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玲玉 何迎春(指导)
1.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三临床医学院 杭州 310053 2.杭州市中医院
国医大师朱良春教授(1917—2015),早年拜孟河御医世家马惠卿先生为师, 后师从章次公先生,1938年毕业于上海中国医学院[1],一生从医77年,对内科杂病的诊治具有丰富的经验,尤善治疗痹病。 朱老认为痹病患者多因正气不足,外邪乘虚而入导致脏腑内伤、阴阳失调、气血不和,乃引发痹痛[2]115,其病邪除风、寒、湿、热外,还兼病理产物痰和瘀,临证将“辨证施治”与“治未病”的理论体系巧妙结合,从“未病先防、既病防变、瘥后防复”的角度出发,对痹病的各个环节进行干预治疗。
“痹”首见于《素问·痹论》,“风寒湿三气杂至”为痹病发生之关键,对其病因病机、症状及治疗亦有阐述。后世医家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详尽的增减,如《华氏中藏经·论痹》云:“而有风痹、寒痹、湿痹、热痹、气痹,又有筋、骨、血、肉、气之五痹也。 ”[3]在前人的基础上增加了暑热的致病因素,最早提出“热痹”的名称。目前临床上对痹病的治疗尚无明确有效的方法[4],朱老通过“治未病”思想辨治痹病,临床上屡起沉疴,收效甚佳,故将其临证思路总结如下。
“未病先防”是中医“治未病”思想的体现,即在未发病之前采取各种有效措施,做好预防工作,以防止疾病的发生。
《灵枢·本神》曰:“故智者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 ”强调顺应自然变化趋利避害的重要性。 生活中,在寒暑之时应减少外出,注重关节处的保养,以防风寒湿邪的入侵。 《寿世保元》 曰:“人知饮食所以养生,不知饮食失调亦以害生。 ”[5]痹病的发生与饮食不当亦密切相关。 如酸性食物摄入过多,易导致体内酸碱度值一过性偏高,消耗体内的钙、镁而加重骨质增生;过咸食物摄入过多,则使体内钠离子增多,加重病情;辛辣油腻摄入过多,促进脂肪氧化,诱发酮体升高,从而发生关节疼痛等症状[6]112。朱老常自制一些养生糕点长期服用, 如取补气固表的黄芪煎汤代水,加入适量的绿豆、苡米、扁豆、莲子、大枣和枸杞熬制的“益寿小吃”(朱老多夜餐食用),通过益气养血、健脾除湿,发挥其利尿、抗衰老、增强心肌收缩力的作用,达到延年益寿、预防疾病的目的。
疾病初期应早防早治, 如发现有痹病之症状,如关节、肌肉、筋骨的酸、麻、肿、沉重,应早就医、早诊断、早治疗。 朱老见微知著,临床多运用黄芪、熟地等药物加以调节,通过顾护正气来增强体质、提高机体的抗病能力。 对于具有高危因素的痹病可疑患者(如出现晨僵或有风湿病家族史等), 朱老巧妙地运用引经药,如颈椎增生加葛根,腰椎增生用川断,强直性脊柱炎用鹿角通利督脉, 坐骨神经痛用白芍滋肝柔筋等。 同时,朱老融会新知,善于将自身临床经验与现代医学理化检查指标相结合,如常用仙灵脾、露蜂房调节机体免疫功能;出现关节增生性改变,常用补骨脂、鹿衔草来缓解;出现血沉、抗O或粘蛋白等指标异常,多用石膏、虎杖来调节;出现尿酸指标异常,常用土茯苓、萆薢等,往往能达到较好的防控效果。
2.1 预防疾病的发展 痹病临床多以关节疼痛、肿胀、拘挛僵直为主症,病初以邪实为主,在风、寒、湿、热、燥、瘀之邪的影响下,筋骨、关节、肌肉等处发生疼痛、重着、酸楚、麻木,或关节屈伸不利、僵硬、肿大等现象,朱老紧抓病机,辨证施治,达到缓解病情、预防疾病发展的目的。
