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宇,张惠宇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116029)
(一)山西盲人说书的历史渊薮 原始社会的先民崇尚鬼神信仰,他们以此解释未知的自然现象,并希望借助巫术活动得到神的庇佑。“瞽,目但有眹也。”“矇,童矇也。一曰不明也。从目蒙声。”[1](P67-68)瞽与矇皆为失明症状,常并列起来称呼盲人乐官。瞽矇丧失视力,身处黑暗,不受外界世俗干扰,心无杂念,被视为与神沟通的最佳人选;此外,巫术活动往往伴随着音乐,瞽矇受生理“补偿作用”的影响,听力超过常人,擅长听音辨律,因此在巫术活动中充当重要角色,这便是瞽矇活动的起源。
周武王克商建周后,制定了一套完备的礼乐制度,将礼乐由服务和服从于“神”变而为服务和服从于“人”[2](P6)的工具,借此来维护等级森严的宗法分封制,以巩固统治地位、维持社会秩序。这一时期的瞽矇在宫廷中掌管音律,统治者以此来调和钟音、规范社会行为,《国语·周语下》载:“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
史料记载的山西瞽矇活动可以上溯至先秦。春秋时期晋国著名的宫廷盲乐师师旷,名旷,字子野,生活在晋悼公和晋平公时期,官至太师,以“师旷之聪”而得名,被誉为说唱艺术的始祖,传今洪洞县师村为其故里。[3](P48)师旷精通审音辨律,在音乐上有着深厚的造诣,《孟子·告子上》对师旷作出了“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的极高评价。
(二)山西盲人说书的自觉传承
1.形成初期
清朝国内政治经济发展态势较好,客观上造就了文化繁荣的局面。放眼山西,手工业部门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票号兴盛,商品经济与金融经济繁荣,财富的积累推动了本地文化艺术的发展。盲人作为社会边缘群体,他们缺乏劳动能力,靠算卦或卖艺为生,他们汲取本地或周边民歌戏曲的唱腔,在说唱实践中形成了一批用方言演唱的具有浓厚地域色彩的民间草根艺术形式。
盲艺人在社会上无依无靠,缺乏生活保障,他们信仰三皇爷,在此基础上成立了自己的组织——三皇会。盲艺人视三皇会为避难所,他们在此抱团取暖,维护自身权益;他们自己制定章程,管理日常事务;定期举办竞赛活动,在交流学习中将盲人说书发扬光大。
2.转变发展时期
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引领下,各根据地成立了盲人宣传队。盲人宣传队走文艺与工农兵相结合、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服务的道路,[4](P404-405)盲人说书由寓教于乐的方式变成了服务于当时政治的武器。盲艺人身体力行,他们投身抗日战争,大力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方针政策。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秩序恢复正常,百姓对文化艺术的需求增加。在“双百方针”的指引下,在中国共产党和各地政府的整顿下,盲人宣传队改名为盲艺人曲艺队,这一时期盲人说书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新形势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方针政策。1958年,中国曲艺工作者协会山西分会成立,盲艺人定期参加培训,剔除旧有糟粕的曲目,着眼于反映社会现状的题材,加入现代伴奏乐器,丰富了表演的内容与形式,盲人说唱艺术日趋完善。
3.断层期及短暂的繁荣时期
“文革”期间,各地盲艺人曲艺队发展停滞。“文革”结束,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各地曲艺队在政策的扶持下获得了新的发展机会:长子鼓书融入上党梆子等戏曲唱腔,出现了戏曲化倾向,占据了上党片的演出市场;武乡盲宣队组织培训,不断推陈出新,参与省文化厅艺术处的曲种录制,留下了宝贵的影音资料……
4.衰落时期
