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健朔 李永东
(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自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以来,北平、天津、太原、上海、南京、广州和武汉等城市相继沦陷。1937 年11 月20 日,“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月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抗战”[1]6。重庆成为战时国都,到重庆去和到大后方去成为躲避灾难和回归民族国家怀抱的首要路径,据相关统计,“八年抗战,中国的难民迁移大约有1000 万人,其主要流向是自东向西,从沿海和中原迁移到内地”[2]35。西南腹地的大门被突然打开,封闭的大后方城市进入了知识分子视野,融入文学生产中。重庆、成都和昆明作为三座典型的大后方城市,其城市形象与文化特征在外来作家的笔下得到构造与阐释。
在文学城市的生产中,北平具有丰富驳杂的文化符号编码。城市的文化场域和生存体验影响到文学城市的生产,文学又通过创造地方故事、地方形象和地方风格,实现了对“地方”的生产,城市中的文学与文学中的城市具有双向互动的过程。北平文化孕育了“京味”和“京派”,培养了老舍和“京派”作家等,这些孕育产物又反作用于文化孵化与塑形,形成了再生产。抗战时期,北平首先沦陷,大量知识分子或离开北平或因无法回到北平,而进入大后方。不同的城市具有不同的文化景观,城市文化特征自身具有鲜明的区域性。具有北平经历的作家来到大后方城市,别处城市印象与北平经验纠缠,这一类作家便在文学生产中通过大后方城市寻找北平、发现北平、怀念北平和反思北平。北平与大后方城市形成多重“双城记”模式,互相对照和类比,在宏大的抗战语境统摄下,诞生新的文化空间,丰富抗战时期文学的表现内涵。
大后方的大门向大批知识分子敞开,昆明与成都从遥远的“纸上城市”摇身一变成为现实的城市空间,许多具有北平经历的作家都以居民或过客的身份领略了两座城市的文化风采,如老舍、冰心、朱自清、张恨水、黄裳、茅盾、穆木天、闻一多等。他们对两座城市进行重新塑造,在文学作品中又以新的文化特征呈现,完成了“纸上城市”——现实空间——“纸上城市”的更新与蜕变。这些作家认为,昆明与成都具有相同的价值指向,即“像北平”,成都更具有“小北平”之称:“逃避战乱的政府官员、文化人士很多是第一次来到成都,成都给他们的感觉是像‘小北平’。”[3]127成都与昆明的风景处处是北平的镜像。易君左在《锦城七日记》中描述,“初见成都,确实充满了‘北平’的情调风味。下了长途汽车雇了一辆人力车,从牛市口进城去。那一带矮小朴实的房子,灰哺哺的屋瓦,马路两旁的树木,伸头出墙探望的几点红梅,黑漆的门配着一对绿瓷狮子,长行列的骆驼队,光头红袍的喇嘛,一片黄袍的道士们,小型招牌的正楷字……都绝似‘北平’。冷静了的住在‘北平’十五年的旧梦,又把我重新挑起来了”[4]。易君左排列房子、屋瓦和树木,甚至红梅与门等意象,将北平与成都串联并置,成都所复现的“北平风味”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其固然有作者思乡之情渲染而故意融合的成分,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冰心享受昆明的天气与阳光,也联想到北平:“喜欢北平的人,总说昆明像北平,的确地,昆明是像北平。第一件,昆明那一片蔚蓝的天,春秋的太阳,光煦的晒到脸上,使人感觉到故都的温暖。”[5]