2.1.1 风寒湿痹 对于有风寒湿之痹表现者,临床多用川乌、桂枝,朱老一般不用防风汤、羌活胜湿汤之类,而用自拟温经蠲痹汤(当归、熟地、仙灵脾、川乌、川桂、乌梢蛇、鹿衔草、甘草)祛风散寒、除湿通络,方中养血活血药与祛风通络药并用, 以防风药伤阴耗血之弊,至于温热药与清热药之药量之比,应因证治宜[2]121。 其中,寒盛痛剧者加附子、细辛、二乌,湿盛麻木者加苍术、薏苡仁,风盛游走痛者加独活、青风藤等。 对于久痹气血亏虚, 又无明显邪气痹阻证候者,则不宜运用太过辛散耗气的风药[7]。
2.1.2 热痹 对于有热痹表现者, 其关节红肿热痛,朱老临证多用葎草、寒水石、虎杖,强调寒水石入肾走血,肌肤、血络内外皆清,较石膏更胜一筹。 组方以四妙勇安汤(金银花、玄参、当归、甘草)加赤芍、知母等清热养阴、宣痹通络[8],热盛者加黄芩、龙胆草,湿重者加佩兰、蚕砂,痛甚者加乳没、玄胡索等[9]。 同时,热痹酌加温通之品,对于风寒湿郁久化热证,自制“乌桂知母汤”,以制川乌、草乌、川桂枝配生地、知母、寒水石,寒热并用,入营达卫。 朱老认为热痹佐用热药,早期可开闭达郁,促使热邪速降;中期燮理阴阳,防止寒凉伤胃;后期能激发阳气,引邪外出[10]。
2.1.3 燥痹 对于有燥痹表现者, 其肢体疼痛而肌枯,朱老临证多用玄参、麦冬、石斛,以培补肾阳汤(仙茅、仙灵脾、山药、枸杞子、紫河车、炙甘草)养阴润燥,紧抓痹病“正虚”之本,益气养阴治标,阴阳并补护本。张介宾[11]在《景岳全书·新方八阵·补略》曰:“善补阳者,必于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于阳中求阴,则阴得阳生而泉源不竭。 ”故在温阳之剂中酌加补肾阴之品,可防止温燥之品过于激发体内残存的阴血而徒伤本阳,俾阴阳并补,而使水火互济。
2.1.4 浊瘀痹 对于有浊瘀痹表现者,多关节红肿热痛,朱老以自拟痛风方(土茯苓、萆薢、威灵仙、桃仁、泽泻、地龙等)泄化浊瘀。 土茯苓、萆薢、威灵仙三药合用,清泄浊毒、通络止痛之力更佳,现代药理学研究表明,上述三药合用具有降尿酸、抗炎镇痛以及调节免疫等作用[12-13]。 朱老治疗痹痛善用虫药,但谨小慎微:对于阴虚、湿热型痹痛者,常佐以石斛、麦冬等滋阴润燥之品;对于过敏体质者,酌加徐长卿、地肤子等缓解异体蛋白产生的不适现象[14]。
2.1.5 肢肿僵直 痹病日久, 湿浊之邪受热煎熬成痰,常致关节漫肿畸形,此乃痰瘀胶结而致[15],朱老常用苍术、黄柏、防己、茯苓等祛湿消肿。 若痰凝、血瘀附着于骨,则可形成骨痹,出现肢体拘挛屈曲,或强直畸形等,此时需参用化痰软坚之半夏、南星,以及虫类消瘀止痛之药。 因南星有毒,其燥湿化痰、善治骨痛的功效往往被忽视,朱老受《神农本草经》“治筋痿拘缓”[16]的启示,用南星缓解骨与关节疼痛,临床收效颇佳,其用量一般15~30g,病情严重者可用至50~60g。此外,刘寄奴、石楠叶、鬼箭羽、山慈菇等也为朱老消骨肿之常用药[17]。
2.2 预防疾病的转变 痹病患者绵延不愈, 复感外邪深入,可侵及相应虚弱的脏腑。 朱老认为痹病的病因可自外而入,亦可由内而生,内外合而为痹,正虚邪实是痹证发生的重要因素。 疾病日久,则病邪由表入里,由轻而重,导致脏腑功能失调。