好景不长,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方面,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文化艺术领域遍地生花,百姓的娱乐方式选择多样化,形式单一的说书活动无法再满足大众的审美需求;另一方面,说书演出活动的收入无法满足盲艺人的生活需求,盲人纷纷寻找别的出路,且说书的创作周期较长,往往落后于时代发展,各地的说书活动普遍陷入困境。
5.申遗和科学保护时期
进入21世纪,中国于2004年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并于2011年颁布《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有法可依,呼声越发高涨。各地的盲人说书先后成功列入省级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各地政府与相关人士的共同努力下,山西盲人说书受到的关注度有所提升。
在盲人说书“申遗”工作前后,热心家乡文化事业的学者纷纷投身实践,涌现出一系列相关研究成果,主要包括音乐本体与唱本语言研究。
(一)音乐本体研究 依据伍国栋民族音乐学的研究,将山西盲人说书音乐本体结构的研究成果分为三类:内部文化结构部分、内部音乐结构部分和外部文化结构部分。[5](P127-128)
1.内部文化结构部分
山西盲人说书的内部文化结构的研究成果较多,主要涉及盲人说书的称谓、源流、传承与组织等问题。
盲人说书的称谓是研究的起点,同一盲人说书形式在区域内存在称谓上的差异。乔志亮从不同称谓的使用者角度出发,[6]田卫霞从历时和共时角度出发,[7]辨析并确定当地盲人说书的称谓,为后期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盲人说书的源流是研究的重点,一方面,盲人说书是一种俗乐,不被主流接受;另一方面,在盲文出现之前,盲人不识文字,全凭口传心授传承技艺,因此相关文字材料匮乏。郭威[8]、乔志亮[9]、吴贝[10]、王䶮[11]等在参照地方文献、进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探讨各地盲人说书的形成及历史沿革、流派等问题,理清了当地盲人说书的源流问题。
盲人说书的传承模式也受到了学者的关注。卫凌从师承方式、师承内容方面分析河津说书艺人的传承模式,[12]杨谨瑜介绍了以牢固的师徒关系为传承基础的临县三弦书,“一句一句念”体现了师承方式,[13]学习盲人说书的过程中要穿插神书程式与巫术技艺,盲人说书的传承方式因此蒙上了神秘色彩。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主体,盲艺人是研究盲人说书的百科全书,了解盲艺人是保护盲人说书的关键一环。刘婷婷、柴广育、郭威[14]和王琳[15]从历时层面对比分析盲艺人的演出与生活状况,从不同视角剖析了盲艺人的生存现状与社会地位。李文平运用田野调查法,描摹沁县说书盲艺人的生存状况。[16]
在盲人说书的组织问题上,旧社会的盲艺人自发成立三皇会以维护权益、管理事务;进入新社会后,盲艺人在政府的管理下成立了曲艺队,在不同历史时期承担着不同的社会职能。王亮、郭威在梳理盲艺人组织历史变迁的基础上,对比说明了现阶段长子鼓书曲艺队与说唱团这两种团体的运作机制,解释了长子鼓书在新的社会体制中获得新生的原因。[17]刘婷婷、李大鹏梳理了沁州三弦书盲人曲艺队的历史发展状况,记录了当前曲艺队的人员、演出、收入与生活情况。[18]
在盲人说书的活动问题上,杨清记录了霍州地方书对于表演时间与地点的要求以及说书活动前后的仪式。[19]赵雨记录了长子鼓书的演出安排,阐述长子鼓书的社会功能。[20]刘重麟直观地对比分析了不同场合下神书的表演程序,阐述不同社会功能需求下神书艺人的活动轨迹。[21]
2.内部音乐结构部分
内部音乐结构部分是曲艺研究的核心,山西盲人说书内部音乐结构的现有研究成果主要包括乐器、唱腔、伴奏、曲目、演奏等方面,研究者大都是从整体上勾勒某一地方盲人说书的音乐面貌。田载宇[22]、糜琦[23]、元园[24]等介绍了当地盲人说书的唱腔板式、伴奏乐器和表演情况等音乐概况。目前山西盲人说书内部音乐结构方面的研究大多为对单一曲种的描写,宋书亚在分析长子鼓书艺术风格的基础上,对比分析本地的其他说唱曲种,说明了曲种之间相互借鉴的关系,[25]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方向。
