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中的视像变化:灵活的策略、女性主义科学研究以及灵长类再视觉化①

2021-11-30 03:15唐娜哈拉维
关键词:灵长类黑猩猩雌性

唐娜·哈拉维 著,赵 文 译

(1.欧洲研究生院 哲学、艺术和批评思想学部, 瑞士 萨斯费 3906;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一、科学的实践与坚硬的爱

“万事皆有开端,必定始于爱的行动。” 尤金·马拉斯,这位曾在1926年发表过关于狒狒的观察报告的自然学家,在1980年南非广播电台一场名为“白蚁的心灵”的节目上,阐明了这个在伦理学和认识论上的核心观点,这个核心观点涉及了科学叙述的起点问题。尤金·马拉斯的结论不只是适用于他自身对动物的性行为和繁殖活动的观察研究之上,我认为他的结论还论述了科学家和他们的学科之间的关系,以及从事科学研究的学者和他们的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这也启发了我的写作,在1989年我写了《灵长类视觉》[1]这本书。最伟大的起源故事都离不开爱和知识。当然,爱并不总是单纯无害的,往往令人不安,经常被背叛,还具有侵凌性,总是和支配相关,而且通常不会以爱人们渴望的方式得到回馈。在我所继承的实践中,对自然的爱和关于自然的知识——这种爱与知识不可避免地内嵌在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的历史之中——并不是伊甸园式的遗产。我的文本灵感来自南非白人,这并非偶然。最后,非常残酷的是,爱是特殊、具体和偶然的,在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爱,也没有人拥有关于爱的最终发言权。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也不能被用来给西方人的自然之爱下最终定义,不过,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和性别主义确乎是词典中经久不衰的一部分。

在我尝试着理解生物学和人类学科学究竟是何种事业的过程中,我形成了这样一种伦理学和认识论的关切,即,知识始终是具体的物质实践,而不是一套没有身体的观念。知识是内嵌于规划之中的,就很多方面而言,知识不是为这目标,就是为那目标而存在的,从事知识活动的人也总是在他们的规划之中被塑造成型的,就像他们塑造出他们所能知道的事物那样。这种塑型永远不会发生在虚无缥缈的王国,塑型涉及的总是人与非人(机器、生物、人、土地、制度、金钱,等等诸如此类的事物)之间的物质交叉和意义交叉。科学知识不是“超验的”,因此它有权利坚决主张物质性存在者既不能被化约为观念,也不能摆脱解释。这种坚决的主张和物质性存在者在文化实践和实践文化中——换言之,在意义与身体的交流互动中,在爱的行动中——不可还原地纠葛在一起,一切事物皆始于此。符号学可以说就是意义生成的生理学,科学研究也可以说就是科学家及其研究对象的行为生态学和策略优化生成过程。在我看来,灵长类动物学就是具有历史动态性的物质-符号网络,种种重要的知识类型在这个网络中起着极为关键的作用。

在这篇介绍性的文字中,我想对我关于灵长类动物学和灵长类动物学家的近二十年写作生涯中非单纯的爱的行动做出稍带自白性质的说明。我关心灵长类动物,原因有很多,其中较为重要的原因是从有关这些动物的知识中所体会到的乐趣。我们,智人,也是灵长类动物,但那些灵长类动物的生活方式却更为多样,远胜于我们。与我们不相同的其他灵长类动物至少和那些被认为与我们相似的动物一样有趣和重要。我是一个物种中的一员,我也是动物学秩序中的一个成员,我的这种身份认同是一个个人性的事实。我对自己的看法是在对生物科学的叙述中形成的,这是产生强烈兴趣和乐趣的源泉。我的生活的核心和灵魂都是由物质-符号学实践塑造的,我通过这些实践认识了自己,并将自己和他人有机地联系起来。过去,发自内心地和主观地自认为一个物种中的一员,自认为动物学秩序中的一个成员,是一种奇怪的做法。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实践是如何在数百万不同类型的人身上成为了可能的。因此,我通过灵长类动物学所做出的爱的行动,与其说是对另一个家庭的一举一动的外部监控,不如说更像是“姐妹族内婚”。

我钟爱于文字本身,它们就像有厚度、有生命、有身体的东西,总是完成着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爱藤壶,它们聚在一起,看上去脏兮兮的,但却具有能产性,所以我的文字中到处都是“符号化过程”这样的词语,这些词仅仅在表面上看起来是“技术”语汇。文字是野草,在其中有先驱者,有投机取巧者,也有幸存者。文字不能简化为比喻或数字。我们已经忘了很多常用词的修辞隐喻特征,用一个比喻的说法来说,这些词沉默了,死了。但是,任何文字的修辞(tropic)性质在哪怕最呆板的心灵中也能激发出活力。在希腊语中,tropos意味着转向,动词trepein意味着兜圈子地而不是直接地到达某地。文字把我们绊住,让我们转弯,让我们回头,我们别无选择。符号化过程在被称为符号学的这门学科中指意义生成的过程。从C.R. 卡朋特(C.R. Carpenter)开始,灵长类动物学家从作为人文科学的符号学中汲取了丰富的经验,我对20世纪30年代以来通信科学、语言学、信息科学以及其交叉的衍生科学融入灵长类动物学中的方式感兴趣,并就此进行了严肃的研究。

科学和科学研究在结构上依赖于修辞。我们除非迂回地理解,否则便无法交流,并不存在一条直达我们所说的知识或科学等诸如此类的关系系统的道路。就技术层面上来看,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说出或写下我们想表达的内容。我们不能就字面意思去理解,迂回地得到馈赠,这是动物的状况,也是从事科学活动的状况。没有什么能够代替思考和交流的媒介而存在,除迂回外,别无选择。数学符号和实验方案都难免交流媒介的修辞性。事实是修辞性的,否则,事实也就不成其为事实了。我也知道,在对文字的热恋和对行话的热情迷恋之间,有一条微妙的界线。修辞是工具,无论是不是女人,我——被赋予了一个唯一的工具—— mentula mulieribns(1)Mentula mulieribus, 拉丁语,直译为“女人的小心灵”,在早期现代被用来指代阴蒂。的我——是Homo faber(2)Homo faber, 拉丁语,“建筑的人”。——译注中的实践着的一员。

内嵌于叙事实践中的故事是厚实的、身体性的实体。如果说生命科学实践本身就是故事讲述,这既非对科学不敬,亦非否认科学。故事不“仅仅”是某种事物。毋宁说,叙述实践是使灵长类动物学得以形成的符号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些科学将叙事压缩到最低限度,但灵长类动物研究却从来不具有对叙事做消杀灭菌式处理的毋庸置疑的特权。众多其他的实践活动共同搭建起了灵长类动物学,但是在我看来,不怀着爱去倾听故事比压缩故事更糟,因为前者就像是某种认识论避孕。“万事皆有开端,必定始于爱的行动。”

首先,在灵长类动物学或任何其他科学中,我所爱的事物都具有双重性质。历史特有的物质性符号的深度实践构成了已完成的科学和正在形成的科学,[2]我对此种物质性符号的深度实践有着本能的高度敏感。科学是层层形成的实践和文化,犹如洋葱,[3]层层包裹却没有核心。在我所讲述的科学的盗用式起源的故事中,这被称为“一路奔来的象群”。科学可以被认为是滚雪球似的无限过程,只不过这个过程没有基础。或用另一种修辞方法来表达我的意思,可以说作为文化实践的科学这个溶液里,没有任何可以沉淀下来的不溶物。[4]“溶液”中只有使知识不断形成的永恒条件。