2.2.1 肺痹 “淫气喘息,痹聚在肺”。 痹证患者出现咳逆上气、喘息烦满不得卧,或皮肤麻木如虫行等,皆因肺气痹而不通、升降失司所致。 朱老认为肺痹虚实夹杂,需从痰瘀论治,自拟肺炎方(黄芪、白术、穿山龙、金荞麦、僵蚕等)宣肺祛痰、活血通络。 其用药特色有二:一是每方必用穿山龙。穿山龙止嗽扶正通络,配合鬼箭羽活血化瘀,能明显缓解咳痰、气短等症状,并可减少激素的用量。二是擅用虫类药。虫类药攻补兼施,其钻透剔邪、开瘀散结的作用,能松弛气道,改善循环,促进炎症的吸收,且自身含有蛋白质、微量元素等丰富的营养物质,非一般植物药物所能及[18]。
2.2.2 心痹 邪气内舍于心,易致心脉痹闭。 朱老对于具有低热、关节屈伸不利、舌质偏红表现的阴虚风湿逗留者,常用防己地黄汤加减以养营通脉、利水化湿,常重用地黄至60g,配合防风除血中之风;对于具有关节疼痛、肢末不温、舌淡表现的阳虚风湿逗留者,常用黄芪桂枝五物汤加附子、仙灵脾、桃仁、红花等温经和血、养营通络。《素问·痹论》云:“心痹……暴上气而喘。 ”手少阴心经之脉上挟咽喉,故出现“上气而喘”,朱老常予杏参散(人参、杏仁、桃仁、桑白皮)加减益气通脉、平喘止咳。 喘剧而气不纳者,朱老善用紫石英、补骨脂、河车等温肾纳气、平喘止逆。
2.2.3 肝痹 痹气舍肝,常出现口苦咽干,关节疼痛、拘挛等症状,相当于现代医学中的系统性红斑狼疮合并肝损害、 类风湿性关节炎并发肝肾淀粉样变等[19]。《内经博议》曰:“肝痹则气血两衰。 ”[20]朱老认为其病机为正气不足,气血闭阻不通,不通则痛,即用痹通汤(当归、鸡血藤、威灵仙、炙僵蚕、地龙、乌梢蛇等)舒通经络气血,开其闭阻,在养血柔肝的基础上注重搜风剔邪。 对于形体瘦削、筋脉拘挛作痛,或午后低热、舌红少苔、脉细数者,多加石斛配首乌、地黄滋养肝肾阴液,标本兼顾。
2.2.4 脾痹 痹病绵延日久,关节屈伸不利,血脉受压,流行不畅,则可出现肢麻肌萎、脘腹痞满等症状。《素问·玉机真藏论》中有曰“脾受气于肺,传之于肾”,脾虚湿阻、筋脉失养是脾痹发生的关键,朱老主张脾肾同治,以“通”为法,从“虚、邪、瘀”角度着手,常用益肾蠲痹丸加油松节、 马钱子等。 本方在活血通络、虫蚁搜剔的基础上,加用宣痹止痛的马钱子,往往可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针对激素减量后, 出现萎靡、纳呆、呕恶或怯冷、便溏、阳萎、溲频等脾肾阳虚、痰湿内壅之症时,朱老常用熟地黄、附子为药对,合用淫羊藿、仙茅,并选补骨脂、露蜂房为药对,以温经化痰、通络止痛[21]。
2.2.5 肾痹 骨痹日久不愈、复感外邪,常出现腰背偻曲不能伸、腰痛拘挛、遗精等,临床多见于强直性脊柱炎晚期[22]。 朱老认为肾气亏虚、髓海不足是肾痹发生的关键。 风寒湿邪侵及体表, 邪气循经内传于肾,从而导致筋脉拘挛,脊柱僵直,临床常用益肾蠲痹汤(当归、地黄、仙灵脾、鹿衔草、蜈蚣、僵蚕、地鳖虫等)加减以养血培本、壮督通络。 同时,重用虫类搜风之品,发挥其抗炎、消肿、止痛的功效。 动物实验也证实, 益肾蠲痹丸能抑制机体促炎细胞因子的合成和分泌, 可在一定程度上调节促炎细胞因子及抗炎细胞因子的平衡[23]。
“瘥后防复” 指在疾病治愈或病情稳定之后,应采取有效措施促进机体恢复, 达到防止旧疾复发的目的。
朱老指出, 痹病顽缠者多有阳气先虚的因素,病邪遂乘虚袭踞经隧,导致气血为邪所阻,痰瘀交结。风湿病主要病变在骨和关节,肾脏受损是风湿病的主要病因,肾气亏损又是风湿病中各种疾病后期的主要病理形式,故朱老在长期实践中了确立“益肾壮督治其本、蠲痹通络治其标”的治则,并借“虫蚁搜剔”之性驱邪通络,集毕生经验研发出“益肾蠲痹丸”和“蝎蚣胶囊”,有效提高了痹病患者的治愈率[14];同时方便携带, 解决了患者长期服药困难的弊端。 一般情况下,患者病情缓解稳定后还需继续服用益肾蠲痹丸半年以上,方可巩固疗效、防止复发。