3.外部文化结构部分
山西盲人说书曾是乡村生活中重要的娱乐方式,常伴随民俗活动发生,与民俗活动相辅相成,承担着寓教于乐的社会职能,反映了特定区域内民众的价值信仰与风俗习惯,是地域文化的浓缩体现。朱景[26]、原琳[27]、郭明军[28]、魏彦霞[29]等从共时层面分析盲人说书与本地民俗活动的密切关联;郝倩茹[30]、兰晓敏[31]、叶蕾[32]等从历时层面研究本地盲人说书在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发展历程;郭泽琪对比探讨山西不同区域内具有代表性的三弦书,比较其异同之处,试图反映背后蕴含的区域文化特征。[33]
(二)唱本语言研究 方言是山西盲人说书的表现方式,也是山西盲人说书的精髓之处。现有山西盲人说书唱本语言的研究成果包括语音、词汇、语法和修辞等内容。
语音与地方曲种演唱的联系最为密切,刘芳、赵海英、葛瑞芳以平遥弦子书经典曲目《骂鸡》为例,运用声学软件分析唱词声韵及音乐音色的特点;[34]胡月从韵例、用韵系统、用韵的语音特点分析长子鼓书的押韵特点。[35]
盲人说书唱本中用到了大量的方言词汇,韵律与句式结构造成了唱词的特有句子,这是韵律征服句法的表现:李小芳以临县三弦书的三部唱本为例,列举唱词中的方言词汇与衬字,分析唱词的押韵情况以及句法现象,唱词多采用七字句和十字句,且使用较多的民间警句与套话。[36]张吕吕从方言土语、衬词叠词、押韵情况和句式结构方面论述了临县三弦书唱词的语言特点。[37]
盲人说书中存在大量的修辞现象,这与盲人说书的草根艺术形式是分不开的:赵玉娟结合具体唱词,阐释了排比修辞手法在弦子书唱词中还原生活、传达价值观念的作用,认为排比修辞是平遥弦子书表演与俗文学情感诉求的需要。
赵海英[38]、赵俊[39]和王晓婷[40]在对比分析方言与地方曲种的音系之后,注意到了在方言流失的大背景下,盲人说书的唱词显现出向官话和书面语靠拢的趋势,王晓婷认为这种趋势不利于平遥弦子书的传承与发展;赵俊则认为用霍州方言的声调与普通话的声韵演唱能突破霍州地方书的地域局限性。笔者赞同王晓婷的看法,“地域性声乐品种一般指特定地域人群专有的传统声乐品种,其音乐往往具有受方言音声影响的地域性腔词音声形态。其最表象的特点是,唱词使用原生语言(民族语言或方言)。”[41](P2)地方曲种的灵魂所在即方言,方言是地方文化的载体,不使用方言演唱的地方曲种如同被抽走灵魂,以被人接受为目的而一味地求同会丧失曲种本来的面目,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对比山西盲人说书的音乐本体与唱本语言研究成果,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目前的研究侧重于音乐本体,语言学的研究还处在描写阶段。我们也看到了唱词语言学的研究能够为音乐与文化研究提供支撑。我国目前已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语言资源库,而地方曲种是方言研究的语料库,应当得到更多关注。
以上是山西盲人说书的单篇论文研究成果,除此以外,我们在山西的38个地方志中发现了盲人说书的相关记载:如吕梁地区的孝义[42](P682)、晋中市的介休[43](P636)、长 治 市 的 长 子[44](P575-576)、临 汾 市 的 洪洞[45](P1069-1071)、晋 城 市 的 沁 水[46](P399)与 运 城 市 的 平陆[47](P443)等,另外,忻州、霍州与泽州虽有盲人说书的相关研究,但地方志中暂未找到相关笔墨。地方志中对盲人说书的记载意味着这门土生土长的草根艺术得到了主流文化的关注,是研究盲人说书的重要依据。但这些记载都是点到为止,不能完整地还原当地盲人说书的面貌。
致力于文化保护的学者辛勤耕耘,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积累了大量素材,为山西盲人说书留下了珍贵的书面资料,目前已有4部综合研究著作——《山西曲艺史料(二)》、《山西文化艺术志》、《中国曲艺音乐集成·山西卷》和《山西音乐史》涉及到盲人说书的相关内容,还有11部地方专著:王洪廷《临县乡土文化》,郭汉丕《临县民俗文化》,乔志亮《孝义三弦书调查与研究》,武献智《平遥弦子书》,武乡县文化局《武乡曲艺志》,马留堂、田兆文《沁州三弦书》,李兆楠《长子鼓书传统小段选》,杨树田《长子曲艺音乐集成》,蔡建民《长子曲艺概述》,刘润恩《张小安说唱作品选》和秦瑞苗《朱弦鼓简上的歌》。这些著作类研究成果以“立此存照”为目的,勾勒出了山西各地盲人说书的整体形象,汇集了盲人说书的优秀唱本,丰富了盲人说书的研究资料。
