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涛 张 丽
[内容提要]中国绘画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载体,其发展和变迁反映了中国文化的变迁。中国绘画发展到宋代,尤其受到理学影响表现出独特的时代精神特征。对于宋代文人来说,儒家义理对于道德修养和文化艺术修养的强调、对于自然的亲近和观察等方面,都能够微妙地在宋代绘画的变革中体现出来。溯其源头,儒家义理发端于齐鲁大地,是以齐鲁文化为基础并发展起来,因此,从齐鲁文化发展视野下探寻儒家义理对宋代文人画的影响及其承因关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任何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有它的内在规律性和逻辑上的承因关系,艺术发展亦是如此。中国古代绘画发展到宋代达到顶峰,它所呈现出的不同体裁和形式上的变革,追溯起源主要是受到不同的文化思潮的影响,尤其是受到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宋代思想的影响。儒家思想产生于齐鲁大地,发展到宋代,儒家思想又部分地吸纳了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形成宋代的新儒学,在其发展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是根植齐鲁文化的某些内涵特征。宋词的兴起,理学的产生,以及方志学和话本的产生和发展,佛教文化的中国化、大众化等都是在宋代完成的,而宋代艺术方面的新发展,则表现在金石学的兴起和精湛的宋代绘画。宋代绘画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载体,记录了社会文化的审美取向和文化特质,“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1]宋代绘画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的重大变革和创新使宋代绘画对中国绘画以及思想文化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其发展和变迁同时反映出这个时期的思想和社会文化的变迁。
宋代绘画的不断发展和繁荣,不仅仅是题材的丰富性,更是从形式和理念上展现出新的特征,它们代表了绘画自宋代起,新形式、新理念和新流派的兴起、变革与完善,正如潘天寿先生所言:“故当时学者,各发挥研究之精神,专耽思索,以儒家致知格物为方法,纯属于理推测万事,形成非儒学而重哲学内容之特相。”[2]宋代绘画与新儒学精神的紧密结合,体现出的是艺术作品在社会文化影响之下的文化演化。
宋代绘画的突出特点是绘画文人化,文人参与绘画促进了“文人画”的发展面,导致由唐入宋以来绘画哲学观的重大变化,文人绘画在宋代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画风,并形成一种潮流,其创作由写实逐渐演变为以墨代色的“写意”为主要特征,“写意”与当时发展成熟的“写实”院体画平分秋色。第一个较全面地阐述文人画理论的是苏轼,他继承了唐代王维的思想观念,认为技巧的修养并不能构成艺术的最高境界,强调艺术形象的内心根据,注重构成艺术形象的主观方面,在绘画中表现一种超脱世俗的诗味情怀;苏轼作画反对“形似”,讲求神韵,我们通过其相关论述可以见证他的艺术主张:“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后发,看数尺许便倦。”[3]。他看重绘画之“意气”,以区分于画工“绘画极尽细节之相似”这一特点,即将写意和极致的写实做了区分,并且认为后者纠结于细枝末节,令人厌倦。他在评价艺术作品时,也确实以写意和写实来进行品评:“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4]再次将写意画与“工匠”一般的写实画进行区分。提出只有具有广博的文化修养、生活感悟和深厚的艺术积淀,才能演化出影响着中国绘画发展历史的写意精神。在他的影响下,出现了众多追随者,文人水墨写意画随之不断发展壮大,重墨轻色的观念开始大行其道,出现“初发芙蓉”般的色彩审美取向。宋代绘画文人化同时确立了“以诗入画”的审美原则。文人群体饱读诗书经文,耳孰能祥儒家义理之学,提倡诗画相通、相得益彰,倡导写意的文人画风格,反对极端写实的画工绘画,自然而然将文人品格和文人素养带入对画的评价。文人对美术研究独到精湛的理论见解开始广为流传并影响深远,他们对绘画艺术的追求与实践,让宋代成为绘画史上的巨大分界点,而革新之特色便是宋代绘画色彩的变革性。这种革新不仅表现在绘画去色的外部表征,其内因思想中对于客观的形状、色彩已注入自我的审美理想和秩序表现。
应该说,宋代绘画变革突出特点是具有文化意义的时代演化,所谓的“色彩革命”是一种“去色化”表现。徐观复在《中国的艺术精神》中说:“中国…水墨和淡彩山水画发展的高峰,乃出现在第十世纪到十一世纪百余年间的北宋时代。”[5]绘画发展到宋代出现不设色或以简淡的色彩表现物象特征,形成了“水墨为上”的绘画现象,并相继出现了李成、李公麟、梁楷等艺术成就极高的画家,画风水墨为主。而这些风格特点的形成都与当时文化思潮在宋代的传播和影响有重要的关系。
