,资产阶级在取得政权和长期维护政权的过程中,既需要对物质的统治,又需要对精神文化的统治。“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20页。,资产阶级统治下的意识形态家们以编造本阶级关于自身的幻想为谋生之道,以欺骗、蒙蔽的形式将越来越抽象的思想、越来越具有普遍形式的思想虚构成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可见,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具有极强的虚假性。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费尔巴哈”章中曾以生产力和交往方式之间的矛盾运动为源动力分析历史成为世界历史的演变机制,“因为它(大工业)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状态”(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94页。。与“文化”一样,马克思恩格斯也从未对“世界历史”作过系统的论证和阐发。然而,在二人合著的《形态》和《宣言》两部著作里,“世界历史”“世界市场”“世界性”等词语却表现出较高的运用率。“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4页。文学作品里往往蕴涵着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民族理想、民族性格和民族观念。换言之,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表征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品格和文化力量。资产阶级开辟的世界市场,一方面促进了各民族之间在物质上的互相往来和互相依赖,一方面则促成了民族间文化的交融。所以,笔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所阐述的“世界的文学”与全球化浪潮中各民族间文化的交流与借鉴颇有几分相似。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民族,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世界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世界文化的整体性又表现为各民族文化的交融。可见,马克思恩格斯对资产阶级开辟世界市场,促进各民族间文化交流是予以肯定的。但在另一方面,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里又用到了“文明”一词,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4页。,“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404页。。这里的“文明”,是有极为严格的时代指向性的,指的正是资本主义语境下的文化,即资产阶级生产方式在宗教、道德、哲学、法律和政治上的反映。资产阶级在资本逐利性的刺激和推动下,一方面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到世界各地,一方面又将利己主义、享乐主义、拜金主义、普世价值等资产阶级文化输出渗透给落后的国家和地区,以“文化帝国主义”迫使他们西方化。
文化在本质上是多义的,其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通过上文阐释,不难发现这一点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中也有所体现。笔者认为在探讨《形态》“费尔巴哈”章与《宣言》之间在文化观上的逻辑进路之前有必要厘清马克思恩格斯究竟是在何种层面上界定和使用“文化”概念的。经过文献梳理,笔者发现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的文化概念有着十分宽泛的含义,从广义上可以等同于文明概念(20)例如,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平均主义和公妻制进行批判时指出:“(这种主张是)对整个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贫穷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仅没有超越私有财产的水平,甚至从来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简单状态的倒退。”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6页。,从狭义上可以限定在文艺领域、知识教育水平和更高层次的精神文化意义上。显然,在《形态》“费尔巴哈”章中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概念主要是指狭义的精神文化层面,即在哲学运思上,他们反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人颠倒物质利益和观念态度、经济和文化以及生活与意识之间关系的文化史观,从而创立了基于实践本体的新唯物主义历史观(唯物史观)。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基于社会生产实践和经济基础的新唯物主义实现了哲学文化由“天国降到人间”到“从人间升到天国”的“文化扭转”。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概念在狭义和广义上两者兼有,但总体看来,狭义居多。可见,马克思恩格斯是在实践本体的新唯物主义的框架里考察诸多文化现象,通过对资产阶级的宗教批判、法哲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等四种“文化批判”形式,最终得出共产主义语境下“自由人联合体”的文化旨归。然而要实现共产主义的社会理想,就需要无产阶级以高度的文化自觉,通过革命的形式,废除资产阶级宗教的、道德的、哲学的、政治的、法律的陈腐观念,即:通过共产主义革命最终实现“两个决裂”(21)“两个决裂”是指:“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1页。。
《形态》“费尔巴哈”章和《宣言》中所体现出的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是非常丰富的。自两部著作问世距今虽然已有170多年的历史,但其中蕴涵的理论光辉依旧闪耀如初。那么,以欧洲文化为底色的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又将如何诠释现当代的中国文化?毕竟,“时间距离”上间隔了170多年,“文化距离”上一个以西方文化为底座,一个是典型的东方文化。德国哲学家、诠释学大师伽达默尔在其代表作《真理与方法》一书中指出:“重要的问题在于把时间距离看成一种积极的创造性的可能性。时间距离不是一个张着大口的大沟,而是由习俗和传统的连续性所填满,正是由于这种连续性,一切传承物才向我们呈现出来。”(22)伽达默尔:《诠释学Ι:真理与方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4页。“间距”(距离)意识是诠释学理论的基本前提,伽达默尔曾多次使用这一概念对“时间间距”和“文化间距”进行深刻分析。俗话说,距离产生美。“美”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我们对待“距离”的方法和态度上。在对待“时间距离”的问题上,我们应该将着眼点定位在时间的连续性上,而不是间断性上;在对待“文化距离”上,应该把着眼点放在异质文化的共性上,而不是同一文化的自我延续上。习俗和传统的传承不仅可以消弭“时间距离”,同样也可以消弭“文化距离”。站在新时代历史新方位上,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形态》与《宣言》两部文本则属于伽达默尔概念里的“习俗与传统”范畴,每一个时代都必须按照自己的方式诠释历史传承下来的文本,以实现“视域的融合”和“效果的历史”。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以其理论的光辉指导中国的文化建设,而中国在文化建设过程中所积攒的规律性认识又在很大程度上补充了经典作家所构建的文化体系。那么,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在当代中国的诠释路径又有哪些呢?笔者尝试总结了如下四点。