与我所说的溶液这一意义相关的是,科学和科学研究都是自然与文化的能产性混合物,不断有充满活力和异质的元素冲破过去包裹住它们的范畴。自古以来,在西方的讨论中,自然被认为既在文化之外,又是文化改造力量的来源。用修辞性的说法来讲,文化以类似地质沉积的方式覆盖在自然之上。文化同时还被说成是把自然资源改造为社会产物的力量。自然是一种必然基础,而文化,例如就其作为科学的表现而言,则必然是有方向和进步的。在这种传统话语中,自然与文化这两个部分就像骨髓中的干细胞一样被精心地联系起来,灵长类动物学最初就是从这种传统话语中分化出来的,最初,这个学科中也到处是动物—人、身—心、个体—社会、自然资源—社会产物、自然—文化这样的二元切分,单调又冗长的二元切分被科学研究打断了,科学研究将这些思考工具的修辞特征推向了前台,同时也暗示了另外的修辞——另外的工具——的可能性。正如英国社会人类学家玛丽莲·斯特拉森(Marilyn Strathern)所坚称的:“我们用什么观念来思考别的观念,这是十分关键的问题。”[5]这种理解灵长类动物学的进路对多样的、复杂的、非人类学的行动元(actors)尤为强调。

其次,我对灵长类动物之爱要求我对科学规划坚实性和非选择性的特质做出把握,即便科学规划也是具有开放和可修改的特质的。不然我怎么能够继续地认为在公立学校的生物课上教授基督教神创论是严重的虐待儿童的行为呢?使知识得以构成的各种表达是脆弱的、珍贵的历史成就。如果说没有一个为我们称之为知识的各种表述提供确定性担保的神,那么,将知识化约为幻觉的也不是魔鬼。科学表达的力量是一个实践问题,它与分析工具、叙事可能性、表述技术、培训模式、生态制度、权力结构等的发展有关系,也与金钱有关系,而且还与——这并非不重要——同诸多种类的非人生物建立联系的工艺设计能力有关系。灵长类动物学就是由这些事物构成的。

我从耶鲁大学生物学系研究生院毕业后,1970年在一所大型州立大学的综合性科学系找到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那里工作到1974年。我的任务是向“非科学专业”的学生讲授生物学和科学史(这真是个十分奇妙的本体论范畴),目的是让他们变成更优秀的公民。我是一位资深教师所领导的青年教师教学团队中的一员,这位资深教师设计的这门课程的目标是每年让数以百计的本科生科学素养得到提高。太平洋战略司令部也位于太平洋中部,且以其电子战和化学除草剂在越南战争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同是位于太平洋中部的夏威夷大学所开设的生物学课程却旨在说服学生,不受意识形态浸染的世俗进步的远景不是由政治或宗教,而是由自然科学给出的。我和其他年轻的教职员工不能这样教这门课。我们在后启蒙时代的认识论信心比这要难以处理得多。

在我们看来,相较于我们被要求教授的纯粹寓言和与世无涉的启示录而言,历史有着更为矛盾和有趣的文本结构。我研究生时的许多同学以及更低年级的一些研究生是反对战争的行动主义者,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知道包括生物学在内的科学在多大程度上既融入到这场冲突之中,又融入到了我们生活和信仰的方方面面的。我们投身于作为知识的生物学,从未放弃,同时,我们中的许多人也在那个行动主义和介入性教学的时期里开始去理解自然这个事物的历史特殊性及其固定性的条件,开始对何为自然、对谁来说自然才是自然、自然何在、自然的代价几何等问题进行思索。科学与文化历史的特殊性从不分离,而是在认识论方面、符号学方面、技术方面、政治方面和物质方面保持着联系,正是这种联系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生物学之所以有趣,不是由于它通过某种实证主义的跃迁而离开了大地,进而超越了历史实践,而是由于自然科学是大地上的活生生的行动的组成部分。

生物学由于那些钻入到了新世界秩序消化系统的各个角落和缝隙中的异端生物体而充满了活力,我仍旧用这生物学来让读者和学生们相信我所理解的那些更可持续和更公正的生活方式是存在的。我不打算停止,也不愿看到别人将要或必须放弃这一丰富的资源。生物学是一种政治话语,我们应该在技术、符号、道德、经济、制度等各个层面上讨论它。此外,生物学还是智力、情感和身体上的巨大快感之源。不应轻易放弃这样的事物,也不能以责备或庆祝的方式去对待这样的事物。20世纪,城市高中开始开设生物课,至20世纪90年代,环境管理专家和分子遗传学家的培养已成规模,美国的生物学教学俨然已成为了公民学的一部分。内爆的自然文化世界——从复杂的系统到柔韧的身体——被模塑和生产。正如生物学家司各特·吉尔伯特(Scott Gilbert)所说的,在冷战后的美国,生物学的功能类似于西方文明中的一次性必修课,受过教育的公民要在法律、金融、医学,甚至文科领域就业,就必须完成生物学的学习。[6]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生物学已成为了受过教育的公民在本国和复杂的全球中生存的基础。

在科学和科学研究——我在转喻的意义上将灵长类动物学当作科学和科学研究的一部分——中,我想要理解的东西是既存在于事实与解释理论力量之间,也存在于事实与科学的顽固修辞性、历史偶然性和实践物质性之间的那种同时性。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是通过我们的知识塑造出来的,我们的知识所要求的规划决定着世界的塑型,世界也呈现出知识向我们证明的外形。人并非是这些规划的唯一行动元,由知识生产的规划生成的这个世界也可能是(并总可能是)另外样子的,但又毕竟不是另外样子的。无论就科学的参与者所理解的科学的“外部”而言,还是就其“内部”而言,科学都是可修改的。从“符号学”上来说,科学的所谓内部和外部,都是受各种力量影响的、由各种力量构成的持续工作的结果。

夏威夷,一个军事化旅游地,自我在那里开始工作起,我就被负荷权力的历史偶然性与科学知识对象的物质真实性之间的同时性所吸引。我开始了解什么是命令-控制-通信-智能(C3T)系统。作为一个20世纪末的美国生物体,无论从字面意义上还是从比喻意义上说,我都是这样的一个系统。将生物学作为公民课程传授给非理工科学生的教学工作是一种启示。我开始明白了包括自身的自然文化身体在内的话语既是实践,也是对物质化世界的一种参与,它并非是一种选择。免疫学、遗传学、社会学、保险分析、认知科学、军事话语以及行为与进化科学的从业者们调用着同一种明确物质性的、在理论上强有力的故事,以便能在世界——既在认识论意义上,也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说的世界——里进行真实的工作。这就是说,我认识到我其实是一个赛博格,文化-自然事实中的赛博格。就像其他人——无论是科学家还是科学行业之外的人——也开始知道的那样,我在肉体和灵魂的结构中也是一种基于信息的有机系统和机械系统的混合。