成都和昆明从何处像北平?作家们为何有此联想?李永东认为成都与北平有近似的文化个性,现代作家通过成都“迷恋北平的乡土气息和自然属性”[6];明飞龙认为作家由昆明怀念北平在于“迷恋北平中的乡土气息与乡村情调”[7]。两位学者都共同指向北平的“乡土个性”,认为与成都和昆明的总体文化特征存在一致性。众所周知,北平与上海不同,北平具有浓厚的乡土感,是“具城市之外形,而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8]29。而身处内陆腹地的成都与昆明恰好与之不谋而合,正如赵园所言“乡土感即源自熟悉。对于中国知识分子,北京是熟悉的世界,具有共同文化经验、共同文化感情的世界”[9]6,北平作为“精神乡土”存在,成为“乡土中国”的文化母本。具有北平经历的作家离开北平,具有文化意义的乡土感被悬置,在成都与昆明的城市经历中,作家们乡土感与乡土情怀因为人文特征的近似又得以释放,迫不及待地将城市与城市相参照,以获得这种乡土文化母本的延续。因此,乡土感与乡土情怀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象与文化符号,以保证成都、昆明与北平的交流契合,具体到文学文本而言,成都与昆明主要在以街市房屋、娱乐饮食文化等元素作为“北平”而获得乡土情怀延续与城市想象。
城市建筑、街道与城市文化存在一致性,乃至同一城市,不同街道有不同的文化特征,上海租界的外滩、霞飞路、南京路和北四川路因不同的建筑风格与建筑类别而具有不同的文化象征[10]23-27。战时语境下,多数知识分子只是途经成都与昆明,作暂时的游玩甚至只是匆匆而过,对于两座城市的文化内涵来不及深入挖掘,只能是走马观花式的速写描摹。因此,城市建筑作为最直接的城市外观成为文学生产的主要对象。蒋经国在匆匆游过成都后,首先感叹“有人说,成都是小北平,这是名符其实的。成都的街道和房屋的建筑,的确都和北平差不多”[11]110,认为成都街市房屋与北平的相似。梁实秋也评价:“成都有‘小北平’之称,不但地势平坦,房屋街市亦略有北平规模。”[12]177此外,在两座城市都留下足迹的老舍,不仅认为“成都的确有点像北平:街平,房老,人从容”[13]186,同时也在《滇行短记》中评价“昆明的建筑最似北平,虽然楼房比北平多,可是墙壁的坚厚,椽柱的雕饰,都似‘京派’”[14]280。有学者更将城门、牌坊和四合院等标志性建筑作为参照,强调昆明与北平的相似性。正如老舍所说,“房老”是成都、昆明与北平共有的基本特点,而“城市是历史和文明的容器与储藏所,那构成骨架的静默的建筑物和那些作为城市血脉的纵横交错的街道,无不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深刻的象征意义”[15]24。相比充满各类现代建筑的上海而言,“房老”是古城的标志,具有沉淀的文化历史感,契合乡土情怀的语义内涵。
成都具有“小北平”之称,不仅在于城市外观的相似,以及从中捕捉到的乡土气味与乡土情怀,更在于文化个性的不谋而合。马泰钧曾作小诗:“宅中花木护楼台,著处街坊市肆开;不是语音有差别,故乡真到北平来。”[16]从某种程度上表达了成都与北平类似的生活百相。“北京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中心,浓厚的文学艺术、多样的民间工艺、各式的风味小吃和繁琐的礼仪风俗构成了其独特的文化景观。茶摊、庙会、戏园都是少年老舍流连忘返的场所”[17]6,而“漫游文学的四川,我们还发现,鸦片、茶馆、饮食不仅构织着待客交际的‘社会场景’,而且简直就内化了川人意趣、癖性与基本生理需求的一部分”[18]105。不难看出,“书摊”“茶馆”“庙会”和“戏曲”是两座城市共同而显著的意象,饮食文化更是如此。