文化自卑,指的是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消极否定的态度。这种文化思维范式往往潜藏在中西文化的对比过程中,时常表现为抬高西方文化的同时贬低中国文化。这种负面“文化情绪”产生的主要原因有三点:其一,近代以来的民族危机导致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失语”。从1840到1949年,中国历经了“百年屈辱”。资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军事侵略、经济掠夺、政治控制和文化渗透的过程,也是中国被动卷入现代化的过程。彼时,以儒家思想为典型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从开始的略显颓势到后来的力不从心,最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彻底否定中跌向生命历程的最低谷。历经了洋务运动的破产、戊戌变法的夭折和辛亥革命果实的被窃取等一系列失败的探索后,屡遭顿挫的国人日益加深了对本国文化的自卑情绪。每一次的民族危机都会使人们陷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失望与否定之中。应该说,对待传统文化的这种“批判惯性”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以后。其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成分“卷土重来”。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成绩令世界刮目相看,综合国力日益提升,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然而在另一方面,各种层出不穷的新问题新情况和接踵而至的新考验又使得中国文化中的劣质成分和劣根传统得以固化和放大。其三,近代以来西方科学体系的诞生以及蓬勃发展与中国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之间的鲜明对比引发人们对中华文明的“自我怀疑”。18世纪60年代,自工业革命的浪潮发端于英国以来,世界范围内已历经了三次技术革命的洗礼。如今现代化的世界进程已然进入以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为主要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然而遗憾的是,中国或多或少错过了前三次科技革命,最终导致与诸多重要的历史机遇擦肩而过。于是,诸如“始终处于领先地位的中华文明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自然科学”“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为什么会败给夷人”之类的追问便开始兴盛,其中心态比较复杂,既有理性反思,也有文化自卑。
文化自负,指的是对本国文化的一种唯我独尊、唯我独大、唯我独优的傲慢心态。与文化自卑恰恰相反,文化自负是一种看似“正能量满满”的文化情绪,这种文化思维范式对中西文化往往缺乏理性的对比,甚至表现为对本国文化的“孤芳自赏”。这种文化情绪产生的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从世界文明史的进程来看,中华文明作为从未中断的文明,容易促成骄傲的文化心态。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古中国是世界现代文明的四大发源地,也是我们所熟知的“四大文明古国”。不可否认的是,四个文明古国曾经都创造过辉煌灿烂的文化。但时至今日,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和古印度文明早已中断或消失,唯有中华文明绵延不绝,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因此,中华文明的这种源远流长、生生不息的文化生命力在某种程度上容易成为文化自负心态产生的资本。第二,情绪化、简单化、非理性化言行,为当今人们文化自负心态的蔓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理性深沉的爱国主义指的是个人或者集体对祖国母亲的高度认可、深度依恋和积极支持,而其中的一项要求就是“爱祖国的灿烂文化”。近代以前的中国之所以在世界上独占鳌头,主要缘于先辈们在文学、农学、医学、艺术、天文、建筑等各个领域取得的辉煌成就。当然,这也是当下人们热爱祖国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如果对中国传统文化不分糟粕与精华,或者以中国传统文化为理由拒绝世界其他优秀文化、以传统文明为由拒绝现代文明,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狭隘的文化心态。
在《形态》“费尔巴哈”章和《宣言》文本中,马克思恩格斯在对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哲学理念进行批判继承的基础上,创立了实践本体的新唯物主义哲学文化。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都是实践的,人是实践的主体,在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过程中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文化),而精神财富的创造与累积又是以物质财富的创造和累积作为前提和基础。因此,文化在本质上是属人的存在,是实践的产物。它不是本来就存在的,更不是自然的馈赠,而是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中产生的。某一时期某一社会形态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23)这里之所以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文化的历史继承性以及文化发展变化与社会存在发展变化之间有时会出现不完全同步性(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反映着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存在。随着社会存在的发展,文化也会相应地或迟或早地发生变化和发展。换言之,文化在总体上是由人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所决定的。正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所说:“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24)《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4页。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对两千年来封建社会存在的反映;中国的现当代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对中国当代社会存在的反映。因此,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既不能妄自尊大,又不能妄自菲薄,更不能割断历史。文化自卑与文化自负都是错误的文化观,都是与马克思恩格斯所构建的实践本体的新唯物主义文化观背道而驰的,都是需要摒弃的。