“赛博格(cyborg)”一词是“cybernetic(控制论的)”和“organism(生物体)”的缩合,这一术语由曼菲德·E·克莱恩斯(Manfred Clynes)和内森·S·克莱恩(Nathan Kline)共同创造,指一种被升级改造了的能在地外环境中生存的人。他们想象,为了应对未来巨大的技术人文挑战——太空飞行——,就必须有这种赛博格人机混合体。生理仪器和电子数据处理系统设计师克莱恩斯是纽约罗克兰州立医院动态模拟实验室的首席研究科学家。克莱恩是罗克兰州研究中心主任,是一名临床精神病医生。克莱恩斯和克莱恩对控制论十分着迷,他们把赛博格看作是能够“自我调节的人机系统”。第一个赛博格是一只标准实验鼠,它的体内植入了一个渗透泵,这个渗透泵不间断地向它注入化学物质,以调整和控制它的体内平衡。[7]

在美国,接受大脑移植的实验动物最常见于精神病学研究项目。卡朋特(C.R.Carpenter)1938年就利用接受过脑切除处理的灵长类动物进行行为实验,虽然他在研究笔记中记录了一些关于这类实验的疑虑,但卡朋特本人还是将他的这种研究思路延续了下来,随后利用冷战对精神病研究的需要,于1971年在百慕大霍尔岛上对实验性脑损伤、自由生活的长臂猿进行了短期研究。在卡朋特进入这个故事之前,六只长臂猿就已经接受过了手术,他的实验目的是观察这一个成年长臂猿和五个少年长臂猿那里表现出的“反社会行为”问题。卡朋特是由当时任职于耶鲁大学精神病学系的何塞·德尔加多(Jose Delgado)引入这项工作的,后者还与罗克兰州立大学的研究人员合作研究美国城市“压力”与“异化”语境下的行为控制技术和精神药理学——他们的研究申请书如是说。和何塞·德尔加多一样,在20世纪60年代,卡朋特的讲座课程广泛涉及战争、侵略、压力和领土之间的关系。他相信“现代人”可以从其他灵长类动物身上学习到关于这些主题的重要经验。[1]20世纪末,信息学和生物学的内爆现象随处可见,其结果之一就是赛博格。

这种把我的自我和其他生物体当作通信系统来解释的描述是一种表述,但还不止于此。甚至由于这种描述是被自然/文化环境下所有的人类与非人类的合作者共同塑造的,由于这些人类和非人类的合作者不得不相互关涉而共同地完成这些表述,这类表述因而也模塑了被经验的世界。20世纪末,在这个影响着数十亿人的全球分布格局中,我们对生物世界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并且在物质-符号-实践的事实——作为主动过程、作为经济过程和信息过程的事实——中与这个生物世界相联系。类似的表述可以而且确实以可替换的方式见于经济学教科书、免疫学期刊、进化学说、家庭政策文件和军事战略会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包括灵长类动物学在内的科学这种“实践的纠葛”[8]是怎么生产出我投身于其中的动物学秩序的?在我们称之为科学的爱的实践中,以及在科学研究中,承诺、愤怒、希望、快乐和工作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

二、灵长类动物的再视觉化

冈比的老弗洛——它是第一个在《纽约时报》上获得刊登讣告殊荣的黑猩猩——的骨架静立在加州大学圣克鲁兹分校我的同事安德里安妮·齐尔曼(Adrienne Zihlman)的实验室中,它的骨架的旁边是一个抽屉,里面装着一个被植入了盒状电子监测设备的黑猩猩的头骨,这个监测设备的数据记录可以追溯至冷战太空竞赛时期。1980年左右,安博塞利的狒狒被认为是从事双重职业的母亲,[9]它们要同时应付谋生和抚养孩子这一双重要求。在同一时期的美国,这些猴子的跨物种人类姐妹们也对她们自己的生活有着相同的表述。巴拿马的吼猴和暹罗的长臂猿在20世纪30年代生活在不同的社会类型中,但这两种社会类型似乎都是由被称为“社会性别比率”的调节机制来控制的。[10]20世纪80年代,一只生活在加利福尼亚、会使用手语的中年中产阶级大猩猩在等待移居夏威夷的许可时,不顾一切地寻求试管受精,想要怀孕生子。[11]

在过去几十年里,灵长类动物往往被按照偏执型物种模式来表述,总是被认为智力低下、性偏执和生态刻板,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它们几乎被认为是和人类一样的灵活的战略家,善于用多因子的成本收益分析去指导命令行为和进化投资。多样性就是一切。(3)关于“多样性”这一正在形成的对象,请参看World Resources Institute et al.,Biodiversity Prospecting (a contribution to the WRI/IUCN/UNEP global biodiversity strategy, May 1993)。从着眼于灵活的策略及政治系统与生物系统之间的交叠关系的角度来看生物世界,可参看:Emily Martin,“The End of the Body,”American Ethnologist,1992(1),pp.121-140;Emily Martin,Flexible Bodies: Tracking Immunity in American Cidture from the Days of Polio to the Days of AIDS, Beacon Press,1994;Harvey, David, The Condition of Postmodernity: 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Cultural Change, Basil Blackwell,1989;David Harve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Routledge,1991。两个系统之间的交叠关系可以追溯至18世纪末劳动分工概念在政治经济学家和生物学家之间的流通,参看:Camille Limoges,“Milne-Edwards, Darwin, Durkheim and the Division of Labour,” in The Natural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Kluwer, 1994。如果说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通信在专业和流行的科学话语中占主导地位的话,那么在千禧年之际,多样性和灵活性就是高风险的博弈的代名词。的确,在“改变灵长类动物社会形象”会议策划报告中,会议组织者略带讽刺地指出,即使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世界里,“到1995年,世界各地的狒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选择”。[12]45如今生物世界就像是一个灵活多变的积累系统。斯特拉姆和费迪甘恰如其分地对影响这种灵活性的多重因素作出了强调:“灵长类动物都是聪明的行动者。与性别和年龄无关的是,灵长类动物个体都是复杂的进化博弈中的战略家。它们的选择、抉择和成功取决于诸多因素,比如年龄、性别、发展、个性、生理和历史偶然性等。”[12]48

人们读到上面两段可能很容易含糊其辞批评说偏见、文化相对主义、意识形态、大众化理解和讲故事这些与恰当的概念模型和可验证的假设完全相反的东西是妨碍我们获得来之不易的真正科学知识的障碍。这种批评太过容易了。我是不相信这种批评的。我也不相信偏见无关于思考灵长类动物学研究的观念。偏见存在着,灵长类动物学研究(以及女性主义理论和科学研究)在这方面有大量的例证。某个概念——比如,“作为狩猎者的人”假说,或猕猴社会组织的竞争性的性接触模式——很可能从最先进的理论转化成为超科学,甚至伪科学,而且往往反复流行于那些拥有科学博士学位、没有数学焦虑、在本学科子领域从事坚实的田野工作的人中间,科学史家对这种情况做观察确乎有益。但“偏见”很少告诉科学家或历史学家田野实践、故事或理论是怎样旅行的,也很少告诉他们工作在糟糕工具的帮助下是如何完成的。消除偏见就像清洗家里的盥洗室——这是该做的事情,但更为必要的是搞清楚生活在不同类型的房间里是怎么过的。