具体而言,“到过北平的人,都觉得成都很类似北平。在许多方面,(如树木多,住宅多,茶馆多,洋车多…)二者都很相近,在文化方面也非常显著,成都现在也可以叫作一个‘文化城’了:这里聚拢了五六所大学和几十所中学,几百所小学。如同北平的书店集中在琉璃厂一样,成都的书店集中在祠堂街”[19]。逛书店和书摊成为游览成都而怀念北平的一种途径,署名景怡的作者在《成都剪影》中写道:“在北平住惯的人,常有小吃馆,逛书摊的习气。流离到千里之外的成都,仍可以恢复到他们往日的生活。的确,在这两点上成都很像北平”[20]。除了逛书摊,逛庙会和逛花会也是成都与北平共有的休闲方式,在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中,逛庙会是频繁出现的故事情节,朱自清游览成都后也留下相关文字:“成都素有小北平之称。熟悉北平的人看到花会自然联想到厂甸的庙会,它们都是交易、宗教、游戏打成一片的。”[21]161
在成都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小吃馆与茶馆,正与北平饮食文化不谋而合。景怡写道:“当你嚼着家常饼,吃着羊肉的时候,你很容易想起‘东来顺’来。(北平东安市场有名之羊肉馆。)”[20]景怡以羊肉勾连成都与北平,并不是偶然的。北平作家与成都作家往往在作品中对“吃”情有独钟。以老舍与李劼人来论,“吃是老舍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场景,饭馆里的觥筹交错更是北平人生活交际的重要手段”[17]16,而老舍自己也感受到“成都有许多有名的小食店”[13]186。国家大事、人生体悟和娱乐八卦都是饭桌上的主要内容,形成了一种饭桌文化,《赵子曰》中赵子曰等人在北平的饭馆谈论学潮,而李劼人所描绘的成都城内,老派官员、留日学生和地方豪绅等各阶层人员可以围在一张饭桌前讨论保路运动。在成都人与北平人眼中,吃不仅是满足生理需求的既定性行为,也是一种心理享受的追求标准,饮食成为具有艺术性的行为表征。茅盾在《成都——“民族形式”的大都会》中敏锐地捕捉到这样一个细节:“成都生活便宜,小吃馆子尤其价廉物美;乃至成都小贩叫卖的调门也是那么抑扬顿挫,颇有点‘北平味’。”[22]62小贩的叫卖声都充满艺术氛围,可见饮食在两座城市中散发的魅力。
人、城与文化具有密不可分的互属关系,城中文化孕育城中人,城中人同时又以城中文化的既定模式来表达城市,“人造城市、城市造人、人造文化、文化造人、城市造文化、文化造城市的双向互动过程”[23]48。相比于现代都市中显而易见的咖啡馆、电影院、歌舞厅和跑马场等,成都、昆明与北平共有的文化意象(茶馆、小吃馆、书摊、庙会和老房)具有浓厚的传统气息,这正是异于西方审美的“乡土中国”,是北平人的北平印象,是中国人的乡土感。作家们来到成都和昆明,不约而同联想北平,正是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调的乡土情怀的发酵。
重庆在抗战以前,只是一座小城,“重庆成为陪都以前市政建设面积约12 平方公里,成为陪都一年以后才扩大到30 平方公里”[24]2。全面抗战以来,重庆作为战时国都,具有民族国家的象征,“到重庆去”具有回到国家怀抱的重要意义。重庆成为沦陷区的人与各类机构、企业和高校等首选的避难所。重庆由一个边陲小城一跃成为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成为一个国际大都市,重庆城内“……显出一派的都市气象来。诸如柏油马路,四五层的立体式大厦、影院、剧场、咖啡室、西餐社、油碧煌辉的汽车和闪烁光芒的霓虹灯,凡都市所有者,无不应有尽有”[25]15,重庆成为暴发户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总体而言,战时语境下的重庆成为被现代文化大肆改造的城市,闭塞的本土文化迎来欧风美雨,甚至具有“乡村里的都市社会”[26]。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自然无法填充具有乡土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内心空白。除此之外,尽管处于大后方,重庆却常年遭受轰炸,警报声断断续续抽打着重庆市民的神经与心灵。乡土感的缺席与常年担忧轰炸的疲惫感促使喜爱北平的知识分子始终对重庆喜爱不起来。喜爱北平的知识分子在重庆时常怀念北平,而重庆作为眼下生活的城市,自然成为怀念北平的一种方式。具体到文学文本,知识分子往往通过地势和天气的对比,表达对北平的思念。