(三)研究不足与展望
1.山西盲人说书各曲种的研究程度参差不齐:临县三弦书、平遥弦子书、长子鼓书、襄垣鼓书和沁州三弦书等受到的关注度较高,研究相对充分;其他盲人说书的曲艺形式还有很大的研究空白领域甚至尚未进行拓荒,如交口盲人说书、祁县盲人道情、隰县鼓书和平陆四弦书等,学者应加紧整理研究这些曲种。
2.在盲人说书的音乐本体研究方面,囿于盲人说书是草根艺术,先前不受重视,书面材料匮乏,在世的盲艺人也是靠口耳相传了解相关内容,且年代久远,缺乏可靠的证明材料,因此盲人说书的内部文化结构问题仍值得学界关注。盲人说书的音乐是在本地或周边民歌戏曲的基础上形成的,内部音乐结构是其独特性的重要体现,盲人说书的音乐经过了漫长的历史变迁,研究其内部音乐结构及共时、历时状态是传承保护盲人说书的前提。
3.对盲人说书唱本的语言研究不够充分,现有研究成果大都从语音、词汇、语法和修辞角度入手,举例描写盲人说书唱词的方言特征,对了解地方方言和曲种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研究视角与方法比较传统。另外,语言与文化相辅相成,因此结合风土人情研究地方曲种唱词的语言、挖掘语言背后的文化底蕴尤为重要。
4.山西的地理条件复杂,在此基础上孕育的人文环境各有特色。盲人说书种类丰富,它们之间相互借鉴、相互影响,对比分析特定区域内的盲人说书,或将盲人说书与其姊妹艺术进行对比能帮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也能帮助我们理清盲人说书的源流问题。由于目前对盲人说书的研究还在资料的整理与分析阶段,因此综合研究还没有受到重视。
(一)保护现状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工作前后,各地政府纷纷采取措施,及时挽救衰落的曲种。以平遥弦子书为例,平遥政府组建盲艺人说唱队,为他们配备新的乐器,并邀请业界人士对盲艺人进行培训,提升了盲艺人的专业素养;政府策划出版了弦子书的书影音成果,留下了宝贵的实体材料;盲人说唱队配合平遥文化旅游部署参加展示交流活动,并深入乡镇开展巡回演出,扩大了平遥弦子书的知名度。
缺乏传承人和受众是目前山西盲人说书面临的两大困境:山西盲人说书的传承人数量急剧减少,汾城琴书的在世艺人只剩耄耋之年的张小安一人,其他地方的盲人说书大都也只剩为数不多的老传承人,受传统行业观和当代行业竞争的影响,年轻人不愿意进入说书行业,盲人说书面临巨大的传承危机;当代盲人说书的观众以中老年人为主,年轻人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了解这项传统的娱乐活动。另外,盲人说书的创作人才短缺,创作节奏落后于时代发展;盲人说书的相关研究还没有体系化,存在很大的研究空白,山西盲人说书的可持续发展十分受阻。
(二)科学保护建议 如何历史地认识盲人说书、探索如何科学地传承保护盲人说书,是我们当下亟需思考和解决的问题,我们建议:
1.现阶段首当其冲的任务是成立专项保护资金,对现有盲人说书进行有声化、可视化的保存,对其曲目进行专业研究整理,列入地方文化博物馆重点保护。
2.作为盲人说书的百科全书,盲艺人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调查现有盲人说书文化的传承人,获取盲人说书的一手资料,是研究和保护盲人说书的基础,提高盲艺人的社会认同感和幸福指数是保护盲人说书的重要途径。
3.盲人说书早先多伴随乡村民俗活动进行,针对盲人说书的传承与创作困境,政府应加大宣传力度,增强民众的文化自信,培养盲人说书文化传承人,为他们创造更多的表演机会,鼓励进行与时俱进的新题材创作,如在新冠肺炎蔓延早期,平遥弦子书《众志成城防疫情》简明通俗地指出了病毒的危险性与防范措施,在特殊时期发挥了它的宣传作用。
4.针对现有盲人说书研究参差不齐的现状,相关部门应建立盲人说书专项交流研究会,鼓励专项研究。
5.建议山西地方院校,建立专门学科门类,进行科学保护传承。
总之,作为具有悠久历史的盲人说书曲艺形式,已然自然传承到今天,作为优秀的传统文化,我们有责任有义务合理扬弃,让传统艺术再放新花,服务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