主体与客体(如猿猴和人)和解释的权力三者间的相互作用制造出了历史偶然性、修辞和叙事的叠加,我更愿意看到灵长类动物生活和科学实践的交叉世界(“到1995年,世界各地的狒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选择”)能够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把这个叠加的厚度显示出来。我认为灵长类动物学(就像女性主义理论和科学研究一样)是一个内爆的区域,在这里,技术、神话、生物体、文化、文本、梦幻(梦一样的东西)、政治、经济和形式的力量线汇聚和纠缠在一起,使我们的注意力和进入这个重力井之中的所有事物发生弯曲和扭曲。我对内爆区感兴趣,因为这是一个孕育生成着各种知识塑形规划的地方,那里出现的各种知识塑形的规划既非常关键,也十分生动。将神话-文本轴线与技术-生物体轴线分开来讨论虽然是可能的,但将这些轴线(这些条件往往是隐蔽的)分开的工作是巨大的,而且只可能适得其反。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完成重要的事情(比如为灵长类动物的生活建立一个可信的科学记录),就需要以有力的方式将多条线索收束在一起。在别人力图将事物分门别类、保持分离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模式往往让我倾向于把事情混在一起,我也有可能误入歧途。不过我的工作方式经常会让我避免对灵长类动物学这门科学的“内部”和“外部”、科普性和专业性、“文化性”和“政治性”作简化的理解,并且也让我避免了简化地看待我们关于灵长类动物的概念的“科学性”。

现在我们就集中谈一谈灵长类动物研究中的一个长期问题,就此进入这个内爆区,这个长期问题就是:在理解一个物种——普通黑猩猩,泛黑猩猩——的行为和进化时,正确的社会分析单位是什么? 我在这里的大部分说明将在稍作修改的基础上援引《灵长类视觉》[1]中的两个章节,即“人类工程学的一个试验场:罗伯特·亚尔克斯和耶鲁灵长类生物学实验室,1924—1942”和“伊甸园中的猩猩,太空中的猩猩:科学家为国家地理特别节目当妈妈”这两章。我还受到了《马哈尔山的黑猩猩》[13]这篇文章和1977年所发表的多篇报告的启发。我还将着重对分析的步骤进行说明,这些分析步骤是我从科学研究学者、女性主义者、反种族主义作家和活动家以及灵长类动物科学家那里学到的。有时候同一个人可以兼有所有这些身份,这些身份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它们彼此之间是相互渗透的。关键是学会怎样在重力井当中航行。

《灵长类视觉》常常被当做一部关于性别和科学的著作而受到评论。但在我看来,这部书涉及种族、性别、自然、世代变迁、猿类行为和灵长类动物科学,此外,还涉及其他种种事物,这些事物不是被回顾性地描述为各种确定类型的变量,而是相互关涉、相互建构的东西。无论是性别,还是科学,无论是种族、领土,还是民族,被我们称为实践的这些异质因素间的相遇从来不是被预先规定的。“性别”并非是生物意义上的雄性和雌性这种一劳永逸地固定了的划分。毋宁说,“性别”(“种族”“民族文化”等等亦然)是一种不对称的、权力饱和的、符号性的、物质的和社会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否得到构成和维持,全都取决并内在于异质的自然-文化实践,灵长类动物研究即是这种异质的自然-文化实践之一例。在从事科学研究的时候,我更为关注“行成中的性别”“行成中的种族”和“行成中的科学”。“性别”或“科学”这类范畴指称只是笼统的标识,难以确指复杂的互动互渗过程。

从这个角度来说,“伊甸园中的猩猩,太空中的猩猩”只能被放在它的戏剧性背景中来理解。它的戏剧性背景涉及多种元素,其中包括:冷战,生成中的国族,在生态时代资助自然历史电视专题节目的跨国石油公司,灵长类动物研究变动着的田野实践,在白人殖民地非殖民化背景下的外籍人士实践,国外科学家与灵长类栖息地所属国家土著人、田野工作人员及政府官员之间的关系,出版和发表的惯例,“第一世界”的女性主义,被称为“非洲”和“西方”的这两个神话性-物质性空间中的激进化性别叙事,多个国家(美国、英国、日本、荷兰、坦桑尼亚)的学科、机构和工作群体的历史,教学性刊物和科普读物,电影和电视,等等。

“伊甸园中的猩猩,太空中的猩猩”中“冈比的间隔:研究现场的历史”和“数据加工”这两节,从从事这个学科实践的科学家的角度来看,似乎不再论及从外部影响他们的那些要素,而直接描述的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但是我通过“数据加工”这一节至少想要说明这样一些情况:数据收集和分析发生了变化,田野日志被计算机处理的数据库所取代,不同来源的数据正在努力地被处理成可比较的数据,田野现场在规模上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在不同的经验支持之下,出现了许多替代性的理论方案,灵长类动物学研究科学家们有着不同类型的职业生涯,研究团队之间也有竞争的关系。(4)冈比研究团队中研究者带领研究生和/或本科生一起做研究,这些研究生和本科生大多来自剑桥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冈比研究团队的早期研究者们的博士论文表明,男性研究者们主要撰写关于雄性对象的论文,女性研究者则主要撰写关于雌性对象和幼崽的论文(参见:Haraway, Donna, Primate Visions, Routledge,1989.)。但这种意义既非不言而喻,也未必是典型模式。坦桑尼亚男性野外工作者,即使没有博士学位,也同样影响了灵长类动物的研究,并在此同时,也在研究中使他们自己受到了影响。参见:Gopdall, Jane,The Chimpanzees of Gomb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冈比的间隔”这一小节的标题在措辞上相当不客气,这样做是为了引起读者们的注意,使他们将注意力聚焦于这样一些情况之上:专业实践和流行做法是相互交流着的,二者之间的相互影响沿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有很多实践的群体在塑造我们关于灵长类动物的知识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并不仅仅是背景性的,而且也是构成性的。我的分析所处理的材料可谓五花八门。你可以为了方便将这些材料分为两类:一类是科学,另一类是科学所处的语境和受到的影响。但事实并不这样幸运,我的头脑坚信这一点,尽管它是在夏威夷海滩和山间、在伍兹霍尔和耶鲁的实验室里训练出来的。

“伊甸园中的猩猩,太空中的猩猩”开篇讨论的是二战后跨国语境下在大众实践和技术实践中都占据支配地位的“沟通”拜物教。“拜物教”是一个严肃的玩笑说法,转喻着对缺失器官(猜猜看是哪一个器官)的执着,也表征着对我们起源的基质——或“母亲”——所处的危机状态和被阉割状态的拒绝。在我所讲述的二战后科学(其中就包括灵长类动物学)的故事中,“沟通”代表了未被承认的“历史”。“沟通”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科学话语和流行话语中随处可见,尤其见于人类与猿类的交往关系之中。在专业和流行的灵长类动物研究的大多数表征实践中,被称为历史的自然=文化间的那种创伤性交流被偷换成为了“自然”和“科学”,但我认为实际上自然-文化间的那种创伤性交流才是科学的意义所在。