宋代是理学的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时期,通过文化制度、社会风气等方面潜移默化的影响了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儒家义理注重人格修养,使中国绘画传递人格修养是另一突出特点,人品乃至道德品格紧紧与社会伦理相联系。学问是基础,才情可看作是高超的绘画技艺,思想则是借由绘画表达自己的寄托和理想。除了技巧本身,人品、学问和思想都与社会主流的文化观念相联系并影响绘画题材的选择和绘画技巧的使用。所以,宋人评论画品高低,往往首先把人品和学识修养放在第一位,这种品行修养在画面中的表达在某一段时期之内影响到绘画的变革与发展。
儒家义理首先看重修身,即自省精神和文化的修养。认为修为最高的人叫做圣人,并鼓励儒家学子,只要用心修养,就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受这一思想影响他们认为绘画也是修身、自我完善的途径之一,他们把绘画作为一种高雅的业余爱好来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和艺术品味,创作的绘画追求主观兴趣的表现,以“墨戏”自榜,以墨色花鸟和山水树石为主要内容,风格平淡清新,不染铅华,这种绘画风格首先在苏轼、崔白、粱恺等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绘画的风格即为写意。清盛大士《谿山卧游录》中云:“画有士人之画,有作家之画。士人之画妙而不必求工,作家之画工而不必尽妙,故与其工而不妙,不若妙而不工。”[6]这群文人画家对于绘画的态度与画工和宫廷画家不同,更看重自身的修养和才能,创作出的是作品风格是全新的画派。也正是如此,虽然其创作并非主业,数量较少,难以与院体画等写实画相比,但他们大都身居要职,利用其影响力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派别,深远地影响着整个中国绘画的写意历史发展。其次,儒家还看重自省,自省即是对自己进行反省。即关注内部,关注自身,关注精神。宋代文人更多地将自己的情感更多地投入绘画之中,并与诗书联系起来,赋予哲理和思考。哲理是内省的结果和目的,同时内省又赋予宋代绘画新的思路,诗与画彼此影响,互相渗透,用不同表达语言来进行精神的交往和传播。绘画与诗歌的关系不仅仅在于相互影响和相互给予灵感,而是有了更加相同的思想特点在其中,即由内省引发的哲理思考。陈寅恪解释文人画的精神内涵中谈到:“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7]。这里的感想,则就是指文人寄托在绘画中的精神和思考,一种“虚心涵泳”的艺术境界。再次,儒家义理除了看重修身、自省之精神,更重要的是注重精神的沟通。南宋朱熹完成内容精深的新儒学的体系,承前启后,把到达“仁”之最高境界这个状态称之为“理”的状态,也就是“天人合一”之境界。所谓的“灭人欲”,并不是要泯灭人的所有欲望,而是推崇一种天理和人欲的合一状态,达到无意、无必、无固、无我的境界,则无论怎么行动都不会偏离天道了。
借此我们不难看出,儒学精神对绘画的影响正是相互影响、相互沟通、产生表达的过程。朱志良先生在他的研究中认为新儒学对画学的影响有三种情况:“一是画家习儒,如李成、郭忠恕等;二是绘画理论家酌理学入画,丰富自己的绘画理论,如郭熙、郭若虚等;三是宋代出现了一批理学家兼画家的文人”[8]受儒学精神的影响,绘画变革在宫廷内外大行其道。
儒家思想最早诞生于齐鲁大地,是以儒学为核心,逐渐融合齐、鲁两地的文化思想,后发展成为影响中华文明的主流思想文化。齐鲁文化重心在鲁文化,是其最要组成部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齐鲁文化。齐鲁文化在历史上的两次流布时期对全国范围内传播齐鲁文化及儒家思想奠定了基础,著名学者王志民先生说:“自魏晋始,先秦两汉所形成的中国文化重心在齐鲁、在黄河流域的文化格局发生了根本性转变,中国文化的重心南移至江南一带的长江流域”[9]。宋南迁带来的也是文化的转移,对宋时期的绘画变革更具有同样的现实推动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思想的迁移就是齐鲁文化的迁移,有着重要的历史沿革和文化承因关系。
宋代义理的发展,是儒家文化的新发展,这些变化和新的发展特点,为当时的社会思想和文化带来了巨大的改变。陈寅恪先生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0]古文运动、儒学复兴、理学产生、宋词兴起、方志学形成、金石学兴起、话本产生、佛教中国化等重要文化事件,纷纷出现在宋代。整体的文化繁荣,带来文化和艺术诸多方面的变化,从艺术方面来说,宋代中国的绘画是多方面的变革和发展,而就宋代绘画的色彩变革来说,它与哲学思想和社会文化的重要关联让儒家义理得到更好的发展。当代著名学者李泽厚指出:“宋明理学高潮时期也大体是中国山水画的高潮时。哲学思辨与艺术趣味的这种同步,是否说明其中有贯通一致的东西。”