精神文明“受制于各自的环境,环境变了,产物也跟着变”[27]12。作家所居住的环境影响文学创作。舒适的居住环境往往诞生出心旷神怡的散文佳作,而恶劣的环境则多为苦闷焦躁之作。北平处于华北平原,地势平坦,而重庆作为山城,依山而筑,爬坡上坎是行路常事。在北平等地居住习惯的知识分子忽然迁至重庆,首先增添的,便是上坡下坡的疲惫感,可谓“上坡气喘喘,下坡打脚捍”。张恨水回到北平后,写过《山城回忆录》,其中一篇文章便名为《出门无处不爬坡》,文中写道,比较北平,“重庆半岛无半里见方之平原,出门即须升或降”[28]280,在平原生活惯了的张恨水,面对重庆地势,只能感叹:“登则汗出气结,数十级即不可耐;降则脚跟顿动,全身震颤。”[28]280老舍唯一一部以重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鼓书艺人》里有这样一段描写:二奶奶虽然是让人给抬上来的,可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她比抬她的苦力还觉着乏。她在台阶上坐下,嘟嘟囔囔闹着要回家。这座山城呀,她说,真是把她吓死了。她要是想出个门,这么些个台阶可怎么爬呢![29]19
老舍虽然用讽刺幽默的语言刻画了二奶奶的懒散,但关于二奶奶对山城的望而生畏,却从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下江人的第一感受。初到重庆的老舍对重庆地势也多少有些不适应:“城中树少而坡多,顶着毒花花的太阳,一会儿一爬坡,实在不是好玩的。”[30]173而在《成渝路上》中,当老舍再次看见平原时,便有感而发:“见着平原,就是北方人的故里!”[31]404老舍看见成都平原的抒情并不是空穴来风,其中山城重庆地势的影响具有情感的积淀与催化作用。
重庆属于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地处长江流域的河谷地区,海拔低、地面热量不易散失而大量保存,此外,重庆又处在两江交汇处,湿气大,因此,夏季的重庆异常闷热,有“火炉”之称。抗战以来,重庆人口密集,而战时体制下,一切资源多服务抗战,抗暑设施短缺。陈永万在《大后方文学中的重庆》中提出,很多作家都有过“热重庆”的城市体验,甚至将“作品的命名与重庆的炎热联系起来”[32]35。闷热的环境使人无法感到快活,作家们不约而同地怀念气候温和的北平。司马訏感叹在重庆快要“被太阳烤成面包”,在《重庆客》中留下如下文字:“当长夏将近逝去而‘秋意’迟迟未至之时,旅人们立刻想起北平的秋天了;天安门的黄叶,松枝烤牛肉,以及良乡栗子。”[33]重庆的夏季不仅漫长,人们苦等的秋季总是姗姗来迟,尤为苦闷的,还有“秋老虎”作祟。张恨水在《燕居夏亦佳》便写道:“到了阳历七月,在重庆真有流火之感。现在虽已踏进了八月,秋老虎虎视眈眈,说话就来,真有点谈热色变,咱们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觉得当年久住在那儿,是人在福中不知福。”[28]171