我所关注的“沟通”是内嵌在一个实践网络中的拜物教现象,这个网络中的实践包括:(1)国家地理频道以电视广告的形式宣传古道尔、福塞和高迪卡斯的专题纪录片(“理解就是一切”,海湾石油公司的广告词如是说);(2)古道尔从事灵长类动物行为谱研究;(3)大量的数据流涌入太空竞赛的计算机之中,这些数据来自于被束缚在绕轨道运行的太空船中的黑猩猩幼子的身体,它们是“人类的替代品”;(4)会使用美式手语的大猩猩可可的种种表现都表明她有了(去历史化的)“人”的征象,她会给自己的宠物命名,会意识到她的自我,知道美和丑,并且会用宝利来照相机对着镜子给她自己拍照。在面对着人和非人的行动元之间深深会合、交叠在一起的历史时,我被那些几乎做出奇迹的技术深感兴趣,比方说吧,这些技术甚至可以让珍妮·古道尔即便是在1960年也看上去仿佛是“深入自然的孤胆英雄”,当时已有十五个灵长类动物栖息地所属国获得了独立。相反,有着他们自己的社会、技术和修辞实践方式的日本灵长类动物学家们就对将他们自己表述为“深入自然的孤胆英雄”这种手法不太感兴趣。

本章另外还通过考察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的科学文化作品的方式,对“读出历史”的那些方法进行了探究。本章从分析弗兰斯·德瓦尔和迪安·福塞的专业与科普兼顾的著作开始,着重探讨了我们要想理解《国家地理》关于猿与猴的叙述就必须依赖的一个三重代码,此即性别、种族和科学协同作用的三重代码。这项工作需要我们深入到细节当中去,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英美的“白人”妇女怎样并出于什么原因在这些故事中承担着她们的叙事功能,看到了“黑人”男女当年是怎么在美国取得他们的各类科学认证的,看到了《国家地理》的作家——比如谢莉·斯特拉姆——以怎样的方式较为成功地捍卫了他们科学工作的影像叙事方式和文字叙事方式的。在以上这些叙述中都缺少日本人的身影,尽管他们那时也在靠近冈比的马哈尔山中从事着研究当代猿类的田野工作。

我的这一章把对电影的考察放在了“冈比的间隔”那一节之前,涉及的电影包括《金刚》,以及衍生自这部电影的许多片子,还包括一些关于灵长类动物行为的严肃教学片。朱利安·赫胥黎和索利·祖克曼拍摄于1938年的《猴子进化成人》是这些教学纪录片的鼻祖,该片颇具预见性地将家庭、种族和技术贯穿在功能主义和进化论的存在的巨链之上。此后,C.R.卡朋特通过剪辑他在20世纪40年代战前田野工作的影像记录,制作了关于野生灵长类动物的“实证主义”电影。本章就教学片的探讨最后所考察的对象是舍伍德·瓦什博恩和欧文·德·沃尔拍摄的关于狒狒行为及其社会的“客观的”纪录片。影片的视觉和语言修辞产生了客观视像的认识论效果和审美效果。这些有着如此重要作用的影响是如何产生的,在对直接客观的观察的拍摄效果与人和非人灵长类动物的混乱行为之间的关系进行研究的科学研究学者中间引起了高度重视。卡朋特和德·沃尔的电影对人类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一代又一代的非人灵长类动物学研究新手观众都通过观看这个影片而对物种行为和群体模式坚信不疑。

本章的读者在读到关于作为研究现场的冈比那一节之前,便已充分领略了关于灵长类动物的知识在被制作的过程中牵涉着众多因素的交叠和互动。我这里所说的关于灵长类动物的知识,并非是充满偏见的意见或者意识形态的幻觉,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稳固知识。与任何优秀的科学一样,灵长类动物研究也是对可修正的、复杂渐进式知识的生产,那是一种超越其生产现场而进行着旅行的知识。任何科学实践所生产出来的知识都不是历史与物质符号装置中溶液的滴定物。如果说沟通是“读出历史”的拜物教现象,那么我尝试学会借以进入到自然-文化之中的工具就是“记忆”。“记忆”是我为了找出那些科学叙述的精确位置而对它们进行重新讲述的一种实践训练。

正如我所承诺的那样,我将把注意力的焦点放在黑猩猩的社会生活单位这个聚讼纷纭的对象上。我将在一个复杂的结构中理出一些线索,它们可以充分地说明我所说的被定位在知识生产机制之中的知识的物质-符号对象的含义,偏见、意识形态和文化相对主义等概念是解释知识生产机制的弱工具。与灵长类动物研究的科学家一样,我并不是中立的观察者,与其说我具有“偏见”,不如说我是“参与者”。

我不能在东非,冈比和马哈尔山开始我的故事。相反,我不得不以一对笼养成年黑猩猩为起点开始我的故事,这对黑猩猩在罗伯特·亚尔克斯主持的佛罗里达育种站参与了取食动机测试,这个育种站是20世纪30年代末耶鲁大学比较心理生物学实验室的一部分。[14]亚尔克斯坚信“家庭”是灵长类动物社会生活的有机单元,正是“统治”使“合作”和“整合”得以被组织起来。这些加了引号的词语,没有一个是透明的,所有这些都是以行动为基础的“边界对象”,它们以足够使得项目和辩论维持下去的连续性流行于许多实践的共同体当中。[15]亚尔克斯相信黑猩猩接近于自然界中一夫一妻制的状态,因此他尽可能地把黑猩猩成对地放在笼子里。黑猩猩就是人类的模型,它们的自然家庭生活只不过发生在“文化”边界的另一边,因此黑猩猩的自然家庭生活也构成了理论和政策的一面镜子和实验场。在亚尔克斯的功能主义联想心理学框架中,家庭是其构件,可以被分析成由神经系统功能整合而成的有机驱动装置。

亚尔克斯致力于在名为“实验室”的合作企业中研究猿与人之间的智能互动。“统治”并不意味着剥削性统治,而是确保个体在有机等级制度中的自然定位,从而使群体效率和和谐达到最大化。不仅动物之间的关系是这样的,而且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作为新英格兰人,作为一名新教徒,亚尔克斯对他研究的科学和动物所抱有的这样一种世俗热爱之情,与他对自己和对黑猩猩的信仰密切相关,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黑猩猩都是创造更好的世界的科学的仆人。[16]

有机驱动——如“对社会地位的渴望”[14]——模塑着角色的分化。驱动力在表达的强度和效果上各不相同,因此测量它们非常重要,与在亚尔克斯为人类和非人类灵长类精心设计的心理测试中测量认知能力一样重要。雄性和雌性都不是天生的统治者,等级制度中的地位与有机驱动力的相对强度相关。而性渴望和性机会则是地位动机的条件,观察者在测试中记录下那些掌握香蕉来控制雌性的性肿胀阶段的雄性黑猩猩,并观察、记录它们的动物个性。“个性”是“生物体所具有的心理生物学特性和能力的整合产物”。[14]个体性固然重要,但是有机系统的功能整合才是更高层次的组织。如果说雌性被认为总是用性来换取美味,那么这也仅仅是研究机构提出的一种观点。(5)雌性猿类是不会同意亚尔克斯的这种评分测试的,参见:Ruth Herschberger,Adam’s Rib, Harper 8c Row,1948。