当今世界的“文化霸权”,主要表现为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依仗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军事实力,强行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推行其价值观念、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行为。西方“文化霸权”的主要特点有隐蔽性与欺骗性、强制性与霸道性、复合性与多样性。其一,隐蔽性与欺骗性。与早期殖民主义对弱小国家和地区赤裸裸的侵略与掠夺不同,文化霸权则表现得较为温和,隶属于“润物细无声”的后殖民主义。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西方国家打着民主的旗号以和平的非暴力的方式发动的“颜色革命”(也称“花朵革命”)。其二,强制性与霸道性。在全球化、信息化、网络化大背景下,西方国家凭借着强大的新闻、电视、广播、互联网等媒体传播力量,向其他国家和地区输出西方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和普世价值,企图实现对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化控制和文化同化。塞缪尔·亨廷顿在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指出:“美国对全球电影、电视和录像业的控制甚至超过了它对飞机制造业的控制。”(25)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年,第37页。美国是文化制造业大国,而以好莱坞电影为典型代表的文化产品与美国文化霸权之间有着不言而喻的密切关系。正如国际著名传播学学者H·莫拉那所说,“实际上,认为信息及其传播在文化层面上是中性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神话”(26)Hamid Mowlana,Global Communication in Transition:the End of Diversity ?California:Sage Publications,1996,p.179.。其三,复杂性与多样性。如上文所述,“文化”一词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文化是独立于政治、经济、社会、生态之外的人类的精神活动;广义的文化则是人类在历史实践活动过程中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据此,“文化”不仅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而且还有着颇为广泛的外延。西方的文化霸权不仅仅体现在与文化场域直接相关联的意识形态、思维方式、价值理念、哲学宗教等方面,而且还会掺杂渗透在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领域,呈现出纷繁复杂的“乱象”。因此,文化霸权会以“千奇百怪”的形式出现于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表现出复杂性与多样性。
“文明冲突”论的创始人是哈佛大学教授塞缪尔·亨廷顿。 1993年夏,亨廷顿在美国《外交》季刊上发表的《文明的冲突?》一文,曾经在世界上引起了众多学者们的极大关注和激烈讨论。这一方面是亨廷顿始料未及的;但在另一方面,他却认为这篇文章题目中带有的“?”被普遍忽视了。鉴于此,亨廷顿继而又撰写了《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以更加充分、更加深刻、更加详尽的论证对诸多争论进行回应与解答。笔者认为,亨氏的“文明冲突”论在如下三点存有缺陷:其一,一味强调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之间文化的差异,过分夸大文化因素对世界秩序所产生的影响;其二,以“西方”和“非西方”作为当代世界文明的划分标准,有“西方中心论”“西方优越论”之嫌;其三,对亚洲国家、中东国家的儒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具有极高的警惕,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却极为拥护,明显表现出“双重标准”。
无论“文化霸权”还是“文明冲突”,在本质上都是为西方“文化帝国主义”服务的,都是为了捍卫某一小部分资产阶级统治的上层建筑。170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费尔巴哈”章和《宣言》中对资产阶级文化的批判是以资产阶级开辟世界市场继而推动第一次全球化浪潮为时代背景。全球化一方面推动了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然而在另一方面也引发了文化之间的摩擦与冲突。对于文化全球化现象,马克思恩格斯经典作家持以辩证的态度。他们赞同西方文化中积极理性的一面,他们反对西方文化中腐朽的成分以及西方文化对他国文化所进行的殖民式入侵与同化。170多年后的今天,世界上的国家与民族在一波又一波的全球化浪潮中已然成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然而,近几年一股与全球化背道而驰的“逆全球化”浪潮悄然来袭,文化战略安全问题迫在眉睫。如何提高本国文化对内的凝聚力?如何增强本国文化对外的吸引力?如何提升中国文化在国际舞台上的话语权?面对这些问题,我们当然无法从马克思、恩格斯经典作家那里寻找到现成的答案。但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在经典著作里对资产阶级的文化批判至今仍可作为“批判的武器”,仍可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构建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持。
文化自信,指的是一个国家、民族和政党对于自己的理想、价值体系、意识形态的高度认可和坚定信念,对于本国文化渊源、文化生命力、文化价值和文化张力在理性认知基础上的充分肯定。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今世界,要说哪个政党、哪个国家、哪个民族能够自信的话,那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民族是最有理由自信的。”(27)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7月2日,第2版。若问自信的理由在哪里,她俨然就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里。在“四个自信”中,文化自信是最根本的自信,是我党理论创新提出的又一个重大命题。习近平总书记曾在多个场合多次对之进行强调、阐释,并最终形成了一个完善的文化自信观和富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文化自信话语体系。习近平指出:“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28)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7月2日,第2版。