一面是炎热苦闷的重庆,一面是印象中清凉安逸的北平,以重庆参照北平,知识分子只能更加思念后者。老舍常年生活在北平、青岛和济南等北方城市,只在武汉停留不到一年就随文协奔赴重庆。南北气候的差异使老舍感到极其不适,多次在文章中表达对重庆闷热的无可奈何,如《八方风雨》《青蓉略记》《割盲肠记》等。老舍感叹:“我永远没睡过凉席,现在我没法不去买一张了。睡在凉席上,照旧汗出如雨。墙、桌椅,到处是烫的;人彷佛是在炉里。”[34]242炉中的老舍自然也怀念北平,在《“住”的梦》中,老舍这样写道:“在抗战中,在重庆与它的郊区住了六年。这六年的酷暑重雾和房屋的不像房屋,使我会作梦了。”[35]395在畅想的梦中,老舍夏天想去青城山,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没有一项不使人满意的。”[35]396与重庆的“秋老虎”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一些外国人士,也将重庆对比北平,根据格兰姆·贝克记载,抗战时期一位名为约翰逊的绅士通过美国红十字会捐助一万美元救济遭受轰炸难民,可市长却巧立名目,表面救济,实则给重庆及重庆政府装潢门面,抬高身价,导致更多难民无家可归。格兰姆以约翰逊的视角审视重庆与北平,“想当初,北平那种温和的气候,漂亮的房舍,和举世无双的仆人们,那才是适合他的环境”[36]21。“而眼下重庆这副丑劣、艰辛、受苦受难的神气,对这位年高的绅士,真是又悲惨又使他窒息”[36]21。尽管格兰姆带有西方人的东方主义眼光,但是“温和的气候”始终是北平相比重庆的美好记忆。
重庆战时陪都的特殊身份促使知识分子来渝,视重庆为抗战堡垒,在抗战初期,赞颂重庆的文学作品俯拾皆是。然而抗战体制下,城市的拥挤、持续不断的空袭与国民党官商勾结的黑暗政治成为重庆日益显现的不足,居住在重庆的人们早已疲惫不堪。战时语境催生战时心态,知识分子厌恶战争与渴望往日和平的情愫嵌入对重庆的城市想象中。因此,重庆“火炉”与“山城”的双重身份固然是具有北平经历的知识分子厌恶重庆而怀念北平的一种方式,但也是知识分子们战时心态的表达,对陡峭的地势和炎热的气候的控诉具有宣泄苦闷的战时心态的作用。知识分子们以重庆追忆北平,其实是以战争怀念和平的折射,重庆的地理环境于此存在某种符号意义。
战时文艺与抗战宣言具有同构性,“拿笔杆代枪杆,争取民族之独立。寓文略于战略,发扬人道的光辉”是通行的标语。我们在文化上坚持的原则是发展的,新的文化的创始;我们的文化原则是对抗的,获得对于旧文化的破坏和抗毒的作用[37]203。审视旧有文化与弃糟粕是战时反思的必要措施。城市参与民族国家观念的建构,城市文化具有区域性。抗战以来,重庆以“抗战司令台”的城市身份对其他城市文化进行规训。换而言之,“抗战”作为一种文化话语,对城市固有文化进行清理,以达到重塑。在清理模式下,比起上海摩登,北平的传统文化更成为一面具有典型意义的反思镜。北平作为旧时都城,是传统文化凝聚地,“北京人毕竟是古老文明最正宗的承传者”[38],作为全面抗战以来首个沦陷的城市,北平提供给作家多维度的描写空间。
北平是旧时故都,“闲”是这座城市的显著风格,“虽然不能说闲暇的北京人更是北京人,北京文化的造成却更赖有闲暇以至享乐”[9]114。北平的闲适,在外省作家看来也是一目了然,署名琅轩的作者在战时回忆战前游览北平,谈道:“旅行者到了北平,一颗心便自然地舒散下来,并不是不喜欢忙迫,亦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使得你舒散,实在是环境劝诱你不得不松弛下来。”[39]然而,在战时中国,闲适懒散之风显然吹不散弥漫的硝烟,反而助长它的走势,因此,反思闲适散漫的北平文化迫在眉睫,在文学创作中,以此类文化为基点,参比大后方城市文化的作品不在少数。