[11]既然要探究其“贯通一致”的究竟为何物,中国绘画艺术在宋代多样性与文人画中“去色”的表现究竟与哲学思想的联系是什么,自然也就要探究儒家义理在宋代的来源与发展。宋代是理学文化的重要传承和发展时期,学者们利用儒家义理,对于史料进行甄别、取舍、组合、重建,为当时的社会思想和文化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具体而言,宋代儒家义理从思想来源方面吸收了佛道思想,形成了宋代程朱理学。南宋以后,程朱理学逐渐为统治阶级所用,成为官方哲学,其定然会对当时的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的发展与繁荣带来决定性的影响。在具体实践中,强调个人的修养;反对经学之风,重视儒家经典,追求正本清源学术思潮,这种学术思潮使众多文人、学者开始关注齐鲁之学及儒家思想,他们甚至不远万里来到山东。清徐宗干在《拟请宋孙、石两先生从祀记》中说:“夫孔孟之道,阐于程朱;程、朱之源,开于孙、石”[12]。 我们从宋代理学的发端可窥测到宋初齐鲁之学的影响。而就绘画而言,不论是画院画家还是文人画家,首先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其思想和观念也通过这些文人画家的思想理念和绘画实践体现了出来,体现出时代发展背景下的文化渊源。
宋代政治经济中心的转移对文化产生重要影响,文化中心逐渐转移到中原地区使得齐鲁文化的影响力逐渐减弱。表面看来,齐鲁大地被边缘化,作为一种地域性文化特征的齐鲁文化的整体影响力减弱,但是我们可以从齐鲁文化的发展轨迹和宋代画家在齐鲁大地的生活轨迹亦可探寻齐鲁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宋代许多画家或诞生于齐鲁大地,或世代业儒,对传播齐鲁文化产生重要作用。我们通过其变革的代表人物分析,不难看到其当时的时代文化背景的影响和历史沿革关系。山水画代表人物董源、李成和范宽;花鸟画的代表人物是崔白、苏轼等;人物画代表人物张择端、李公麟和梁恺等,他们的艺术主张与儒家思想乃至齐鲁之学的流布有一定的关联,同时他们对绘画的影响也恰恰说明了齐鲁文化在宋代外延式发展。儒家思想相对艺术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即肯定艺术的教化作用,即以‘仁学’为理论旗帜,充分肯定了艺术和审美具有陶冶情操、稳定社会秩序以及“移风易俗”的政治教化作用。”[13]倡导“以色正礼”和“以色比德”,与道德伦理相关,与社会秩序相关,与修身养性相关。孔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其中的文,可以看作形式,而质则是实质和内容,过分的外部形式和完全缺乏外部形式都是不妥当的,要相得益彰,“文质彬彬”。而文人画则恰是“文质彬彬”的典范,宋代绘画以文人画的思想情感为入点,又以不谄媚、不浮夸的表现手法为落点,最终形成兼具文人审美与思想的绘画表现形式,这事实上就是儒家思想对于文人画色彩以墨代色的一个重大影响。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之下的儒家色彩观念,与儒家所推崇的温和、谦逊等品质相契合,最终做到“文质彬彬”,形成不谄媚、不浮夸兼具审美与思想的文人思想。而这种思想也是齐鲁之学的核心内容,是宋代义理根植于齐鲁之学儒家学说的不断深化。此外,道家思想发端于黄帝,黄老学说是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子是集大成者,宋代理学亦是融合道家思想的新发展。可见,宋代绘画色彩变革的文化承因是齐鲁文化影响的新儒学思想,其影响之深直至宋代绘画的风格和水墨绘画语言的成熟,致使宋代绘画色彩产生了以墨为色的水墨写意绘画,水墨画产生和发展过程亦可以推断为齐鲁之学的影响力和推动力。
总之,中国绘画在宋代的发展多姿多彩,上接隋唐,下启元明清,影响深远。从艺术理论上,以文人为主的画家以其开创性的手法,极大发展了绘画理论,从而也推动了艺术的发展。一方面,文人有着较强的思辨情怀和表达欲望,将诗、书、画相融并通过绘画来展现自身才华,给予绘画丰富的表现内涵,另一方面,他们有着大量的理论体系并将其付诸于艺术实践,又拥有着超越时代的巨大影响力,使他们的思想和艺术实践很快得到推广,真切地推动了绘画艺术的变革和发展。尽管我们从绘画角度上很难看出齐鲁文化对宋代绘画色彩变革的直接性影响,但深究其文化发展脉络,我们不难发现其因果关系和文人士大夫对于宋代绘画的一些推动作用。首先,宋代绘画的两个重要的特征与儒家义理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儒家义理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为基础发展起来,与齐鲁文化的渊源关系密不可分。其次,推动宋代绘画色彩变革的主要力量其实是文人思潮,是一种文化运动,是贯穿时代思想的程朱理学通过其对文人的影响,继而影响了文人的绘画创作,赋予了文人画一些特别的色彩品质,程朱理学事实上是作为齐鲁文化一部分的儒家义理在宋代的崭新发展。学者在今后的探索中,还应该更多地研究齐鲁文化各个方面的外延,丰富并深化齐鲁文化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