痹病后期症状虽有所缓解,但仍比较顽固。 对于初愈的患者,机体尚处于恢复状态,体质尚虚,朱老常鼓励患者改善饮食以调补,同时忌滥服滋补之品。 气血不足者可用西洋参、枸杞子、大枣等泡茶饮用,或适当加入当归身、黄芪等;脾胃虚弱者建议服食山药、莲子、党参、大枣;虚寒或血虚明显者,可服用当归生姜羊肉汤等[6]127。 同时,朱老强调患者应保持愉悦心情,坚持治疗,并加强功能锻炼,方可改善病情,提高生活质量。
患者李某,男,51岁,2008年9月13日初诊。 主诉:痛风反复发作20余年。 患者有“痛风”病史20余年,疼痛反复发作,自服秋水仙碱可缓解疼痛,未正规行降尿酸治疗。 既往有“高血压”病史5年,长期服用苯磺酸左旋氨氯地平,血压控制不良;“脑出血”病史5个月余。 1个月前患者出现头痛伴认知功能减退, 烦躁不安,胡言乱语,当地医院查磁共振弥散加权成像示“左侧颞叶、左侧海马区、左侧枕叶新鲜脑梗灶”,予对症处理,住院治疗期间痛风急性发作,症状持续,无法缓解,为求进一步治疗至我处就诊。
刻下: 患者由家属陪同轮椅推入诊室, 躁动、谵语,无法对答,膝踝关节红肿,触之灼热,压之退缩,舌红苔黄腻,脉弦。辅助检查:尿酸589.6μmol·L-1,血沉20mm·h-1,C反应蛋白6.7mg·L-1。
中医诊断:痹病(浊瘀痹),辨证属脾肾亏虚、浊瘀胶凝。 以泄浊化瘀、调益脾肾、蠲痹通络为治疗大法,配合中药外敷和针灸理疗。 处方:痛风方(院内协定处方)、蠲痹汤(院内协定处方)配合生黄芪50g,川芎10g,生水蛭8g,凤凰衣7g,莪术7g,荷叶30g。 共14剂,日1剂,水煎后早晚分服。
治疗1周后,关节肿痛明显减轻,且精神症状亦逐渐好转,2周后可自行行走, 对答如流。 住院时长1个月余,基本恢复正常,后期门诊随访,通过饮食控制、适度功能锻炼等健康管理, 半年余体重减轻30斤,生活能够自理。
2009年6月随访,自诉恢复正常。
按: 该例患者系脑梗死期间合并痛风急性发作,朱老考虑脑梗死的发作亦与高尿酸密切相关,诊疗方案以泄浊化瘀、调益脾肾、蠲痹通络为主,治疗2周后不但痛风发作得到控制,同时脑梗死引起的精神症状也得到改善。 痛风方为泄浊化瘀法基本方,蠲痹汤为益肾蠲痹法的基本方,以利水渗湿、泄浊解毒之品与活血化瘀通络之品共用,使湿、浊、痰、瘀泄化,达到祛风解痉、抗炎、抗过敏之效,消除了高尿酸血症对中枢神经系统的毒性作用,使血管炎症得以缓解。
朱老“发皇古义,融会新知”,在疾病尚未发生之时,即注重及时防范,通过适当的养生之道或补益类药物调护正气,以增强自身防御功能,必要时结合现代医学先进的检查技术,根据生化指标的变化有针对性地调整、干预;在痹病形成之后,强调既病防变、辨证论治,使用益肾通督类药物与祛风散寒、除湿通络、涤痰化瘀、虫类搜剔诸法合用,以期标本同治,提高疗效。 若素体虚弱,复感外邪深入脏腑,则根据各脏腑的生理、病理特点进行论治,并形成独特的五脏论治体系;在痹病病情稳定之时,结合临床中“从肾论治”和“善用虫药”的思路,给予“益肾蠲痹丸”或“蝎蚣胶囊”以善其后,并强调痹病有效的调养措施,以减少疾病复发。 朱老治疗痹症时运用“治未病”思想,做到未病护本先防、既病祛邪防变和瘥后调护防复,以期有效控制痹病的进展,充分发挥了“上工”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