对于亚尔克斯来说,统治是与竞争和合作过程相关的生理、心理和社会原则,竞争与合作这两者是他称之为人类工程学全部项目的核心。黑猩猩实验室是人类工程学的试验工厂。亚尔克斯在人员研究联合会、性问题研究委员会、耶鲁大学心理生物学实验室、波士顿精神病医院、一战陆军军医办公室、洛克菲勒基金会,等等地方都工作过,他的所有这些工作都是为了实现他的使命,即塑造人,使人适应更有效率的有机现代社会生活。所有这些科学研究规划都是与“威权主义”——尤其是法西斯主义——抗争的民主建设的组成部分。种族等级制度、性别角色关系和民主合作都是非达尔文主义的伟大进化有机规划的一部分,亚尔克斯认为自己有义务利用黑猩猩来证明这一点。根据个体的器官能力对个体(猿类个体和人类个体)进行分类——这种分类可以通过智力测验来进行,也可以通过动机量表来测试——是一项基本的科学实践。亚尔克斯实验室的笼式设计、建筑结构、实验条例和数据收集实践只有在这些框架之下才有它们的意义。

因此,对亚尔克斯来说,一夫一妻制的异性配对就是自然中的黑猩猩的社会单位,食物滑槽实验为家庭中角色分化提供了重要数据。我们是不能用偏见或意识形态这类概念来理解这种糟糕的情况。按照他的实践团队的标准来看(必须指出的是,这个团队缺少统计学家),亚尔克斯在实践着好科学,他得到了好数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黑猩猩的看法就完全正确,也不意味着他在1939年或者现在就不能受到批评,不过他在做科学研究的时候未受到主观和文化上的“偏见”的“影响”。他所从事的科学活动作为自然-文化实践架构起了一种知识生产装置,这个装置以特殊的物质-符号方式创造了一个世界。如果去掉种种“偏见”,这个知识生产装置也就所剩无几了。“家庭”“个性”和“智力”都是亚尔克斯这套装置帮助合成起来的并带到世界上的物质-符号实体。这些物质-符号实体(在人和非人动物那里)的建构性效果就是它们实实在在的物质性体现。人类和动物中的性“角色分化”现象(“性别”一词对于1939年的任何实践团体都没有意义)既是比较心理生物学实验室里的一个产品,也是比较心理生物学实验室里的一个先定的变量。这些研究规划和承诺正是亚尔克斯作为一名科学家要去践行的。这个驳杂的扭结的网络就是亚尔克斯的科学。对实际的物质-符号学工作进行批判是必要的。在灵长类动物的历史上,能够生产出知识的不是意识形态批判或庆祝式的圣徒传记,而恰恰是这种批判。

珍妮·古道尔对冈比黑猩猩社会组织的早期描述[17]唯一识别出了一种稳定的社会群体,即母亲和依赖于她的后代这种社会群体。古道尔描述说,除了这一稳定的社会群体之外,黑猩猩以流动的方式相互联合,大多能和平相处,在群体或团体之间没有社会或领土边界,也不会保卫这种边界。古道尔在1960年到1966年第一阶段研究结束后获得了博士学位。此时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也开始来到冈比,他们与古道尔一道似乎揭示出了这样一个灵长类动物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以母亲为中心,但其中还容纳了具有实力的雄性黑猩猩参与地位竞争,虽然这种地位竞争并不会危及黑猩猩社会组织的轴心。母婴对子这一物质-符号单位是古道尔的自然-文化实践中根深蒂固的东西。[18]这个单位对知识的对象的科学建构(罗伯特·辛德对知识对象的建构就是其中之一)至关重要。古道尔后来与斯坦福精神科的大卫·汉堡(David Hamburg)合作,研究现代社会中的“压力”,这一研究则构成了田野观察的科学-技术单位建构这一范围广泛的过程的另一组成部分。

在她的作品中,古道尔对黑猩猩母亲和婴儿的描写,特别是对弗洛和她的新生儿格的描写,在象征层面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范本,古道尔本人就是按照这个范本描绘她和儿子格鲁布的关系的。虽然我们无从知道古道尔的个人动机,但她具有个人风格的文本叙事确乎强调了她自己的母性、乌托邦模型和科学探索的一致性。森林里和平、开放的黑猩猩社会包容的多种强烈的个性,与干草原上有组织的封闭的狒狒种群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叙事起着关键的作用——无论是在文化上、政治上,还是技术上,早期的冈比记录都与当代欧洲和欧美的关切焦点相契合。这些记录勾勒出了一个和平的王国,这个和平王国恰恰是迷恋于心理学解释并且痴迷于为各种历史冲突和痛苦寻求治疗方案的那种文化的双重代码的一个组成部分。古道尔也关注雄性的侵凌性,但她不认为雄性的侵凌性能够为黑猩猩社会进行定义。所有这些情形都是使得冈比的研究得到模塑的实践组成部分,它们并非是人们所猜测的“外部”,而是“内在”于科学的真正行动。

日本人从1965年开始对马哈尔山黑猩猩进行研究,他们的描述强调的是“单位组群”概念,即由20至100只动物组成的多雄性的双性群体。[13,19]这种“单位组群”被描述为这样一种群体,它由于包含着相互之间进行着成员交换的若干小群体而变化不定。由于他们把确定社会单元的研究作为正确研究的首要任务,日本人对单位组群的强调是与他们的基本方法保持一致的。对于日本人来说,解释的合理起点并非自主的个体,他们并不以寻求对一个(对西方人而言)有点难堪的事实的解释为开端,这个事实即,众多动物都生活在群体之中,这个群体中的成员不止包括母婴基本成员,其他成员似乎也喜欢彼此相依。

在日本人发表了他们的研究报告之后,冈比的研究者们便开始用“共同体”的概念来描述黑猩猩群体了。这种冈比的“共同体”概念是从对人类的交往和互动的观察中构建起来的。[20-22]共同体中的雌性受与雄性互动频率的影响,而雄性之间的交往则是独立的变量。相较于雌性黑猩猩,雄性黑猩猩彼此之间的暴力行为和从属行为更加明显,这种模式确立了一个社会单位的核心和边界。在拜格特的描述中,雌性是生活在雄性的共同体中的,差不多就是雄性共享范围内的贵重品。[20]这种双性共同体与马哈尔山的日本研究者们所说的双性单位组群在意思上并不相同。在冈比跟踪研究雄性黑猩猩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关注的焦点似乎是“人的”侵凌性这一问题,因为“人性”的本质属性是在心理学、进化和心理健康实践(灵长类动物研究就是这一实践的组成部分)的基础上被在物质和符号层面上建构起来的。古道尔和她的学生们也处在这个框架之中,这个问题也构成了汉堡的黑猩猩研究兴趣的基础。黑猩猩群体是考察“雄性”暴力与合作的非历史性的自然技术对象。西方的科学社团对何谓雄性的理解,就是由这些研究构成的。

在这种后来被视为合乎逻辑的难堪情形中,雌性行为并不是早期有关自然选择和包容适应度的社会生物学表述的中心,雌性行为只是逐渐越来越多地受到达尔文式冈比研究记录的重视的。男性观察者对黑猩猩某些类型的雄性行为的性别刻板印象(和性别构成)兴趣,不仅制造出了由雄性的联合所定义的“共同体”这一自然-技术对象,而且甚至在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已逐渐形成的“新”阐释框架的挑战。