成都与北平具有近似的文化个性,闲适懒散的生活习性也归属其中。成都身处内陆腹地,具有盆地文明与天府文明的双重属性,政治封闭而经济自足,产生了一大批闲人。成都人最爱茶馆,“成都市上的茶馆规模的大,数目的多,绝非他埠可及;所以成都人以泡茶为消遣”[19],但爱茶馆绝不等同于爱喝茶,茶馆只是一个提供消磨时光的平台:“在嘈杂的人声,同弥满全室烟味的气氛中,很多人颇安逸的坐一下午,甚至一天。容几百人的大茶楼,也因此常有人满之患。我们钦佩之余,所奇怪的是:何以有这么多‘闲人’。”[20]因此,茶馆也正是“闲”文化的产物。黄裳有一篇以“闲”为题名的文章,数落成都的闲:“对此使我不满足的还是那种悠闲的姿态,不慌不忙。”[40]何其芳也在《成都,让我把你摇醒》中感叹:“然而我在成都/这里有着享乐,懒惰的风气/和罗马衰亡时代一样讲究着美食/而且因为污秽、陈腐、罪恶/把它无所不包的肚子装饱/遂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还睡着觉。”[41]732成都与北平的“闲”已成为了一道共通的文化景观,在敏锐的知识分子笔下,两座城市自然会以“闲”作为联想桥梁。作为从小生活在北平的地道北平人,老舍在《在成都》《可爱的成都》中多次谈及成都与北平类似,却又强调“只是街平,房老,人从容,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北平的陷落,恐怕就是吃了‘从容’的亏;成都,不要再以此自傲吧”[13]186。老舍将“从容”与“闲”对位,以北平沦陷警示成都,进而反思整个传统文化。不止散文,老舍在诗篇中也有类似的情感表达,在《成渝路上》一文中,他将成都与北平类比,希望成都“所需的是热血与刀枪,用不着那使人衰颓的北平风味”[31]405!老舍作为北平最真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他的呼喊具有振奋人心的作用。无独有偶,易君左曾作诗“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朱自清在《成都诗》中首先承认成都“有些像北平”,又引用易诗发表感慨:“但诗中的‘承平风味’,其实无伤于抗战;我们该嗟叹的恐怕是别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这种‘承平风味’战后还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业化的新中国里,成都这座大城不能老是这么闲着罢”[42]231。由此可见,成都与北平的关联具有双重维度,在成都发现北平,不仅在于乡土味的再现与乡土情怀的延续,更是抗战语境下借此审彼的文化反思,城市想象出现反转。
与北平和成都的“闲”相区别,重庆的“忙”迎合抗战文化的价值指向。日寇对大后方城市实施空袭轰炸政策,据统计“5 年半的时间里,日军飞机轰炸重庆2 220 次,共出动飞机9 513 架次,投弹21590 枚,炸死11 889 人,炸伤14 100 人、炸毁房屋2 万余栋,直接经济损失达693 亿余元”[43]905。而重庆一面遭受战火硝烟,一面却又浴火重生,在轰炸后积极恢复:“每一次,轰炸过后半小时,市面就可以照常恢复,就像这三天连天的轰炸,电灯线炸断了,街上一眼望去如同十几年前的小县城里过元宵灯节,太平灯是那样美观而有秩序地在每家店铺门口点燃”[44]23。此外,重庆是战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当地各类政府机关、文艺团体、报刊杂志和企业工厂都积极地投入抗战的历史潮流中,为抗战出力。重庆坚韧强力的码头文化与抗战语境对接,在战时陪都精神堡垒的催化下,显现出强大的抗战力量,知识分子把“到重庆去”作为一种追求与口号。老舍一向秉持“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观念,尽管他对重庆的居住环境感到不适而怀念北平,但依旧以重庆为民族国家之都与抗战中心,并审视北平。在四幕剧《谁先到了重庆》中,老舍以北平对话重庆,旧时故都与战时国都对位,“跟着国家走”是老舍的价值指向。在剧中,北平处处被审视,章仲箫抱怨道:“北平这个地方害了我!吃的,喝的,住的,听的,看的,全这么合适,舒服;哪里再找第二个北平去呢?”