可以看出,习近平总书记将文化自信的“底气”来源划分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既遵循了历史逻辑、实践逻辑和理论逻辑的辩证统一,又体现了历史、现在和未来三向度的有机融合。从历史向度上来看,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国古代人民创造了灿烂辉煌的优秀传统文化。例如,在思想领域,我们有先秦诸子百家争鸣、魏晋玄学、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在科技领域,我们有对世界历史进程产生巨大影响的“四大发明”;在医学农学等领域我们有《本草纲目》《齐民要术》……无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基因,它以强大的民族向心力和民族凝聚力告诉我们“从哪儿来”。从现在向度来看,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在伟大的革命斗争过程中所凝练的以红船精神、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西柏坡精神、大庆精神、雷锋精神、载人航天精神为典型代表的革命文化是中国人民的精神支柱。从未来向度上来看,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尤其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必将继续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继续推进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融合,继续坚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和面向未来的三结合,继续彰显其人民性、实践性、民族性和时代性的理论品格。
“文化自觉”问题,最早是由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在1997年北京大学举办的第二次人类学社会学高级研讨班上提出来的,其内涵为:“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29)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可见,费孝通先生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文化自觉”进行界定:其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和态度;其二,对中国现当代文化发展规律和发展方向的把握;其三,对东西文化间对话的“度”的把控。这三点界定也恰恰契合了“文化自觉”的出场语境:语境一,费孝通先生在对以内蒙古鄂伦春聚居地区和黑龙江的赫哲族为典型代表的少数民族进行实地研究考察过程中发现的中国自身文化如何保存下去的问题;(30)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语境二,全球一体化大背景下东西文化之间的交融与碰撞。据此,我们又可以将文化自觉的类型划分为文化的本土化自觉和文化的全球化自觉。文化的本土化自觉,指的是对本国文化传统、文化发展历程有着清晰理性的认识;文化的全球化自觉,指的是全球化大背景下国与国之间、文化与文化之间、区域与区域之间突破明显的界限,继而实现文化上的交流与融合。总起来,也就是费孝通先生在1990年瞻望人类学的前途时对文化自觉的历程和践行准则所作出的经典概括:“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31)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之间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即相互促进、相互依存、共生同构。文化自觉是一种内在认知,即一个政党、民族和国家对自身文化的理性审视与深刻反思;文化自信则是内外力量交互作用下产生的结果。文化因“自觉”而“自信”,文化因“自信”而更加“自觉”。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征程中,中国文化的复兴以及中国文化主体性的重新构建注定是一个绕不开的课题,而坚持文化自信、提升文化自觉正是这一课题的“正确打开方式”。在文明进程的滚滚洪流中,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的交融促使先进文化战胜落后文化,推动文化的新陈代谢。所谓先进文化,指的是与先进生产方式相联系的文化,代表着社会的前进方向和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所谓落后文化,指的是带有愚昧、迷信、庸俗、腐朽等色彩的文化。作为中国先进文化的强大引领,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实现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华丽蜕变,实际上这也正是近代以来中国文化所走过的历程。总的说来,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历经了“自我否定”“自我建构”“自我成就”的历史嬗变。中国共产党自诞生以来,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武器,祛除了封建落后文化、资产阶级腐朽文化在中国的肆意横行,厘清了中西文化、古今文化之间的辩证关系,在革命、建设和改革“三部曲”的伟大实践过程中推动着中国文化的前行。从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文化、邓小平的精神文明、江泽民的先进文化、胡锦涛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到习近平总书记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在忠实承继马克思恩格斯文化观的基础上对文化理论的一次又一次的创新。
文化就像阳光雨露,浸润在我们日常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中。文化对我们的影响和改变看似细微,实则具有强劲的渗透力。故而,文化又是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人类依靠文化而得到生存和生活。……我们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能离开自己从小学得到的文化。正如《西游记》里的孙行者自以为本领大,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但终于发现翻来翻去还是在如来佛的手掌里。人同样跳不出文化。”(32)费孝通:《中国文化的重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1页。文化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笔者认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仅仅是“富强维度”的硬实力抑或软实力的提升,她有更高的追求。这个更高的追求就是“文化维度”的文化崛起与文明复兴。唯有“富强”与“文化”的双重逻辑,才能真正彰显出中华民族和中国道路的世界历史意义!作为学者,首先应该克服社会身份和权力格局所导致的偏见,避免从一种文化偏见滑向另外一种偏见。其次,应该在继承马克思恩格斯文化理论的基础上,聚焦于现当代中国文化理论的创新,为推动社会主义新型文明国家的伟大建设献出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