但冈比慢慢出现了一些与古道尔完全不同的女性,她们开始讲述雌性黑猩猩的生活,比如安尼·普西对出入于各个由雄性角度定义的共同体的雌性黑猩猩的研究。她指出了她所拍摄的田野照片与日本人对雌性黑猩猩活动的描述之间的相似性。文献中开始提到雌性黑猩猩间互动数据和雌性动物行为生态学数据的匮乏,研究生培养计划也开始增设填补这方面空白的田野研究。[23]灵长类动物研究的工作者们开始明白,社会生物学的解释策略的变化正在动摇雄性行为在定义社会组织形式方面的中心地位。雌性动物的生殖策略变得关键、未知和复杂,而不再是雄性戏剧中的因变量(或沉默的和不可表达的变量)。

在冈比工作的人类女性观察者无论是在田野还是在非正式的跨国网络中使她们的男性同事们不得不接受她们的论点。总的来说,那些非坦桑尼亚土著的男人们并没有采集关于雌性动物的数据,因此他们也无法首先看到新的可能性。我认为西方的女性普遍具有更强烈的动机去重新思考女性意味着什么的问题。在我20世纪80年代中期进行的采访中,多位女性都从个人角度和文化角度,从她们各自所属科学群体中的女性主义思想氛围出发,就科学地关注雌性动物的问题做出了肯定和合法化说明。20世纪70年代我所采访过的男性也谈及了这一日益增长的合法性,他们也日益重视雌性动物, 这是离不开新兴的社会生物学框架、女性科学家的数据和论据、女性主义思想在文化中日益突出的地位,以及他们与受女性主义影响的女性的友谊经历等因素的作用。从原则上看,这些报告即使在此方面表现出了一致的意见,也不可能由这些报告建立起因果性的证据,相反,科学知识的建构是内爆式的,并不存在可在其中标记出作为不稳定的修辞重点的“内部”和“外部”的那些维度。内爆比离解更加明显。

在这一语境中,尤其是在我于这个关键的再思时期与芭芭拉·莫斯结下的科学友谊和私人友谊的引导之下,我阅读了理查德·朗汉利用社会生物学资源撰写的关于黑猩猩行为生态学的论文。在我对他们的采访中,丝莫斯和朗汉都回忆了围绕雌性动物、选择理论、波特特里弗斯将雌性动物视为雄性动物的限制性资源的观点以及雌性动物行为生态学数据奇缺等问题的大量谈话。朗汉在这一密集互动的时期发表的论文发展了行为生态学的理论视域,重绘了猿类的社会。他的解释以雌性动物觅食和社会策略为自变量,由此自变量来解释雄性动物的行为模式。就在这一时期,与此相类似的观点也在脊椎动物社会进化理论中被提了出来。[21-22,24]

社会生物学理论必须是“以雌性为中心”的,不能用以前的范式(即“母婴”单位)取代雌性。“母婴”单位从来没有作为合理自洽的个体而得到过理论化,这个单位具有着不同的物质—符号功能,它的这种功能是在西方叙事实践中被称为“个人的”或“私人的”空间中得到定位的。以雌性为中心的社会生物学仍然牢牢地保留在西方经济和自由主义理论框架内,并通过复杂的手段抹除了更古老的特殊雌性领域,从而成功地使雌性的意义得到了重构。性别象征体系并未被突破,只是“私人”坍缩成为了“公共”。[25]雌性一旦在本体论上被重新建构为一个完全“理性的”生物,它就再也不能被分配到由雄性角度被定义的共同体之中了。当男性和女性都被定义为自由的人——即“理性的”计算者——时,女性就不再是一个因变量了。这种“女汉子”的实际建构效果就是为了使得能让男人和女人更加关注并且以全新的方式观察雌性动物的那种数据采集方法可以被合法化。剥离了个人主义的这种逻辑模型,一方面为调查研究立法,另一方面也使为雌性生活所描绘出的那种画面充满了丰富的矛盾。

如果不把私人的友谊和矛盾、策划书籍出版和组织会议的人们之间的人际网络、诸多领域的学科发展(包括叙事实践、理论建模、假说检验与定量数据等方面的发展)、经济学和政治理论史,以及特殊的民族、种族和阶级群体中新近出现的女性主义纳入考虑,就根本不可能解释清楚这些进展。重要的是情境性这个概念,而不是偏见概念。

故事的开端是亚尔克斯的笼中伴侣们为了食物彼此勾心斗角,而笼外的专注的科学家们借助数据表把两性的家庭生活模型化,不过,以雌性为中心的行为生态学并不是这个故事的“好”结局。被称为黑猩猩社会单元的这个边界对象仍是科学实践异义纷争的热门地带,数据系统、个人和群体的友谊和敌意、理论叙述、国家和机构的遗产、当地黑猩猩的行为、形成中的性别,等等,都是这个地带中被用于生产出科学知识的装置工具。

冈比的黑猩猩使我的“秩序中的视像变化”的项目得以成形。老弗洛的成年女儿菲菲(现在38岁,她还有7个仍然在世的的孩子)和她的小孙子弗雷德的一副感人肖像就这样出现在了《科学》杂志1997年8月8日的封面上,这幅肖像点明了我对灵长类动物再视觉化的最新解释。多条线索汇合在了一起。科学家们关注异地黑猩猩的繁殖成功率,但冈比“工作者”们的血脉却能够自我延续。1997年明尼苏达大学的研究生詹妮弗·威廉姆斯与她的高级导师安妮·普西在《科学》上联名发表了一篇文章。普西是曾在社会生物学上追随并在很多方面挑战了珍妮·古道尔的那一代学者中的一员,而珍妮·古道尔也是这篇文章的第三署名人。[23]

该论文的主要成就是形成了具有统计学意义的论据,以证明不同的雌性生殖成功率(婴儿存活率、女儿的成熟率和每年的婴儿产出率是雌性生殖成功率的衡量标准)可以同雌性的支配地位等级相关联。这种相关性——至少是15只成年冈比雌性黑猩猩体现出来的这种相关性——不仅是存在的,而且也孕育出了在这篇文章中初见端倪的可验证的行为生态学问题。这也就是说,这种相关性是成立的,即便它们的研究将最高等级的雌性动物排除在外,因为她在科学家所解释的28年里一直是不孕不育的。弗洛的血脉的延续充分地展现了冈比黑猩猩的这种繁殖成果。科学家们的成就是建立在来自不同机构、文化和个人背景的坦桑尼亚观察者和国外观察者历时35年的集体工作的基础之上的。让这个重要的新结在集体知识之网中结在一起的核心文献,是1970年至1992年雌性黑猩猩用喘息呼噜进行交流的录音记录。达尔文式的这种生命理解的可信性,正是建立在这些家常琐事之上的。这种劳动密集型的研究之所以成为可能,端赖冈比初始和后续的资料记录保存系统,也依赖于斯坦福大学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用计算机将这些数据转录到数据检索系统中的操作。为了生产出“足够好”的记录类型范畴,为了生产出“足够好”的记录采集操作,为了生产出“足够好”的记录机动性和可比性,冈比的工作者们完成了大量的合作工作,这些工作充满了细微到看不见的冲突,而现在被使用的那些数据系统正是这些合作工作的物质化体现。