[45]480北平舒适闲散的环境无疑碍于抗战,吴凤鸣努力脱离这种环境,不愿作顺民而奋起反抗,于是哪怕最后身死北平,依旧说道:“还是我先到了重庆!”[45]549此时,关于重庆的城市想象无疑与抗战精神具有一致性。城市作为一种符号,参与观念建构与文化反思,正如李永东所说:“老舍的战时书写,以一种强硬的民族国家观念来打量区域空间,拷问民族性格,烛照了人与城相遇后的特殊生命体认。”[46]年幼时即跟随父亲来到北平的冰心也在《摆龙门阵:从昆明到重庆》中由重庆想象对照昆明和北平记忆,以重庆的“忙”校对昆明与北平,“然而这里有一种心理上的太阳,光明灿烂是别处所不及的,昆明较淡,北平就没有了”[5]。重庆苦闷的形象一转为抗战精神堡垒的象征。朱自清也从公共汽车这一城市交通意象察觉了北平与重庆的不同,在北平“本来有电车,又加上了公共汽车,然而大家还是悠悠儿的。电车有时来得很慢,要等得很久”[47]88,相比之下,“别瞧现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不漂亮,可是快,上车,卖票,下车都快。也许是无事忙,可是快是真的。就是在排班等着吧,眼看着一辆辆来车片刻间上满了客开了走,也觉痛快,比望眼欲穿的看不到来车的影子总好受些”[47]88。朱自清对两者的比较明显体现出其对“闲”与“忙”的价值判断及其观念指向。
不止闲适散漫的北平风气在重庆的城市想象中屡屡出现,爱面子、保守的传统思想也得到战时语境的规训。周文的《救亡者》讲述从北平来渝的张振华以爱国知识分子自许,在重庆,以北平救国经验自傲,实则却是不学无术、贪图享乐和面子思想严重的躯壳人物,“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是其具有象征意义的口头禅,以至当张振华提及“北平”两字时,常引众人发笑。[48]1509“北平”通过从北平来的张振华而具有负面的文化符号。朱自清在《重庆行记》中,将北平、成都人穿衣守旧而多少不切实际与重庆人穿夏威衣相对比,体现成都北平文化的保守[49]。
“在‘天府之国’的巴蜀之地,成都作为传统的行政和文化中心,就像北京一样,那里学府林立,名园荟萃,民性柔顺,在大街小巷众多的茶馆里,人们像旗人一样独钟花茶。在工业和经济中心的山城重庆——它一度也作过战时的政治中心‘陪都’——民风爽直,崇尚时髦,他们看不惯成都人的缓慢节奏和讲究虚礼,他们习饮浓烈的沱茶。”[23]5在战时语境下,成都、重庆、昆明与北平进行匹配,在城市想象中,成都和昆明因为与北平有相似的文化个性,其中共同的文化得到对比,从而以北平警示成都和昆明。而重庆作为战时国都与北平旧时故都的身份则形成两种话语,前者以迎合抗战而对后者进行审视。
文学创作中,成都、昆明、重庆与北平是双向互动的想象过程,知识分子在通过大后方城市寻找北平时,是以北平为参照对大后方城市进行想象。乡土感的纠葛促使北平与成都和昆明在城市想象中产生共鸣,而重庆因为陡峭的地势、闷热的气候无法与北平进行融合。因此,成都与昆明在一定程度上被作为第二个“北平”而获得知识分子的喜爱,知识分子于此产生亲切感,而重庆则作为苦闷的象征被知识分子厌恶。有趣的是,在战时语境下,抗战的文艺具有改造战时心态、转型文学生产的功能。“国家至上”的理念促使知识分子讴歌作为战时国都的重庆,重庆积极的战时建设与强大的抗战力量营造了“忙”的精神文化,与“闲”的北平、成都和昆明形成二次对照。知识分子的城市想象得到反转,重庆成为城市榜样,获得知识分子青睐。
罗兰·巴特认为“城市不过是一种话语,一个符号,一种隐喻”。知识分子既是北平之子,也是国家之子。因此,城市想象的反转实质是知识分子两幅面孔的表现。现代都市与乡村城市对照、战时国都与旧时国都类比,重庆与北平具有的双重身份促使城市具有丰富驳杂的文化内涵,也折射出战时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