历时22年的有关雌性黑猩猩不规则的噪音交流记录考察,由于原先叙事模式和理论模式的转变而具有了意义。这一转变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进化的戏剧必须以雌性进化为特征——她们因自然选择的结果不同而表现出彼此的差异,也就是说,表现出个体(或故事中的其他有限单位)在生殖成功率上的差异。雌性必须成为生产力和效率伟大游戏中的“战略家”。雌性必须具有达尔文意义上的创造力。要生成陈述这种可测试的公式的能力,就需要科学家和非科学家进行同样类型的充满冲突和的协作工作,正是这种协作工作用跨国的和多媒体的数据流支撑起并维持住了一个现场。这件事在亚尔克斯的世界里确实是不可想象的。

这样的事情在自然-文化世界中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自然-文化世界并不从着眼于有限的占有式个体角度出发思考行动。我再一次想起斯特拉森的告诫:“我们用什么观念来思考别的观念,这是十分关键的问题。”与她共同工作的巴布亚新几内亚土著就以另外的方式对待财产、生育、性别和支配。[4,26]如果这些美拉尼西亚人用他们自己借以思考人、行动和互动的范畴从事灵长类动物研究的话,那么日本、欧洲、美国和其他国家的灵长类动物科学生产者要想做好科学,就得重新想象生活史并对生活史的理论进行重新构造。修辞确确实实起着关键的作用。

对普西、威廉姆斯和古道尔联合署名的那篇文章[23]的三则评论加以比较,将能够收束起冈比重力井中发生内爆的其余力量线。一则评论是这三位作者自己给出的,她们在这则评论中推测,如果冈比过去30年里的这种生殖失衡在其他种群中也普遍存在,那么这种濒危物种的基因多样性将会受到哪些影响并将产生怎么样的后果。作者的推测强调了栖息地破坏和碎片化的后果,这种破坏和碎片化将加剧全球濒危物种的基因损耗。同一期《科学》还收有一篇题为“观点”的评论,作者是朗汉。除了对支持雌性黑猩猩在适应度方面存在差异这一观点的重要性作出了评论之外,朗汉还对雌性黑猩猩偶尔发出噪音(喘息呼噜声)以对自身的支配地位进行低调表达的现象进行了评论。他将这种现象解读为“隐性竞争”,并且用象牙海岸的研究项目中雌性黑猩猩的“偷情行为”与这种现象进行了类比。这些雌性黑猩猩与“共同体”之外的雄性黑猩猩交配有很高的怀孕率。在朗汉所讲述的故事中,雌性动物似乎是神秘的。在对这些组群外交配的代价和收益进行了推测之后,朗汉指出这些雌性黑猩猩从中获得的好处与其说是基因多样性,不如说是“基因选择”。他强调说:“直至今天,还没有人怀疑雌性黑猩猩会如此积极地追求自己的生殖利益,然而,它们所做的可能比我们所理解的还要多。”[27]

尽管他的比喻具有挑衅性,朗汉还是谨慎地告诫不要将黑猩猩与人类进行类比,但我要提到的第三位评论者就没那么严厉了。《纽约时报》科学专栏获奖撰稿人娜塔莉·安吉尔发表在《科学时报》上对猩猩生活方式的精彩描述的文章,绝无不强调性、竞争和暴力而受指责之虞。安吉尔一如既往地在“超级母亲” 菲菲身上看到了堪比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的那种狡黠和权力。不过,她表达的想法与朗汉和普西等人的观点非常接近,而且她的语言和朗厄姆的语言一样不成熟,“雌性表面上心不在焉,但这些外壳后隐藏着真正的政治动物”[28]。普西等人和这些评论者有一种共同的推测:“雌性动物掌握着更好的取食途径,它们不仅能够获得并控制一个高质量的取食核心区,而且在重叠取食区也有优先权”[24],雌性动物的支配性都体现在这里——这是20世纪90年代进化生物学所青睐的一种实证社会生态学观点。[24]

1997年的冈比研究报告显示内爆产生了若干新的情况。首先,专业科学和科普实践之间的双向交流仍然相当密集。安吉尔对个体和行动所做的修辞性描述塑造了普西或朗汉,反之亦然。而他们所有人又都由新世界秩序的自然-文化生活塑造,灵活多变的积累和多样化的管理是这个新世界秩序的自然文化-生活中的高风险跨国游戏。其次,这个世界所模塑的科学并非是意识形态,而是多层的工作历史中的物质化行动。在这些历史当中,思维工具和行动工具不可抗拒地具有修辞性。这意味着科学活动方式在多个令人们——科学家和非科学家们——高度紧张的层面上具有偶然性。再次,20世纪90年代,人类女性和非人类雌性动物的权力和影响力仍然作为头条话题出现在科学期刊和报章杂志之中,至少在美国是这样。最后,对灵长类动物科学的研究工作展示了这类知识的宝贵成果,但也凸显了这一成果的情境性特征。

在这篇没有结尾的文章中,我想就那些在马哈尔山观察黑猩猩的日本工作人员最后说上几句话,以表致敬。高崎宏之(Takasaki Hiroyuk)撰文指出,京都灵长类动物研究院的成员们认为朗汉描述或阐释黑猩猩社会群体的方法并不十分有效。[29]高崎解释说,之所以会这样,部分是由于日本“文化-语言情结”所致。这种“情结”使日本研究者颠覆了西方视角下生物社会科学阐释法常用的部分与整体、个体与社会等种种具有组织功能的极性关系。尽管他对差异的描述让我欣慰,但我也确实受不了这些描述中的文化相对主义。在轻而易举地把东西方对立起来的这种做法当中显然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就像是公主和豌豆的童话故事里床垫下的豌豆种子。

我在长谷川平川关于“马哈尔山黑猩猩断奶前的母性投资”的论文[29]中就发现了这颗豌豆。长谷川平川的这篇文章没有采用古道尔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功能主义框架,而是基于对黑猩猩母婴对的严格观测,熟练地运用社会生物学的解释性叙述和相应的定量方法研究黑猩猩婴儿断奶前黑猩猩母亲的各种照料行为:看护、婴儿运送和毛发梳理。之所以观察前两种行为,是因为这两种行为也须追加母亲成本。第三种行为是灵长类动物的社交行为,它们每天都要把大量时间花在这种行为上……由于个体社交行为时间有限,所以母亲分配给婴儿毛发梳理的时间被视为母亲投资的一种形式。[29]

文中自由流动着成本-效益投资策略的语言。她的致谢暗示了灵长类研究的跨国研究网络的存在,冈比和马哈尔山多国双性科学家群体之间的互动是灵长类研究中学科、机构、叙述、人际关系等诸多交流区域的缩影。

我这篇远非澄澈的叙述是时候在这里结束了。我牢记着人和非人灵长类动物世界中“万事皆有开端,必定始于爱的行动”这句话,并且希望科学研究、灵长类动物研究和女性主义研究能够发挥一点作用,“世界各地的灵长类动物有更多的选择”这一愿景终有一天能够成真。要使这个希望变为现实,科学和政治中的生存、正义、多样性、能动性和知识等古老的自然-文化问题就必须一如既往地同灵长类秩序密切联系起来。如果像斯特拉姆和费迪甘说的那样,对田野生物学家来说,科学与宣传、基础科学与应用科学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那么,我还要补充说,对于科学研究和女性主义学者来说,灵长类动物学终究是一门作为使命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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